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刺客聂隐娘》的影视艺术

2017-03-11 22:47耿梦瑶
梧州学院学报 2017年1期
关键词:聂隐娘刺客原著

耿梦瑶

(阜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安徽 阜阳 236037)



论《刺客聂隐娘》的影视艺术

耿梦瑶

(阜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安徽 阜阳 236037)

《刺客聂隐娘》是一部改编自唐传奇小说的电影。它的改编立足原著又不拘泥于原著,注入了导演侯孝贤非常个人化的审美趣味与影像风格,使聂隐娘从一个市井间的传奇故事走入了一个极具文人气质的电影空间。该文从人物塑造、去情节化改编及景观建构三个方面来分析《刺客聂隐娘》这部电影的艺术呈现。

剧本改编;人物塑造;去情节化;镜语特色

安德烈·巴赞在论文《非纯电影辨——为改编辩护》中提到:“好的改编应当能够形神兼备再现原著精髓。”[1]然而考虑到文学与电影作为两种艺术形式的差异,他指出文学作品的电影改编更多应关注的是两种艺术表现上的均衡匹配,而不是强调所谓对原素材严格形式上的忠实。巴赞还进一步提出在设计意图上,电影改编存在两种倾向——为电影改编和为观众改编,具体怎么操作,要看改编者的选择,《刺客聂隐娘》的主创选择了为电影而改编。尽管这样的选择为电影带来了毁誉参半的评论,但是无法否认电影本身是上乘之作。它的改编立足原著又不拘泥于原著,剧本自成一格,而电影成片又对剧本进行了升华,且注入了主创们的审美趣味与影像风格,最终造就了一部格调高雅且值得品味的文人电影。本文即从人物塑造、去情节化改编及景观建构三个方面来分析《刺客聂隐娘》这部电影的改编艺术。

一、人物重塑

电影《刺客聂隐娘》的剧本改编自中国唐传奇小说《聂隐娘》。传奇小说中的聂隐娘是一个行为怪诞且武艺高超的侠女,她师从一个将她掳走的无名女尼,习得武功并执行若干次刺杀任务后返回家中,自己为自己挑选了一个磨镜少年做丈夫,后来奉地方节度使之命去刺杀一个政敌,却为此人的气度折服转而出手相助,最后她四处云游踪迹难觅。传奇里的聂隐娘极具神秘感,她能够白日刺人而人莫能见,会机关法术,能预知人的灾祸,却又淡泊名利容颜不老,更特别的是在藩镇纷争中,她选择为谁尽忠的原因竟是出于单纯的欣赏而不是利益考量。

聂隐娘的故事出现于晚唐,此时的社会时局动荡,人民的苦闷亟需排解,而道家的思想可以对人们的情绪进行一些安抚和疏导。于是,侠女聂隐娘身上就存在着一些道家气质,她淡泊的生存状态及其最终的归隐都暗合了道家“无为”的思想,原著中的这种气质在改编中被保留下来,也继而成为了整部影片的基调。

电影剧本的改编过程中,首先是对人物进行了情感上的扩充,把原著中的聂隐娘去神秘化,重新塑造了一个有情感有弱点的聂隐娘。剧本中聂隐娘(聂窈、窈娘、窈七)是魏博官员的女儿,同魏博节度使继承人田季安是青梅竹马的表兄妹,曾经也是有婚姻盟约的恋人,后来因藩镇联姻,田聂婚约被迫取消,田季安转娶元氏女为妻,聂隐娘失落至极向元氏女滋事,事发后险有性命之忧,后被公主道姑带走,受训成为一名优秀的刺客,却因为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尚存俗念,而被公主道姑责罚,责罚的内容就是命聂隐娘于13年后回魏博刺杀野心勃勃的田季安。剧本的故事就是围绕着杀还是不杀展开的,且剧本塑造了一个有着独立人格、能够自主思考的聂隐娘,她遵从自己的选择不但没杀田季安,反而多次暗中协助田季安稳定魏博的局势,这样的选择促使她最终同公主道姑断绝了师徒关系,与一名偶然结识的负镜少年游历去了。剧本对人物情感方面的加强使聂隐娘作为一个人而逐渐血肉丰满起来,她在情与义的抉择中塑造且完善了自我。

其次,剧本对于聂隐娘的师从做了一番新的设置,交代了聂隐娘的过往。聂隐娘的师傅从原著中的无名女尼被改编为一个皇室公主出身的道姑,名为嘉信,聂隐娘就是在她的培养下成为了一名刺客。嘉信作为刺杀首脑,组织了维持朝廷统治的黑暗力量,从始至终未有二志。她看似是出家人,然而信奉的是铁腕手段,主张杀一独夫而救千万人,且杀人前还要断其所爱,甚至在聂隐娘选择不杀田季安且要同她断绝师徒关系时痛下黑手。公主道姑之所以被塑造为此种形象,是考虑到她是朝廷意志的化身,那么她作为女性的设定则暗示了唐宗室的式微,她专断狠毒的性格也象征了朝廷的不仁。

剧本新增的一个人物是唐宗室嫁与魏博和亲的嘉诚公主,她正是嘉信道姑的孪生姊妹,同时也是田季安的养母兼抚育者,竭力在朝廷与魏博之间周旋以求形势和平、百姓安宁,她一手撮合了田聂的婚约,也在后来聂隐娘闯祸后,央求其姊嘉信将聂隐娘带走,嘉诚自己未过几年则郁郁而逝。嘉诚作为和亲的公主,同嘉信道姑一样都屈从与唐宗室的利益,但是她也在意一方百姓的安危,她曾经极力反对嘉信道姑刺杀魏博节度使就是不愿看到魏博境内出现战乱纷争。相较于嘉信,嘉诚显得更有女性的阴柔感也更有慈悲心,然而亲情与忠义的纠葛难断使她早夭。

嘉诚与嘉信两人对比而生,其实是聂隐娘两种人格的外显,两人对聂隐娘施加的影响,构成了聂隐娘的复杂性格——慈悲又冷酷。

再次,电影改编时选用了一个历史上真实存在的人物——田季安,通过这个人物为整个故事找到一个历史支点。据《新唐书》记载,田季安是河朔地区的藩镇节度使,魏博正是他的领地。原著中提到魏博节度使时没有提及姓名,只是以“魏帅”来称呼,倒是乞食尼曾对聂隐娘言:“某大僚有罪,无故害人若干,夜可入其室,决其首来。”据卞孝萱先生考证,此大僚即为魏帅田季安[2]。历史上的田季安脾气暴躁,行事歹毒,史书有记录他曾生瘗才子丘绛。剧本改编时为了还原历史场域的真实,就将田季安进行了新的人物设定,他成了聂隐娘的表兄,性格虽然暴躁,但是非常精明,如此这般,将历史上的田季安、原著中的魏帅及陈许节度使刘悟三个人物杂糅为一人,更好地配合了剧本故事的逻辑,厘清了故事中的人物关系。通过田季安剧本虚构出了他的妻子田元氏,田元氏作为一个重要人物,剧本又将她同原著中的精精儿合二为一。总之,借助对于田季安的重塑,剧本串联起了几乎所有的主要人物,使整个故事显得头绪清楚,最终形成了整体大于部分之和的艺术效果。

二、去情节化处理

伴随着聂隐娘及多个人物在剧本改编中的再塑造,相应的情节也发生了很大的改动。按照剧本的人物设定,故事很可能会存在同质化的问题,因为围绕着忠义与爱恨的电影情节在不断重复地表现过程中已形成某些类型化程式,于是电影的主创就放弃了能够很快抓住观众,却又极易失去观众注意力的戏剧化情节展示,选择了内敛的情感表达和平实的叙述。

首先,原著中聂隐娘有一些奇异的能力,比如她可以藏匕首于脑后,还可以化为蠛蠓潜入人肠中……这种市井坊间幻想出来的奇技淫巧,显然不适合在导演设想的历史图卷中进行展示,于是这些奇异的情节就被抛弃了。转而,导演特别注意还原一些生活中的真实,比如聂隐娘回家后有一个沐浴更衣的过程:女仆一桶一桶地提来热水倒入浴盆中,接着将香料撒入,聂隐娘在浴盆中静坐,聂隐娘在仆人的协助下换好便装……近乎于生活的展现,这些镜头表明聂隐娘回到了真实的俗世生活中,一个杀手能不能适应平常生活?她在这个过程中会变得软弱并变回过去的她吗?这些疑问正隐藏在看似平实镇静的场景之中。

其次,值得一提的是在大陆院线上映的《刺客聂隐娘》影片将剧本情节进行了大幅度的删剪。电影成片删掉了剧本中原有的关于13年前的铺叙交代共十场,整部电影中关于过去的情节仅保留公主娘娘抚琴叹“青鸾舞镜”一幕。这就造成观众在体会初次观影的距离感的同时,还要绞尽脑汁去猜这些人物设定的关系。不过电影主创们并不想跟观众打哑谜,他们的安排是将前尘往事尽数交由片中人物口述,主创这样安排的意图是让观众认真聆听这些人物的台词,主动体会人物对于事件的情绪,进一步揣摩出事件的全部,而不是通过顺理成章的情节来控制观众。

比如聂隐娘与嘉诚公主及田季安的关系,就是由聂隐娘之母和田季安讲述出来的。

通过聂隐娘之母聂田氏的回忆可知,嘉诚公主为人宽厚,旁人无不爱戴,然而作为和亲公主的使命不停地压迫她,使她在情感与权谋中备受折磨,她明白年少的聂隐娘所遭受的委屈,对她格外疼惜,死前不忘叮嘱他人将婚盟信物交还给聂隐娘。聂田氏的口述令聂隐娘恸哭出声,此处观影人会觉得有些突兀,为什么出场以来就板着杀手面孔的聂隐娘会有如此大的情绪波动,这背后到底有什么难言的情愫?

而后面的田季安则给出了交代,他回忆起与聂隐娘定下婚约及最终解除婚约的种种,忆及聂隐娘的失落及不得不离开的缘故,更表达了他对聂隐娘残存的情感。这两场戏都在室内设景,人物用文言口述大段台词,再加上以静景为主,一定程度上挑战了观影者的毅力。如果观众一直处于心不在焉的状态,没有及时消化先前大段的对白,那么理解故事的难度就陡然增加了,因为聂隐娘正是窃听到这段表白后才最终做了不杀反助田季安的决定。影片由此发生了转折,聂隐娘不再进行刺杀,情节发生了质的转变,她成了救助者,她要与田元氏代表的势力进行抗衡来保护她在乎的人。

除此之外,剧本中精精儿的这个人物与聂隐娘的几次交手也遭到删减,情节遭删减不是表示田元氏这个人物不重要,而是导演希望通过这个人物来展现一个更复杂更真实的权利争斗的景象。

原著中的精精儿同田元氏是两个人物,然而剧本把田元氏和精精儿设置为同一个人,在电影中田元氏以贵妇人的形象出场,发现了聂隐娘,虽然按兵不动但能感受到她内心的躁动。待她再次出场时就成了一身劲装的精精儿,她在树林中窥探聂隐娘的行踪并做好一战的准备。影片中精精儿只出现了两次,从第一次的窥探直接跨到了第二次与聂隐娘交手的局面,两人交手的结果是势均力敌。这些精精儿出现场景的表现手法保持了影片克制内敛的情绪。

影片对剧本做了这样的删减,是为了塑造一个复杂的田元氏形象,并将观众的注意从斗法比武转移到更深层的思考,那就是田元氏与田季安的利益结合产生了怎样的结果?影片展示的田元氏与田季安的对手戏有三场。第一场就是聂隐娘出现,惊动宅院,田季安来查看妻子的安危,夫妻间关系看起来比较冷淡,田元氏此时已经发现聂隐娘回来了,然而她表面上风平浪静。第二场是田季安警告她,不准许她再安排暗杀遭到贬谪的朝臣,这里就有一个疑问,田元氏为什么要杀掉这些罪臣?结合先前田季安在议政时候的表现可知,他作为魏博的主脑一直存有野心与朝廷抗衡,然而他的幕僚中常有反对之声,他一气之下将同宗的将帅贬官,之前亦有这般与他意见相左的官员被贬离,在上任途中被暗杀,而暗杀正是由元氏操控的。于是这一幕交代出田季安完全知情,甚至一度保持了默许的态度,这说明两人出于共同的利益而心照不宣地在明暗两处操控整个魏博,同时也说明田元氏的所代表的元家势力对魏博的渗透。第三场则是田季安找田元氏兴师问罪,因为她令空空儿作法杀害怀有身孕的姬妾一事败露,这一场里有一个细节值得玩味,就是当田季安拿剑怒指田元氏时,他们九岁大的儿子挺身挡在母亲身前,这个孩子作为魏博的继承人正是他们维持夫妻间、君臣间相安无事的棋子,无却形中成为了元家争权的砝码。这一幕暗示了魏博正处于一个矛盾重重的局势之中,君臣不和、夫妻不和、甚至下一代继承人与现今的掌权者也存在芥蒂,祸起萧墙,败相已现。

按照一般故事的套路,反面人物需要是狡诈、凶残甚至是愚蠢的,可《刺客聂隐娘》恰恰反其道而行之。在田季安同田元氏的互动中,田季安狡诈暴躁,田元氏反而沉着内敛。田季安作为一个非反面的人物,却具有反派的特质,而田元氏作为故事架构中当仁不让的反派,居然是理智又克制的。电影和剧本对田元氏作了非戏剧化的处理,她在某些方面甚至同绝对主角聂隐娘非常相似,那么结合剧本是不是可以推测,被很多观众所津津乐道的“青鸾舞镜”映射出的孤独主题,也可以从田元氏身上得到印证。

从原著到剧本,聂隐娘的故事变得丰满了很多,也正是因为剧本里的故事结构太完整了,观众理解起来也太过容易了。导演就要打破这个“圆满”的局面,让电影以情绪而非情节来打动观众,具体做法就是删掉那些顺理成章的情节,通过精简来保持故事的气韵。

三、镜头语言与景观建构

《刺客聂隐娘》整部电影的情绪是内敛的,这是因为导演在场面调度上选择了现实主义的表现方式。以现实主义的手法表现一个遥远的古代的故事,为了虚拟出历史的真实,就要搭建出贴近历史原貌的场景。精致地还原时代原貌,这是电影主创的一致追求,于是影片就出现了极具古典绘画神韵的种种景观。这些镜头中展现的景观建构服务于改编后的情节与人物,力求完成一种非叙事而又此中意无穷的美感。

影片首先是在近景建筑、服饰与妆容方面做到了如同工笔画般考究。魏博宫室的建筑物主要以室内景观为主,通过细致地观察可以发现镜头里呈现的房屋建筑全都是木质结构,且室内亮度较暗,光源多依靠自然光的渗入或是烛火,没有过多额外的补光,这是对古建筑室内采光的真实情况的营造,明显区别于一般商业电影明亮炫人的色调,挑战了观众的审美接受能力。同时阴暗的室内方便聂隐娘潜伏,暗色调也渲染了一种紧张又克制的气氛。导演侯孝贤曾在采访中表明,电影为了取景曾辗转多地,就是为了找到适合的建筑,反映在影片中,不难发现导演想要的建筑物效果是古雅而非古旧,这些回廊厅阁带有厚重的历史感,但是又带有生机,比如厅檐上的钩锁会随着房屋之间的气流摆动,庭院里的植物都是根植于土地的,且参差错落带着些野趣。

人物服装、饰品及妆容的展现力求还原历史真实,其中田元氏的贵妇装扮很有代表性,她第一次出场时,在庭院中漫步就高度还原了唐代仕女出游的景象。田元氏于镜前梳妆的片段同聂隐娘沐浴的场景一样,是被导演用心营造出来的,铜镜的反光使田元氏的面部凸显了出来,镜头给了特写,她的表情似笑非笑带着清冷,她也是一个孤独的人。至于田季安及其他片中男性的形像建构上,联系史实可以推测,河朔此地的贵族有一部分胡人血统,该地也存在着外族文与汉文化化的交融,于是田季安会跳胡舞,他的贴身侍卫的胡子造型就更贴近胡人形象了。这些审美上的呈现是导演从他自身的品味出发,结合历史,经过筛选、提炼而形成的。

电影在室内景观的建构中,也营造出了开放的空间感,例如镜头保持不动,而任由人物自行进出画面,这样的手法写实,因为同真实人物的视角一样,不可能对每个人物都予以追踪,可以理解导演想要表现的是真实的图景,但又不希望这个场景太像被搭建出来的,所以需要人物的走动穿梭来使这些镜头前的物件活起来,同理可以知道聂隐娘隐身于胡姬寝室的帷幔间,那些帷幔的起伏实际上是聂隐娘情绪的外显,物与人的互动给影片带来一种静默的张力。总之,导演在镜头语言上选择了克制的自然主义方式,营造了一种艺术的真实。

《刺客聂隐娘》对原著的改编经历了从原著到剧本再到电影的过程,在此过程中每个环节都有改动,每次改动都使故事愈加精炼,再结合导演的审美趣味,最终形成了影片别致的风格。这种较为文艺的表现手法不一定会为所有观众理解并接受,但是电影本身格局精巧且很有韵味,精致的故事凝结了从导演到编剧乃至文学顾问的集体智慧,而韵味即是电影对于原著中那种道家气质的继承与生发。出于主创群体的文人气质,电影同它的主人公聂隐娘一样保持了冷静自持的姿态,然而她平静面孔下的情绪与情感,又格外动人,值得再三品味。

[1][法]安德烈·巴赞著.电影是什么?[M].崔君衍,译.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87:82.

[2]苑汝杰.唐代河朔藩镇情态考——从唐五代小说看河朔藩镇之暴虐现象[J].求实,2004(11):295-296.

(责任编辑:高 坚)

2017-0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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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8535(2017)01-0074-06

耿梦瑶(1990-),女,安徽阜阳人,阜阳师范学院文学院2014级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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