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诗选

江雪

萨 福

萨福。梦中的一块千年琥珀

我爱它，爱的是它不透明的那一部分

这个杰出的女性，在我的诗歌中

永久地袒露着。她的高尚，她迷狂的笑

古希腊的月亮

也并非遥远，就在我们浑浊的镜子里

一个人忧伤的时候

就会把这古希腊的月亮挂在祖国大地上空

1994.3.1

朗读者

湖面上风很大，波浪翻滚，陌生人早已进入

朱家嘴一带，被剥夺了诗意的黄昏

月光下，暗淡的鱼死白，拍打着

死气沉沉的堤岸

陌生人在湖边，静读诗书，无听众

一群因饥饿而伟大的

小丑，踏浪而来，戴着脚镣跳舞

跳舞的声音太小，被浪声淹没

诵读的声音太小，被跳舞的声音淹没

2006.9.6.

送病中人回故乡

深夜，想着幼年的事，神庙屋顶上的衰草

十八年前乌鸦在故乡呼喊什么

我不可知，正如我为何经受不起

异乡人的召唤，去别处

在陌生城市里吹着海风，吃着南方泡菜

坐在她的湿地，我仍然想不出

必死者的面貌。我只能在这个夏天，在诗中

虚构一段旅程，送病中人回故乡

回到他的天真之歌里，正如你

在五月，让我重新回到这城市的子宫，鞋子相遇

让鞋子们学会相爱，学会在微笑中

表达，你不要的生活，花儿和马车要离开的理由

2004.5.19

忆茅山码头

她的可爱之处

是我再也看不到茅山落日，在江水里长长的动荡的 影子

再也记不清她二十八年前的模样

看着她在风中瑟瑟发抖

想不起回家的路

昔日，母亲和我，在茅山码头

坐机帆船，过长江

怀揣家乡饥饿的山药

到南方小镇，看望有一块上海牌手表的父亲

多少年啊，我惊异于一个陌生男人

在寒冷的节日里

和一群原乡人挤上江滩

回到家中，一夜之间，变成我们的父亲

2004.5.28

他们的愤怒

在节日里，他们依旧沉默着

偶尔会向这城市低头浅浅一笑，该死的节日

他们，不指望节日会给剧情

带来高潮和惊喜，带来热爱后的余温

当飞翔中的蝴蝶、甲壳虫突然制成标本

他们还是怀疑，读到的昆虫记是不是有力的叙事

2004.6

钟鼓楼

在这个城市的阴部，你看不到的

你想看到它很简单，绕过身后的步行街，冲出人流

那一刻，钟声响起

火车不愤怒，自行车不恋爱，飞机不梦想

当我们抬头看天时，上帝在小便

我们不得不撑起伞，穿起灰色雨衣，匆匆穿过陈家湾 广场

2004.8.29

牧羊人说

那些低矮的鼠尾草，遮蔽鸟巢，幼鸟

春天草原上的松鸡

总会及时给土壤松绑，清除草丛中的杂草

牧羊人说。

鼠尾草衰落时

松鸡的数目会相应减少

如果没有鼠尾草，羚羊，绵羊，还有

巨大的，不可相信的

忧伤，不知它们是如何过冬的

2005.1

下 沉

犀牛在河滩上，来回走动

它有什么心事放不下的，居然把春天遗忘在高河的 上游

我曾经坐在老村的铁轨上，对小平兄弟说：

我们都是生活下降者。

如今，那些暗礁也会有出头之日

河床下沉，鹅卵石照旧怀孕

落日低低，吻着安定门

遥远处，细雨纷纷，农场里的收音机，播音员与调音師

十年如一日，履行着

重复者的角色

2005.6

在霍乱时期

阴郁的亚热带，平原上的印第安人，玛雅人

把母语埋在桉树林里

南方，蒸汽机搜寻躁动中的压抑

海啸把他们送进大海

霍乱时期来临

疯癫的人们，书写先知的叙事诗

同样的一群人，冲上大街，波浪式的身体

告别色情实验室

告别年轻母亲的收容院

当然，我们不能把疯癫者排除在外

一群粗砺的食肉者，永远向着北方劳动

过着肮脏无序的生活

2005.6

北方浪漫主义

节日，人们把情色带上大街，把政治当作晚餐的佐料

阿维侬少女，在我们想像中的西班牙国度

埃尔德那修道院，社会主义大教堂，北平晚报

也只是在我们想像的废墟之上

海面。黑暗。夕光中，城堡的入口

从艺术家的窗口望去，凄美的，乌鸦飞舞的麦田

如果我趁着疾病对你说：早安，小妇人

细小的欢愉，像闪电一般，穿透城市星空

在北方，我们找不到田园诗的幸存者

动物园里的驯兽师

轮番看守天使们的仲夏夜

白桦林结构的墓地，闪耀着异乡人脸上的锡光

2005.7

回乡偶书

牛困松山，车扬蕲水

中年走马桥

秋风依旧，破冰凉

诗书不宜回头看，茅草青苔上

少年家国梦，几回回

误入生死深处

成仙后，逍遥游

统帅三千推土机，重整旧山河

2005.9.15

夜雨寄北

当乡愁落在雨雪中，岁末的守夜人，更会忆

蕲南，那一大片穷土地

梦里梦外，一场雪雨，如何洗刷去年

马桥河畔的野草，枯花

狗年月，千番轮回

中年书生，还有多少梦

隔着茫茫酒桌，茫茫夜雾

与门神对饮，与碎镜中的山河，对饮

2006.1

迷 雾

在春天，回忆雨滴的声音，

变得如此奢侈，黄金的雨滴。

这个下午，你在婚姻之外梦想着，

非人，非物，非花，非雾。

你目光淡远，色情的气味在上升，

我追赶着，蝴蝶消失在雨中，

那车辙的痕迹，就像老村铁轨，

深重，漫长，纯洁，

我们生命中跌倒的梯子。

你让我停止梦想，我却在信纸上

打开另一扇城门，

让你继续聆听雪崩的声音，抑或

一场时代旧雾的到来，

一片被雪花深深吻过的湿草地。

2010.4.20

这被时间抽空的旅行

这被时间抽空的旅行，让我一次次

丢失在陌生站台

火车轰鸣，流浪者嘴角浅浅微笑

让我从午后的眺望中

惊醒，那扑面而来的邮绿窗口

带来你的夏天，民谣气息

镜子中浪漫的声响

昨夜，孤单街角，路灯下，一个人

怀想一个人的哭泣

她的泪水，醉意和友谊，倾倒了这个城市

所有的酒杯，酒瓶

2010.6.15

自由考

在树叶的吹拂中，夜莺

见证月亮的影子。

洁白中，暗藏的浑浊

并不能影响它的残缺与完美。

而在风中，我感触到的，会有疼痛

会有虚空，亦有麻木

甚至我想放弃伪善的修辞

在空中挖一口井，一个黑洞

漫长而扭曲，可它正是自由的出处。

这是我仅仅能赋予它的

最可靠的想象，或史前的记忆。

贫穷伟大的黄昏之星

这句话，里尔克说的

今夜我继续默念

或者说，这个春天，重新铭记

一个诗人的教诲

关于贫穷

关于伟大

关于黄昏

关于星星

目前，我仅仅拥有

第一个

其他三个

还是那么遥远

就像我们毕生的理想

2016.05.04

书 架

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好书，亦如

从砖墙上抠出一块好砖

无论时间如何流逝

我们总要拍打一下它们身上的灰尘。

当我关掉灯，那些书籍

沉浸在黑暗中

沉浸在看不见的风浪中

那些被遗忘的思想者，他们

一直醒着，他们的命运

被书架挤压成一条条粗线

像一块块竖立着 并镌刻着文字的

纪念碑，而我的书架

就像我看守的一块墓园

我时常用抺布擦拭

碑上的文字和灰尘，包括

自己的几块碑

2015.06.16

向死而生的秘密

1.河流

那是我幼年游泳的河流吗

河水却已干涸，河灘长满

衰弱的芦苇。抬头望星空

一条巨流河在闪烁中蠕动

仿佛我们记忆中那条河流

被它吸干后，跑到了天上

2.饥饿

草木是饥饿的，所以大地奉献河流。

人类是饥饿的，所以上帝释放欲望。

我也是饥饿的，所以母亲埋下粮仓。

3.童年

记忆多美好啊，童年伴有忧伤。

童年多美好啊，记忆埋有忧伤。

4.黑色塔尖

我时常在白日梦里飞翔，飞过家乡的清水河，

飞过黄瑰堡，飞过深南东路，飞过余华寺，

飞过牧羊湖疯人院，飞过黄荆山上的黑色塔尖。

5.隧道

母亲的子宫，

庞德地铁，

林彪日记，

王国维的碑铭。

6.忧伤

忧伤四种：植物，动物，人类，上帝。

而上帝的忧伤在最黑暗的深处，

上帝包容另外三种忧伤，

就像我母亲生下的三个孩子。

7.孤独

它就是传说中的那个牧羊湖。

他就是传说中的那个牧羊人。

8.马桥

姆姆坐在鵝塘边

眺望马桥

一只残腿的土狗

立在桥上

看着河里的老人捕鱼

河水浑浊

老人凭着经验

准备两个人的晚餐

9.死亡

多么美好的事物。从幼年到现在，

我一直在汲取它的气味，然后回归它

理想的归宿：隐秘的山水。

10.葬礼

我隔着一堵墙，聆听我葬礼上的音乐

我爬上一棵树，俯看亲爱的人们

埋葬我们的昨天，哀悼我们的后天

洛丽塔

你是我心脏的一部分。

——宫崎骏

1

黑暗中的舞台，理想主义的萤光灯下

我为青年们读诗，一首冷血的诗

曾经的屈辱与荣耀，傲慢与

偏见，让我收割年轻的掌声，而更幸运的是

我邂逅了天使，安琪儿的脸庞

像路标一样，刻在石柱上，闪耀

后天的香泽，孤独的诗意，汇入神赐的迷航

冬夜降临，我们隔着雾，隔着一面湖水

触摸这个城市的冷暖，谈论小说中的时代叙事

一场冬雨，淋湿彼此的记忆树

黄金的落叶，铺满牧羊湖大街，怀念

亦如柯尔山的风声，穿过城市，最脆弱的

冰雪般的心脏，穿过颤栗的闪电

2

我们的心灵在幽暗中，掠过湖面，飞抵塔尖。

3

从山上下来，带着树叶和鸟鸣的气息

以褪除心中绝望的生命哲学

老人的皱纹里，深藏尘埃与河流

深藏少女时代的红与黑，红的嘴唇，黑的俗世

坐在青褐的巨石上，眺望牧羊湖

鹳鸟在松树林的深处，不可见，可它

抒情的翅膀，亦如你张开的眼睛，一开一合

仿佛这西去的驿道，消失在三楚钵盂的

屋顶上的霁雾中，重生的春芽

早已降伏在独角兽的脚下，那就是爱

冬日滋生漫长的爱，瘦如寒梅的枝条

4

我们都是病人。病人的爱，充满朴素与天真。

5

我一直在虚构残酷的诗意，虚构

冬夜的炉火，炉火的纯度，灯下相依为命的面孔

虚构异族的新娘，虚构她的月亮

虚构她的小国家，小夜曲，小公主，小乳房

失眠的城堡里，充满魔幻与动荡

你可以继续摇曳少年的尾巴

你可以和桉树来一场恋爱，和豹子接吻

你可以为夜莺举行一场舞会

而你，舞池中的主角，醉意中的

安琪儿，玄武纪的紫色焰火，燃烧羽翼

6

水，水边的柏桦林，林中小路，通往哪里？

7

一个词，让我堕入时代的深渊

一首诗，赎回我的船桨和海岸线，未熄灭的灯塔

而时间的盗火者，伤痕累累

却依旧英武，伤口上的盐，被吮吸干净

你因此迷失鞋子、裙子和鞭子

迎来犀牛的奔跑，大地的漫游者

那一刻，城王，孤独的城王

坐在湖面的中央，忘却旧城邦的记忆

他伸出的手指，变成无数条草蛇，在湖面上

飞驰。这不是幻觉，这是他的神经中枢

试图覆盖理想之邦

覆盖这个城市最香艳的部位

贫乏的诗意，试图拯救一面被锻压的

铜镜。而历史，正隐藏于褶皱之中

8

你坐在旋转木马上，天空格外蓝，诱人的湖蓝。

9

旋转楼梯。观看楼下的成人宴会

外面下着雪，急促的钢琴，弹奏乌克兰的未来

我的脸，贴着玻璃，聆听街道上的叫喊

伴随天鹅绒的舞蹈，在灰黄的屋顶

我看到一只猫，像豹子一样，在屋顶上飞奔

安琪儿，深陷于故土，深陷于青春的忧伤

梦中的女儿城，失落之城，幻想中的峡谷之恋

而一面湖水，已袒露出性感与妩媚

一个深秋的眼神，翩然殖入爱情的胚胎

10

天使欠我一个微笑，我欠天使一首祈祷之诗。

11

是的，我们的眼神，在贫乏中交换

彼此的街心花园，细小的蓓蕾，草尖上的露珠

怀想乡下时，少年追逐一只燕尾蝶

跌坏了膝盖和裤子，还要深入树林深处的

溪流。多年后，栅栏后的雪地，依旧

盛开怒放的雏菊，包括遗失的纸枷锁，纸鹤

我惟有把关于美徳的记忆，刻在皮肤上

刻在马桥的石柱上，方能唤醒

沉睡中的天使，而另一种幽暗的诗意

延伸到江南小镇，沿着铁路奔跑

12

夜太黑，没有时间交谈，我们开始吻吧。

13

春秋来信，多么美妙的怀想。在信中

我们可以谈及很多，故乡的山毛榉，峡谷的风声

茶马古道，少女怀春的面庞，在花丛中

烂漫的妖娆，山坡上奔跑的兔子，带你回家

一个老男人，容易陷入迟钝的往事

往事如陈年老酒，有悲苦，有激荡，有晕眩

他可以在月亮下的葵花地，捧著

你的脸，啜饮一杯苦丁茶

他可以和你一道平躺在窖白水库的堤坝上

眺望余华寺落日，抑或在你微闭

双目时，吻着草尖，抚摸你秋风中的小山丘

14

火车开过来，你一招手，它就停了。

15

或许，这是一个奇迹。心灵的旷野

巨大的蜈蚣，带毒的蜈蚣

游走于你喘息的胸口，你的呼吸

伴随它的轰鸣。一场春雨，让我们相拥

在橡树下，谈论阿尔的天空

静止的美，忧郁的美，皎洁的美

写在你的脸上，写在随风而逝的花朵里

16

一群病态的人，生活在病态的大地上，病态的枝丫。

17

雪落在街道上，落在废墟上

黄荆山的寺钟声

箭一般，窜入山下隆隆的机器声中

一种喘息

一种撞击，一种节奏

与生命有关，抒情有关：年轻而粗暴的

信仰。在迷狂之疾来临之前，我仍想修持为

一个形而上的孤独者

把孤独带入电影，诗歌，音乐的身体

带进不幸者的故乡

18

牧羊人说，渡鸦的性感打破松林的寂静。

19

冰雪尚未消融，大地开始袒露

罂粟的萌芽。一只黑狐飞过蓝色客栈

着了魔的猎人，放下枪支

歌唱茅山民谣，迎接策湖的春天

而它的足迹，已变成绿色峡谷

而天桥，是俘虏你的唯一通道

20

整个冬天，他在幻想中思念你，洛丽塔。

2014.12.31-2015.10.16，牧羊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