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魂

2017-03-09 05:02蒋淑芬
中国铁路文艺 2017年2期
关键词:姐姐

蒋淑芬

想姐姐的时候,我习惯默默地、虔诚地向天仰望,我从那一朵朵、一片片飘动的云里,能看到我亲亲的姐姐在向我微笑,我甚至还依稀听到姐姐阵阵咳喘的声音。

今天,云絮改变了被风追赶的命运,黑色的和白色的云复杂地交织在一起,表现出巨大的悲哀和强烈的痛苦。我的心又被针扎了一下……姐姐离开我整整一年了。

一年前的今天,姐姐的生命如同她的名字——蒋淑云和她的网络名字——一片云那样,一言不发地、无声无息地随着一阵寒风飘走了。我拼着命地把手伸过去,如同一脚踏空个台阶,一梯一梯跌到底。我“哇”的一声开始嚎啕大哭,声音越哭越大,直到蓝天听到了我的哭声。我猛然抬起头,看见正对着医院的上空,高悬着一朵一动不动地受尽阴风噩雨折磨过的孤云,就凝固在我头顶。中午的太阳极为夺目,苍天有眼,给了姐姐一个晴空万里的蓝天,紧接着一团团、一卷卷、一片接一片雪白如玉的云,不断地从那片深邃的天空中飘过来,接走了那片迟迟地、迟迟地不愿意离去的孤云……我突然意识到姐姐的魂灵上天了,她在人世间的一生结束了。

姐姐带着对丈夫扯不断的依恋,带着对儿子寄托的眼泪,带着对八十多岁老母的忧伤,飘向最蓝最蓝的没有绝症的地方去了。给我们留下的是一生的怀念,千丝万缕的留恋。我恍惚想起姐姐对我说过的一句话:“一片云,就是她的来生。”当时的情景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那天,下雪了。秋天还没来得及把树木上的枝叶扫落净,严寒就过早地袭来了。我提着饭盒去医院送饭,当我进了病房,衣服被雪打得湿漉漉的了。姐忙从床上拿条毛巾,一面给我拍打衣服,一面说:“下这么大的雪,就别来了。”声音柔和,但语气里夹杂着爱怜和嗔怪。我忙说:“雪已经停了。”她望一下窗外,雪过天晴,一片云像一位绝美的佳人婷婷袅袅地飘了过来。姐从床上下来,我扶着她来到窗前:“人活着太艰难了,要是像云一样就好了,没有病痛,自由自在地飘向那里,就把美留向那里。天空因为有了云才美丽。如我真能有来生,一定变成一片云。”说这话的时候,我发现姐姐的面容一改往日的灰白,好看得就像天空那片漂亮的云彩,有说不出的宁静和无言的美。

我虽然不相信,人死会去到另一个世界,但我却愿意并希望那是一片有生命的云。姐姐没死,她就是天上那片云,同时我愈来愈真切地看到了有那么一朵云,帮我度过了姐姐辞别尘世这悲痛不堪的三百六十五个日日夜夜,敷搽了我那烙铁烧灼的心。

从此,我有了一个习惯,当有白云从天空飘过,我必伫立仰望,希望在洁白的云影中和姐姐说上几句话,即使天各一方,我也会借助风的天梯飞入云间,姐姐那真切的笑容就在眼前。于是我和她在一起的那些温暖亲切的往事就会如期地与我相约。

姐姐是家里的老大,十几岁就代替父母操持家务。十五岁那年,妈妈生小妹,爸爸在铁路跑车,一周才能回家一次,姐姐除了上学还得伺候妈妈月子,给我们做饭。那时候,她担水我跟着,她做饭我就帮着抱柴火。一天,隔壁家的小男孩拿把菜刀削铅笔,我站在他面前“哟”地一声蹲了下来,我的鼻梁被他用力削铅笔的菜刀砍过来。血,鲜红的血流了下来。站在我后边的姐姐迅速过来,用手擦我的伤口,血顺着她的小手指间流。她轻轻地抱住我的头,用小手按住我的鼻梁,泪已从眼睛里溢了出来,轻轻地问:“疼么?”

姐姐虽然已化作天上的那片云,可那轻轻的一声“疼么”,就像我鼻梁上留下的这道疤痕,陪伴我一生。每每想起,我的心里都像有温开水浸过,暖暖的。

姐是铁路学校的老师,可从不好为人师。我喜欢在同事、同学、朋友面前谈起她,因为姐姐是我的骄傲,她与人为善,谦和包容,不论是做姐姐、妻子、母亲或是朋友,她都有海纳百川的气度。有一次我去她家,看见她给婆婆刷牙漱口,婆婆躺在床上,她把手伸到婆婆后背搓拍按摩。我走过去避开伺候她婆婆的保姆,小声说:“姐,这活你得让保姆干。”她只是微微一笑,从来就没听她说过埋怨、挑剔保姆的话,总听她说:“当保姆也不容易,伺候老人更不容易,保姆嫌老人脏,家里人不能嫌脏,只有咱不嫌脏,才能带动保姆不嫌脏,如果家里人都嫌脏,那就别想让保姆不嫌脏,如果家里人对老人不好,你就也别想让保姆对老人好。”

她不但经常给婆婆洗衣服,还给洗头洗脚打针什么的。我的姐姐对人好,但从来不去表白,也从来没抱怨过。她的品质沉潜,含有一种暗香。因此,每当我仰望天空,都会被云那宁静无言的美、那超凡脱俗的美所震撼、所沉默。一直到现在,我还忘不了在琼海我和姐遇到的那个中年妇女。

2011年,初到琼海,我和姐姐一起到外面去看景致。从车上下来时,天上飞落着蒙蒙细雨,临街一栋在建楼盘的楼檐下,那个中年妇女就那样无助地躺在滴滴嗒嗒垂着雨水的屋檐下。上面是屋檐滴水,下面是路面积水,她整个蜷缩在湿漉漉的旧衣服里。开始我们看见她的时候,还以为是谁扔在屋檐下的一堆旧衣服。姐姐站在当街的雨水里,一动不动站了老半天,看得出她是被这样一幅悲惨的画面深深触动了。我想这可能是个精神病人,就拉了姐姐一把,姐姐一回头,我看见她眼眶里已经噙满了泪水,从她的泪光中,我似乎看到了善良对冷漠的谴责,脸感觉火辣辣的,但还是替自己找借口说:“可能又是假乞丐。”我看见姐的目光立时黯然了。我们刚走几步,她突然又转了回来,在那妇女的身边放下我们刚买的准备晚饭的面包和两根火腿肠。几天过去了,姐姐还惦念着那个躺在屋檐下的妇女说:“这就是在海南,如在东北会被冻死的,她不像是乞丐,没看见她向路人乞讨什么,说不定是个远离家人失助的病人呢,要找民政部门。”

姐姐的善良,在她有生的日子里,让邻居、朋友无不称赞。

不幸的是姐姐刚过了“知天命”的年轮,却两次患上癌症;两次被癌症折磨;两次接受大手术。

我很幸运,能成为姐姐的妹妹,我很幸运能陪伴她走完了人生最后的路程。我和姐姐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一个个往事,连同平平淡淡似不值一提的记忆碎片,足以让我重新咀嚼,陪伴影响度过我人生中剩下的时光。

2009年8月,姐先是被乳腺癌击重,一块大石头压在我心头,接着她又被卵巢癌击中,我的心头就压了两块大石头。沒想到四年后复发,不到三个月又来了第二次复发,我的心头接二连三地压了一块又一块大石头。我被压得整夜似睡非睡,常常从梦中惊醒,然后气喘吁吁地推开窗户,喘息中清晰地感觉到那一块又一块大石头的分量。然而,姐姐却显得很从容淡定,我这辈子就从来没见过像她那么强大的人!她勇敢地接受了累计21次炼狱般的化疗和30余次放疗。

我清晰记得2009年10月下旬,姐姐刚做完卵巢摘除大手术,在这个令全家人为之惊慌失措的生死关头,姐姐却始终保持着大姐的安静。当她从手术室推出来,醒来睁开眼睛,艰难地说出的第一句话竟是“对不起”!

在她的病中日记里我看到这样一段话:“躺在手术台上,没有恐惧,没有悲伤,只有不安和对家人的歉疚。当我想到了外面等待的亲人,我已经在里面躺了这么长时间了,他们吃饭了吗?知道我在这里的情况吗?他们一定更着急,似乎我感觉到了他们这一天的精神煎熬远比我在肉体上所要承受的更多。我开始埋怨自己,因为自己的疏忽给家里人带来了这么大的麻烦。”仿佛她活著就是为别人而存在,为了让别人舒心点。她担心别人为她痛苦,因此,永远坚强着。她曾对来看望的朋友说:“我要不勇敢,家里人怎么办?”同时,她躺在病床上忍受着手术后的疼痛,还千叮咛万嘱咐,提醒那些对妇科检查疏忽大意的朋友和亲属们:“一定体检,早检查,早预防,早治疗,特别要警惕卵巢肿瘤,卵巢是个是非之地,特别隐蔽,若不及时诊治不知不觉就会有癌变的危险。我自己就是个大教训,就会受大罪了,那可是要在炼狱里经受煎熬的啊,更重要的是还得波及家人和你一样遭罪。”

姐姐的爱好很广泛,在住院的时候,床边天天都围着一些和她游泳的、跳健美操的、骑行的、打球的和摄影的朋友们,在她们的谈话中,我仿佛看到他们对老大姐的敬重和爱戴。姐姐的思想前卫和她的年龄很不相符,无论出现在哪里,都会成为一道风景,无论谁和她在一起都能获得一种能量。她的朋友都说:“和蒋大姐在一起,不知不觉中就会热情洋溢,就会思想开阔。跟她来往,不用迂回,跟她交往不需客套。她那乐观向上的情绪,始终感染着别人,也激励着自己。”

为了让姐姐得到最好的治疗,姐夫在与姐姐共同抗癌的日子里,也表现出更加无畏的韧性,把姐送到北京治疗,祈祷奇迹发生或是将无力回天的黑暗时光缩到最短。

在北京,我第一次见到化疗后的姐姐,她的手已经支撑不住她的身体了,我立刻泪止不住,本来在来的路上,我想见到姐一定保持乐观的心态,这样才是送她最好的见面礼。可是看到姐光头上仅剩下的几根头发,尽管心里一再告诫自己不要哭,哭了姐会更难受。可没有用,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停地落下来。姐姐用手擦去我的眼泪,低声说:“难过啥呀!”我冲着她点点头,又昂起头,让泪水往肚里咽。

每当我去医院,都看见躺在病床上的姐姐微笑地睁开眼睛,眼睛里总是透出祥静的神气,就像一条舒缓的河流,不急不徐地流淌。尽管遭遇了癌症的破坏,仍不减骨子里透出的美。笔直的高鼻梁上凝结着自持,善眉善目中含蓄着一种内在的魅力,躺着或坐着都像画中古典的美女。那种美不是妖娆的美,而是有福相的一种美。那光头上残立的几根头发,不但没有破坏这种美,反而显示出顽强的生命活力,仿佛在说,那颗坚强的心永远不会被癌症的爪牙吞掉。

想起陪姐姐化疗的那些日子,我心中的痛好像是已经与呼吸浑为一体,时刻摆脱不掉。一次一次的化疗,她的身体已变得非常脆弱,经常发烧不断,晚上睡不着觉,吃饭一点胃口都没有,凡是在医院吃过的东西,以后想想都觉得恶心想吐。欣慰的是,我这承受苦难的姐姐,依旧对生活充满着希望和乐观,依旧和来看望的朋友谈论未来的生活计划。她的左臂因乳腺癌手术已受到了伤害,卵巢摘除手术又是一场巨大的灾难,虽然支撑不了身体的坐起,她依然咬紧牙关用头辅助坐起,尽量不用别人帮忙。没有食欲,为了不让家人牵挂和焦虑,姐都尽可能多吃,为的是尽快恢复体力。她还有滋有味地写出了一篇篇病中日记,文章写的真是精致隽永,飘逸的才思,清丽的文字,把家常话、病中的感受,浓缩成哲理写进日记里。

姐姐的身体刚有点恢复,我可以陪她在院子里散步了,由于我知道一些她病情的严重性,消沉、低落的心情还笼罩着我。姐姐却很有兴致地谈起了旅行计划,先是约我和她一起回老家。因我家姐四个,只有我俩是老家出生的,她知道我对老家也有浓厚的乡情。还约定去“坝上”看看那里的草原、蓝天、白云。她说话的神情,依然是那么恬淡从容,充满了生活情趣和对生活的无限向往,以及对生命的留恋,看不出她还正处在化疗之中。直到今天写这篇文章,我才明白,姐姐的内心可能早已洞悉了她身体的凋零与衰败,她是不想就这样离开这个对于她来说过于残酷、但却仍用全部的力气去爱的世界,她要去和生她育她的那块故土作别,同时还有对病魔肆虐的无奈吧。

在北京第八次化疗刚一结束,她的身体还很虚弱,走几步就会很艰难地停下来喘息。姐夫很不情愿她这时回老家,担心她的身体支撑不住,但还是拧不过姐姐的思乡之情和那期待的眼神,只好护“驾”同行。至今,姐姐对姐夫感激的样子还在眼前,虽然姐笑得很含蓄,只在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却是内心满足得不能自持时一种不经意的流露,我感到她整个身心都沉浸在一种幸福中。

我们刚一踏上老家北京延庆这块故土,姐姐的眼睛瞬间充满了欣喜和快乐。她兴奋而深情地说:“回家了,又能看见故乡的云了!”我也被她的话语感染了,唤起了那么多久远的事,顺着记忆一个一个地摸索:小时候一放假,爸妈就让我俩回老家,记得那时,我俩常常平躺在爷爷老房后面的那片河套沙石上,姐姐总让我看天,我不假思索,顺从地向天空上看,看见天上的云一片一片地来,又一朵朵地去。我说:“还是老家的天蓝云白啊!”姐姐却说:“云可能是地上生的,书上说大地是自然界万物之母。”姐姐说的话我相信,从小我就觉得她什么都知道。

当我们来到老家的村口,生我姐俩的老屋早已推倒,在上面盖起了新房,而脚下仍是赐予我们血肉骨骼及心灵的诞生之地,第一眼看见的世界,就是生育我们的这块乡土啊。我听见姐姐说:“就是这块土地,听过咱俩的哭声,只有站在这块土地上,才能感觉出活着真是一件美好的事。”姐姐说话的声音带有眷恋,还有点幽怨。她在村口停下了脚步,我不经意间抬眼看见姐姐已泪流满面了。她说:“爷爷离开故土之后,再也没能回来。”泪水也从我的眼眶流了出来。当时我并不理解姐说这话的内在涵义,只是想到爷爷去世前,多次嚷嚷要回老家,也许是以当时我家的经济条件舍不得来回的路费,也许是父母工作在身,我们都各忙个的,没有时间陪爷爷回家。总之,爷爷当年去了东北,离开了这块故土,就从此一去未返。我只是替爷爷扼腕喟叹,抱憾终生。

直到姐姐去世了,我才忽然明白了“人情重怀土,飞鸟思故乡”这句话的真谛。那晚,我们就住在老屋翻盖的新房里和哥嫂兄妹开怀畅饮,话题自然都围绕着对老家故土的思念。晚上,姐躺在床上语气沉重地说:“这里有我们的根,我对这个村有着无可形容的感情,虽然很小就离开了这里,但这是我们的祖籍。”她说话的情愫还有些凄清,仿佛赶紧完成一种心愿,不然一转眼就怕来不及了。

但,那时我还未曾认真想过,姐姐这凄清背后的事情,已慢慢淡忘了手术前的惊慌。虽然都清楚癌细胞很难真正根除,但在潜意识之中,都努力摆脱这种常识,甚至幻想姐夫从北京买回的一大包又一大包贵重的中药会有什么奇迹在姐姐身上出现。眼看着姐渐渐恢复了食量和食欲,身体也一点点胖了起来,我已经把她当做健康人。就在她去世的前三个月还自驾开车,拉着我们姐几个去百十公里以外我家的菜园看看,约定等玉米成熟的时候再来啃青。

秋去冬来,唉!起风了,西北风一起,寒冷的冬天随后就到了。我们虽然感觉到风凉了,硬了,多了,却无论如何也没留意风向变化得这么快!谁会想这是姐姐最后一次来看我的菜园。癌细胞已经将她一个器官又一个器官地吞噬着了。她没有等到玉米成熟再来啃青,甚至没有等一场大雪融化,更没有等到我们一起去“坝上”看草原,她却蓦然飞上了蓝天……

在姐姐的生命走到了暮秋、人生最后弥留的两个月里,癌细胞已经是满肺地扩散,一咳嗽起来,她就紧紧抓住我的手,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甚至喝一点水都会吐出来。几次,大夫都以为她挺不过去了,谁知她都顽强地挺了过来,还能微笑着对我说:“撕心裂肺可能就是这个样子吧。”

一次,去卫生间,姐照着镜子看见自己头上仅剩下的几根头发,幽默地说:“这几根头发,就像自己一样坚挺。”说完自己也笑了。其实,我早已看出姐姐无非是在妹妹面前装坚强,微笑也掩盖不住她内心一滴一滴流泪的悲苦。如果是妈妈来了,她一定会扎在妈妈的怀里,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一定会把老天对她的不公和委屈、不幸的遭遇一古脑地全都哭出来。可是,能见到妈妈一眼已是她最大的奢侈,就在姐姐住院的当天晚上,妈妈摔倒了,再也站不起来了。本来,姐姐是妈妈的大女儿,是她活着的希望和荣耀的惟一所系,现在她们娘俩的见面,分明是一场无言的饱含痛苦、甚至可以被称之为劫难的见面。我知道,姐姐常常打听妈妈的情况,她多想见妈妈一眼,但我也知道,姐姐这辈子见不到妈妈了。面对着姐姐求生不能、求死不能,还强装着微笑安慰我们,真让我在惊奇中对姐姐有些生疏了。

在那些和姐姐最后相处的日子里,我往来于家中与医院,每天给姐姐送去她爱吃的东西,至今我也弄不明白,当时姐姐总让我给她带我自己种的玉米碴子粥和玉米糊糊,是为了让我省事,还是为了给我省钱,还是真的喜欢吃。姐姐虽然吃得不多,但吃得很高兴,她还想着病能好,以为过了这个寒冷的冬天,她就不喘了,就能和我一起去菜园种玉米、啃玉米。我强忍着泪,随声附和着,对她一概隐瞒实情,装出很轻松的样子,陪着她唠种地的情景,聊一些邻居们的旧人熟事,尽量逗她开心。姐姐也总是装出云淡轻风的气度。

无论我怎样服侍,姐夫怎样竭尽了全力,都没能使姐姐好起来。我有时非常恨医院,恨大夫。眼看著可恶的癌细胞迅速地吞噬着姐姐的身体,很快就把身体交给了点滴和杜冷丁维持。姐每次昏睡醒来,都会微笑地睁开眼睛。看着姐那满含慈爱的眼神,我忘记自己小的时候曾是多么依赖她。每到夏天,我爱让姐姐带我去大江游泳,她骑着爸爸的飞鸽自行车,腿跨在车的大梁上,屁股一扭一扭地把我驮在后车座上。一次,刚到江边,姐姐一个猛子扎下河,好久不出来,我急得边喊边哭,姐姐从远处露出头来,笑着冲我扬手。我便破涕为笑,耍着小性子骑在姐姐的背上一起游。我还常常缠着她帮我写作文。在我心里,姐姐好比是知识宝库,我也似乎养成了一种习惯,不懂的东西只要张嘴问她就行了,甚至长大了找对象,姐姐点头了,我才能认可。直到现在我都感觉,有姐我就无忧无虑的,从未感到艰难过。这些隐藏在脑海最深层的记忆,不知为什么,此时都溢了出来,而且在我人生成长的过程中,都潜移默化地起着作用。而现在如此依赖的姐姐,眼看着她的生命在我面前,一天天地萎缩和流失,我只能默默照料着,不断地搓揉她疼痛的后背,找不出任何安慰的话,我想不出姐姐到底算怎样的一种人,有时我觉得她是个女强人,又是个弱女子,一方面,她顽强地和病魔博弈了整整七年,据肿瘤专家说,像她这种身患两种癌症的病人,没有超过三年的。另一方面,她又有打掉牙往肚里咽的懦弱,受了委屈,只要不是原则的事,她从不争辩。她是那种简傲而谦卑、敏捷而又愚钝的人。有时很像个热水瓶,内胆是热的,外壳是冷的。我们家也因为有姐而和谐,因为有姐而快乐,因为有姐而美好。一想到这些,我的喉咙哽咽了,赶紧去卫生间里默默地痛哭几声。

一次,我从卫生间哭过了回来,姐姐看着我说:“别难过了,人总是要死的。”其实,躺在病床上的姐姐早已知道她的病不会有转机了,她瞅一眼常来看她的好朋友小王对我说:“你们对我的好,我永远心存感激,可我无法回报了。”我的泪在也止不住了,在这一刻,我恍然明白,从确诊,到化疗、放疗这一系列乱八七遭的折腾,姐姐其实是多么孤单,谁能代替她触摸和承受死亡与恐惧的利箭!只有她自己一人早已看见了死亡的嘴脸,但还要装出云淡清风的气度,甚至说:“我一旦死去,大家很快就会把我忘记了,悄悄地来,悄悄地去,人不都是这样吗?”她说得很是漫不经心,好像在说与己无关、而和别人有关的故事,让我们没有一点惊慌失措的感觉。她和我说:“咱妈我管不了了。”说话的语气平和得没有夹杂着一点的沉重和悲伤,以致让我丝毫没有察觉到姐姐已把攥在手中的生命之缆,慢慢地松开了。

我还记得每晚从医院回家,经过一段很长的路,我不知在这条马路上流下多少眼泪。凉飕飕的风打在我没戴围巾的脸上,眼前全是姐姐那忍受病体的痛苦,以及死亡逼近所带来的恐惧的眼神。“我这次恐怕过不去了。”姐姐的声音总在我耳边响起,在夜空中回荡。一想到眼前的姐姐也许不久就会从我眼前消失,也许从此之后再没有机会听姐姐嘱咐我什么了,就乘夜黑人静,靠在路边的大树上抽泣一会儿。姐可是个还没有完全枯萎的生命阿,她是多么不愿意离开,那个让她谈及时总是为儿子、丈夫优秀而感到欣慰、骄傲和自豪的家啊,总会让同病房的病友们异常羡慕!她还没有看到孙辈,没有听到那一声很甜很稚嫩的奶奶,八十多岁的老母还等着她养老送终,怎么能急着和这一切告别!

难道姐姐就是为天空而生的吗?她真的要把自己交给天空!不然她何以能用如云的柔情,挺起钢铁般的坚强,抗击病魔爪牙的强硬!即使是在临终的最后时刻,止疼药已经从每天一粒,增加到了四五粒,各个器官功能都已经衰竭,她从来没有呻吟过,就连轻微的呻吟都不曾有过,她始终坚持自理,大小便从来都是去卫生间,不给家人添任何麻烦。姐姐弥留之际表现出来的那种坚强,激励我在人生任何时刻都不会软弱。

在这一年的回顾中,姐姐临终前那期待的眼神,一直在我心中郁结着,睁眼闭眼都在心头悬浮着,永不落下。

2015年12月5日,这是我和姐姐的最后一个夜晚。姐姐的病似乎好转了,喘也平息多了,她还和往常一样和来看望的人聊天。到了晚上,她看着大家说:“都是家里人,晚上你们别走了。”微笑着露出了期待的眼神。

姐姐从来没有请求过我做什么,谁能想到她第一次的请求,也是最后一次的要求,我没有做到。我后悔,我当时怎么什么都不懂,那么无知,还误认为姐姐的病情有好转,还觉得她的生命没有到最后的时刻。我现在才明白,姐那眼神是多么希望亲人陪陪她,她不想孤单一人走完人生那最后一步的路程,甚至我想到姐姐在那晚的夜里,环顾病房四周,竞没有一个可以亲近的亲人,只有巨大的寒流在她内心里扩散,这是一种什么感受啊!我那可怜的姐姐!

第二天,我早早地来到病房,依然看见姐姐宽容的微笑。我拿出玉米糊糊,她不用我喂,自己端着喝了一口,我让姐多喝几口,不然喘都没力气了。她说:“我不是不想喝,而是喝不下去了。”

曾听人说,去世前都有先兆,病人都脾气烦躁。姐没有,她选择了属于自己的谢幕方式,不惊动任何人,安祥地睡着了。

就在我伫立在她面前的那个瞬间,姐姐和平时一样,坦然微笑着对我说“我要睡觉了”。这便是我听到的姐姐最后的声音,也是姐姐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似乎在向这个世界宣告,她没有力气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了,她放弃了。

我大声喊“姐”!我知道一切都完了,我喊不醒她了,她睡得太沉了,我和姐姐半个多世纪的缘分结束了。

她安祥地躺在床上,曾经充满自信的脸,有一滴泪光在眼角凝结。我轻轻地握住她的手,手还是温温的,她沒有死,那滴泪水不是因为对命运的悲伤和绝望,而是无法控制对来年春天的祈盼。

我虽然知道人死不能复生,但总感觉冥冥中有神灵,姐姐就在天上。云,对于我绝不是平白无故的,她对我的一生是个启示,她是某种结束,也是某种开始。每每向天仰望,我都会从一朵朵白云中感到自己身上发生了某种意想不到的变化,无论我再遇到任何问题或委屈,不会再苛求什么了,不想去计较有无和得失了,也不会再怨天尤人,什么恩怨情仇、什么功名利禄都不重要,只觉得就这样静静地拥有着生命,拥有着健康,像朵白云信步飘行,这就是最大的幸福。

姐姐的一生也真的像云,从未轰轰烈烈过,即使是云起云飞也是静静地、默默地美化天空,尽一个女人的本分,在有限的生命里,她尽了对家庭、对亲人真诚忘我的全部责任。当她在世间隐退之后,便有了那份平静和舒坦。姐姐走得相当安祥、从容。

我想起那天把姐姐送回家的路上,太阳倾斜着,耀眼的光芒穿透了向西飘去的一片云,然后猛烈地从云层里钻出来。云从来不计较毁誉褒贬,她仍然稳步前进,云忍让的美德,理应赢人敬佩。

这一年来,我感觉每天都是冰凉的冬日,刚入冬,就已无比寒冷了。我早早就围上了姐姐留给我的惟一的念物,一条旧围巾,纯毛的,已被她生前围得掉了色泽,但隐约可见的祥云图案,布满了姐姐最细微最温暖的痕迹。想姐姐的时候,我就从柜里拿出来,围在脖子上,抬头仰望天空,感觉姐姐就会从云端走出来,带着她永不消逝的气息、味道、体温、话语和微笑,还有姐姐灵魂的重量。原来,姐姐死与不死都在我们亲人心中占据重要的位置,不会像她说的那样:“很快就忘记了。”她的音容笑貌、喜怒哀乐,非得等我也去找她的时候,才会从我心里根除。

云,又从天边飘了过来,如同冬日的那片雪花,从天空中一点一点地降落,她听见了大地伤悼的哭声,听见大江大河长长的祈祷。她渴望停留,渴望那双曾经依恋的臂膀化作天梯,将她接回人间的怀抱。她痛苦地翻卷着,太阳不忍了,躲进她哀伤的后面,她悲吟地飘行着,前胸渐渐染成一片火红,浸透着云深情的牵挂。一滴滴殷红的血带着她的悲哀与哀矜,染成天边一片思念的晚霞。

天空啊,请求你让这片柔弱而美丽善良的云魂,静静地安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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