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鸭子奥尔德克

2017-03-14 16:49南子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7年3期
关键词:野鸭子奥尔德罗布泊

奥尔德克,维吾尔语是“野鸭子”的意思。他像其他罗布人一样,世代在塔里木河下游阿不旦一带渔猎,他的确像野鸭子一样,有着敏锐的直觉和顽强的生存能力。

正是他,作为向导帮助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发现了惊世的楼兰古城,由此拉开了20世纪西域探险史的开篇,也是持续了一个多世纪“丝绸之路热”的发端。也是他,将沃尔克·贝格曼带到了传说中有一千口棺材的小河墓地……

南子这个作品虽然取材于楼兰历史的真实事件与人物,但作者没有拘泥于还原历史真相,而是据史并通过非凡的个人化想象与重构,让读者看到人和事在历史大背景的时空中漂浮的身影。由情绪和细节带动的散文化叙述,情感饱满,有浓郁的异域文化色彩,使她的叙事中有一种特殊的质感。

张 鸿

楼兰亡国后,从唐代以后的罗布泊区域就进入了长达近十个世纪的晦暗难明的时期,古道他移,繁华不在。

不过,在罗布泊岸边有一支楼兰遗民哪儿也不去,被后来的人们称为罗布人。他们主要居住的村庄叫阿不旦,意思是“有水有草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

据说,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四缘绿洲的居民似乎不大看得上罗布泊人,他们并不把罗布泊人看成是“自己人”,说他们不与人为敌,也不与人交往。

这支罗布泊人世代生活在罗布泊探险史上有名的依列克河边——塔里木河下游紊乱水系的一段基本稳定的河道,他们叫它“阿不旦河”,以捕鱼为生,以野麻(罗布麻)织布为衣,他们的语言与附近的居民并不完全相同,也缺乏与邻人交往的热情,自生自灭,过着一种完全退化的,物质奇缺但又自给自足的全封闭似的生活。

这无疑是脱离时代的一种自赎。

罗布村里的人睁开眼睛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眼前的这条大河,阳光给宽阔的河面刷上了一层浅浅的白。在这条河流平静的水面上,成片芦苇的倒影在波动起伏。

阿不旦河水仍流向喀拉库顺。

因为有了湖泊,这个地方始终只给他们提供它所能给予的鱼和少量的玉米、小麦。树皮船停留在岸边的胡杨树底下,新开的芦花气味,鸟蛋的气味,苇丛中野鸭子交配的气味,河水里鱼的气味,水草的气味连绵浓烈。

特别是苇草的气息。

不知道这么强烈的苇草气息是从哪里来的,现在,它们凝固在阿不旦村的上空。还没到芦苇收割的季节,苇草的气味像是直接从阿不旦河里散发出来的,就好像大水是苇草的气息直接引来的,正是因为有了苇草的气息才有了大水,否则,阿不旦河的水是无论如何也涨不起来的。这些气味沿着河岸和船上的人一起走到陆地上去,他们大都是男人,全都非常的瘦,非常的黑。

男人每天出去到河里捕鱼,女人则留在家里,只要孩子还活着,母亲们总是有办法把他们养大。不,更多的时候是这些孩子自己,他们在芦苇丛里寻找野鸭子蛋,用木钩子钓小鱼,那么燥热的天,堆放在河滩泥地上面的鱼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味儿。

阿不旦村到处都是孩子。

在这个村子里,总是有孩子在出生。他们像是随季节生长的果子,潮水般地来临。一群群的,大的后面跟着小的。他们栖息在低矮的茅屋里,芦苇丛里,河滩的泥泞里,起伏的叫声尖声尖气的,在热辣的阿不旦村回响。这简直有如一种灾难。

不過,他们的出生好像并没得到那些粗心母亲的重视,直到他们能自己捉虱子的年纪,也就是十一二岁吧,那些孩子,说是怕被太阳晒伤,他们通常是一丝不挂,从头到脚抹上了河泥,像鱼一样地光滑。看起来瘦骨嶙峋,有的孩子身上还生着难看的疮。

他们在河岸上不停地挥舞着手臂,不是驱赶成群成群的苍蝇,而是正在空中低飞的企图与他们抢食吃的乌鸦。

在阿不旦村,每家茅屋都是由红柳枝和芦苇秆围起来的。可它的形状,却都不一样,有的方,有的长,有的扁圆。

还是正午,四五个头发乱糟糟的小孩子从村头一间红柳树枝和芦苇搭建的低矮茅棚里走了出来,其中一个孩子的背上粘着几片鱼鳞,在太阳光下面闪着光。

他们每个人的嘴里都被那些煮得半生不熟的玉米粒塞得满满的,一个被他们叫做“大”的人来到其中一个孩子的身旁,这个男人无比怜爱地看着其中一个光着上半身的,正朝自己翻白眼的怪孩子,一边用有些油腻的手把他嘴里的玉米粒抠出来,一边责备他说:“野鸭子都不吃的脏东西,你该吃点肉。”说着,把手里的一块黑乎乎的鱼片塞在了孩子的嘴里。

一会儿,这间红柳屋子里冒出了一股呛人的烟火,一个大孩子光着上身,正低着头,撅起屁股奋力地劈柴,他是多么的有力、勤劳。

那个被他们称为“妈妈”的人,用葫芦水瓢在水缸里搅得水花飞溅,嘴里骂着这些喂不饱的小东西,他们那些粉红色的小嘴总是因为饥饿而不知疲倦地大张着。

奥尔德克就是这些孩子中的一个。

野鸭子和饥饿的乌鸦在阿不旦的上空展翅,间或有一只野鸭子垂直坠入水中,既新奇又好笑。奥尔德克以为,这就是自己成年累月所看到的世界的全部。

有一次,他差一点在水中死去。

他那么小,才四岁多一点,在看起来大一点的孩子身后下了河。孩子太多了,没人看到他这个危险的举动。奥尔德克从水里坠落了下去。那种在水中沉浮的感觉就好像是在空中飘。他听见阿不旦村的树,房子,还有沙地上的骆驼都发出咕咚咚的声音,像一连串的果实坠地。他想抓住它们其中的一个,却都一一不见了。

他睁着眼睛,看到水草、芦苇秆在水中变了形,一些小鱼舔着他的皮肤,感到自己正被一股巨大的温暖所压迫。他不知道自己正经历着一次最为奇异的旅行。最后,到底是谁把他抱上岸的,已记不得了。

当母亲看到奥尔德克像一只湿淋淋的野鸭子被人拎着,很随便地扔在了自己的脚下时,她竟然满不在乎地大声笑了起来。

不,不止这些。成年后的他,看到了更多。

1

奥尔德克出生的季节大概是秋天。

他在新生的血泊中啼哭着,音质具有金属般的坚硬。可他一生下来,母亲就感觉到他身体的比例不对,两腿奇短,双臂却奇长,当她用一只手抓住他的两只脚倒悬在半空中时,感觉他就像是一只野鸭子。

母亲有点害怕了,像扯麻绳一样地用手把他的四肢扯平,这一举动引起了奥尔德克的抗议。他的啼哭声惊起了罗布泊旁边的一群野鸭子,它们从芦苇丛中飞了出来,在空中扑棱着翅膀,迟迟不落,低飞的身影被大门外的一束阳光照了下来,像一个有着预言意味的剪影,落在了门框上,刚好被他的父亲看到了。

“就叫他奥尔德克吧。”

奥尔德克是“野鸭子”的意思。

按照罗布泊人的习惯,婴儿出生时遇到的第一件事,或者是看到的第一眼东西,就会成为他的名字。

反正从那以后,“奥尔德克”这个名字就这么被叫开了。

奥尔德克长大了,浑身散发出一股湿漉漉的小野兽的气息。

一天,奥尔德克把双脚探进水里,他的举动使周围的水面泛起了涟漪。他低头一看,自己竟然是平稳地站在水面上,他试着向前走了走,没有沉下去。水波在脚下流动,感觉又软又滑,舒服极了。

不知不觉,他离岸上的孩子越来越远了。

一群在河边嬉闹的孩子在此时都一一噤住了声,笑声停了下来,吃惊又羡慕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这个与他们不一样的孩子:“这不是真的吧。”

过了好久,其中一个罗布泊孩子小心翼翼地把脚伸进了水里,一脚踏在了河泥里,身子软软地滑了下去,溅了自己一身的泥水。

这个孩子用怨恨的目光看着水中的奥尔德克。

“奥尔德克,你一定是一个怪物吧。”

想到这里,孩子们都兴奋起来。然后,他们就相互比赛,看谁能够砸中正在水里滑行的奥尔德克。

突然,奥尔德克的头被一块很大的鱼骨头给击中了,疼得“嗷——”一声叫了起来。回头一看,是一群光着身子的罗布泊小男孩,其中一个孩子朝他“扑哧”一笑:“野鸭子,野鸭子。”就哄笑着跑开了。

没过多久,更多的碎石片和鱼骨头砸在了他的身上,就像是在赶一只真正的野鸭子。

后来,奥尔德克踩着水花的动作越来越富于变化,他有时候双腿微弯,双臂伸展,像一只真正快活的野鸭子那样在水面上飞速滑行,水花在他的身后形成了一道白花花的水幕。

他跟水是那样的亲密无间,难舍难分。

水就是他,他就是水。

他曾经听说过,这个罗布荒原在从前也是一片汪洋大海。只是后来,它干枯了,流到了很远的地方去了,那是世界的另一头。全世界的水都要到那里去,水是蓝色的,跟天一样的颜色。

这是奥尔德克听他的父亲说的。

他最喜欢的动作是在水中倒立,因为在他倒立的时候,他能在水面上看见自己的倒影,这影子被水流可笑地拉长和弯曲,自己都快不认得自己了。这个时候,岸上的人就会一再地想到同一个问题:奥尔德克到底是人还是一只野鸭子?

“野鸭子。”奥尔德克轻轻地唤了自己一声。

“为什么会这样?”

当他的嗓子像一只真正的野鸭子开始变声时,他为自己不是一个正常的人而感到微微的羞耻。

他不知自己要去哪里。现在,奥尔德克坐在阿不旦河边,看水,也看水鸟。那么多的鸟,从一片水域,滑到另一片水域。这段距离就像一個谜。他想,也许这段距离就是一扇门,水鸟儿用翅膀打开。只是,没有一只足够大的鸟儿能带他飞过这段距离,否则,他就能知道那个秘密了。

他蜷缩着身子,低头看了看自己,他的腿上和脸颊上都长出了须毛,因为害怕,他的喉咙里有些发痒,一张口,就发出了“呱——呱呱”的叫声。

他感到更加的羞耻了。

他开始沿着河岸奔跑,阿不旦河的水面上蒙着一片夏末时节又厚又宽的光亮,苇丛里还混杂有一层红彤彤的浓雾。他低声呱呱叫着,打算折回家,他伸脚去撞那些脏污的野鸭子,那些在水里游戏的孩子,他们的脚溅起了河底龟裂的烂泥,赤着身子的男人在浅水中洗浴,水淹没他们的腿肚子。

他们都没看见奥尔德克蹒跚着走过。

2

在阿不旦村里,那些罗布老人,长年在河里捕鱼,一个个看起来干瘦,沉默,黝黑,浑身散发出一股湿漉漉的鱼腥气,还有水气。除了每日捕鱼,他们还收割成熟的芦苇,沿着阿不旦的河水两岸,有好几百英里长的芦苇滩,芦苇是那么的多,一茬一茬地成熟,好像永远也割不完。到了割芦苇的季节,强烈的苇草气息好像是从黄亮的河水中直接散发出来的,然后弥漫、凝固在空气中。

那些湿润的苇草,茎秆包裹着汁水,清新的植物气息顺流而下,流在了河岸上,树底下,自家的门口,还有稍远些的洼地上,苇草长年堆积,一层又一层,像生了根一样地留在了那里,给阿不旦村带来足够的柴,编织器具和盖房子的材料。

一年又一年,日光和风把苇草垛里的水分吸得干干净净。最后,它们由湿润的金黄色变得浅黄,最后是和沙地一样不起眼的,有些脏污的灰白色。

这一眼望不到头的芦苇滩是奥尔德克从小逃避母亲的地方。芦苇的清香气息深入到他的骨髓,成为他童年深感安全的气息。就像这里每一个人皮肤上湿漉漉的鱼腥气,就是在睡梦中也感到它的笼罩和消失。

到了夏夜,苇丛发出浓郁的气味,带来了一些深水下潜流的声音,不,那不是水流声,而是植物枝蔓被揉捏的叹息声……而这平静的水是乳汁般地倾泻到午夜软绵绵的,孤独中的东西……

奥尔德克每天在这条河里玩的时间是越来越长了。

开始他只是在吃过中午饭之后才到河里去,太阳一落山他就上岸回家。后来,天一亮他就在河里了。直到有一天早上,岸上的罗布泊人惊讶地发现,这个九岁的孩子两腿稳稳地踏在水面上,双臂左右扇动,他站在水上,就好像没了重量,浑身湿漉漉的,河水明晃晃地照着他,像刚出水的鸟儿一样闪着光。

在他的身后,居然跟着一大群摇摇摆摆的野鸭子,看上去它们真的是快活极了。

岸上的人在欣赏完奥尔德克在水中的走姿以后,很快就想到了同一个问题:“这孩子连捕鱼的事都不肯干,那么,他在水面上行走到底有什么用呢?”

人们看到奥尔德克既没用又不听话,还长得古怪,腿短手长像是一只野鸭子。

“上来。”风很大。终于有一天,父亲的召唤声有如耳语。

奥尔德克从河岸边向树皮船奋力一跃,他跳跃的姿势留在了自己的记忆中,成为他童年时代在阿不旦村平凡封闭生活中最富有冒险精神的一跃。

一个重重的巴掌扇在了他的脸上。

第二天中午,奥尔德克的父亲才回到家中。不知道他这一晚上哪儿去了,沒人敢问。船上的鱼已死了一大半。很显然,是太阳把它们给活活地晒死了。鱼就是这样,如果不及时地把它们妥善处置,它们就会用死亡来惩罚人们。

父亲回来后,很仓促地看了母亲一眼,又用恨恨的目光看了奥尔德克一眼,就摇晃着进屋去了,一头倒在了破毡子上,这一躺,就是整整三天。醒来后,他看起来比以前更沉默了。

3

终于有一天,该是奥尔德克第一次失踪的时候了。

奥尔德克在罗布泊的第一次失踪,抑或说他人生中的第一次主动失踪,就这样出场了。当然,他这样做,无非是想惩罚父亲一次。

但是他并不知道,他这一走,从前的那个自己在心里就永远地回不去了。他在心里成了一个彻底的浪子。

那天没有风,正午提前把干裂的热气放了出来。

奥尔德克站在离家不远的一段河岸,河道拐过一个不怎么大的弯,他看见他家的船被浓密的芦苇遮住了。母亲看不见他,她永远在屋子里忙活。她不会四处张望。

他定了定神,一下子狂奔起来。

这是罗布淖儿的戈壁沙漠。他的土地。奥尔德克越跑越快,跑得越远,离陌生就越近,就越加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在远离河流潮湿的气息。

直到看不到房子,还有人,奥尔德克才感到了兴奋。

前面出现了一些枯死的胡杨树,他紧张地朝四周看了一下,就爬到了一棵稍壮的树丫上,半蹲在上面,像是一只受惊了的小兽。远远地,他在树上又看到了他的村子,土黄色的包,像一些一动不动的坟茔。

可是,正午酷热的阳光下的炽白,几近无声的沙漠,像死兽一样的枯树,这一切,组成了一种让人恍惑的氛围。

我是谁呢?我在哪里呢?

奥尔德克不知道他的这种凶险的游戏还能进行多久,直到太阳躲到了枯树墩的后面,那灰红的颜色让人深感诡异。

一群野骆驼出现了。

随之出现的是一位少年的黑色身影。他远远地出现在一片像残墙的沙梁上,手里拿着一张红柳弓箭,正慢慢对准在树上的自己,奥尔德克一下子糊涂了,紧张地缩了缩身子。一会儿,少年的弓箭放下了。

奥尔德克看着少年远去的身影慢慢变小。

接近半夜的时候,在树上睡觉的奥尔德克被一只陌生的手摇醒了。

月光下,一个少年抓着他的手,高额骨,厚嘴唇,右耳朵的下角缺了一大块,喉结因脖子长而显得尤为突出。是白天见过的那个少年。当他用像鱼叉尖刺一样的手指紧紧卡住奥尔德克的胳膊时,奥尔德克感觉他是强悍而有力的。

这时,奥尔德克发现他的手与众不同,手背上布满了筋络,像老人的手那样皮肤多皱,指甲尖而长。还有——他的手居然只有四根指头。看起来他跟本不像是人的手,而像是鸟类的爪子。

“你是谁?”他本能地甩开了他的手,摸索着起身,发现身体已僵直得难以动弹。

他的鼻子奇怪地抽了抽,像是嗅到了什么气味,然后,嬉笑着用一种肯定的语气对奥尔德克说:

“我见过你。人人都说你是一只会飞的野鸭子。”

接着他又说:“我知道你最近总爱在河面上行走,那里是不是很好玩?”

他抽搐着鼻子,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好像在告诉奥尔德克,这一切都是刚刚从他的身上嗅出来的。

“不许笑。”

奥尔德克眼睛一瞪,好像跳过了另外的一个世界。

接下来,这个夜晚无疑变得有趣而愉悦起来。

在荒野上,一个陌生的罗布泊少年,跟他在一起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加上野兽一样的死胡杨在竖起耳朵听他们无聊的对白。草丛中有小虫子在叫。奥尔德克的恐惧感慢慢地消失了。

很快,奥尔德克就知道了这位莽撞的罗布泊少年叫阿布都热依木,他就住在离阿不旦村五公里处的都拉里。(都拉里:意思是老爷住的地方。)

奥尔德克此时还不知道,十八年过后,这位罗布泊少年成了整个罗布泊人当中最棒的“猎驼人”。

他俩的友谊,一直持续了很多年。

“嘘——”这个时候,罗布泊少年阿布都热依木的神情一下子紧张起来。他的鼻子使劲地抽了抽,好像是嗅到了什么。然后趴在了沙地上,想嗅到这片大地上更多的信息。

“你在嗅什么?”奥尔德克好奇地问道。

“别出声——附近有老虎。”阿布都热依木稍作停顿,低声说道。

“这里危险,我们快跑。”他一把扯住奥尔德克的袖子,“走,我带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等奥尔德克再转过身去,看见这位罗布泊少年跑在了他的前面,他踏过的地方尘土随风扬起,一股呛人的生涩之味被高高扬起,然后重重地落在了他的心上。

奥尔德克如同一个捡拾他遗迹的顽童,以他的气味为向导,在白得骇人的月光下,在此后的十几年里,一直跟随着他朝一个又一个未知的地方跑去。

远处的罗布荒原,传来了新疆虎低沉的吼声。

又一天的黄昏来临,阿不旦河的芦苇丛里像冒烟,河滩又湿又硬,苇丛一片青绿色,被暮色压得很沉。奥尔德克就在河岸上。

不过,这片罗布荒原并非纯洁得没有任何生灵的踪迹。整个阿不旦河滩的芦苇丛里都传出了蚊子的巨大声响,混杂着野鸭子和其他水鸟的欢鸣。

阿布都热依木走在前面,奥尔德克在后面两步紧跟着。当他们走到远离阿不旦村的荒原的一棵枯树下面时,阿布都热依木放慢了脚步,鼻子使劲地抽了抽。

几个月前,他在这里打死了一峰野骆驼。他把弃之不用的尸骨丢在了这里,任其在大太阳下面发出腐臭。成群的苍蝇在上面盘旋,远远看去,像一小团会发声的乌云停在上面,四周堆积着散发臭味的干枯毛皮。

现在是秋季。夏天已经在另一个季节的酝酿中变为废弃的渣滓,深秋的气息越来越浓,浓密的芦苇包裹了河岸,点点白絮被风扬起,使其中的波澜陷于不明。而波浪之上出现了一些银质斑点。

芦苇蹿节了,大片大片地连成一体,闪着又亮又硬的灰绿色的光。它们在风的吹动中发出巨大的刷刷声,到了晚上,一丛一丛的芦苇尖上迷迷蒙蒙的,看上去又荒凉又辽远。

夜黑黑。天上的星星数不清。

阿不旦村并不平静。蚊子与微风在进行情歌对唱。稍远处的芦苇丛,野鸭子梦游,两腿一蹬,从草窝里滑了出来,更远处,胖乎乎的鱼儿在河的浅滩处游泳,潜入水底,又浮了上来,一只小蚂蚱停在草叶下面,草叶尖上的一颗露水,就要滴落在它身上了。

他的父亲在河里捕鱼,动作缓慢地把鱼网撒下来,这是每次捕鱼时都要进行的一个仪式。夕阳的光从他的肩膀上滴答着淋下来,野鸭子惊叫着从河面一掠而过,飞进了芦苇丛,可是他好像视而不见,看起来很沉默。

然后冬天来临,寒风凛冽,走在冰面上,一阵阵吹来的寒风就像密集的暗器,尖利的刺,让人感觉疼痛。北风吹得呼呼直响,有时发出一种尖利的声音,它与河流的吼叫声混合于一体,一切都在声音里得以体现。

狭长的水湾就在河岸和一个突出的泥岸之间,他的父亲就在这个位置上布了一个渔网。这是冬天,这道水湾有的地方很狭窄,但已经结冰了。当船驶过的时候,响起了冰块被撞破后的声响。

他沿着外边划船行进,一边用桨打冰,每打一次就将渔网慢慢地向岸边移动一些。这样,水底的鱼都退隐到这道水湾里去了。

待他将紧紧靠岸的冰都打碎的时候,鱼也都游到河里去,最终被网捉住。

这种奇特的捕鱼办法真是奇特。奥尔德克一下子就忘记了所有的寒冷。

渔舱里,像小山一样堆满了银光闪闪的发亮的野鱼。这时候的渔船与早上刚出去的时候截然不同,这时候的渔船是“大肚子”的。

没多久,奥尔德克的父亲去世了。是得了一种奇怪的眼病,不能闭着眼睛睡觉,一闭上眼,就奇痒无比。父亲只好没日没夜地睁着眼睛,人越发地瘦下去了,浑身干巴巴的,像一条风干的鱼。

“差不多了。”

阿不旦的人都这么说。

“差不多了。”

村里人闲话中的杂音多了起来:说是他得了这么一种奇怪的病,一定是平日看了不该看的东西所致。比如,他家里有那么一个奇怪的小孩,怕是鬼怪缠身了。

说这话的是一个罗布泊老人。他用恶狠狠的眼神看著奥尔德克,这句话被躺在芦苇上的父亲听见了,眼睛睁得更大,像要爆出来了似的。

几天后,父亲就去世了。

按照罗布泊人的习俗,罗布泊人死后,就安葬于他身前所用的独木舟里,并把用过的渔网也一起随葬。

那天,早上的阳光刚刚苏醒之际,全村的男人都到河边了,父亲的身体被芦草包裹起来,平放在独木船上,一卷渔网,放在了他的脚下。

阳光给宽阔的河面镀上了一层虚空的白。当这只船漂到很远的时候,奥尔德克看见了遍布小船的涌浪,以及涌浪沉闷的撞击声,像极了父亲的咳嗽。而后,与岸上自己那张小孩的脸,一同在尘世的河水中沉没。

父亲是怎么结束他的生命的?这是奥尔德克心里长期存着的一个疑点。

他不敢问母亲,母亲怨恨的目光让他的心里发凉,他也不愿问别人。

4

从那时候起,阿不旦村多了一个消极应对每天去河上捕鱼生活的人了,不再因一些空洞的赞美而生出无穷的劳动热情了。

时间长了,奥尔德克对在河里每日的捕鱼生活也逐渐顺应了。那以往看起来很神奇的一件事竟然也是那么地平淡。

平淡会让人百无聊赖。

在迎向阿不旦村的方向,用整棵巨大胡杨挖空制作的 “卡盆船”就停在河岸和一个突出的泥岸之间,它也许是个死口。

远远看去,水流狭窄,两岸的各种植物全都躬身垂向水面,包括那些野生的鹅,还有水鸟。路边的红柳茅屋多了起来,这个时候,河流的表情是平静的,像等待孩子回家的母亲的表情,只是母亲这个词太古老,太庄重,也太陈旧。

有时候,“卡盆船”来到河流的中心,它的水流缓慢,笔直,波澜不惊,岸的两面却寸草不生,此时,它的表情像阴雨天一样单调乏味,让人摸不着头绪,感觉这平静的波浪下面暗藏祸心,一种诡异的恐惧感多于对此景的迷恋感;更多的时候,船身所停靠的地方,是离河岸最近的长满芦苇和菖蒲的老河床上。

这一带的鱼最多,河岸因为杂草众多而变得面目模糊,像施了颜色的魔法——此时,它的表情看起来是漫不经心,带着些许桀傲和不驯的。

奥尔德克时常看着河面发呆,它的漩涡,它的激流,它那飞落在岩石上溅起的白花花的泡沫,树皮船随波远去,就像远去的,缓慢流淌的时光本身。

他就像是那条河,每天只生活在自己的潮汐里,一会儿来到了人们的面前,一会儿又退向沙漠的尽头。

这个时候,奥尔德克会看到河流的不同表情,渐渐地,奥尔德克迷上了这条河流。

他隐藏在它低沉的声音中。

5

一天,奥尔德克来到了河边,水面上漂了许多芦苇叶,一条小鱼跃上了水面。他努起嘴唇,想发出鱼的声音,但小鱼已经不见了。他望着河水出了一会儿神,就像以往一样,把脚踏进了水里,动作有点重,一下子竟踩在了石块上,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子,他尝试着又往前迈了一大步,结果水淹没了他的腿。

当水面平静的时候,奥尔德克看清了自己,这不是从前的他了。那个能在水面上随意行走的罗布泊小孩已脱离了他的躯壳,再也回不来了。

十几年过后,阿不旦村多了一个沉默寡言的罗布泊男人。在行动上,他和那些男人别无二致,每天打鱼,牧驼,到了秋天,去收割芦苇草。只是,他行走的姿势,怎么说好呢,像是一只蹒跚的鸭子。旱鸭子。

关于那个曾经能在水面上行走的罗布泊男孩的传说,渐渐地被人们遗忘了,也被自己遗忘了。

终于有一天,当一个狂热地沉迷于未知和神奇事物的外地人找到他,向他求证这件事时,奥尔德克回答说:“那不是我。”

选自《广州文艺》2016年第12期

原刊责编 张 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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