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自芬芳(中篇)

2017-03-16 16:00赵宇
神剑 2017年1期

赵宇

自芳站在北温泉度假酒店的大厅中间,像一堆摞得整整齐齐的米其林轮胎。抬腕看表,下午两点零五分,离通知的开会时间还有二十五分钟。

初春天气,重庆已然回暖,酒店大厅的暖风仍开得呼呼响,吹到自芳脸上,辣乎乎的,像无形小火苗,烧得她有些睁不开眼睛,背上发稠,出汗了。自芳深深地吸口气,掐到肉里的腰带换取到片刻的轻松,中午吃得太撑,一桌子好菜,在家里可吃不到这么高的标准,那些年轻小姑娘们腰细得两只手都能掐过来了,只轻描淡写地动了几筷子。政治部主任劝自芳,多吃,多吃,你回去还得奶孩子,女孩子们就掩着嘴嘻嘻笑,坐在旁边的裘金金就使劲给自芳夹菜,索性按住自动旋转桌,一气给自芳夹了两个大海参,花花姐,这东西最补,我怀孕的时候吃了很多,你现在吃也不迟。女孩子愈发笑得前仰后合了,一个个脸蛋发红,花枝乱颤,自芳熟读《红楼梦》两百遍,知道自己现在就是进大观园的刘姥姥,就差头插菊花脸抹胭脂拿银套盅喝酒了。

自芳姓花,大名花自芳。自芳小时候觉得自己的姓土,有人打趣叫她花大姐,自芳知道就是傻大姐的意思了,又怨不得老祖宗,只得在心里恨,大一点读了《红楼梦》,知道了袭人也姓花,又是进了金陵十二钗又副册的贾宝玉跟前一等一的丫头,难得是有诗意有古义的姓氏,才释然了,又觉得自己的名不好,自芳,孤芳自赏,顾影自怜,这就不是什么好运势了,比如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晴雯,爹妈就给了个福薄的名字。自芳从小便有几分多愁善感,嫌弃同龄的孩子混沌,加之学习好模样秀气,就有些傲气,不太合群,尤其不喜欢和女生混在一起,孤孤单单地长大了,后来军校毕业分到军代室,军代表几乎是清一色的男人,每每有人感叹女军代表哪样都好,就是身边没个女同事、事事孤单时,自芳总是浅笑不语,心想,省了聒噪不知道有多清净。几年以后,裘金金调到了自芳的军代室,裘金金看上去大大咧咧的,一来就叫自芳“花花姐”,虽是早已释怀的事,自芳仍然不爽,像眼睛里进了眼睫毛,为什么不叫“芳芳姐”,“自芳姐”?花花,像在唤一条狗,自芳每次听到“花花姐”,就看见自己一头鸡窝乱发一脸傻笑地站在那里。那她是不是应该叫裘金金“球球妹”?

大厅里陆续有人出来了。三两个女生踩着高跟鞋,砰砰砰地敲在大理石地面上,像大口径狙击枪在点射,看见自芳一个人杵在空荡荡的大厅里,小女生有点诧异,花花姐,在这儿干吗呢?自芳早就准备好了答案:這里太大,像迷宫一样,我迎一迎大家。小女生指着自芳身后方的牌子说,这不是有指示牌吗?“军代局妇女座谈会由此去”。另一个说,花花姐,我来过好几次了,熟得很,放心吧,别站着了,怪累的。说着,砰砰砰地走远了,敲得自芳的太阳穴突突跳。

两点三十五分,电梯口空无一人,自芳第四十九次确定了自己是站在房间到会议室的必经之路上,自芳踩在制式高跟棉鞋里,腰酸,腿软,脚底板疼,上面淌着,下面憋着,看上去站得笔直,内里却有一条痛苦的蚯蚓拧着麻花,自芳冷不丁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指示牌怎么扔在这里?”自芳转过身,看见军代室办公室助理员骁勇提着指示牌的脖子,朝她走过来,自芳嗓子发干,好像骁勇攥着的是她的脖子,她不确定骁勇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是不是一直在暗处潜伏也未可知,自芳飞快地看了一眼服务台,没人,便低声笑着说,就是啊,这个酒店,乱七八糟,我都差点走错地方了。

不知怎的,自芳就有些丧气,看着时间差不多了,低着头进了会议室,找到自己的座位牌坐下。

自芳用余光扫了扫左右,塞塞率率地从口袋糖块堆里摸出准备好的发言稿,轻轻地展开夹到笔记本里,像考试夹带的小抄,自芳嘴上不时和裘金金应付几句,心里默念着发言稿,想再熟悉一下。这发言稿自芳是下了功夫的。都说无欲则刚,进了副团职后备的自芳就像被暗处的眼睛拿着短,时时如临深渊,处处仰人鼻息。自芳自认兢兢业业,临产当天还挺着大肚子搞验收,听话乖巧,领导不喜欢的事不做,不喜欢听的话不说,情商不低,文笔尚可,用全国人民都熟悉的表达方式说,还是蛮拼的,怎么上中级指挥军官培训班就老也轮不到她呢7军代局是雄性的地盘,自芳看有的男副总,不是长得獐眉鼠目,就是说话嘴里含着个鸟蛋,自芳打心眼里瞧不起的。自芳在全局三百多个军代表里显不出来,在二十四个浪蹄子里还显不出来吗?自芳不服气,自芳就要争争这口气。机会总是给有准备的人,还是一条,难得的是第一印象,笨鸟先飞,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所以,自芳是无论如何也要写好这篇发言稿的。

四点零五分。女代表们的八卦也摆得差不多了,大家纷纷掏出手机刷微信,会议室里的嘀嗒声此起彼伏,“姐妹们,待会儿开会,大家都把手机调成振动,虽然是过节,也要讲个纪律啊”。这一下,那些个炫耀轻佻的嘀嗒声没了,自芳很是舒坦,手摸到裤兜里按下了智能机的振动键。

自芳继续默念稿子。反反复复,几个容易磕巴的地方都背顺了,顺得都不用过脑子了,水管一开,哗哗就来。在这个百无聊赖的时候,自芳再一次以极大的耐心重新审视了发言稿的科学性和周密性。这篇至关重要的发言稿应该写什么怎么写7自芳再一次使用了排除法。汇报工作?否。一年验了几千万的装备,参加了60℃的高温试验-50℃的低温试验温差100℃的温度冲击试验?工作多么吃苦耐劳,加班加点?否。别的女军代表会撇嘴,这有什么呀?我比你还艰苦呢!自芳记得她第一次参加妇女座谈会这么说的时候,就看见杨水清撇嘴了,不过那会儿杨水清还是个小参谋。家长里短吗?更否。主席台上的男人们家里还有本难念的经呢,一个黄脸婆唠叨还不够?再没耐心听你哕唆。谈爱情秀恩爱吗?绝对否。且不说爱情是水中月镜中花,早晚要幻灭,在你忘乎所以秀恩爱的刺激下,这二十四个嘻嘻哈哈的浪蹄子里难保没有做个小人儿往上扎针的狠角色。

时间就是这么不禁过,自芳参加妇女座谈会的次数得用两只手来数了。一眨眼,花骨朵开到荼蘼了,从“小丫头”变成了“花花姐”,七八年前走在大街上,就有初中生叫阿姨了。回顾过去三十多年的人生,说得宏大一点,是宇宙大爆炸以前的混沌洪荒,说得文艺一点,是诗里的人面桃花和画里的庄周梦蝶,直截了当地说,就是无数个巨大的笑话,讲笑话的人自己不笑,不是因为幽默,是因为不知道自己是个笑话。

儿子就是自芳的苹果,或者说是引诱自芳吃苹果的蛇,儿子呱呱落地的一刻,自芳就尝到了苹果的滋味,眼睛一亮,才知道自己哪里是在什么伊甸园里,原来还是在人间,或者地狱也未可知。自芳以前看川端康成的时候,对一句话特别着迷:因为一个人的字写得不那么漂亮,就从此断了来往。自芳自己也写一手猫抓字,倒不会从书法上嫌弃,作为文学青年,自芳是很会给这种矫情推波助澜的,个子矮了、郊区口音了、当众剔牙齿了……总之,二十几岁以来,自芳一直遇不到簪花描眉琴瑟和谐的如意郎君,便把心思放在工作上,考了同等学力研究生,同龄女人恋爱生子结婚离婚的时候,自芳青灯伴古佛般,在办公室背标准写论文搞课题,一个人写了一个军代室的论文,得了科技进步奖,还立了三等功,不经意地就进了副团职后备。自芳咬着牙撑到了三十五岁,见了黄河撞了南墙,形成了只要不讨厌,嫁谁都一样的婚姻观,亦是不想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和教育小姑娘的典型教材,和小公务员白干练结了婚,很快就怀上了儿子冬瓜。自芳还记得在婚礼宴席上,身穿摇摇欲坠的婚纱,挨桌敬酒时闻到的味道,一股低劣酒精混杂着荤腥油腻的味道,等同醉酒人呕吐物的味道,令她空空如也的胃翻江倒海。托这味道的福,她还牢记着嘉宾们的祝福,说什么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什么上得厅堂下得厨房,什么七仙女找到了董永,充满酸气的泡泡汩汩地往外冒,淹没了整个婚宴现场,自芳只得一面咽着不断涌到喉咙的酸水,一面瞟着白干练的脸色,直到宴席散了一切停当了回到新婚套房的床上,自芳还赔着小心。

重回人间的自芳就不那么喜欢林黛玉了,反而觉得薛宝钗识大体有谋略,如果贾宝玉听宝姐姐的话考取了功名,大观园可能就不会呼啦啦似大厦倾了。重回人间的自芳第一次听说,上幼儿园也是要给老师送礼的,月饼粽子土猪肉,不一而足,现金购物卡金项链,行情看涨,与通货膨胀系数飙高和工资不涨不相关。幼儿园老师到底也属于灵魂工程师序列,懂得礼尚往来之仪,不像有些官员们,送了礼不一定记得住没送礼绝对记得住,老师对送了礼的孩子还是有慈爱之心的,孩子尿了裤子拉了粑粑,老师能把裤子换得快一点,吃完了第一碗饭要再添的时候,老师能在白面条里埋上两片肉,就是唱歌跳舞做游戏不那么跟得上,也能经常得到小红花,真正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也有不花钱受待见的,那就是领导的儿子孙子外孙女,上课坐头排唱歌站中间,领操领舞当小旗手,对这些祖国的花朵、五六点钟的太阳,幼儿园老师是当眼睛来呵护的,用殷勤来浇灌的。也有不花钱又能得到公平对待的。自芳家附近有一所希望幼儿园,每月只要四五百元,还不交赞助费,即使住得很远的农民工也把孩子往那里送,自芳经常在路上遇见上下学的孩子,看到他們好像永远也洗不干净的衣服和黑黄的小脸,多少有些嫌弃,看他们背着“希望”字样的小书包,又生出几分怜惜,农民工的孩子背着“希望”书包上着希望幼儿园,这运用的是什么修辞手法?又或者,“希望”本身就是个含混暧昧的词语,我们对他们的希望是什么?是长大了盖高楼扫马路在有毒的环境里制造有毒的产品,然后再把自己的孩子送进“希望”幼儿园吗?是吗?还是说回自己的孩子吧。

“保教费每月七百八,赞助费一学年一万,一次性交满三年的打九折,二万七,一次性交满四年的打八折,三万二,如果你的是双胞胎,我还可以再打点折,你的孩子是要读四年的。我们是重庆市重点幼儿园,这个收费是不贵的,而且,你去问问其他家长,我们这么多年是没有涨价的……”

自芳到区实验幼儿园咨询的时候,招生办的女老师告诉她,八月三十一号以后出生的孩子必须得第二年才能入小学,现在教委管理得很严,没办法突破。改年龄7想都别想!女老师说话有点含混,感觉像是门牙松了,咬字不敢使劲,但语气毫不含糊,说完两句话不自觉地摸摸嘴,许是看门牙还在不在?若是门牙冲口而出,岂不损毁教师形象?不是都说,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吗?依自芳看,这不是孩子的起跑线,是爹妈的冲刺线,拼着老命累断了气也要撞的冲刺线。近来,自芳愈发觉得自己这些年的多愁善感浪费了很多时间,脚踏实地过好日子才是第一要紧的。

看着自己煞费苦心万无一失的发言稿,自芳仿佛看到了胜利的曙光。嗞——嗞,扩音器尖利地响,吓得自芳一哆嗦,抬头一看,政委和主任已经就座了。

“对不起,让大家久等了,有点事来晚了,我们开始吧!”

这个政委倒是干脆。座谈会开始了,照例是表彰军代局巾帼建功先进个人,颁奖,献花,自芳休了半年产假,自然没她的份,看着一队小蹄子扭着腰肢领奖下台,心想,还是搞轮流坐庄嘛。再然后就是个人发言。

第一个是女总代表。是给全局女同志的倡议书,一是二是三是,建功立业,贡献力量云云,格式刻板内容老套,还是照着稿子念的。倡议书?先倡议老公把孩子生出来再说吧,真把自己当大姐大了,这种水平也能够干正团评高职对着副师流口水?不过如此嘛,自芳哼哼。然后是按照编制序列发言,自芳的军代室因为是会务保障,她就排在最后发言。自芳一路听过去,无非是感谢组织关心,认真工作,照顾好家庭,抚养好子女之类的,有的就几句话、几分钟,平淡无奇,乏善可陈,越到后来,越有敷衍之势,最后,话筒几乎是以击鼓传花的速度递到自芳手中,自芳心中的鼓点戛然而止。

自芳接过话筒,手心里全是汗,话筒一滑,咣当掉到桌上,又是嗞嗞的刺耳声,周围腰酸背痛交头接耳的代表们安静了下来。自芳心惊,嗓子发哑,“尊敬”的“尊”硬是没发出声来,遂清了清嗓子,豁出去了!自芳睁大眼睛盯着“短横线”方向,其实坐在竖线尽头的自芳除了三个人影什么都看不清。用手捂住眼睛从指缝里看,是自芳看恐怖片的法子,眼前的一片蒙胧是她最好的心理保护。自芳发挥了文学优长,用花比女代表,用太阳比首长,在乍暖还寒的初春时节给妇女们以温暖,自芳也不管嘴是左歪还是右歪了,连声音里都带着笑,不管这些小蹄子们买不买账,首长受用就行了。接下来,自芳打着自我介绍的幌子,充分地开展了表扬与自我表扬,她要让政委知道,自己曾经是全军代局第一个女办公室助理员,善于协调和处理各种复杂关系,和群众打成一片,现在女助理员也多,难得的是第一个,她当过出纳,会计常年出差,其实是出纳会计一肩挑,哈,一肩挑,就是党政一肩挑的那个一肩挑,胆大心细,账里账外不差一分一厘,关键是坚持原则,领导信任,绝不会犯原则性错误,写过新闻,尤其善于写典型人物报道,血液里的文学因子使她的新闻稿具备了特别的感染力,经常把被报道人看得脸红耳热心也跳,她蹲守一线,精通业务,成果差点等身,不把自己当女人看,舍小家,为大家,为了事业,牺牲家庭,见红旗就抢,见荣誉就让。完全具备了成为一名副总代表的思想品德和能力素质,就是给她个总代表的果子,她跳一跳,也够得着,当然,这一句是在心里说的。最后,她表态要以三十年如一日、扎根山沟默默奉献的老同志为楷模,爱党爱国如爱母亲,待装备如待亲子,感恩知足,在平凡的岗位上做出更大的贡献!

因激动而略微颤抖沙哑的声音,充满激情抑扬顿挫的调子,炯炯有神包含着深情泪水的目光,如行云流水般,如惊涛拍岸般,最后是如痴如醉般,花自芳結束了自己的发言,一时间,会议室里鸦雀无声,自芳耳边一片轰鸣,随即像进入了外太空,万籁俱静。自芳觉得自己做成了三十五年来第一件成功的事情。

只听女总代表问,

“自芳,你是不是病了,脸这么红,眼睛也红,天哪,连脖子都红了!”

砰!我的泡泡我的梦。自芳像发射失败即将被炸掉的火箭,超光速坠落,耳边阵阵尖啸,齑粉坍塌。

“哦——晚上孩子闹得厉害,着凉了,有点发烧。”自芳咬着牙,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像吐出一嘴血水和碎牙,会议室里几十道目光投向她,一群罗刹剥去了她的衣服,开膛破肚,攥住了那颗跳得仓皇的心,自芳只觉胸腔一阵剧痛,睁眼再看,那心竟已变成了一把玻璃眼泪,罗刹们一哄而散,它们只要新鲜的热气腾腾的滴着鲜血的人心。

“当妈妈就是辛苦!自芳注意身体啊!”主任关切地露出老玉牙,“你现在的首要任务,就是把娃儿带好,工作嘛,让别人多干点”。

座谈会结束了,自芳收拾会议室,看到旁边放着几页酒店的便笺纸,上面用铅笔写着“感谢”“工作”“关心”“家庭”“表态”等字,应该是份发言提纲,一手漂亮的连笔字,刚劲洒脱,再看座牌,田甜,哦,是那个文文弱弱的小姑娘吧,那会儿自芳光惦记着自己的稿子,没听见田甜说了什么,都说字如其人,想是不差的。自芳只觉浑身无力,两腿发软,颓然倒在椅子上,伸手摸出口袋里的糖块,剥了糖纸一块接一块地塞进嘴里,喜庆的糖纸落了一地,自芳想起婚礼现场打过彩蛋留在地上的碎纸,任人踩踏。

检验枪用瞄准镜内部光学系统的清洁度和光学疵病情况,俗称看玻璃。看玻璃可能是最没有技术含量的检验项目。军代表检验验收细则上规定得很清楚,检验工具:肉眼,检验方法:目测,最多再拿个放大镜,就像老年人戴放大镜看报纸,就像医生用显微镜看大便样本,再按照光学仪器专业标准,判断该疵病是合格还是不合格,但在自芳看来,看玻璃却是个修行悟道的漫长过程。旧时候,学门手艺得先当三年学徒,其实是管吃管住不发工钱的长工,扫地挑水端屎倒尿什么都学,就是不学手艺,等师傅师娘满意了再教手艺,看玻璃也是学手艺,师傅不是别人,就是那一块块一组组圆的椭圆的楔斗形的玻璃,你要不下苦功夫,不消耗几十瓶眼药水,当牛做马五年十年都学不会的。一块玻璃两个面,一个瞄准镜十几块玻璃二十多个面,要合理利用一个一百瓦的台灯,打出直射光折射光反射光,打出蓝色黑色灰色白色等不同颜色的背景光源,以揪出二十几个面上的疵病坏点,是不是比教手艺的师傅更刁钻?

自芳刚开始学的时候,对着台灯望进瞄准镜,一片通透,一无所有,整个人都像进入了虚无,看得眼睛红肿,也就看到了台灯的灯丝,等到自芳渐渐看到夜空里星星一样的气泡、流星一样的划痕、火烧云一样的胶合层脱落时,三年过去了。若干年后,自芳第五次爬上峨眉山舍身崖,在看到金顶佛光的一刹那,猛地想起当年看到了星星流星火烧云的一瞬间,胸中洞开,双手合十,顿悟之感闪电般从头直劈到脚底,在金色佛光的照映中流下了幸福通透的泪水,向往着从舍身崖上飞身而下,投入那无边无际的虚空。

自芳正看得眼花,竟发现了一个玻璃炸裂。工厂成品检验一向对疵病控制得很严,就是刚学徒的“二把刀”也不会把玻璃炸裂这样的疵病放过来,自芳查了产品履历卡记录,找到了2号检验,看到一张生脸,才想起老苏师傅已经退休了。2号唇上一圈极重的汗毛,一头短发一张圆脸,自芳一时拿不准是男是女,问,“你是从哪个车间调过来的?”检验工多是从光学车间、装配车间转岗来的,有基础,上手快,自芳不记得军品生产车间有这么一个不男不女的人。

检验班长忙说,是刚招进厂的新师傅,姓龚。自芳一乐,长成这样,姓“公”也算贴切,又问,“你以前干什么工作?有上岗证吗?”

龚师傅脸微微一红,汗毛显得越发黑了,答非所问,“学了一段时间了,现在班长带我。”

自芳不乐意了,心想一段时间是多长时间?老娘学了三年呢,看你那个样子也不像个悟性高的,遂对成检班长说,“玻璃炸裂,严重缺陷啊,这批瞄准镜批退了,你们拉回去好好剔一剔,再批退该停止验收了。”

什么货色都往成品检验塞。也是,成品检验虽说收入不高,工资系数只拿一线工人的0.8,但冬暖夏凉,一年四季有空调,不劳体力,不沾油污,是享受白领待遇的工人阶级,唯一不好的就是费眼睛,但成检班算有害岗位,男女都能办理提前退休,在收入偏低的小型兵工企业里算是优质部门,没点背景的也进不来。不知道这个“公师傅”又是谁的小姨妹舅母子街坊邻居五服十族。自芳从她的长相推断,应该不是军代局军代室哪个领导三代以内的血亲,在解放军光荣和大学生稀缺的年代,军代表的老婆不是厂花就是校花,就是已经退休的老苏师傅,一个老副总代表的老婆,虽不漂亮,却是比丈夫高出一个头,五官端正,很好地为老副总家改善了家族基因。没准儿,又是哪个领导的关系,管他呢7反正自芳与这个厂没纠葛撇得清,关键时刻拉得下脸心不虚。

想着给冬瓜买奶粉,自芳下了个早班,好不容易挤上公交车,手机响了,是刘总,自芳吓得胸中狂跳,怕车上的声音暴露了行踪,挨到第一个站跳下了车,找了个公厕回电话。刘总也不多问,让自芳去他办公室一趟,有任务。

半个月不见,军代室变成了大工地,一帮装修工人进进出出,叮叮当当,噬噬嘎嘎。自芳穿过呛人的白灰找到了刘总,刘总关了门,坐在落满灰尘的大班桌后面,扶了扶眼镜,说,

“下个月,部里要在我们局开教育准备会,我们军代室作为军代表文化建设的试点单位,全体会议代表要来参观,部里一号首长要来,局党委非常重视,主任这一周就来了两次,督促准备情况,政委指示,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要让一号首长和兄弟单位的领导看到我们局各方面的工作,确实是跟得上,走前列。”

刘总正襟危坐,一脸严肃,字正腔圆,自芳预感大事临头,双手握得煞紧,身子坐得板直。刘总将一份资料递到自芳跟前,说,

“这是文化建设展板的解说词,你抓紧时间熟悉一下,准备担任解说。”

自芳脑袋嗡的一声,小腹一阵绞痛,只觉一股热流直奔胯下,自芳夾紧双腿,嗓子发干,声音打战,问,“我?解说?不行不行!绝对不行!”自芳给陌生人指路都要脸红,更别说解说了,想象着面对一号首长,面对政委,面对乌泱泱的一片政委主任大校少将,自芳去坐马航MH370的心都有了。

“本来是安排裘金金解说的,昨天刚接到裘金金的调令,要求下周就要到昆明地区军代室报到。”裘金金要调走了?自芳刚才还一锅炒肝的脑子里瞬间成了一坨皮冻,转不动了。

“裘金金自己倒是没跟我提过困难,我是想她不容易,老公在云南某部,小孩儿又小,老妈老生病,我也是从年轻的时候过来的,推己及人嘛,女同志最要紧的还是照顾好家庭,我们军代室虽然任务重,但大家咬咬牙就过去了,就找了个机会给政委汇报了,政委也很关心女同志,很快就上了常委会,通过了。”

自芳的皮冻,变成了三九天漠河城里邦邦硬的脏雪。

“本来我也想过找男同志解说,但按照各级的惯例,给首长们领导们解说的都是女同志,尊重自然规律嘛!”刘总嘿嘿一笑,看到自芳不语,就打气说,“你也有你的优势嘛,形象好,气质好,普通话标准,往那一站,比军博的解说员也不差嘛!”

当——当——当,门外的錾子声箭雨一般,凿碎了自芳脑子里的冻雪,凿穿了三八节座谈会上自己怦怦直跳的心脏,刚才在五脏六腑里乱奔乱撞的血液,连带着一直憋着的气,从打成了筛子的胸口倾泻而出,混杂到令人窒息的白灰中。自芳又看到裘金金落满同情的不断抽动的后背,她盯着坐在大班桌上的刘总,看到他趴在温泉度假酒店的饭桌上一动不动,直到她面色苍白目光游离,都没有开口说话。

“本来我们也可以留裘金金一段时间,等完成了解说任务再到昆明报到,但这事儿肯定是没完的,以后上面来了人少不得要往我们这边带的,不可能总是让裘金金回来解说,我们必须得培养自己的人才,再说,局里调令都下了,军代室老抓着不放,传出去还以为我不近人情。”刘总以为自芳还想推诿,就排除了最后的可能性,让她死了这条心。

就在刘总快要失去耐性的时候,自芳的眼神总算活了过来,伸手拿过桌上的解说词,掸掸上面的灰,说,“好。”

刘总松了口气,又问了问孩子和检验点的情况,自芳一一答了,该说的差不多都说了,自芳正准备起身,刘总说,“刘发坤转业了,老赵呢,只能算半个人,站里就由你负责吧,有什么困难就说,只有辛苦你了。”

近来产品交验不顺利,断断续续拒收了两批瞄准镜,就悬在停止验收的边缘,一查,新来的龚师傅功莫大焉,错检了好几个战技指标,自芳下了最后通牒。停止验收就搞大了,上报上级机关,停止一切相关生产,查明原因,采取措施,措施经专家组评审验证有效,才能恢复生产,这一折腾,几个月就出去了,厂里折腾不起。工厂也知道现在军检站是自芳负责了,以前只围着刘发坤转悠的人现在见了自芳也毕恭毕敬了,负责这次问题整改的品质保证部的马部长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拿出了有史以来最详尽的分析报告,以示决心,报告最后,还附了对检验员龚师傅的处理决定,问自芳,“给站长汇报一下,你看这样处理龚南方行不行?”

“别说汇报,我不是领导,咱们是同事关系,也别叫站长,叫我花代表,我只是暂行站长职责。”自芳虽说不习惯,心里仍然受用,扫了一眼报告,不过是对龚南方、班长、分管副部长等人罚款扣绩效工资之类的,便说,“我只管装备质量,你们的员工怎么处理,是你们的事。”

“站长太谦虚了,我们厂大大小小的事都是站长一个人忙上忙下,早就是顶了半边天了,哦,不,顶了天了。”品保部长云南人,“忙上忙下”就像“瞒上瞒下”。

自芳笑笑,站起来,作势要送,马部长忙说,“站长,没什么事我先走了,有了情况再向站长汇报。”马部长人高马大,出了自芳办公室,在走廊里走远了,似乎又恢复了人高马大的身影。

自芳冷笑着坐回到转椅上,想,老祖宗真是聪慧过后人数倍,曾经看唐宋以远人物画,皇亲大臣贵族,无一不是富贵硕大,竟比近景中的下人庞大数倍,原来,塑造画中人物的大小标准从来都是尊卑贵贱,而非近大远小的视觉比例,真正是生动传神。然而,你所鄙视的未必不是你所追求的,俗话怎么说的?又要怎样又要怎样,那又怎样!只不过是想要更多的直起腰板,更少的卑躬屈膝。自芳复又站起来,下了什么决心似的。

六月梅雨初歇,气温飙高,自芳时时觉得胸口憋闷,喘不过气来,觉得好像有一只手攥着脖子,这莫名而来的窒息感让自芳想起传送带上的鸡。下半年中级班送学名单不知上常委会了没有,自芳每见了消息人士老赵便觉忐忑,害怕他某一天脱口而出谁谁谁要去上中级班,谁谁谁再也没戏了,抑或中级班的名单已经定了而没有她,老赵何等聪明,自然不会亲口告诉她这个噩耗,虽然她从未表现出对中级班的兴趣和关心。自芳年底就三十六了,按照最近下来的一个鸟政策的规定,明年是她的最后一年,不是她有生之年的最后一年,是她政治生命的最后一年,明年是她有资格参加副团职后备干部遴选的最后一年。最后一年,却可能连最后的机会都没有了,谁说得准呢?主任,骁勇,那些少爷姑爷师爷们,自芳每每想起这些货色,便牙根痒痒,心里更像猫抓一样,几近癫狂。

挨到端午节最后一天的下午,自芳再也坐不住了,搜出所有的银行卡,去了解放碑。解放碑街头拥挤不堪,自芳看到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傻呵呵的笑容。端午节就是粽子节,中秋节就是月饼节,五一十一就是旅游节,元旦春节就是大吃大喝节,所有的节日都是大吃大喝节,大手大脚花钱节,中国人有什么传统节日呢?中国人有什么传统呢?解放碑商场林立,自芳心中愤世嫉俗,径直走进临江商场,以自芳对自己的了解,若想在商场打烊前办成这件事情,现在就必须走进临江商场,只能在临江商场,这里是解放碑这个重庆首席购物中心定位最亲民价格最实惠营业员最不会狗眼看人低的地方,最便宜,最接地气,在这里,你虽不会得到上帝的待遇,但绝对会得到人的待遇,有尊严的人的待遇。

刘总如愿接上了总工的位子,副师职,局党委常委,在首长参观后不久。进了常委就是一票了,自芳也算是兢兢业业对得起他,会上为老部下说两句好话也是順水人情,如果能够再极力争取一下,加上自芳近来在政委面前的表现,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刘总不抽烟不好酒,连公家的好酒都不喜欢喝。蛋白质粉西洋参冲剂倒是便宜,四五百块一大盒,但花里胡哨的,有点傻气,虫草鹿茸倒是上档次,论克卖的,自芳觉得良莠难辨,一小盒几千块,有点像向长江里扔钱,也有点傻气。再到一楼,表是用不着看的,在“表哥”事件以前,自芳就知道男士表最多有二十分之一的功能是用来看时间的,不上十万八万元的表也是不用送的。自芳倒是在黄金饰物的柜台花了不少时间,刘总上个月才搬了新的经济适用房,师职房的面积,就是买一个小桥流水的假山水池也是装得下的,自芳就想买个黄金摆件,高贵,小巧,便于携带。

现在的匠人真是聪明,现在的技术真是发达,现在的商家真是深谙人心,挺大的一个摆件,克数竟然很少,自芳很是兴奋,只觉眼前一片光明,金子果然会发光。自芳对每一件都很满意,最妙的是各种克数的都有,十克和二十克的放在一起,基本看不出差别,金价三百多一克,加上工费,每件不超过五千块,自芳算着,心中自嘲,哪里需要带上所有的银行卡。

自芳听老赵讲过一些骇人的事情,那些数字是自芳不敢想的,自芳算过,那些钱足够过上安稳富足令人羡慕的生活了,何苦拿去买官?老赵就说,你不懂,领导们都是见过大世面的,岂不是一眼就识破你的小把戏,看轻了你的东西,更是看轻了你的人,原来孤芳自赏喜欢写点伤感文章的花自芳也未能免俗啊,女人到底小家子气!

常委有七个,单送给刘总行吗?就算都送,其他领导家的门往哪个方向开你花自芳知道吗?人家认识你是谁吗?能叫出你花自芳的名字吗?大街上一个人突然拦住你要送你一个金猪金狗,你敢要吗7

自芳心里百转千回,脑子里已是混沌一片,再看刚刚还中意的金像金马金虎,只觉得张牙舞爪面目可憎,黄得狗屎一般,觉得自己俗不可耐,愚不可及,心中恼羞成怒,看见玻璃窗里映出自己涨红的面孔,十分厌恶。这当,营业员唰唰填好了收银小票,只等自芳拍板,填上克数便做成一笔大单,不料,却见这人低头发了一阵呆,一言不发,失神走了。遂把收银小票揉成一团扔进字纸篓,低声骂,“神经病!没钱装什么疯!”

自芳走出商场,黄昏前的阳光十分柔和,自芳深深吸了口气,觉得胸中开阔,到负一楼超市买了妈妈和自己都爱吃的卤鹌鹑蛋。在车站等车的时候,再望向临江商场,总觉得句号没画圆满,便又返回去,一层一层地逛上去,在五楼文具柜台买了一支派克钢笔,细心地用深咖啡色的纸包好,另买了一本浅咖啡色小便笺本,撕下一页写道:

愿书写出更精彩的人生。

近来,自芳天天加班。瞄准镜断断续续退了好几个批次,却又不是同一故障反复批退,够不上停止验收条件。批退故障层出不穷,花样翻新,这批是光学疵病超差,上一批是高低温试验密封性破坏,下一批是光学性能指标不合格,简直就是按下了葫芦浮起了瓢,翻查厂检人员,2号,2号,2号……2号就是龚南方,龚南方就是2号!根据军品检验计数抽样方案的要求,连续非同一故障批退,军检样本量必须增加,原来每批抽取32个样本检验,现在要抽50个,老赵还是飞来飞去,最近似乎飞得更勤了,自芳又要完成验收任务,又要跟摸底试验,忙得就剩下喘气的时间了,晚上加到八九点已经十好几天了。

六点,自芳吃完饭坐上检验台,准备开干,只觉得肚子里叽叽咕咕晃晃荡荡,一股子气四处乱蹿。工厂欠着食堂老板的饭钱,老板的脸色都写在饭菜上,今天晚上竟然是菜烫饭!中午剩下的枪子饭、切得和小指头一样粗的土豆丝、咬不动的回锅肉,和着汤汤水水,一锅煮,说得好听一点是菜烫饭,其实和猪潲水没什么区别。食堂师傅认得自芳是军代表,菜都给自芳多打一点,今天的猪潲水也不例外。正难受着,门轻轻一响,自芳望去,开了一条缝,伸进来一个圆圆的脑袋,四下看了看,龚南方!自芳心中厌恶,低声问,“什么事?”圆脸庞也不答话,从门缝里挤进来,关了门,走到自芳跟前,白白的脸上两团红晕,带着笑,伸手不打笑脸人,自芳深吸一口气,心里说,谁让你进来的!嘴边也挤出一丝笑容,瞬间即逝,问,“龚师傅,找我?”

龚南方咧咧嘴,本想来一个更真诚自然的笑容,看自芳面色不佳,低了头说,“花站长,不好意思,你这么辛苦,每天加班加班,都是我害的,娃儿那么小,奶也吃不到。”龚南方一气说,也不看自芳,“我真的每个瞄准镜都认真看了,所有的指标都背了,都抄在小本子上了,背不住就拿出来看,不知怎么就看不出毛病来,我——我——”。

尽管龚南方没抬头,自芳还是听出了声音中的哽咽,心想,也是一把年纪了,按理该叫一声姐的,现在却像小学生一样给自己认错,多有不忍,说,“龚师傅,坐下说。”说着拉出旁边的椅子,示意她坐。

龚南方赶紧摆手,说,“不坐,不坐,我整天坐的。”看她执意不坐,自芳也站起来,反正肚子胀得难受。看自芳站起来,龚南方本能地往后缩了缩身子,倒退一小步,这才看自芳的脸,自芳亦看清了她,白白的脸,脸颊和鼻梁上落着淡淡的斑,自芳在她注视自己的大眼睛中看到变了形的自己,还有她谦卑的眼神,脑子一热,再开口,已是宽厚如山温和如水的口气,说,“你也不用过于自责,产品退修是正常的质量规律,熟悉产品肯定需要一段时间,”又带着笑声说,“我当时学看玻璃还学了三年呢!别着急,慢慢来。”

龚南方的大眼睛里跳动着惊喜,说,“是,是,我一定努力学习,你不怪我就好,就好!”说着,将手里提着的一个装衣服的塑料袋子放在检验台上,从中拿出一个徐福记糖罐子,里面不知是什么东西,黑乎乎的,满满一罐子。

不知是不是巧合,龚南方送了油醪糟以后,产品故障似乎在一夜之间消失殆尽,连续几批顺利通关,抽样方案很快转为正常,自芳身体轻松了,精神却紧张了,她的确是害怕自己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疏忽大意了,特别细细地检查,不放过任何可疑疵病,仍然没有斩获,便问马部长施了什么魔法,一切顺得没道理。马部长自是得意,说,“吃一堑长一智,我们也不能老犯错啊!前期该暴露的问题都暴露出来了,波谷过了自然是波峰了嘛,哈哈哈……”

一切正常,平安无事,自芳渐渐放下心来,每当看到冬瓜胖嘟嘟的小脸,自芳就想起龚南方,很是感激,后来婆婆寄来小米红枣,真的给龚南方拿了一袋子,两人关系更近些了,但两人似有默契一般,在众人场合,相视一笑,并不多话。

一天,自芳没事,到成检班溜达,见龚南方一个人对着台灯看玻璃,便问,“人呢?”

龚南方抬起头,说,“她们今天轮休,她们看得快,都完任务了,我看得慢,还差点。”只见一双红肿的眼睛,布满了血丝,又见她拿起抽屉里一瓶眼药水点了,眨巴着眼睛。自芳突然有点心疼,想起自己当初学看玻璃的样子,便说,“我那有眼药水,也是你们部买的,以后别花钱买了。”

龚南方连声道谢,自芳在她旁边坐下,翻看检验原始记录单,不时瞥一瞥龚南方,觉得她红肿的眼睛把那张脸衬托得更白了。龚南方不时问上两句,孩子怎么样?奶好不好?自芳一一答了。自芳翻了半晌,最后合上本子,说,“龚师傅,其实你不必这样辛苦。”

龚南方也没停下手里的活儿,说,“习惯了,师傅们都这样过来的。”

自芳又说,“你跟她们不一样,她们干了一辈子了,有基礎,不费劲。”见龚南方停下来转过身子看着她,便说,“我不是说你干得不好,你干得很好,你已经尽力了,这个大家都知道。”不知怎的,自芳看见那双眼睛楚楚可怜地看着自己,就想起自己受过的种种不待见,心里发酸,顿了顿,下定决心似的,“包装检验的曾师傅马上要内退了,那个岗位专业性不强,上手容易,工作也单纯很多,你肯定能干好。”

龚南方显然没想到自芳会对自己说这个,张着嘴,吃惊地看着自芳。

自芳说,“你也知道,包装检验除了多闻闻酒精、乙醚和油漆的味道,其他待遇和这里是一样的,”说着,用手往地上指了指,“而且比你们这里再提前五年退休。”

龚南方这下完全听懂了,幸福来得太突然的样子,脸都红了,嘴里嘟囔着,“这个——这——”

自芳说,“这样,你先跟你们马部长申请一下,说你眼睛有病,不适合干成品检验的工作,申请调到包装检验,看他什么态度,如果他不同意,你再来找我。”

龚南方忙不迭谢了,把自芳送到门口。自芳回到军检室,才发现手心里全是汗,她对自己说,这算不得以权谋私,你那点权力可能还轮不到为龚南方谋私呢,咱们拭目以待吧。

没过两天,自芳一个人在军检室里正写记录,龚南方蹦着跳着就进来了,自芳一看就明白了,故意问,“南方姐,什么事这么高兴啊?”

龚南方又提了罐油醪糟,这次光明正大地放在桌子上,尽管屋里再没有第三人,还是压低了声音,颤抖着嗓子说,“站长,成了!成了!我跟马部长说了,他第二天就答应我了,这两天就交接工作了。”

自芳看着那罐油醪糟,却有点高兴不起来,堆着笑说,“南方姐,祝贺你啊!你干工作这么认真,大家都很认可,照顾一下也是应该的,再说,对质量有利的事情,我们——我和马部长——肯定会支持的。”

龚南方赶紧拍拍油醪糟,说,“站长,谢谢你!谢谢你!要不是你出主意,要不是你帮助我,说不定哪天眼睛就看瞎了。这个,拿去吃,吃完了我再做!”

自芳忙接过油醪糟,说,“南方姐,咱们年龄差不多,你就别叫站长了,太别扭了,再说——”自芳盯着龚南方的眼睛说,“再说,叫站长就太见外了,叫我芳芳就行了。”自芳看见龚南方明显一愣,随即又笑了,龚南方竟拉起自芳的手,说,“好,就叫芳芳,就叫芳芳。芳芳好听着呢!”

自芳被一双粗糙的同性的手握着,多少有点不自在,却没有抽出来,反而伸出另一只手紧紧地握上去,四只手扭在了一起,自芳嘿嘿一笑,傻乎乎的样子,说,“叫我花花也行。”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便是劳其筋骨

考体能,天天练,每周考,军代表们简直有进了陆军学院的要命感觉,自芳下班时间自定的美好时代彻底完结,奈何军检站到军代室的必经之路翻修,每天下午四点,自芳就得坐着破面包车到指定训练场地报到,一路走走停停,东摇西晃,还没开跑,身上零件已经散架。自芳从小就恐惧和体育有关的任何事物,一上体育课就肚子痛跑厕所,看见400米的操场跑道便双腿发软,生完孩子体力不比以前,又长了十斤肉,三千米垂死挣扎着跑下来,连掐表记时间的人都不见了,反正不及格,肯定不及格,再加上胸前两坨肉上下乱晃,扯得自芳肉痛,自芳只得暗暗叫苦,不敢流露出丝毫埋怨。

周五上午,骁勇通知下午开会加体能训练,自芳正要问开会什么内容,骁勇便挂了电话。骁勇办公室主任的架子越来越大,工作也越做越抽象了,以前通知开会还大概说说干什么,是政治教育还是总结布置工作还是别的什么,现在是惜字如金尊口难开,那派头就好像他亲自通知便是给自芳们莫大的面子了。原来是推选“十二五”质量工作先进个人。每个军代室推选一个,报到局里,局里再按比例选拔,再推到二级部参评。

所以,这是一个可以争取的奖励。尽管是个部级奖励,但当选的难度并不大,部里给下级单位都分有名额,基本上局里报上去的就能批。自芳自觉近来几次大型活动自己至少给首长留下了勤勉认真的印象,相信刘总——现在是刘总工,应该也能举贤不避亲吧。自芳仍然记得把钢笔送给刘总的那一幕,自芳记得自己当时是这样说的,“刘总,这支钢笔本来就不值几个钱,但您这么多年对我的关心和培养是多少钱都无法衡量的,是无价的,我这辈子都忘不掉。”声情并茂,和给首长解说时使用的是同一语言体系。

所以,这是自芳很想要的一个奖励。自芳军龄近二十年,得过的奖励不少,嘉奖就不说了,三等功也有一个,大部的优秀妇女干部称号也得过,但更多的是新闻报道奖,这就给大家一个印象,你的业务不行,至少是不突出,所以,写新闻也会写出不是来,尽管自芳论文项目也不少,但毕竟不如什么业务竞赛标兵露脸出风头,让领导记得住印象深。在这个男人的世界里,在这个填充着和男人一样冰冷的坦克大炮的群体里,如果有一个女干部出现在“十二五”质量先进奖的推选名单中,即使评不上,也能留下些许好印象吧,自芳在心中冷笑。

我能得到这个奖励吗?自芳环顾四周,除了副总出差,刘发坤转业,其他人都在,评选先进都是先分党小组讨论,再把结果报支委会研究。成枪站是一个党小组,副总分管成枪,就参加那个党小组,剩下方总、办公室骁勇、科研站的研究生小王、自芳、老赵,是一个党小组,五个人,单数。

学习完文件,便分组讨论。自芳第一个发言,

“我选赵海荣高工。赵高工不仅是我局光学系统专业技术专家,更是参加了多项部级课题,不说在二级部,就是在大部首长那里,都是出了名挂了号的,他当选这个先进可以说是实至名归,更重要的是竞争力强,报上去不会浪费名额。”

老赵满面笑容,连连摆手,“我们这些老同志还要这些东西干什么!要是选我,那才是浪费名额。”

自芳的心蹦蹦直跳,自己的脸肯定红了,她想,不禁用手捂住了半边面颊。

老赵接着说,“我选我们站长——花自芳同志,花花同志多年蹲在一线,发现和解决了很多问题,是对产品质量贡献最大的同志。大家也知道,我長期在外面,耕了别人的田,荒了自己的地,经常都是她一个人顶着,小孩儿又小,很不容易的。”

脸上越来越烫了,自芳知道,自己现在连眼睛都是红的,马上说,“赵高工太夸奖我了,工作都是站里的同志一起做的,要说质量把关,赵高工没少帮带我。”停了好几个休止符,小王以为她说完了,正待发言,自芳突然又说,“我还是选赵高工”,这个句子掉了队似的,这才撵上大部队。自芳不好意思地对小王笑笑,说,“说完了。”虽然不是夫妻,但自芳觉得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这两个成语用在她和老赵之间还是合适的,老赵看上去咋咋呼呼的,其实相当靠谱。

小王扶了扶眼镜,说,“我也选花花姐,恩,花自芳同志,小孩儿才几个月,又要带小孩儿,又要干工作,简直不可想象,确实非常辛苦,女同志,不容易!”小王的老婆也刚生完孩子,自芳有一次清衣服,把好多冬瓜还来不及穿就小了的新衣服包了一大包,给了小王。自芳有点走神,盘算着下次还要给小王些什么东西,要不要买点新的呢?自芳想。

支部书记照例是最后一个发言的,现在轮到骁勇。他本来背靠着椅背,眼盯着天花板,一副懒得跟你们玩的样子,现在挪挪屁股坐直了,说,“其实每个人都很辛苦,每个人都有成绩,有贡献,但名额有限。”

谁不会说这些陈词滥调呢?就这几个人,用得着说这些官话套话吗?真他妈把自己当领导了。自芳歪着脑袋,直盯着他,看他到底要放什么狗屁。

骁勇又说,“赵高工和自芳都很辛苦,都很优秀。”自芳第一次听见骁勇这么喊她,觉得浑身上下一激灵,无限恐怖。

“但这次选的是十二五质量工作先进个人——”自芳就知道有这个“但”。

“是对五年以来质量工作的总结和考察,自芳这两年怀孕生孩子休产假,少说耽误了一年半。”她娘的!亏你想得出来,你老婆生孩子就不耽误时间!你妈还不该耽误时间生你呢!说些畜生话!自芳咬牙。

“我的意思不是说你耽误工作,我的意思是,这样一来,自芳的业绩就不那么突出了,和其他没休产假的同志比,吃了亏了,竞争力就不那么强了。”骁勇一副可惜了的样子。假惺惺的,给谁看!都他妈的能休产假,人类不是乱套了!自芳的两只手在桌子下面捏得都红了,我倒要看看,你到底要选哪个没休产假的。

“说人选,说你要选哪个。”方总开口了,这是他在会上说的第一句话。

骁勇忙欠身点头,说,“我选方总。”自芳下巴快掉了,她扫了一眼方总,连方总都有点惊讶。这马屁拍的,连马都惊了。

“方总虽然到我们军代室才一个月,但最有资格和条件报这个先进,方总之前在铁建军代室是分管业务的副总,铁建军代室是多次参加了国庆阅兵保障和大型联合军演装备保障的军代室,集体二等功、三等功都得过,方总都是被军委、总部首长接见过的。”会议室里一片安静,只听骁勇盖茶杯盖子的声音,这厮喝了一口茶,又说,“大家说,哪个有分量?哪个高大上?”这下,连一直致力于顶层设计的老赵也瞬间被毙掉了。

方总开口了,“我就不考虑了,初来乍到,入伙最晚,也没为军代室做什么工作,还是多考虑年轻人,多考虑一线的同志。”

“方总风格真是太高了!”骁勇冷不丁地一抒情,又把自芳一激灵。只听他说,“铁建军代室肯定不会报您了,他们想报也没法报,如果我们再不报您,您这五年来——不——是多年来为装备事业呕心沥血鞠躬尽瘁、有目共睹的成就,就得不到一个交代,岂不是太不公平了!”骁勇甚至愤怒地握起拳头砸了一下桌子,他的茶杯盖十分配合地跳了一小跳,这下方总也不语了,骁勇大功告成一般,又往椅背上一靠,“还是那句话,关键是竞争力!”

自芳知道自己的脸已经不红了,手心里的汗也变凉了,尽管方总一再推辞,党小组还是以4票赞成1票反对的结果通过了报方总为先进的意见。成枪党小组报的是副总。副总不在,支委会开得更迅捷,没几分钟,便在全室党员大会上宣布了支部决议,军代室报方总为“十二五”质量工作先进个人。散了会,自芳收拾东西落在了后面,骁勇看见自芳像临时想起似的,又对方总说,“方总,自芳是我们的大才女,我先把您你个人材料拉个初稿,再让我们的大作家润润色,报上去肯定没问题!”

那天,自芳到训练场的时候,其他人都跑完走了,自芳独自一人在空荡荡的操场上跑了一圈又一圈,黄昏的阳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又斜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