杨柳叶子青

2017-03-01 16:57曹学林
参花 2017年2期
关键词:柳叶公公

曹学林

“双抢”季节又到来了。

竹垛庄的男人女人们又忙起来了。他们每天天不亮就起身,晚上到半夜才休息。割完了麦子,立即要挑上场去脱粒,场上的脱粒机正吼叫着,田里的拖拉机、耕牛就又响起耕地犁田的轰隆声和吆喝声。地耕好了,接着就要放水、耱田,然后就是起秧、插秧……一件接一件的活计,就像绷紧的链绳,拽得人如陀螺转个不停。劳力多的人家,男女老少齐上阵,只要老天帮忙,用不了几天,就会麦子入仓,秧苗下田,原本金黄的田野就会变成一片翠绿;劳力少或者男人外出打工没有回来的人家,靠着一个女人就难了,那不大的几亩地,就像一片汪洋大海,会把她们淹没其中。常常有不少女人独自一人在割麦或插秧时,割着割着,插着插着,泪就会和着汗水哗哗地流下来。

柳叶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她家四口人:公公、丈夫、她和女儿,一共五亩多地,可干活儿的只有她一人。公公从不干活儿,女儿才十多岁,丈夫在外打工,说好大忙回来的,可到现在都未到家。田里的活儿只能是她一个人干,单割麦子,她就割了整整五天。天气闷热,一丝风也没有,她一个人钻在麦田里,彎着腰,一刀一刀地割着,汗水湿透全身,麦芒、草屑钻到胸口、颈背,实在痒得难受,可她只能忍耐着,坚持着。她没有任何指望,家里没人来帮她,想请人帮忙也不可能,大忙时家家自顾不暇,她只能靠自己。

好不容易麦子割完了,也已经脱粒下来了,田也耕好耱好,今天可以栽秧了。柳叶一大早鸡还未叫的时候就起床到秧池里去起秧了。太阳出来时,秧已起好,她急急忙忙回家喝了一碗粥,然后又来到田里挑秧、打秧,再用绳子分好趟。这些准备工作都做好后,柳叶就下到田里开始栽秧了。她俯伏在水田里,一手握秧,一手栽插,腰就像一张弯着的弓,不停地上下弹动,一边栽,一边两脚交替着往后移,白花花的水田里就立起一行行绿油油的秧苗。柳叶从上午一直栽到傍晚,除吃午饭外,几乎没停歇,可整块大田也只栽了不到三分之一。看看天色尚早,她想带点儿晚再栽一趟回家。

柳叶在田埂上直了直腰,正准备继续下田时,刚刚放学的女儿絮儿来到田边喊她:“妈妈,爹爹叫你早点回去——”

柳叶一听到是公公派女儿来叫她,心中的气就不打一处来。田里忙得赛如火烧,喝口水、撒泡尿的工夫都没有,老东西不但不来帮点忙,还叫早点回去,回去你个头啊!可柳叶这话只能骂在心里,表面上什么也不能说,老东西也不能得罪,孩子面前更不能流露出什么。她对女儿说:“絮儿,你先回去,跟爹爹说,妈妈还有一趟秧,栽好就回去,你们先吃晚饭。脚下注意点,别滑到秧田里。”

絮儿答应一声,回去了。柳叶又弯腰屈臂栽起秧来。天色渐暗,田野里有微风吹起,白天的热气渐渐散去。其他田块里的人也差不多都已归家,忙碌热闹了一天的乡村逐渐安静下来。柳叶一人伏在田里,远远看去,只剩下一个黑影。她的腰像要断了似的,实在有些坚持不住了,但她又不愿歇手回家,宁可在田里多待一会儿。上午她下田栽秧的时候,公公也出了门,中午都没回家吃饭,也不知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别的人家的老人不是到田里干活儿,就是端茶送水,他田里不跑一步,也不问活儿做得咋样,却叫她早点回去,真是不知忙闲啊!

正在这样一边想一边栽着的时候,田埂上突然传来一阵哼歌的声音:“早(啊)晨下(啊)田露(啊)水多哪,嗬嗬依嗬嗬,点点露水润秧苗啊,杨柳叶子青啊哪……”

歌声由远及近,声音不高,词儿也不怎么清楚。柳叶知道,这是公公来了,公公哼着小调亲自到田头来了。

“絮儿她妈,天都黑了,看不见栽了,快回去吧,明天再栽,着什么忙啊?”

果然,公公站在田边喊她了。柳叶想不睬公公,又嫌他喊得难听,况且天也确实黑了,真的看不见栽了,只好直起身,一步一步从田中间走到田埂边,在水渠里洗了手和脚,然后和公公一起回家。

柳叶的公公叫钱能,是个阴匠,会阴阳风水之术,人称能先生。方圆数十里之内,哪家建房要选宅基,哪家死了人要写七单,要寻墓地,都要请他去看一看,由他来拍板确定时辰日脚、地理方位。据说,他有一本书,没事的时候就在家里翻,差不多已经被翻烂了。那书上的内容他都烂熟于心,常常在为主家看宅基或墓地的时候,嘴里嘀嘀咕咕说出一些让你听不懂又感到很神秘的话来。他还有一个圆盘形的东西,周边刻着方位,中间有一个指南针,说是叫罗盘,放在地上一测,就能知道地球的南北极。每为一户人家做事,主家都要包个封儿(红包)给他,钱数有多有少,都是事先说定了的,业内也有规矩。靠着这手本事,能先生一年的收入相当可观,他哪里还需要到田里去干活吃那个苦呢?

今天柳叶要栽秧,能先生知道;这段时间“双抢”大忙,能先生也知道;割麦、栽秧人会受什么罪,能先生更知道。可按能先生的想法,这田他早就不想种了,早就想叫队长转给其他人了,他也舍不得柳叶这样辛苦。可柳叶不答应,一定要种,也就只能随她去了。这几亩地一年苦到头,能收入几个钱呢?像他今天出去帮人看了一处宅基的风水,没流一滴汗,没费一点儿劲,几十块钱就到手了,人家还千恩万谢,还留他在那儿吃了一顿饭!

天已经完全黑了,秧田里青蛙已经咕咕咕地叫起来,远处的田埂上,已经出现了三三两两照长鱼的灯火。柳叶和公公一前一后地在路上走着,能先生想跟柳叶说句话,可柳叶跑得很快,让他有点跟不上。“叶叶,你不能慢点?”能先生说。没人的时候,能先生都叫儿媳妇“叶叶”。“絮儿还在家呢,她一个人不害怕吗?”柳叶说。能先生有点不快:“叫你早点回你不回,这会儿着急了……”柳叶没有再答话,只在心中哼了一下,脚下的步子迈得更快,把公公落出去一大截。能先生毕竟是近六十岁的人了,不一会儿就气喘吁吁起来,一边喘一边说:“好,好,你跑得快,你跑得快,你……”话未说完,突然脚下一绊,“啊”的一声,滑倒在路边的水田里,“哎呀……哎呀……叶叶……叶叶……”能先生大声地叫唤起来。柳叶一见公公跌倒在水田里,吓得急忙转过身,跑过来抓住公公的手就往上拖。可公公身子重,大半个屁股又坐在泥水里,柳叶力气小,拖了半天拖不动,只好也站到水田里,抱住公公的上身,使劲往上提,能先生自己也帮着用劲,最后终于从秧田里爬了上来,浑身弄得像泥猴子一样,坐在田埂上半天都动弹不得。柳叶觉得很对不起公公,不应该在前面跑得那样快,不应该跟公公赌气,一边跟公公说着“对不起”,一边扶着公公站起来回家。能先生也就倚伏在儿媳妇的肩上,就好像摔伤了不能行走了似的,任由柳叶拖拽着向家里走去。

到家后,屋里黑灯瞎火,不知道絮儿在哪儿。柳叶顾不上照应公公,開亮电灯,四处喊絮儿。找到厨房,发现絮儿在灶后的草堆旁睡着了,身上叮了有一层蚊子,书和作业本也掉在地上,一只吃了一半的粥碗也泼在一边。柳叶的眼泪一下子流出来,她急忙抱起孩子,来到堂屋,要为孩子洗澡。能先生这时也顾不上自己的一身泥水了,他帮着拿来澡桶,倒上水。柳叶脱掉孩子的衣服,让孩子坐到桶里,然后用毛巾为女儿擦着身子。孩子可能实在是太困了,洗澡都未能完全醒过来。柳叶帮孩子洗好后,立即抱到房间里的床上,放下蚊帐,让她睡去。自己也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胡乱地吃了一碗稀饭,打了一桶水,把自己关在厨房里冲了一下,换上干干净净的衣裳,然后就房门一关,躺到床上了。待到能先生洗了澡,换了衣服,来喊她时,她已沉沉睡去,任他怎么喊,也不答应,急得能先生把门拍打得咚咚响,孩子都被惊醒了。

柳叶嫁给能先生的儿子已经十几年了。

能先生家在竹垛庄,柳叶家在柳林庄,两个庄子相距不远,都属于里下河地区。竹垛庄多竹,每户人家的屋后都长有一个大大的竹园,一年四季竹叶青青,竹影摇曳。竹子多,就有不少的人做起了篾匠。能先生在年轻的时候,就是学篾匠的,那时他还不会阴阳八卦,整天不是在家里编箩筐、竹匾,就是被人家请去编凉席、竹篮。虽然也不是什么重活计,但一天到晚总要蹲着,实在蹲得难受,做了一段时间就有些想半途而废了。可在农村里又有什么既能赚钱又不吃苦的行当呢?

这行当让能先生在柳林庄找着了。

柳林庄多柳,沟渠河坎,到处长满了杨柳,那细长柔软的柳枝绿影婆娑,随风飘摇,摇得春天柳絮纷飞,摇得夏季绿荫遍地,摇得秋日一片金黄。到了冬天,人们就把这柳枝割下来,编成柳筐、柳篮、笆斗等,然后拿到集市上去卖。因为柳枝编的柳器和竹篾编的竹器各有各的用处,竹垛庄和柳林庄的人长期以来就形成了柳器、竹器互相交换的习惯。比如一张凉席,可以换六只柳篮,两只竹匾可以换一只笆斗等。因此篾匠钱能就常常在秋后农闲的时候,背着几只篾器,去到柳林庄,跟人家交换柳器,要是有哪家需要做的篾器较多,想请他上门去做,他就可以带上竹子,每天早出晚归,在那户人家做上十天半月。

钱能从小能说会道,脑子活,又有点文化,还会唱点地方小调,不管在哪家干活,主家都很喜欢他。有一次在柳林庄一户姓张的人家干活,听人说,这姓张的家里有个八十多岁的老先生,能观星相,看风水,测吉凶,他在帮张家做好了所有的篾器之后,没要一分钱,只提了一个要求,就是请求张老先生收他为徒。张老先生看他心诚,又很聪明,自己年纪也大了,一直没个传人,就答应下来。经过一段时间的传授,加上他本人的悟性和刻苦,很快,钱能就由一名篾匠而成了一名阴匠(阴阳师),由钱能而成了“能先生”。据说,他的那本被翻烂了的书,就是他的恩师张老先生临终时送给他的。

能先生能,可是他的儿子却没能遗传他精明灵活的细胞,上学时不管哪门功课横竖学不进,特别是算术,任你老师怎么教,就是弄不明白,常常逃课不肯上学。能先生本来对他寄予很大希望,还给他取了个“钱小能”的名字,想让他将来接自己的班。现在看到他这样,就灰了心,勉强让他上到初中毕业,就离了学校门,回家帮妈妈干起家务活。哪知,钱小能虽不是学习的料,可却长了一副好身板,有一身好力气,又不怕吃苦,年纪不大,就成了队里的一个好劳力,每年能为家里挣不少工分,人也憨厚老实,又孝顺,嘴上虽有点拙讷,心里却并不呆,这让能先生感到欣慰。

二十岁以后,能先生就开始张罗着帮儿子找对象。不管是做篾匠,还是做阴匠,他都是吃的百家饭,熟悉的地方多,熟人也多。不少人就帮钱小能做介绍。左挑右拣,最后,能先生相中了柳林庄的柳叶。柳叶跟钱小能同岁,名字好听,人也好看,只是家境贫寒些。能先生是为儿子娶媳妇,俗话说,买鸡儿不买圈,家庭穷将来帮扶点就行了。再说,自己的儿子也不是个多有用的货色,能先生有数得很,柳叶这样的闺女配他是绰绰有余了。

本来能先生还想再过一两年等房子重新砌好后再为儿子结婚的,可想不到,妻子突然得了绝症,临终前一定要看到儿媳妇进门。能先生既为满足妻子愿望,也为了冲喜,就与亲家、媒人商量,匆匆忙忙地就将柳叶迎娶了过来。儿子结婚不到一个月,能先生的妻子、钱小能的母亲、柳叶的婆婆就去世了。

那一年,能先生才四十五岁,正当壮年。

钱小能坐上长途汽车回家时,衣袋里装着刚刚从老板那儿要来的几百块工钱。

钱小能本来会早几天回来的,他知道,家中的麦子要收割了,秧苗要栽插了,老头子从来不干活,全靠妻子一个人实在吃不消。可他不能空手回去呀!春节过后就出来了,干了几个月,老板除了一天三顿管吃外,还一分钱没发,不要几个钱回去,怎么向妻子交待?怎么向女儿交待?可向老板要了几次,老板嘴上答应,就是不给,一直拖到今天,还只给了他几百块。罢,罢,有总比无好。钱小能拿了钱,直奔汽车站,买了票,坐上车,踏上了回家的旅程。

一路颠簸好几个小时,钱小能终于从几百里外的省城回到了家乡。他在县城车站下了车,县城离竹家垛还有三十多里,有汽车可坐。看看时间已经不早,钱小能急忙到售票厅买票。可一掏口袋,钱小能昏了:口袋里的钱呢?怎么一分钱都没有了?上车前那几百块钱记得清清楚楚都是放在这个兜里的啊,怎么都没有了呢?难道长翅膀飞了?被贼人偷了?哎呀,我的天啊!我真混呀!啊……啊……

钱小能用手捶着自己的头,捶着自己的胸,两只脚也在地上不停地跺着。他呼天抢地,痛不欲生。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都纷纷围上来询问。得知是钱被小偷偷去后,骂几句小偷,然后摇摇头离去。钱小能觉得自己再在这里哭下去也无济于事,捶破了头也捶不来一分钱,就擦擦眼泪离开售票厅,一个人漫无目的地来到大街上。他感到,他就像一个乞丐,他恨自己真的无能!他恨不得爬到远处建筑工地的脚手架上跳下去结束自己的生命!可是当这些念头在头脑中产生的时候,他又想到了他的妻子柳叶,想到了他的女儿絮儿,不,不能啊!几百块钱,丢了也就算了,还是回家吧,回家吧……

钱小能从县城往家跑。在柳叶一个人伏在田里栽秧,被太阳晒、水汽蒸的时候,钱小能正一瘸一拐地行走在回家的路上。这时的钱小能已经从丢钱的痛苦中摆脱出来,虽然头脑还有点昏昏沉沉的,但他在外可以不想的那些事情,随着他离家的距离越来越近,还是止不住从他的脑中冒了出来。

他的婚姻可以说是父亲一手操办的,父亲为他娶了一个好媳妇,竹垛庄的人都羡慕死了呢!有人还跟他说,柳叶嫁给他是一朵鲜花插在牛屎上,他是癞蛤蟆吃上了天鹅肉。不管他承不承认自己是不是牛屎,是不是癞蛤蟆,柳叶可确实是一朵鲜花,一只天鹅。刚结婚的那几年,他一步也离不开她。白天离不开,跟在她后面一起干活;晚上更离不开,早早地就要她上铺。可不知怎么的,后来父亲出来干涉了,见到他叮在柳叶后面,父亲就骂他没出息,只会守着老婆!再后来,父亲就常常在晚上叫他出去到老远老远的人家拿东西,父亲好像记性差了,不是罗盘忘在人家了,就是写单子的毛笔没拿回来。他只好跟父亲去拿。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妈妈已经去世,不能不听父亲的话惹得他不高兴。那时父亲常跟他和柳叶说的一句话是,你们要是不听话,我就出去,不管你们。他们怎么能让父亲出去呢?父亲不仅是家里的顶梁柱,还是一个财神爷啊!他们能不聽话吗?他们敢不听话吗?

再后来,垛子里传出了风言风语,说能先生扒灰。并且,这风言风语也传到了钱小能的耳朵里。开始,钱小能一点儿也不信,后来听得多了,就将信将疑。私下里他还偷偷问过柳叶,说,外头人都说爹爹跟你扒灰,是不是真的?柳叶说,外头人放屁,你也相信?见柳叶生了气,他急忙赔笑脸,说,我不信!我不信!谁再说,我打他的嘴!

再后来,钱小能就跟在人家后面外出打工去了。除了春节和大忙回来之外,平时都不在家。钱能巴不得儿子出去,柳叶虽觉心中不安,有点对不起丈夫,但既然丈夫自己愿意,也就随他去了。

好不容易等絮儿又睡着了,柳叶来到公公的房间。

能先生与儿子媳妇住在一个院子里。他为儿子砌了三间朝南的瓦房,高高大大,亮亮堂堂,又在东侧为自己砌了两间厢房,南面是门楼和围墙,西侧是厨房和猪圈,整个一个乡村四合院的格局。在当时的竹垛庄,这样的房子并不多见。

能先生自己单独的两间屋,一间客厅,一间卧室。客厅里有一张办公桌,一张木椅,桌子上面放着毛笔、砚台,墙上贴着一张阴阳八卦图,桌子后面有个柜子,里面放着罗盘、几本书以及其他一些物品,很有一点神秘的味道。客厅旁边有一扇门通卧室。卧室里摆放着一张架子床,床头有一顶灯柜,床一侧靠墙是一顶橱柜。都是老式家具,上面的油漆都已斑斑驳驳。看得出,这些东西都是能先生妻子在世时的用物,至今未舍得丢弃。只有灯柜上的一座正在呼呼转动着的台式电风扇是新的,刚刚添置时间不长。

柳叶进来的时候,能先生已经脱去衣服躺在床上。一盏瓦数很低的灯泡发着昏黄的光,照着能先生那赤裸的身子。能先生虽然离六十岁不远,但由于他并不参加劳动,营养也好,身体养得壮壮的,看上去还很年轻。柳叶刚站到床边,他就一把抱过来,揽到怀里,又亲又摸起来。柳叶头偏到一边,说:“这么热的天,人家又在田里忙了一天,腰酸背痛的,一点劲都没有,你还要做这事,孩子都被你闹醒……”能先生这时一点儿公公的样子都没有了,他涎着脸,对柳叶说:“天热有电风扇,腰酸背痛我帮你按摩,来,我的肉乖乖……”柳叶心里骂了句“老畜生”,虽然不太愿意,但还是脱去衣服,在床上睡下来,能先生随手拉灭了那盏灯。

柳叶怎么能违公公的拗呢?这么多年来,公公可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啊!柳叶睡在床上,突然无声地流起眼泪来。她感到屈辱,她反复地问自己,她这算怎么一回事啊?睡在身边的这个男人是公公,还是丈夫啊?外人怎么看我啊?死去的婆婆将来怎么饶得了我啊?孩子渐渐长大,以后知道了怎么有脸面对孩子啊?还有丈夫大忙说回来的,到现在都没回,你叫他怎么回啊?!

她的眼泪无声地流着,她想起了跟公公的第一次——

那段日子,柳叶正跟丈夫怄气。当初媒人介绍时,看到钱小能健壮、本分、实在,感到是个靠得住的小伙子,就一口答应了,哪知道结了婚后却发现,钱小能虽然长得壮实,有力,但却生性软弱,缺少男子气;虽然一天到晚地叮着她,却又不知道体谅、关心她,只为满足自己;虽然舍得吃苦,肯干活,却一点不会疼人,你有个头疼脑热,他却只顾在田里干活,说了他,还感到天大的冤屈。好在公公向着她,在他们两人斗嘴怄气的时候,总是站出来帮她说话,这才让她心里有了一点舒坦,有了一点平衡,不然她还真的后悔嫁错郎了呢!有一天,她身体不舒服,睡在床上不愿起来,想喝口水,可喊了半天,也不见丈夫答应。心中正恨恨着,这时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只见公公手上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茶进来了。公公来到床边,把她拉起来,然后把茶递给她。她接过茶,喝了一口,啊,是一碗糖茶,那么香甜,那么暖心……她的眼泪流出来,滴到茶碗里……公公握着她的手,轻轻抚摸着。她再也控制不住,放下茶碗,扑到公公怀里……

这天晚上,公公打发丈夫到很远的一户人家去拿东西,第一次把她叫进了自己的房间。奇怪的是,面对公公提出的要求,柳叶竟然一点都没有拒绝,好像期待已久,辈分的不同、年龄的差异似乎也不存在。干完了事儿,两人躺在床上,柳叶问公公:“婆婆去世几年了,你一个人也蛮难的,想不想再娶一个呀?”

能先生说:“想娶呀,不知你肯不肯呀?”

柳叶撒娇说:“去,你娶不娶,关我什么事呀?”

能先生一把抱住柳叶:“我不娶,我只要有我的好‘媳妇儿,好叶叶,我一辈子都不娶!”

柳叶说:“真的?”

能先生说:“真的!真的!”

那个晚上,他们一老一小,他们一个公公一个媳妇儿,俨然一对情人,竟然相互山盟海誓起来。一晃,这一盟,这一誓,竟然过去了十多年。可是今夜,睡在公公的身边,柳叶却猛然意识到,当初自己做了一件多么荒唐的事啊!

钱小能蓬头垢面、又饥又渴、疲惫不堪地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点多钟了。这个时间,在城里,正是夜生活的开始,而在乡村,却是万籁俱寂、人畜皆眠的时候了。

“柳叶,柳叶,开门,开门!”

钱小能用拳头敲门,一边敲,一边喊。

门里没有任何声音。

“柳叶,柳叶,开门,开门!”

钱小能又用拳头敲门,一边敲,又一边喊。

里面还是没有任何声音。

实际上,里面不是没有任何声音,钱小能第一次敲门、喊门的时候,他们就听见了,或者说,他们根本就没有睡觉。他们想不到小能这时候到家,虽然他们清楚,小能隐隐约约地知道他们的事情,但还不敢一点不顾小能的面子而明目张胆地在一起,更不能让小能当场遇到或抓住。因此,当柳叶听到小能敲门、喊门的声音时,像受了惊吓似的,猛地就从床上跳起,手忙脚乱地拿起上衣和短裤就套起来。能先生要开灯,她也没有肯,说是有了灯光,他会怀疑我在你这儿。穿好衣服,柳叶轻手轻脚地打开门,悄悄地走到自己的屋里,然后好像刚从睡梦中醒过来一样,喊了一声:“谁呀?这深更半夜地在敲门呀?”

钱小能在外面听见里面有人问话,连忙说:“是我呀,錢小能,钱小能回来了!快开门!”

“啊,小能回来了?!”柳叶装出很惊喜的样子,急忙来开门,同时对着公公的门喊道:“公公,小能回来了!小能回来了!”

能先生也装出刚刚才被惊醒的样子,先咳嗽了一声,然后问道:“小能回来了?怎么这么晚……回来的?”

当柳叶打开门,正要叫小能进来的时候,突然发现钱小能已经瘫倒在大门口。柳叶吓得哭喊起来:“公公,快……快来呀,小能晕过去了……”能先生听到喊声,急忙从屋里跌跌撞撞地奔出来,他们一起把小能搀回家,坐到椅子上。柳叶去倒了一碗水,让小能喝下去。小能喝了水,一会儿就醒过来,他对柳叶说:“快,我要吃的,饿死我了……”柳叶急忙到厨房里盛了一碗粥递给小能,小能捧着碗“呼啦呼啦”几口就喝光了。喝了一碗,又要一碗,把锅里剩下的一点粥都喝掉了。柳叶看着丈夫这个样子,一阵心酸。她不知道丈夫是怎么回来的,不知道丈夫受了多大的罪,禁不住抱住丈夫的头哭起来。能先生看到儿子这样,心里也不好受,既怜又恨,怜者,他毕竟是自己的儿子,自己的骨肉;恨者,想不到他这么无能,这么没出息!

钱小能把自己怎样问工头要钱,工头怎样拖着不给,今天上午怎样好不容易要到了几百块钱,然后怎样坐上长途汽车回家,下车时怎样发现钱被小偷扒去了,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了,最后怎样从县城一步步走回家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妻子和父亲。说到最后,自己也说得恨不得要哭出来。柳叶直骂小偷可恶,能先生反复说的一句话是“破财免灾”。

柳叶站起来,说:“时间不早了,明天还要下田栽秧,我给你打水洗澡,早点休息。”她正要向厨房走去,忽然,钱小能喊住她,奇怪地问:“你……你……你怎么穿了……这样一件裤头?”柳叶向下身一看,脸“唰”地变了:她穿的是公公的裤头。再看看公公,天哪,公公穿的是她的花裤头!原来刚才小能敲门时,没有开灯,手忙脚乱,穿错了。能先生的脸也突然涨得通红,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第二天一大早,钱小能就和柳叶一起下了田。他们先去秧池里起秧,然后钱小能挑秧、打秧,柳叶栽秧。庄上不少人看到钱小能回来了,都很惊奇,纷纷跟他说起笑话:“啊,小能回来了?什么时候到家的?神不知鬼不觉呀!”

“夜里回来的吧?搞突然袭击,让柳叶惊喜呀?怪不到今天柳叶一脸的笑容……”

“小能啊,再不回来,柳叶可就吃不消了……”

“吃不消,有爹爹呢……”

“爹爹,是啊,有爹爹呢,呵呵……”

庄邻的笑话,钱小能听了心里不是滋味,但他不好说什么,只能跟大家笑笑,打打招呼。柳叶更是装着什么都没有听见的样子,只顾埋头栽秧。村里人的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柳叶清清楚楚,她和公爹的事情,在村里也早就不是什么秘密。过去,她一直以一种掩耳盗铃的方式自我欺骗,以为别人不知道,后来渐渐地也就感到就是这么一回事,社会上也不是哪一家,时间长了无所谓,更何况婆婆早就去世多年。可是,随着孩子越来越大,随着自己年龄越过越长,柳叶渐渐地觉得这样的事实在不光彩,损名誉,甚至于感到可耻,没脸见人了。特别是昨晚的事情发生后,更感到,这样的生活一天也不能再过下去了!必须跟老东西一刀两断了!柳叶弯着腰不停地栽着秧,心里却在思前想后,暗暗地下着决心。

突然,“啪”的一声,一只秧把打到了柳叶的背上,柳叶一个踉跄,扑倒在水田里,满头满脸都是泥水,衣服都沾湿了,白一块黑一块的。柳叶叫骂起来:“你眼睛瞎了,把秧把打到我的身上,你想我死啊?你这没良心的……”钱小能想不到把秧把打到了妻子的身上,一时也慌了神,不知如何是好。因为在民间有这样的说法,秧把打到谁的身上,对谁就不吉利,就会有血光之灾。所以,打秧的时候,大家就都特别注意。要是谁把秧把打到人的身上,就要敬神祷告,包人家三年。三年内如果人家发生什么灾祸,你就要赔偿人家。这当然没有任何道理,完全是一种迷信,但在乡村里,却是大家都遵守的一种民俗。钱小能急忙赎罪似的跑到柳叶身边,将柳叶搀起来,扶上田埂,然后把她送回家擦洗身子换衣裳。又叫老子在菩萨面前祷告了几下,敬了一炷香,再休息了好一会儿,才跟柳叶一起又下了田。

钱小能秧打好后,也帮柳叶栽秧。有了他的帮忙,栽插的速度快了许多。到下午太阳落山的时候,一块大田差不多就要栽完了。钱小能从小上学不多,但在劳动上却是一把好手,许多活计都会做,栽秧、割麦这些女人们干的活儿,他都干得既快又好。还在他七八岁的时候,农村集体化“大呼隆”生产,每年种植两季水稻,收种季节特别繁忙,栽秧按趟拿工分。为了多栽秧,多拿工分,妇女们都像疯了一样,抢趟子栽。家家户户的孩子就被赶到田里去帮妈妈栽秧,虽然栽得歪七倒八,但却可以多抢趟子,多栽秧,从而就能多拿工分。钱小能就是那时跟妈妈一起到田里学会栽秧的,在所有孩子中,他年龄最小,但却栽得最好,比有些姑娘媳妇栽得都好。

早上还是白花花的一片水田,现在只剩下一点没有栽完,看上去已经基本上是绿油油一片,明天用不了半天,田里的活儿就差不多要全部结束了。柳叶和钱小能都松了一口气,正在他们准备收工回家的时候,能先生突然慌慌张张地跑来,一边跑,一边气喘吁吁地说:“柳叶,小能,天都要黑了,絮儿到现在都没有回家,你们快到学校去看一看吧……”

柳叶、钱小能一听说絮儿到现在还没回来,心中有点吓慌了,手脚都没顾得上洗,就急急忙忙向学校奔去。

絮儿上小学三年级,学校就在本村大队部旁边,离家不远。絮儿每天都是一个人去学校,一个人回家。

今天早上,絮儿吃过早饭后,照例又是一个人背着书包去学校。昨晚爸爸回来,她因为睡得很死,不知道,早上一醒来,看到爸爸,惊喜得从床上一骨碌就跳了下来,扑到爸爸怀中。爸爸离家时间太长了,絮儿经常想爸爸。絮儿不知道爸爸为什么要丢下她和妈妈,一个人离开家,而且一走就是这么长时间,一年中几乎都看不到爸爸。絮儿喜欢妈妈,喜欢爷爷,更喜欢爸爸。爸爸不在家的时候,爷爷也很惯她,有时她还发现,爷爷不但惯她,也很喜欢妈妈,经常到妈妈房间里来,有时妈妈也到爷爷房间里去。絮儿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只隐隐约约地感到,他们好像有什么事情在瞒着她。每当这时候,絮儿就更想念爸爸。

但这次爸爸回家,好像有什么不开心似的,絮儿抱着他撒娇,他也不像以前那样逗着她玩了,问有没有带回什么好吃的,也是一副不理不睬的样子,只说爸爸回来是大忙的,不是陪你玩的,不是带东西给你吃的,田里活儿忙,没工夫跟你缠,话也说得狠声狠气的。爷爷、妈妈也没有帮她说一句话。絮儿就嘟着个嘴,一碗粥都未喝完,背起书包就去上学了。

絮儿一个人在路上走着,看着大人们都在田里干活,有的在秧池里起秧,有的在大田里栽秧,有的在挑秧,还有的扛着大锹在渠道边放水,说笑和打号子的声音合在一起很热闹。有认识絮儿的人和絮儿说话:“絮儿,上学啊?怎么没叫爷爷送你啊?”“絮儿,爸爸回来了,有没有给你买好东西啊?”絮儿因为心中不高兴,一个人也不答话,只顾自己往前跑,不一会儿就到了学校。

钱小能上学成绩不好,学不进,絮儿却跟他不一样,虽然才上三年级,门门功课在班上都是名列前茅,每次考试都有九十几分或一百分,老师经常表扬她,都说她不像爸爸,倒像爹爹,头脑子聪明。絮儿也很崇拜自己的爷爷,知道爷爷懂的东西多,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人们很佩服他,不要下田干活,还能赚到不少钱。心想将来长大了一定要像爷爷这样,做个有本领的人。由于絮儿成绩好,又有个让她经常挂在嘴上的有本领的爷爷,同学之间就有人嫉妒她,常常会因一点小事互相对骂,甚至于动起手来。

下午在课间休息上厕所的时候,絮儿因为走得快了一些,撞了一个女同学一下,这个女同学就回过身来也撞了她一下。絮儿说:“我不是故意的,你为什么要再撞我?”那个女同学说:“你就是故意的,我就要撞你!”絮儿说:“你不讲理!你不讲理!”那个女同学说:“就不讲理!就要撞你!”絮儿就骂了那女同学一句:“来尿宝儿!来尿宝儿!”那女同学到七八岁了还尿床,学校里个个都知道,谁一骂她“来尿宝儿”,就等于要了她的命。那女同学立即回骂絮儿:“扒灰!扒灰!爹爹扒灰养的!爹爹扒灰养的!”

“来尿宝儿!来尿宝儿!”

“爹爹扒灰!爹爹扒灰!”

围在旁边的同学,大家都知道“來尿宝儿”,已经不觉新鲜,一听说“爹爹扒灰”,立即跟在后面起哄,嗷嗷地叫起来:“嗷——嗷——扒灰!扒灰!爹爹扒灰养的!爹爹扒灰养的!嗷嗷嗷——嗷嗷嗷——”

这下絮儿像一头小母豹,猛地扑上去,揪住那个女同学的头发就打起来。旁边的同学有的去回报老师,有的上来拉劝。他们两人揪在一起,谁也不让谁,一边揪,一边骂。

钱小能和柳叶找到学校的时候,钱絮儿和那个女同学正满脸鼻涕眼泪地站在老师面前。

钱小能和柳叶把絮儿从学校领回了家。

他们问老师絮儿犯了什么错,老师说是打架、骂人。柳叶一听就火了,揪起絮儿就要打,老师急忙拦住,说,不要打孩子,小孩之间相互打闹当了真,没有什么大不了,我已批评了他们。家长要重在说理教育,不要动不动就打孩子,这样也给孩子做下不好的样子。

“对对对,老师说得对……实在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柳叶跟老师打招呼。

“对不起,对不起……”钱小能也跟老师打招呼。

回家的路上,柳叶问絮儿为什么要跟人打架,絮儿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低着头走路。

“妈妈问你呢,为什么要跟人打架呀?怎么不说话?哑巴了?”柳叶有些恼火,田里这么忙,她还来添乱,长到这么大,白给她吃饭了!

絮儿还是不说话。

钱小能说:“孩子不愿说,你就不要逼孩子。天都黑了,回家再说。”

“都是你护着她,小小年纪就跟人打架,大了还不知会干什么呢!”

一会儿,他们就到了家。

刚进家门,钱能就喊起来:“絮儿,絮儿,你在哪儿来着?怎么到现在才回来呀?”一边喊,一边还跑上前来要拉絮儿的手。絮儿一扭身子,没理睬爷爷,转身进了自己的屋。柳叶一见,说道:“咦,这孩子,爸爸妈妈没打你没骂你,你还耍起脾气来,还有理了?连爷爷都不理睬了?”

“就不理!就不理!”已经进了屋的絮儿突然回嘴道。

这一下柳叶真的火了,跑进屋里一把抓住絮儿,抓起屁股就扇了两巴掌。絮儿“哇”一声大哭起来。钱能、钱小能跑过来阻止,柳叶举着巴掌说:“再哭,还要打!说,在学校里为什么跟人打架?”絮儿不敢再哭,抽泣着,委屈地说:“她……她骂我……爹爹……扒……扒灰……养的……”

柳叶、钱能、钱小能一下子都愣在了那里。

“那么多人都……都围着我喊……喊……爹爹扒灰……爹爹扒灰……我就跟她打……打起来……妈,爹爹是不是扒灰……我是不是爹爹扒灰养的?妈……呜呜……呜呜……”

柳叶又羞又气,浑身发抖,面对女儿的哭问,不知说什么好。钱能也感到无脸面对孩子,但仍然装着很镇静的样子对孩子说:“絮儿,别听他们瞎说,没有的事,没有的事。来,别哭,爷爷给你洗脸……”他搀起孩子,走进厨房,为孩子打水洗脸。絮儿哭过了,也说过了,心中的气也出了,这时就变得乖了,听话了。柳叶却实在忍不住,一个人关进房间里哭起来,任小能怎么叫门她也不开。

柳叶想不到她做下的丑事,竟然殃及到了孩子,让孩子在外面受这样的委屈,她觉得自己没脸见孩子,她真想不如死了的好。她又怪起钱能来!都是这老东西将她害得这样的啊,真是个老畜生啊!几年前她就跟他说,不能再这样了,外人背后议论可以不去理他,可是孩子渐渐大了,要是让孩子知道了,怎么面对孩子?怎么做人?又叫孩子在外面怎么做人?可老东西就是不肯,还发狠说,不跟他好,他就要另外找人,他们以后不要想用到他一分钱!他还要跟他们断绝关系!也是自己心软,到底没有能下定决心,又一直保持到今天。现在恶果终于结出了,自己不吞也得吞下去啊!

不能再这样了,真的不能再这样了!柳叶在房内哭了一会儿,然后自己打开门走出来。她的心中拿定主意了。

田里还有一点最后扫尾的秧,不到半天时间就全都栽好了,由于钱小能的回家,柳叶这个大忙比预想的提前了几天就差不多结束了。但尽管提前,柳叶还是劳累得够呛,特别是一双手和一双脚,连续好几天都泡在水里,手指、脚丫里都烂了,虽然每天晚上都用矾敷一下,但因为第二天又要下水,并没有什么效果。但不管怎么说,秧栽下去了,最大的心思了掉了,不需要再每天下田了,被高强度的劳动损伤了的身体马上就会渐渐地恢复了。

然而,对柳叶来说,虽然大忙结束了,可是她心里的负担并没有解除,这几天反而越过越重。上午田里的活计忙完,她和钱小能一起回家之后,正好公公不在家,她把心里想好的话跟丈夫说了出来:“小能,我想要跟老头子分家,他过他的,我们过我们的,他的房子重新开门朝外,里面的门闭掉,以后各走各的门,各吃各的饭,两不搭界,省得别人说闲话!”

“分家?”钱小能想不到柳叶想出这么个主意来,他担心地说,“这个办法老头子恐怕不会答应。”钱小能以前并没在意媳妇跟老头子之间的事,对于旁人的议论也没当回事,反正就这样糊糊涂涂也就过去了。在外打工的时候,一天到晚的体力活干得气都喘不过来,更没工夫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何况他也不是一个喜欢想事的人,晚上头一搁到枕头就会响起鼾声。但这两天在家,钱小能也觉得不能忍受了,特别是絮儿昨天跟同学打架,对他刺激很大。晚上睡在床上,竟好长时间也睡不着。他也在想,有个什么办法能让人家不再胡说八道呢?他没有想过要分家,母亲要是在世,分家还可以,母亲不在世,分家让老头子一个人过,情理上也说不过去。更何况老头子在他心中就像一座高山,撑着他的整个家,老婆是老头子帮他娶的,房子是老头子帮他盖的,家里的一应开销支出是老头子从腰包里往外掏的,外面不管什么大事小事都是老头子出面应付的。他和柳叶除了一个在外面打工、一个在家里干活吃点苦、流点汗外,其他可以说不需要操什么心。要是把老头子惹毛了,恐怕一切就难办了。

钱小能心里想了这么多,确实很有道理,但他说不出来,遇到这些为难的事,他表现出来的都是一脸的软弱和无奈,让人感到他的无能。他只是说着这样一句话:“分家,老头子恐怕不会答应,我也情愿分家……”

柳叶却像铁了心似的:“他不答应也要分,这一次一定要分,他不肯分,我要分!中午吃饭的时候,只要你提出来,余下的話我来说,他答应了,晚上就喊舅爹和队长来写分家纸。”

“我……我说?还是你说吧……”钱小能有点胆怯。

“真是无用的东西,一点血性没有,该派老婆被人欺负……”柳叶气得泪含在眼里。

中午吃过饭后,孩子也上学去了。柳叶把钱能、钱小能父子二人喊在一起,说有话跟他们说。钱能说:“有什么话下午再说吧,这会儿要睡午觉呢。”柳叶没好气地说:“睡什么倒头觉,家里的事情还没有弄好,还有心思睡觉?小能,你对你老子说,把你想的都说出来!”

钱能只好坐下来,听他们到底有什么话说。

钱小能望望老子,望望老婆,嗫嗫嚅嚅地说:“我……我……我想……分……分家……”

钱能一听说“分家”二字,知道这是柳叶想的主意,他虽然心中、腾地要冒火,但还是强忍着,冷冷地问道:“分家,怎么分?”

“你的房子重新……开……开门朝外,里面的门……闭掉,各走……各的门,各吃……各的饭,两不搭界,省得……省得别人说闲话……”钱小能终于把柳叶教的话一字不漏地说了出来,额角上冒出豆大的汗珠,不敢看老子一眼。

突然,钱能猛地站起来,捧起坐着的小凳子往地上一掼,发出“砰”一声响,然后就是对他们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好啊,你们两人想出这么个办法来对付老子啊?你们有本事了,翅膀硬了,你们这两个白眼狼!你们这两个没良心的!行啊,分家,你们说说,这里有哪样东西是你们的?啊?这些东西都是我的,要分家,你们给我滚!给我滚!”

十一

钱能一发脾气,钱小能就不敢再说话,只是看看柳叶,然后弯着头坐在凳子上不吭声。

柳叶却好像预先知道老头子要发这样的脾气似的,她一点儿没有感到吃惊,也没有害怕,尽管老头子凳子摔在地上还蹦了几下,差点砸到柳叶,尽管老头子吼叫着叫他们滚,她一点儿没乱,一点儿没怕。等老头子脾气发完了,气哼哼地坐下来后,柳叶才开始说话:“公公,家是我要分的,你不要叫,不要闹,你不肯分家,叫我们滚,我答应你,我滚!明天我就带孩子走,哪怕外去讨饭,我不相信离开你们就没法过!树要皮,人要脸,我不走,今后命可能就要送在你们手上!”

柳叶说完这些话,就站起身,跑进房里,收拾自己的衣物,把橱柜门开得“啪啪”响。钱小能想不到柳叶来了这一着,自己要走,而且要带着孩子一起走,他有点慌了,不知该如何办好。急忙跟进房里拉住柳叶,说,你这是干什么?上哪儿去?钱能发了那么大的脾气,本来是黑炸冒烟,想吓住柳叶,哪知柳叶不买账,竟然自己要走,他也一时没了主意,嘴上却还软不下来,还气呼呼地说:“是你先逼我的啊,我没有叫你走,你不要说这些吓人的话!孩子你不好带走!”

柳叶正在收拾东西,听到钱能说的这些话,突然扔下东西,跑到外面,指着钱能的鼻子说:“是谁逼谁啊?啊?你说!孩子是我养的,我为什么不好带走?你姓钱的不要欺人太甚啊!又不肯分家,又不肯我走,你们是要我死呀?啊?”柳叶说着说着,突然伤心地哭起来。

小能一边要劝柳叶,一边又怕老子再发火,又担心家里吵吵闹闹的被田里做活计的人和庄上其他人听见来看笑话,脸面上更挂不住,突然“扑通”一声跪在了老子面前,可怜巴巴地求起老子来:“爸爸,我求你了,你就答应分家吧,分了家,你要怎样还怎样,这个家还你当,你也替柳叶和孩子着想着想啊……”

能先生想不到儿子会突然跪在他面前,急忙起身拉起儿子。儿子说:“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能先生只好说:“我答应你,你快起来,快起来!”然后又对柳叶说:“你也别哭了,谁欺你了?谁要你死啊?我答应分家还不行吗?唉,都是我该死啊!我该死啊……”

这时,门口进来了几个老头、老奶奶,都是庄前庄后的,田里的活计都没有他们的事,大忙只在家里帮助煮煮饭,中午吃过饭后,下午就没什么事做,一般就是串串门,张长李短的,再搬搬淡话。小能怕的就是他们。果然他们听到动静,来管热闹了。“家里有谁在哭啊?是柳叶啊?哎呀,我不是说你呀,能爹,外头忙得赛如火烧,你还在家里作气,也有点太说不过去了!这么好的媳妇,这么听话的媳妇……”

能先生见他们来了,不再说什么,转身走出堂屋,进了自己的厢房。这里几个老奶奶还在劝说柳叶:“别哭了,做了这几天,还不好好歇息,养养精神,小能又在家里,老的说什么别听他的……”柳叶擦擦泪,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没什么,没……没作气……”小能也似笑非笑地对他们说:“真的没作气,没作气……嘿嘿……”

正在他们要走的时候,想不到能先生又从自己屋里出来了,一边往堂屋里跑,一边跟小能说:“明天就找瓦匠来……”

“找瓦匠?”那些老头、老奶奶奇怪了,“找瓦匠干什么?”

“干什么?”能先生像有意要告诉他们似的,说:“闭门,扒门!”

“闭什么门?扒什么门?”他们更奇怪了。

“分家!”能先生没好气地说。

十二

很快,能先生要分家的消息就传遍了全村,竹垛庄又掀起了一股议论的风潮。

本来,当初能先生建房时,将自己的屋子跟儿子媳妇的屋子圈在一个院子里,村里人就有不少的闲话。你一个鳏居的大男人,一点儿也不避嫌,一天到晚跟媳妇同处一院,儿子又长年不在家,你这不是自己把话给人家说吗?不扒灰也难那!然而,最初人们说能先生扒灰,也只是说说笑笑而已。民间的习俗里,儿子娶了媳妇,公爹往往都要被人当做说笑戏耍的对象,说公爹扒灰,实际上是说此人好福气,已经有了儿媳妇了,谁也不会生气,说的和听的都很开心,哈哈一笑,嘴上图个乐子。而真正扒灰的不多,毕竟这是一件违背人伦、伤风败俗的丑事。有句话叫“嘴上扒灰是福分,真的扒灰是畜生”,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但后来,大家发现能先生真的扒灰后,就再也没有人当面跟能先生开“扒灰”这样的玩笑了,因为还有一句土话叫“人家做得,你说不得”,要是你胡说八道,最后出了人命事故,你吃不了兜着走。所以这么多年来,大家表面上对能先生扒灰的事都佯装不知,但每一个人又都很关注能先生院子里的一举一动,只要发生一点事情,公媳之间闹矛盾啊,儿子老子不和睦啊,能先生在家里憋气啊,柳叶在打孩子啊,等等,马上就会成为人们背后议论的热点。每个人都长着一张嘴,当面可以不说,可是背后谁也不能把它塞住啊!

这次能先生要分家,要把通在柳葉院子里的门闭掉,重新开个门朝外,各走各的道,各过各的日子,这却是出乎人们的意料的。公媳之间是真的分道扬镳,还是为了遮人耳目?人们看法不一。有的说,他们早就该丢手了,这样的畜生事就能做?天打五雷轰啊!有的说,孩子十多岁了,已经懂事了,让孩子知道怎么有脸见人?公公不像公公,妈妈不像妈妈,如何教育孩子?有的说,柳叶早就不肯了,都是这个老畜生不丢手!有的说,也怪柳叶这个草狗不好,你不撩骚,爹爹哪敢碰你?有的说,不怪爹爹,也不怪媳妇,都怪钱不好,爹爹有钱,媳妇会舍得肥水流进外人田?也有的说,他们这是演戏呢,遮人耳目呢,能先生是什么人,他是个阴匠,鬼点子多着呢,他们真的能断,你把我的头剁掉!有人立即笑着说,你千万别打这样的赌,他们断与不断都没你的好处,要是真的断了,倒把你的头剁下来了,不合算。还有人说,你们都是呆子,闭了门、分了家就扒不成灰了?又不是没长腿,又没人看着他们,他们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哄人呢!有人又搭了一句,分总比不分好,门开出来,毕竟没有原来方便,孩子大了,还是要避点嫌。晚上坐在场上乘凉,人们你一言我一语,争论一阵,哈哈一笑。乡村里没什么文化生活,晚上聚在一起乘乘凉,说说笑,就当是精神娱乐,还能消除白天的疲劳。

果然,第二天,人们就看见瓦工进了能先生的家门。还看见钱小能一大早就出去用三轮车踏回来一些水泥、黄沙和砖头。能先生在门口指挥着瓦工用一把铁锤砸墙,不一会儿,好端端的一堵墙,就被砸出一个约两米高、一米宽的门洞。然后,里面的门被拆下来安装到这个门洞里,再用砖头把里面的门洞闭上,最后两边都用水泥粉刷好。钱小能因为是在外面的建筑工地上打工,对瓦匠活有点内行,他做小工,很得劲,整个扒门、闭门,只用了不到一天工夫就完成了。早上,能先生还从大院的门楼里进进出出的,下午就只能从新扒的这个朝外的小门里进出了。心中不觉也有点被抛弃的凄惶的感觉。

晚上,柳叶忙了一桌菜,请来了舅爹和生产队长,按规矩写了分家纸,能先生、小能都在纸上签了字,舅爹和队长也签了字。能先生就小能一个儿子,分家也没什么难摆平的事,本来这也就是个形式,但在签字前,能先生突然提出了一个奇怪的要求:一个星期要到媳妇这里吃一顿。队长说,你自己不是也要置办锅碗瓢盆,自己烧煮吗?还要到这里吃,这算什么分家?舅爹也觉得没有道理,偶尔儿子回来了,或者过节了,喊你过来吃顿饭,这是人之常情,但规定下来一个星期一顿,恐怕不合适。可是能先生坚持这一条,不然就不签字,甚至说不答应就不分家。舅爹和队长就征求柳叶的意见。柳叶自然知道公公的用意,看到公公今天这个样子,心中也不忍,就说,这样,我也忙,你十天到我这里来吃一顿,行不?能先生就答应了,队长把这一条也写进了纸上,最后总算完事。

然后就喝酒。这一晚,能先生喝得酩酊大醉。

十三

在农村里,这叫散伙饭。

吃这样的饭,一般要么就是吃得开开心心,要么就是吃得闷闷沉沉。大家都愿意分家,都想分家,都恨不得早点分家,谈分家条件时都不计较,姿态都高,分家不分心,当事人和请来的中人都很满意,就会把这顿饭当做庆祝的酒宴;如果是因为有什么特殊的原因不得不分家,有一方本来就不想分家,双方已经为分家的事作过气,有过不愉快,最后是勉强同意分家,当事人和中人吃饭就会都没有什么心情,喝的就会是一杯苦酒。

今晚,能先生和儿子媳妇以及舅爹、队长喝的就是这样一杯苦酒,至少说,在能先生是一杯苦酒。能先生原来一家之主的位置在这个酒桌上已经不复存在,他已经变成了大家安慰的对象,成了一个被伤害的对象,成了一个弱者。儿子、媳妇好像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不停地向老子打招呼,请求老子原谅;舅爹和队长也不时地劝他几句,叫他放宽心,家虽然分了,还是一家人,有什么事儿子媳妇还要照应你,田还是儿子媳妇种,不要他往地里跑一步,吃粮由儿子媳妇供应,有个头疼脑热的他们不会不问。能先生一句话不说,只是闷头喝酒。他的心中可以说真是五味杂陈。自从小能妈死了以后,他为这个家可没少操心啊!除了那事,他有哪一点做错了呢?有哪一点对不起儿子、媳妇儿、孙女?他也知道自己那事做得不对,名誉不好,影响不好,可村子里做这事的人也不是他一个啊,唐朝的皇帝还娶了儿媳妇做贵妃呢!这古今中外并不稀奇啊!怎么就容不得我了?罢罢,分家也好,散伙也好,媳妇这么多年对我有情有意,我不能叫媳妇为难,儿子虽然不说什么,但也不能让儿子太难堪,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孙女确实长大了,父母长辈在孩子面前要有个做人的样子,自己也这么大年纪了,再这样下去,将来死了怎么向孩子妈交代?一时,能先生竟然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羞愧难当,后悔不已,不禁潸然泪下。

舅爹和队长见能先生流泪,急忙劝止。舅爹说:“能啊,哭啥呀?哪家不分家?哪家不吵架?哪家的烟囱不冒烟?来,舅舅跟你喝酒。”舅爹端起酒杯,伸过去与能先生碰杯,能先生也端起酒杯,与舅爹碰杯,二人一饮而尽。在家族中,舅爹为大,外甥有什么事情,都要找舅爹。舅爹说下来的话,基本上没有谁违拗。能先生虽然自己也将近六十岁了,但在舅爹面前,他还是个晚辈。

队长也端起酒杯跟能先生碰杯。队长说:“能先生啊,你应该比谁都看得开啊,天文地理你都懂,前世今生你能测,还有什么放不开的?来,喝酒,我敬你一杯!”两只酒杯“当”地一声响,二人脖子一仰,立即就杯底朝天。

渐渐地,喝酒的气氛变得轻松起来,话也变得多起来,柳叶不停地给他们斟酒,小能也各敬了老子、舅爹、队长一杯,小能酒量不行,几杯酒下肚,满脸通红,一直红到脖颈。队长酒也喝多了,这时就闹起酒来,一个劲儿地叫柳叶敬公公的酒。柳叶不好意思,队长就非要她敬,还说,不敬,以后有什么事情我可不管啊。柳叶没法,就给公公又倒了一杯,自己只倒了小半杯,队长发现了,不依不饶,一定要柳叶也倒满。柳叶只好倒满了,然后举起酒杯跟公公碰杯。能先生也不便推辞,只好也端起酒杯,把媳妇敬的一杯酒喝了下去。

队长看着能先生的酒喝下去后,又出了个点子,说不能光是媳妇儿敬公公,公公也应该敬媳妇儿一杯。能先生酒也喝多了,一听叫他敬儿媳妇儿,他就主动拿起酒瓶为儿媳妇儿满满倒了一杯,然后给自己也满上,还没跟媳妇儿碰杯,自己就一口先干了下去。然后又跟自己倒满,又要干。这时舅爹抓住他的手,说不能喝了,不能喝了,再喝就要醉了。能先生推开舅爹的手,吐词不清地说:“我没醉,我没醉,喝,今天就是要喝个够,一醉方休……”又将一杯酒喝了个底朝天。柳叶和小能都有些看呆了,队长这时也知道不能让能先生再喝了,再喝就要出事了。正准备从他手上将酒瓶拿过来,想不到,他已自己瘫倒到桌子底下去了。

十四

钱小能在家里待了几天,帮柳叶把大忙的活计都忙完了,不但秧栽好了,麦子也都晒干进仓了,麦草也都堆好了,然后就又到城里打工去了。

离家的这天早上,钱小能收拾好东西,先到父亲的屋子里跟父亲告别,再跟自己的妻子说了一声“我走了”,就上了路。妻子本来要送他的,他没有肯,又不是第一次离家,又不是不回来,用不着这样依依不舍的。这几年,钱小能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在外的打工生活。他甚至并不想回来,回来烦心的事太多。在工地上,眼睛一睁,干活,眼睛一闭,睡觉。只要有力气,只要舍得吃苦,什么心思都不要想。虽说没有女人在身边,有时也憋得慌,但熬一熬也就过去了。刚结婚时,整天到晚地念着,就盼天黑,一晃十几年过去,现在真的淡漠了,加之家里又有了那些不光彩的事,让他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对这个家,他真的想要早点逃离了。

但让他舍不得的是孩子,是他已经十多岁的女儿。女儿从小就跟他很亲,每次见到他从田里收工回家,都要他抱。他每天都要把孩子骑在肩上,在庄上转上一圈。桑树上的桑葚熟了,掉到地上,女儿看见了,要吃,他就会拿个匾子放在树下,用竹竿打下桑葚,让女儿吃个够,直吃得满手满嘴都是红红的汁液。出去打工后,每次回家,只要一听到他的脚步声,女儿就会跑到门外,迎接他回来。小嘴“爸爸,爸爸”地叫个不停,就像一只快乐的小鸟。可是这次在家,他最感到对不起的就是女儿。先是钱被小偷扒去,身上一分钱都没有,连一块糖都未给女儿买;再是女儿在学校因为大人的事受到同学辱骂而跟人打架,被老师处理,回家又被妈妈打骂,遭受不该遭受的委屈。一想起这些,他就羞愧,心痛。女兒哭着说的那句话,他不敢听,不敢想,“她们……骂我……是爹爹……扒灰养的……我是不是……爹爹……扒灰……养的?”怎么回答女儿?怎么回答女儿?自己也早就知道父亲对妻子不规矩,可他是父亲,说什么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自己从来没有怀疑过女儿是不是自己养的,要是真的女儿是爹爹养的,不是自己养的,那该怎么办?既然他们有那样的关系,一切就皆有可能啊!他真的不敢往下想。

头脑发涨,生疼,罢,罢,罢,不想也罢。

钱小能迈着大步,走在乡村的路上。路边的田野里都是一片碧绿的秧苗,记得春节后离家时,这田野里还是麦苗青青,几个月时间,麦子登场,稻子落谷了,再用不了几个月,这碧绿的秧苗就又会长成一片金灿灿的谷子。一茬一茬的庄稼就这样种、收,收、种,日子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过去了。不说这庄稼,就说这人,不也是这样?想到时光易逝,想到一切都要在时光的流逝中消失,钱小能心中就又有了几分平和,几分宽慰。

很快,钱小能就来到了镇上的车站。他要先坐车到县城车站,然后再从县城坐长途汽车去省城。在车站等车的时候,忽然有人喊他:“钱小能,你去哪儿?”他转过头一看,是他同村的伙伴柱子,小时候一起上过学,成绩也不好,初中没毕业就辍了学。刚开始学过篾匠,做了几年,嫌篾匠苦,跟人出去跑采购,这几年没怎么遇到过,听说也在省城里做什么生意,发了点小财。

“哎呀,是柱子啊,大老板哪!我去省城,你呢?你去哪儿?”遇到伙伴、同学,钱小能自是很高兴,说话也顺溜了。

“我也去省城呀,我的店不是在那儿嘛!你在省城哪儿做?”长时间不见,柱子也很开心。

“我在人家建筑工地上打工,哪像你当老板……”钱小能有点不好意思。

“都一样,都一样,我算什么老板!你告诉我地址,到时得空儿了我去看你……”

这时车子来了,他们一起坐上了去县城的汽车,然后,他们将一起去省城。

十五

夜里,柳叶睡得迷迷糊糊的,突然听见有人轻轻地喊她:“叶叶,叶叶……”声音很近,又像很远,还伴有粗粗的喘息。她睁开眼,猛然看到一个黑影趴在面前,吓得大叫起来:“谁——”黑影急忙用手捂住她的嘴,慌忙阻止说:“别……别……别叫……是是……我……能……”“你……你……你怎么进来的?吓死我了……”柳叶气得在钱能的身上又捶又打,因为怕惊醒孩子,又不敢大声。钱能什么也不说,任她捶打。捶打了一会儿,柳叶大概也没力气了,钱能就上了铺,抱住柳叶。可柳叶死活也不肯他做那事,双腿死命地夹着,一只手紧紧地揪着裤头,任钱能怎么说好话,怎么叩头作揖,就是不松手。二人纠缠了好长时间,满身都是汗。钱能劲儿也没了,气也泄了,突然觉得很无趣,自己打了自己一个嘴巴,然后离开了柳叶的房间,在黑暗中消失。

钱能一走,柳叶也软瘫下来,刚才的力气也一点没有了。她委屈地暗暗流泪。这老畜生,刚刚分家不到二十天,就熬不住了,就又来做这样的事,围墙、大门都挡不住他,他是怎么进来的呀?爬墙进来的?撬门进来的?以后我还有什么安全啊?好在让孩子睡在另外的房间里,要是孩子也睡在这里,吓了孩子怎么好?唉,这辈子怎么遇上这么一个冤家呀!都怪自己啊,年轻时不知事,一失足成千古恨!真不如死了的好!柳叶叹了一会儿气,又责怪了自己一番,别的也没什么办法。想到门没关,就起身关门。

柳叶没开灯,她摸索着走到外间,又来到天井。昏暗的夜色中,门楼下的两扇大门虚掩着。这门,晚上里面都是闩好的啊,老东西是用什么把闩拨开的?或者他是用梯子从围墙上过来的?柳叶来到门楼内,她打开门,看看外面,四处一片寂静,老东西的房间里也没有灯光,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她正准备关门,却突然发现墙角那儿坐着一个人,原来是钱能,他没有进屋,这把柳叶又吓了一跳。柳叶不理他,转身进门,他却站起来奔到门边,拖住柳叶,死死不松手。柳叶不敢叫,不敢喊,不敢骂,她怕惊动左邻右舍。想想与公公这么多年的关系,差不多就像夫妻一样,现在立马就这么狠心,也太过分了,分家的时候答应过他的,十天请他吃一顿,小能也答应过他,只是形式上分开,其他还跟以前一样的。柳叶知道,老东西说十天要吃一顿,并不是要来吃饭,他是要做那事,只是在舅爹和队长面前不好说明而已。可分家至今有近二十天了,老东西对她说过几次,说要到她家吃饭,但她一直说忙,没空,对那个意思却佯装不知。今天老东西终于熬不住了。柳叶心一软,脚就不由自主地跟着钱能向外面迈去。在进公公的家门时,他们还向四处望了一下,防止有人半夜起身上茅房发现。进了屋,关上门后,他们没开灯,摸黑就上了床。这时候,不但钱能急急吼吼,连柳叶也有些迫不及待了。两人的兴趣都有些高涨起来,不知是这段时间经历了折磨,相互都遭受了煎熬,还是确实两人已经相好多年,辈分上虽是公媳,情感上实际已是夫妻,两人一经抱在一起,立即轻车熟路,如鱼得水。钱能根本不像一个近六十岁的人,就像一个三四十岁的猛汉,俗语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在柳叶的感觉中,他就是一只狼,一只虎。也许,这也是柳叶一直跟他断不了,一直恋着他的原因。

事情做好后,他们都有点累,躺着休息。这时,柳叶想起一直要问老头子的问题:“你是怎么进我院子进我家的?”钱能说:“我不是叫能先生吗?这点事情还能难倒我?我是用小刀从门缝里将门闩轻轻挑开而把门打开的,这些门都是我弄的,哪样能打开,我还不知道?嘿嘿嘿……”钱能说完,有点得意地笑了。

突然,院子内传来孩子的哭声、喊声:“妈——妈——呜呜呜……妈——妈——呜呜呜……”

“不好,孩子醒了,找不到我,在哭!”柳叶慌忙起身下床,鞋子都未来得及穿,就匆匆溜回家。屋子里灯开着,孩子一个人可怜巴巴地站在天井里抽噎。

“妈,你到哪儿去了呀?呜呜呜……”

十六

大忙过后,能先生的生意又忙了起来。

首先是建房的人家多了起来。建房的一多,找阴匠看宅基风水的就多。几乎每隔一两天,就有人家来找能先生,能先生的两间小屋门前,可以说是川流不息。每有人来,能先生都在他那外间的“办公室”里接待,听来人讲清具体事件以及时间要求,然后排一下哪天有空,再确定上门的时间。有时,找来的人家很急,恨不得要能先生立即就去,能先生就会装出好像很为难的样子,掰着指头,说这一天没空,那一天又没空,最后让人觉得是真帮忙的样子,说现在就去吧。然后就起身跟来人一起而去,来人这时就会千恩万谢。其次是有了丧事的人家请去看日子,批七单,相墓地。这是一项差不多绝种的职业,懂得传统丧事习俗的人在农村已经基本没有了。人一断气,哪天火化,哪天饯程(送三),哪天安葬,哪天燒七,哪天回至,哪天六七,哪天断七,都必须遵规守俗,不能有一点含糊,否则会给子孙带来不吉。“双抢”大忙之后,天气进入更加炎热的夏天,这也是老人们容易死亡的季节,故而也是能先生的旺季忙时。常常在天没亮时,就被人家接走了。当然,这样的忙时也是能先生的收获之时,每出去一次,能先生的收入就会增多一次,提高一次。对他来说,就是再忙,再苦,又何乐而不为呢?外出或回来的路上,能先生一高兴,就会哼起他最喜爱的小调:

早(啊)晨下(啊)田露(啊)水多哪,嗬嗬依嗬嗬,点点露水润秧苗啊,

杨柳叶子青啊哪,七搭七呢嘣啊哪,

杨柳石子松啊哪,松又松哪,

嘣又嘣哪,松松么青又青哪,

哥哥杨柳叶子青啊哪……

这首“杨柳叶子青”是里下河水乡最有名的小调。自从柳叶进门后,能先生差不多每天将它挂在嘴边,有人没人,忙着闲着,都喜欢哼几句。村里人听了,知道这能先生不是赚了大钱,就是媳妇又讨他欢心了,心里也暗骂:这狗日的,看把你能的!

这一天,天气达到三十五六度的高温,能先生本来在家里休息,中午时分,忽然有人来到他家,说某村有一妇女死了,请他去帮助安排一下有关事情。能先生刚刚吃过饭,正要上床午休,一听这个事情,立即跟随来人赶到那户人家。原来,这是一个不到四十岁的妇女,昨天到田里为秧苗治虫,下午回来就喝了农药。家人发现后,急忙把她抬到镇卫生院洗胃抢救,可因为喝得多,又是剧毒农药,到晚上人就死了被弄了回来。娘家人从昨天晚上一直闹到今天上午,家神菩萨都被砸掉了,公公脸上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还要把他绑到公社去。亏得大队干部以及一些亲戚出面做工作,死者的丈夫、孩子也跪拜求情,加之天气太热,再不处理尸首就会发臭,娘家人才答应先办丧事,待死者入土为安后再找老不死的算账。

能先生一边做事,一边听人闲谈。约略了解了个大概:原来死者喝药水的原因是公公想扒灰,媳妇不肯,公公就想各种办法讨媳妇欢心。先是给媳妇买衣服,再是给媳妇钱,媳妇坚决不答应,未能达到目的的公公就到外面放风,往媳妇身上泼脏水,说媳妇外面有人,生活作风不正派。儿子在外打工,听到这些流言后,就回来责问老婆,夫妻二人经常打架,原本很和睦的家庭被弄得鸡犬不宁。媳妇一气之下喝了药水。

能先生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和死者的死因后,心中吃惊不小,坐在那里写字,立即就有点心不在焉。一张丧报单子,写错了几回,而且拿笔的手都有些发抖。急忙把自己该做的事草草应付后,就要回家,主家留他在那吃晚饭,他都没肯,就匆匆走了。

他哪有心思在那儿呀!他由那死去的媳妇,想到了他的媳妇柳叶,他由那被打伤的公公想到了自己。仿佛那死去的就是柳叶,仿佛那被打的就是他!要是这事情发生在他家,那将是一种什么情形?他不敢想象!

走在回家的路上,能先生的脑中出现了许多他跟媳妇的画面,特别是前期大忙时出现的一些事情,媳妇的拒绝,孙女的哭问,儿子的可怜……他的媳妇虽不像那死了的媳妇那样刚烈,但几乎每次也都是他逼迫的啊!特别是在孙女一天天长大以后,她曾说过多次“不要再这样了”,可他就是不肯放手。要是媳妇也做出什么傻事来,那可如何是好?这不是没有可能啊,媳妇不是说过“你们是逼我死啊”这样的话吗?看来这样的事情真的不能再做了,不然会遭报应啊!

但一想到那天晚上媳妇对他的好,能先生又有些不忍放手了。他又觉得,他的媳妇不会做那样的事情,他的家庭不会出现那样的局面,他的儿子他能够掌握,他的媳妇更是有情有义的人,只要不让孩子知道就行了,自己家里不出事,外人谁会说什么呢?至于背后的闲言闲语,不听也罢!

能先生就这样一路走,一路想着,心中好像有两个人儿在打架,在战争。一个说,不要;一个说,还要。一个说,这样的事不能再做,不然会天打五雷轰;一个说,我舍不得丢,哪怕死了下油锅。一个说,你要做人;一个说,我还是做畜生……

十七

“钱小能——,有人找——”

正在四层楼的脚手架上干活的钱小能听到下面传来喊他的声音。他探头向下一看,原来是柱子!他急忙向下喊道:“柱子,柱子,我在这里!你等一等,我马上下来——!”

自从上次结伴来省城后,柱子就和钱小能约好了一定找时间来看他。毕竟是老乡,又是同学,两人从小处得不错。今天傍晚,柱子打点完店里的生意,终于有了空闲,就按照上次钱小能告诉他的地址,摸到了这里。刚好,小能也马上就要下班,柱子在下面等了一会儿,小能从四楼的脚手架上下来,到工棚里去换了一件衣裳,两人就离开工地,到街上去了。

他们七拐八弯,来到大街背后的一条小巷。这是一条小吃街,街两边都是饭店,店面也不大,都是些特色小吃,什么鸭血粉丝、牛肉锅贴、如意回卤干、红汤爆鱼面、盐水鸭、炒螺蛳,等等。他们选了一家,进去找桌子坐下,点了几个菜,要了一瓶酒,两人喝起来。这时天已渐晚,路灯、霓虹灯亮起来,巷子里进来吃饭的人也渐渐增多,僻静的街巷变得热闹起来。

他们两人也不客气,一边吃菜,一边喝酒。钱小能没什么酒量,但禁不住柱子劝,也有点激动,不一会儿就干掉了几杯。渐渐酒酣耳热,话就变得多起来。小时候的捣蛋顽皮,村子里的张长李短,家里的鸡毛蒜皮,城里的稀奇古怪,只要能想起来的,都是他们谈论的话题。不知不觉,一瓶酒就差不多喝了个底朝天。钱小能酒喝多了,突然趴在桌上哭了起來。旁边桌上的客人都往他们这边看,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柱子不住地劝他,说男子汉哭什么呢?也不怕别人笑?钱小能止住哭,抬起头,对柱子说:“柱子,你能不能帮帮我,我不想回去了,就想在这城里干,可建筑工地上太苦了,吃住都没个像样的地方,你能不能帮我再介绍个地方呢?你在这里有头路……”“为什么不想回去呢?”柱子问。钱小能叹了一口气,说:“在你面前不怕丢丑,我那老子在家里做畜生事,女将(妻子)出不了他的范围,庄上的人谁不知道?没脸回去啊!”“真有这事?”柱子感到意外,他因为长年在外,没听说过。不过这样的事,别人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劝几句。“小能啊,这些事,想开点……听我一句,这事啊,你想它,它就是个事,你不想它,它就不是个事……也许是别人瞎议论,说不定没这事,家还是要回的……来,喝酒,喝酒……”

他们喝到很晚才离开饭店。柱子请客,买了单。之后,又喊了车子送钱小能回工地。直到将钱小能送进了工棚,柱子才返回自己的住地。钱小能歪歪扭扭地来到自来水龙头边用水冲了一下身子,然后进棚睡觉。他这间工棚里有四张床,睡了四个人,只有一张电风扇,虽然热,但因为白天活计重,一天下来,已经疲累不堪,所以,别的三个人都已呼呼大睡了。往常,钱小能也是如此,可今天他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这事啊,你想它,它就是个事,你不想它,它就不是个事”——话说得是有道理,可怎么可能不想呢?怎么做到不想呢?钱小能再糊涂,再无用,再不计较,他毕竟是个男人啊!是男人总有一点男人的血性啊!谁心甘情愿戴个绿帽子啊?

钱小能这时埋怨起他的老子来——啊,爸爸,当初你就不该为我娶女將啊,你为我娶了女将又抢走我的女将,那你还不如杀了我啊!还有,絮儿到底是你养的还是我养的?你告诉我啊!你告诉我啊!我这个家,是个什么家呀?没有人伦,不分上下,不知廉耻,伤风败俗,这还是个家吗?老子啊,你怎么能做这样的事啊!你怎么能做这样的事啊!你不是我老子!我不认你这个老子!你是个畜生!你是个畜生!!

这些问号,这些感叹号,像一把把锤子,在钱小能的头脑子里敲击着,捶打着,一夜他都没有能睡着觉。到了早晨,酒劲虽然消退了,头却昏昏沉沉。他不想上班,想睡它半天。但又觉得大白天的一个人在工棚里睡觉,还要扣工资,既不合适,也不值得。他就硬撑着起身,洗漱后,吃了早饭,戴上安全帽,爬上了脚手架。踩着那钢管搭建的踏板,钱小能感到脚步有点不稳,他定了定神,然后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十八

秧苗栽到田里,刚开始几天还有些东倒西歪、黄黄瘦瘦的,醒稞后接到地气肥力,加上熏风暖阳,就会一天一个样子地生长,秧苗变得又粗又壮,很快田野里就会呈现出绿油油的一片。这时,除草、治虫、施肥等田间管理的活儿就要跟上去。在这些活儿中,治虫可以说是一件看上去轻松,实则伤人,甚至还有几分危险的差事。

治虫一般要在太阳好、气温高时进行,这样农药对害虫的杀伤力才强,杀灭效果才好。治虫的工具是一种背在背部的桶式气压喷雾器,桶里装满按比例兑好的药水,大约有几十斤重,没有一定的力气,根本背不动。治虫时,一手握压杆,一手拿喷头,人在田间移动,只要不停地压动压杆,药水就会从喷头里呈雾状喷洒到秧苗的叶片上。为防中毒,治虫者要穿长衣长裤,面部还要用塑料围布遮挡,只留两个眼睛在外。如果刮风,则人一定要站在上风,如在下风,药水就会喷到人的身上、脸上。由于天热,身上又都裹得不透气,治虫的时间不能长,不然人吃不消,一旦感到头发昏,要立即停止,否则中了毒就会有生命危险。

因为农药是一种剧毒品,弄得不好会造成人畜伤亡。过去大集体时,生产队里都有专门的仓库存放、专门的人员管理,分田到户后,农药各家各户自己购买,自己保管,自己使用,这就形成了一个严重的安全隐患。有的人家因保管、使用不当,造成农药中毒事故,还有的人家因为家庭邻里矛盾纠纷,一气之下喝了药水。所以农村里每年治虫期间都会发生农药中毒、喝药水寻死,甚至死人事件,而这样的事又多发生在妇女身上。能先生刚刚帮助处理了的那个妇女死亡事件就是喝药水而死。而且处理完这件事好几天了,能先生一直还心惊肉跳的,始终处于不安状态。

上午十点多钟,能先生突然看到柳叶背着喷雾器、拎着农药瓶出了门,能先生突然神经过敏似的,跑出去就拦住了柳叶,叫她不要治虫,叫她把喷雾器和农药瓶放下来,叫她回家休息。柳叶以为老东西又想好事,就狠狠地把老东西骂了一下,说你是不是疯了?有病呀?也不看看什么时候,这青天白日的,人家都在田里除草的除草,治虫的治虫,施肥的施肥,我不去治虫,我回家休息,到时谁给你粮吃?能先生知道柳叶误会了,急忙说,我不是……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这么热的天,治虫不安全,要是中了毒……柳叶明白了公公是在关心她,但还是忍不住对公公说,那我不治虫,谁去帮我治?你去帮我治?我……能先生被噎住了,是啊,秧苗到了治虫的时候,柳叶不去治,谁去治呢?他会去帮媳妇治?柳叶其实不知道,能先生心中最大的担忧是怕她也像那个女人一样喝药水啊!

柳叶见公公闭了嘴不说一句话,就摇摇头,冷笑了一声,不再理他,绕开公公,向远处自家的秧田走去。来到田边,把农药瓶放到地上,再把喷雾器从肩上解下来,到水渠里灌满水,然后扭开农药瓶盖子,将农药倒进桶子里,一股浓浓的农药味刺激得她屏起气息、皱起眉头。她盖上桶盖,摇了摇,把药水和匀,最后使劲将喷雾器拎起背到肩上,再用围布将脖颈、脸部遮好,就下到秧田里,一边压动压杆,一边喷洒起农药来。

整个一个中午,柳叶都未休息,也未回家吃饭。一桶药水喷完,她就上到田边,重新灌水、和药,然后再下田喷洒。长衣长裤穿在身上,塑料围布裹在脖颈头脸上,虽然可以避免药水溅到皮肤上,但却闷热难受得厉害,有几次,她都不想再治下去了,可看到剩下不多了,坚持一下就可以治完,省得明天再烦,就又继续干起来。到要结束的时候,已经热得头晕眼花,药水味熏得眼睛都难睁开,沉重的喷雾器压得肩背都失去了知觉。当她背着喷雾器、拎着农药瓶回到家的时候,人差不多要瘫了下来。

能先生虽然没有去帮媳妇儿治虫,可在媳妇儿治虫的这几个时辰里,他确是一直坐立不安。连午觉都没有睡,一会儿就到门前朝远处的田里看,看到媳妇儿还在那儿拿着喷头喷洒药水,他就放下心来,有时媳妇到水渠里灌水,看不见人了,他就担心,恨不得跑去寻找。现在媳妇终于回来了,他才彻底地放了心,不过看着媳妇那浑身泥水的样子,他突然产生了一种无颜面对的羞愧。

这是多好的一个媳妇儿啊!

十九

钱小能出事了!

得到这个消息是在钱小能出事的当天下午三点多钟,大队办公室的电话突然响起来,正在那儿值班的大队会计接到柱子从省城打来的电话,说钱小能在工地上出事了,从四层楼的脚手架上掉到地上来了,人已经送到医院抢救,请家里赶快去人。当会计把这个消息告诉钱能和柳叶时,他们一时都呆了,不敢相信,又不能不信。当确信是真的时,首先反应过来的是柳叶,她一下子就大哭起来。钱能呆了半晌后,也忍不住流下泪来。这真是他们没有想到的啊!从四楼掉下来,人到底怎么样了?是轻伤,还是重伤?有没有生命危险?他们真想一下子就能飞到省城,飞到小能身边。

当晚,钱能和柳叶就坐车赶到了省城,找到了小能住院的医院。在那儿等着他们的柱子告诉他们,上午,小能在建筑工地四楼的脚手架上上班,到中午要下班时,突然脚下一绊,人从上面掉了下来。工地上的人送他到医院后,打电话找到他。根据医生的诊断,小能腰椎跌断了,很严重,这次可能要瘫痪。钱能和柳叶看到小能生命没有危险,稍微放下心来,但一听到“瘫痪”二字,又紧张起来。他们不敢想象,要是小能真的瘫痪了,那该如何是好?一个人的时候,柳叶忍不住就要流泪,没有谁比她更清楚小能从高处摔下来的原因,她感到自己是一个罪人,一个不可饶恕的罪人。

但不管怎么说,首要的事情是治疗。建筑老板还讲良心,一次性就给医院拿来了上万块钱治疗费用。钱能在医院待了几天后回家了,孙女还在家里,也要人照应,柳叶留下来服侍丈夫。钱小能躺在床上,看着妻子,眼泪不禁流下来。他想不到自己出这么大的事情,伤了自己不算,还要连累妻子,他真恨啊,要是一家伙跌死了那也就一了百了了!可现在弄得这样半死不活的,躺在这医院的病床上,还要妻子来照料自己,真是窝囊透顶啊!要是真的瘫痪了,那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啊?

住在医院里,虽然是省城的大医院,医疗技术也不错,但小能的心情却很不好。尽管柳叶精心地料理着他,无怨无悔,但他却经常没来由地跟柳叶发火。他甚至跟柳叶叫骂,叫柳叶滚,不要她管。柳叶却宁可眼泪含在眼眶里,也不跟他计较,仍然耐心地照料着他,为他擦身,为他喂食,为他端屎端尿,为他做一切该做的事情。看着妻子这样对待自己,小能心中有了很大的感动。尽管曾经也有过怨,也有过恨,毕竟是自己的妻子啊!而且,虽然妻子可能做了对不起自己的事,但那责任主要在老子身上,妻子也是无可奈何啊!有了这样的想法,钱小能对柳叶的态度就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怨恨,就都变成了愧对于妻的自责了,要不是自己这样软弱,这样无能,怎么会让妻子这样忍辱蒙羞呢?

由于伤势实在太重,虽然医院尽力治疗,钱小能还是未能再站起来。在医院住了两个多月后,不得不出院回家了。按照工伤赔偿,钱小能也得到了一些赔偿,但建筑工头是一个私人老板,想要再多的补偿,实在很难,就是去打官司,也难有什么大的说法,只得自认倒霉。医生说,回家只要坚持康复治疗,也不是没有站起来的可能,关键是要药物和锻炼结合。柳叶则没抱多大希望,只要人还活着,还能说能动,就谢天谢地了。出院时,柳叶给他买了一个轮椅,一起从省城带回了家。

钱小能到家的这一天,庄上的人都来看他。人们想不到,好好出去的一个壮壮实实的汉子,回家时变成了一个躺在床上的瘫痪了的可怜人儿,真是世事不可预料啊!人们为小能今后的日子担忧。以前不在家,眼不见心不烦,现在天天在家,眼睛能看,头脑能想,可就是身子不能动,要是再看到那些事情,不是要了他的命啊!想到这些,人们就骂钱能,就骂柳叶,都是他们这两个不要脸的、该死的东西,把小能逼上了这样的绝路啊!人们甚至想,怎么跌得癱痪了的不是钱能呢?

二十

小能跌伤、瘫痪,对能先生的刺激很大,只一个多月时间,能先生就老了许多,头发都花白了,脸上的皱纹也增添了不少。他想不到自己唯一的儿子,在他进入老年以后,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自己今后生活的全部希望都变得渺茫。但他又谁都不怪,一切都怪自己,这都是他应得的报应;都是他不顾人伦道德,放纵自己的欲望,最后造成的恶果、苦果。这恶果、苦果,只能他自己吞咽。

小能回家后,能先生把主要的精力都用在照顾儿子身上。几乎每天,他都陪在儿子身边。儿子不说话,他也不说话,父子二人一个躺着,一个坐着,不发出一点声音。但能先生知道,儿子虽然不说话,可儿子怎么看他这个老子,他是一清二楚啊!他还配做儿子的老子吗?他不配!他畜生不如啊!不是他在家里做这些事,儿子需要出去打工吗?儿子会心情郁闷吗?儿子会在脚手架上掉下来吗?儿子虽然老实,虽然软弱,但儿子不呆,儿子心里什么都明白啊!所以,当儿子看着他的时候,他不敢面对儿子的眼睛。就是跟儿子说话的时候,他也是斜视他处,不敢正对。至于对待柳叶,能先生的态度也是突然就发生了改变,他既觉得对不起她,又觉得这一切的发生也有她的责任。当初固是他引诱了她,但也是她成全了他,虽然后来她多次想说不,但最终并没有真的拒绝他,让他的欲望愈来愈强,愈来愈难以满足,以至一段时间甚至达到疯狂的程度,根本不像一个接近花甲的老人,根本不像一个还有着公公名义的长辈。现在想来,他真是感到丑陋之至!

就在能先生心灵发生巨大震撼,准备脱胎换骨、重新做人之时,当年柳林庄恩师张老先生的儿媳妇去世,其子女来到能先生家,请他去帮助料理后事,并且说这是母亲生前的交待。能先生立即赶去恩师家。恩师的儿媳妇八十五岁高龄归天,可谓喜丧。能先生一直对她心存感激。那年张老先生家要做篾器,要找篾匠,最后找到他,都是她一手安排的;后来能先生想跟在张老先生后面学风水,也是她说服公公收他为徒的。可除了在张老先生去世后的最初几年,他去看望过她几次外,这么多年,他竟未再去过一次。能先生不禁感到无比愧疚。跪在老人的灵前,一边磕头,一边请求着老人的宽恕。能先生还想到,当年为小能找媳妇,也是多亏了老人的热心,不然,不可能找到柳叶这样好的女孩子。一想到柳叶,能先生在老人的灵前又有点惶恐不安起来。不知道他和柳叶的事情有没有传到柳林庄来,不知老人生前有没有听说他和柳叶的闲言碎语。当初确定了柳叶和儿子这门亲事的时候,老人曾跟他说过一句话:“叶儿就交给你了,她家里穷些,可孩子不错,你们可不能欺负她呀!”他当时曾表态说:“你放心,我没有女儿,就这一个儿子,我会把媳妇当着姑娘对待的!”可我现在是怎么对待媳妇的呢?我家庭现在的状况又怎么对老人交待呢?能先生不禁满面羞红,头弯在老人的灵前,不好意思抬起来。

一会儿,能先生又有点释然。也许老人仅仅是要我来帮她办理后事,并没有其他什么意思。或者老人什么都不知道,只记得我这个当年的小阴匠,一时念旧,留下话来,要儿女们请我来。或者,方圆几十里范围内,阴匠除我之外也别无他人。如此,我则不必多想,只要尽心尽力帮着把老人的后事办好也就于心可安了。在这样的想法之下,能先生跟老人的儿女们一起,把老人的后事办得风风光光。本来,能先生只要做好他的事就可以回家了,可能先生硬是在那儿一直坚持到老人入土为安了以后才回家。

回家前,老人的儿子给了能先生一本书,说是老人叫交给他的,也是张老先生留下来的。能先生翻开一看,几行字映入眼帘:“凡观风水者当修个人之德,忌谎,忌淫,忌贪,忌赌,德之不修,心之不正,邪之焉避?邪之不避,必至阴阳错乱,风水逆行,非难为他人昭示凶吉,己祸亦至矣……”能先生颇觉奇怪,问老人儿子:“这是谁写的?”老人儿子说:“这是我祖父几十年的心得,祖父去世时,被母亲收藏在家里,母亲去世时,担心这些东西遗失,一定要我转交给你,她说,你是祖父唯一的传人,也许你有用处……”

能先生一听这话,头“嗡”了一下,差点跌倒。

二十一

自从爸爸回家,絮儿也像变了一个人。

在爸爸出了事,爷爷和妈妈赶去省城之后,有好几天,絮儿都是一人在家。她很想也和大人一起去看爸爸,但爷爷、妈妈不让她去,她也要上学,不可能去。然而,不管是在学校还是在家里,她都很想念爸爸,很担心爸爸。她只听说爸爸从高处跌下来了,她不知道严重不严重。她也不知道爸爸为什么会跌下来,但模模糊糊中,她感到这事跟爷爷、妈妈有关。她发现庄上的人一说到爸爸跌下来这事,就骂爷爷、妈妈。她又想到上次同学骂她“爹爹扒灰”的事,对什么是“扒灰”,她并不清楚,但晓得肯定是爷爷和妈妈之间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而爸爸肯定知道了这事,跌下来可能就与这事有关。

晚上,絮儿一个人在家,做好作业后,就关好门,早早地上铺睡觉。可越是想睡,越是睡不着。眼睛一闭上,絮儿就看见她骑在爸爸肩上的画面,爸爸最喜欢驮着她或让她骑着在村子里从这家玩到那家。爸爸还会把她双手捧起来然后向上一扔,在她的惊叫声中,爸爸的双手又牢牢地把她接住。爸爸的力气真大。记得有一次她骑在爸爸的肩上,忽然要撒尿,连下来都未来得及,尿就撒到了爸爸的脖颈里,爸爸不但没骂,反而哈哈大笑。还有,每到过年时,只要哪儿锣鼓一响,爸爸都要驮着她去看戏。她坐在爸爸的肩上,不知看过多少有趣的表演,有时瞌睡来了,就伏在肩上睡觉。爸爸就一边晃动着身躯,一边哼着小调迈步回家。爸爸的肩,既是她的座椅,又是她的摇篮。现在爸爸跌伤了,还能不能再抱她、驮她,让她骑在肩上呢?

爷爷提前回来后,絮儿问过爷爷,爸爸到底怎么了?爷爷说爸爸在医院里治疗,不要紧。真的不要紧?絮儿有点不相信。絮儿每天都听见爷爷的叹气声。而且絮儿看到,爷爷的头发白了许多,一天到晚脸上没有一点笑容。絮儿知道,可能爸爸跌得很重。但絮儿想过爸爸可能跌断了胳膊、大腿,最多变得一瘸一拐,絮儿从来没有想过爸爸从此再也不能站起来,再也不能走路,再也不能抱她、驮她,让她骑在肩上了!所以当爸爸回来的这一天,她背着书包从学校奔跑回家,看到瘫痪在床的爸爸后,小小的人儿站在爸爸床边,竟然放声大哭,止也止不住。能先生和柳叶受了她的影响,也都站在旁边暗自流泪。小能躺在床上,看到女儿哭得这样,不禁也泪如雨下。左邻右舍来看小能的人见他们一家哭得这样,也有些心酸起来,眼泪也在眼眶里打转。在大家的劝说之下,一家人哭了一会儿,才渐渐地停下来。

从此,絮儿在家里变得沉默寡言了。

絮儿认为,是爷爷把爸爸害成了这样,是妈妈把爸爸害成了这样。絮儿不再理睬爷爷,也不再理睬妈妈。絮儿看他们的眼神都有些异样,甚至有一种仇恨的光。她每天背着书包,一个人上学,然后再一个人放学回家。爷爷、妈妈问她什么事她都不回答,问多了、问急了,她就会低着头僵在那儿,甚至会突然哭起来。在学校里也不愿意跟其他同学玩,常常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待在一边,性格变得孤僻。成绩也有所下降,老师问她什么原因,她也一句話不说。为此,老师还来家访过,看到躺在床上的絮儿爸爸,老师似乎也明白了,不再多说什么。

但柳叶却不能忍受女儿这样的冷漠甚至对她的仇视了。常常在跟女儿讲话而女儿一声不吭之后,心中就升起一股无名的怒火。她可以不计较丈夫怎样对她,她也可以不计较公公怎样对她,她甚至不计较旁人对她的议论,但她不能接受女儿对她这样的态度,她不能失去女儿!终于在有一天,当她一再问女儿成绩为什么下降,还想不想学习,而女儿还是一句话不说,眼睛还跟她横了横,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时,她再也没有忍住,失去了理智,冲过去就给了女儿一个耳光。那一声耳光好响好响,打过之后,柳叶自己也愣住了,手都颤抖起来。她不相信这是自己打的,她不相信视为心肝宝贝的女儿她竟然舍得这样打。打完之后,柳叶自己疯狂地打起自己来,她左右开弓打了自己十几个嘴巴,然后号啕大哭起来。絮儿挨了妈妈一个耳光之后,忍住没有哭,只是更为仇恨地看着妈妈,好像不认识妈妈了似的。她想不到妈妈自己这样发了疯似地打自己,突然哭着喊了一声“妈妈——”,就扑到了妈妈怀里。母女二人哭成了一团。

二十二

能先生在离开张老先生家后,并没有回家,因为天色已晚,他在柳林庄庄头的一家小酒馆里坐下来。酒馆的老板认识他,见他进来了,急忙走上前来,热情地问他来点什么吃的。能先生不想立即回家,他想一个人静一静,想一想,就说,来一瓶酒,两个炒菜,一碟花生米。老板应一声好,立即安排去了。不一会儿,酒菜就端上了桌。能先生一个人自斟自酌起来。

天暗下来,而且忽然变了天色,远处响起隐隐的雷声。这段时间,天老是忽阴忽晴,经常下起雷阵雨,有时只是短短一阵子,但又大又猛,闪电惊雷夹着暴雨狂风突然袭来,树木折断,房屋掀翻,人畜遭受雷击的现象时有发生。有时又会下上一整天,哗哗啦啦,不停不息,河里的水位立时就会升上来。今晚不知会不会又下起雷雨,不知是下一阵子,还是下起来就不停。不过不管怎么下,能先生心中不急,他想好好地在这儿独自喝上一回酒,他甚至想自己把自己喝醉。

果然,没过多长时间,雷电就大起来,雨也噼噼啪啪地下起来。能先生丝毫没受干扰,他一口一口地呷着酒,咀嚼着花生米,品味着乡土小炒。闪电透过窗户蹿到屋里,把人的眼睛耀得发花,一阵阵风雨声敲击着窗玻璃传进耳朵。他依然不慌不忙地喝着,吃着。由于下雨,店堂里也没其他顾客,老板和厨子在灶披间闲聊。突然,一道闪电照亮天空,接着一声巨大的惊雷轰隆隆在屋顶上炸响,吓得屋内所有的人都心惊肉跳,能先生的酒杯都差点掉到地上。老板口中念念有词:菩萨,菩萨,你行行好,不要再吓我们了,我们都是好人,没有做坏事,你去找那些做坏事的人……老板的祷告,老天并没有理会,雷电仍然在发威,风雨仍然在肆虐。

能先生虽然还镇定地坐在那里,但内心也有一丝恐慌。特别是听到刚才老板说的话,更有了一点害怕。他是好人,还是坏人?他有没有做过坏事?雷会不会打他?电会不会触他?一想到这,他突然觉得雷电响起来时,自己的身上都有一种触电的感觉。他在心中祷告着,啊,菩萨,你饶了我,饶了我,我再也不敢做坏事了!再也不敢了!!不敢了!!!为了给自己壮胆,他一杯一杯地喝酒,不大一会儿,就把一瓶酒都喝光了,最后伏在桌上,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能先生醒过来。这时,雷也停了,雨也止了,夜也深了,人家的饭店早就要打烊了。能先生出得店来,骑上自行车,歪歪扭扭地摸黑向家里飞驰而去。一边骑一边嘴里哼着“杨柳叶子青啊哪……杨柳石子松啊哪……松啊哪……青啊哪……”在这条从柳林庄到竹垛庄的道路上,有几座桥,其中有一座桥,两边都没有栏杆,而且也比较狭窄,白天在上面行走都有点害怕,夜里就更危险了,经常有人掉到河里。当地的群众已经多次向政府反映,要求重修此桥。因此,当喝了酒的能先生在这天夜里骑着自行车从这座桥上经过时,他的命运就不可避免地注定了。

没有谁知道他从这里经过,也没有谁看到和听到什么,当能先生骑车骑到桥中间,嘴里正“松啊哪……青啊哪……”时,忽然龙头一歪,连人带车掉下了河,发出“嘭”的一声响,然后就沉了下去。正在河边芦丛中眠宿的几只水鸟被惊起,扑棱棱飞向远处。灰暗而又闪动着一片白光的河面上泛起一圈圈水波,冒出一串串水泡,不一会儿又恢复了平静。

而此时,柳叶的家中还亮着灯。风雨过后,柳叶和钱小能更加睡不着,索性开了灯坐在床上说话。

“不知老头子有没有回来,刚才下那么大的雨,响那么大的雷……”钱小能倚靠在床头的靠背上,不放心地说。

“出去几天了,今天应该回来的,我去看看……”柳叶也有点不安,起身下床,开了门,来到老头子的门前,喊了几声,可里面黑灯瞎火,没人答应,就又回到自己房间。

“没回来?”钱小能问。

“没回来。”柳叶答道。沉默了一会儿,柳叶又说:“要是有个电话打去问问就好了……”

“唉,这老东西……”钱小能叹一口气,然后说,“睡吧……”

“睡吧……”柳叶也说。

随即,他们拉灭了灯,一切又归于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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