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

2017-03-16 17:52阿尔志跋绥夫
牡丹 2017年4期
关键词:博利尼亚科夫

阿尔志跋绥夫

因为很冲的劣质烟卷,房间里充满了团团的蓝色烟雾,茶水越来越黄,越来越黄,最后变得冷冰冰的,上面漂浮着几小片泡胀了的柠檬,而科楚拉还没有来。

住宅的主人谢尔盖·希日尼亚科夫是个身体结实、肩膀宽宽的七年级中学生。他骂骂咧咧的,一点不为自己的粗话害臊,把六年级的普什卡廖夫这个小男孩骂得满脸通红。普什卡廖夫长得白白净净,收拾得干干净净,就像一个洋娃娃。

“鬼才知道,也许他什么都没有,只会说大话,可现在他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支吾搪塞。”

“当然,不,去他妈的这个瘦高个……他就只会神吹一通!”

但这时门开了,不知是谁瘦削的手指抓住了门框,在前厅的黑暗之中出现了正在脱套鞋的教会学校的学生科楚拉那高高的不匀称的身形。

“你去哪里了,鬼东西,耽搁了这么久?……我们等呀等呀……你倒是快点来啊!”五个声音全都对他嚷道。

科楚拉什么也没有回答,脱下套鞋,把大衣挂在衣架上,走进来,高高的,白白的,干瘦干瘦的,就像半死不活的人。

“喂,怎么啦?……你要讲吗?”阿里波夫问道。

科楚拉动了动毫无生气的呆板的眼睛,闷声说道:

“我就是為此而来的。”

“好了,快点……没什么好慢吞吞的。”

科楚拉走到桌子边坐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又用他那阴沉的迟钝的目光扫了一下大家。

四个中学生和军官学校的学生博利沙科夫往前靠得更近了,有的甚至还灭了烟卷。

“听着,”响起了科楚拉那低沉的没有生气的声音,“我想与你们分享关于上帝的见解。”

“好,快点!”希日尼亚科夫宽容地挥了挥手。

“赶快!”博利沙科夫应声道。

“在每个人面前,”科楚拉没有看任何人,说了起来,“迟早都会不可避免地出现一个可怕的问题,人死之后会怎么样……一个人活着,受苦,奋斗,死去,这些苦难与努力都会同他一起消失,犹如从来什么都没有过一样……这是可怕的。然而,如果人们就像看起来一样很少想这个问题,大家都有事在忙碌,那么这只是因为被带来要宰杀母鸡,被抓住脚的母鸡自然就应该更多地思考血涌上头和厨娘的手带给它的那种疼痛,这种思考比思考它不理解的死亡多得多……咳咳……”

科楚拉咳嗽了一下,生气地说: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该死的,抽烟抽得没办法呼吸了!”

“可以打开透气小窗。”普什卡廖夫建议。

“不必!”科楚拉生气地反驳。

“好,就这样吧……要让人的思维完全消失似乎是极不自然的;要让说的话,受的苦,对所理解的周围的一切,已经在自己身上打上烙印的一切,让这些都像被毁掉的普通机器一样,以完全不存在而结束,好像是极不自然的。对死亡的恐惧、这种恐惧的无穷无尽、与世界和人完全分离的痛苦对于人是如此不堪忍受,以至于死后生活的学说就成为完全自然的,必需的。幻想死亡并不意味着一切都结束,我个人在进入坟墓之后还会活着,还能看见和听见我们之后的事情,还存在一些如此愉快和高兴的事。有时候人准备好容忍显而易见的没有根据的事情,容忍明显的主观臆想,仅仅是相信它,相信死后的生活……人们在很多世纪一直都相信它……我当然不用提醒你们注意全部教义的实质,注意死后的生活,但我要指出其中最重要的东西,没有它这种信仰是不可思议的,我指的是上帝。”

普什卡廖夫胆怯地用怀疑的目光瞟了一眼科楚拉,脸红了。

“上帝是什么?这是一个人们从意识之初直到今天都在苦苦思索的问题。不用说,问题的一方面是关于上帝存在的事实,另一方面是从关于上帝的概念的实质中得出什么,上帝是所有本源之源,是完全不容置疑的。”

“为什么?”博利沙科夫反问道。

“因为,第一,推动世界从虚无到存在的力量,无论如何,都必须存在;第二,如果上帝不是所有本源之源,那么它的存在,或者这种力量的存在,就没有决定性的意义:在上帝之上就有一种创造上帝本身的强大力量。”

“是的……这是清楚的!”希日尼亚科夫拖长声音说。

“好……因而,关于上帝的问题,就如关于力量、关于本源之源的问题,是完全可以设想的。其实对于我们来说,在有关死后生活这一折磨人的问题中,上帝的存在本身没有任何价值。假如死后的生活表现在我们个人与原来的物质融合之中,也就是,表现在我们个人的丧失之中,那么对于我们来说,这就已经是死亡了。既然我们的思维能力没有保留下来,那就什么也保留不下了……思维能力只能在一种条件下保留下来:如果上帝就是理性的力量。那么可以假设,思维能力丧失了立足于世的装置,就像动力机器丧失了立足于世的电力,也就是失去了大脑和整个躯体,这种思维能力自身能够独立和存在,是因为上帝的理性精神存在。也就是说,关于上帝的最重要的问题就在于要确定上帝的实质本身;在这里上帝作为一种理性的力量或者非理性的力量,换句话说就是自发的力量本身。”

“你确定了吗?”希日尼亚科夫嘲笑地问。

“是的,已经确定。”科楚拉把死气沉沉的脸转向他,希日尼亚科夫变得有点不自在。

“不能确定上帝的实质是因为他是看不见也听不见的,我们也感觉不到他。人们使用的那些衡量标准不适合用来确定看不见的事物。相信上帝存在的人们,竭力要发现看见他的可能性,于是就产生了关于神秘的第四维的概念。曾经假设是这样的:存在着三维长、宽、高,但它们不能确定人们所需要的所有东西,不能显示出显而易见的东西,但无论是用长还是宽还是高都不能确定事物的特征……例如,永恒和无限,也就是上帝不可剥夺的那些品质,以及不可见性也是同样的。人们的想法大致是这样的:我们想象自己是只拥有两维的生物,想象这种生物生活在水面。世界上的一切对于这种生物来说,都必须显现在一个平面上。一个人走进水里膝盖以下都被淹没,在这种生物看来,必然显示的也是两个平面,就等于把人的脚横着切断了一样。如果人把脚从水中提起来,走上岸去,他必然会从两维生物的可见范围中消失,因为人远离了平面,来到两维生物无法看到的高处。因而,轻松的就是允许拥有四维的生物存在,这种四维生物在四维中运动,而人是看不见的。是这样吧?”

“真妙!”博利沙科夫赞叹道。

由于大家的关注甚至连呼吸都好像困难起来。

“我第一个发现,这是完全不对的,”科楚拉得意扬扬地说,“听着……所有这些三维就是纯粹的几何学的维度。它们以空间为前提,但绝不是以物体为前提。其实整个世界存在的正是物体,而不是空间,绝对的空间完全不可想象。由此出发,我明白,要成为第四维必须是这样的,它从想象的领域,把实质带入存在的领域,带入可见的可触摸到的可感觉到的物体的位置。这个第四维就是重量……”

“就到这里!”希日尼亚科夫喊道。“发现了!”

“闭嘴,傻瓜!”科楚拉生气地反驳,“是的,发现了!……我发现本来就有的东西,它就在所有人的鼻子下面,但是却被错误地归结到另外一个地方……美洲新大陆也是在所有人的鼻子下面,但是却被哥伦布发现了!”

“那么你就是哥伦布!”希日尼亚科夫嘿嘿地笑着。

“你就是傻瓜!”

“现在我作这样的分析:什么东西具有一维?比如,时间……它只有长度,再也没有别的了。什么东西具有二维?例如,声音……它有高度和长度,也就是可以在两个方向发生变化。就这样。相较于时间的概念,请注意声音的概念,例如,它已经有更多的显现和可以说更大的,比如说,密度。如果在时间中某种物体不是必需的,那么对于声音的存在它却是必需的。因此,我们在增加维的数量时,我们不能脱离密度,相反,我们还与它关系密切。好,现在我们来探寻一下三维的实质,仔细考察它在接近物体的这个意义上是否会走同一条道路。就举一个例子:光和热。无论光还是热都有三维:长、宽、高。”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希日尼亚科夫生气了。

“等一等。怎么测量光?……唯一的方法是把它置于一个具有长、宽、高三维的空间里。在这个房间里点上一盏灯,在房间的范围之外,就已经没有光了,那里是一片黑暗。因此在这种情况下,被限制在房间四壁之内的灯光,就是一个光的立方体,是由房间四壁长度宽度高度测量出来的。

“不值得去说光和热只是原子运动的产物,因为这是一个事实,不值得去说三维的实质已经使概念绝对接近物体的出现。因此,就明显地产生了第四维在这方面的必要性,下一步必然就是指确定密度或者重量,这实质上是一回事……物体就是可见的、可触摸、可感觉到的最终形式,所以已经清楚,没必要继续说下去了。第五维不可能存在,因而在可见世界之外在这方面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这句话,以及科楚拉那死气沉沉的眼神和对大脑造成的强大压力的思想,都压得所有的人透不過气来。气氛变得让人有点害怕,已经让人真的希望科楚拉不要停留在这点上,而继续往下谈,无论做出什么结论来。

“我明白了这一点后,”科楚拉继续说,“我就明白了,要确定上帝这个看不见、摸不着、听不见、感觉不到的人,就应该走向与物体相反的方向,即不是走向第四维的方向,走向扩大测量度的方向,而是相反,就是朝着完全没有维的方向。

“我明白,上帝没有维度,我还明白,正是因为如此,所以他是看不见的,永恒的,无限的。”

一切都变得越来越令人害怕,大家的脸都白了,眼睛发光,而科楚拉低沉的声音听起来更加沉闷。

“上帝就是力量,但这力量不是独立存在的,因为它产生运动,运动又产生物质。这样,我清楚了,上帝的存在自发地需要创造,创造世界不是意志,而是必要……当我看清这一点的时候,”科楚拉说着,缓慢地站起来,他那冷漠的死气沉沉的脸上带有可怕的表情,“我害怕极了……”

大家都感到周身发冷,抬起头来盯着科楚拉的脸,仰视着他。

白皙的男孩普什卡廖夫是个虔诚的教徒,脸色白得就像墙壁一样;只有身材壮实的希日尼亚科夫用尽最后一点力量逞强地冷笑了一下。

“我的思想翻来覆去,在进退维谷中寻找着出路。当时一个想法在我的大脑中瞬间闪过……”

普什卡廖夫站起来,全身发抖,近似疾病发作了。

“好,没有意志,但是否有理性呢?……如果有,那么所有的创造都是理性的,人类的精神消失就是不可能的,因为这是荒谬的,非理性的。天啦,我对自己说,但要知道,我的理智,我的思想也是没有维度的,而我的思想是存在的!那为什么最高的理性不能与它同时存在呢,或者与最高理性同时存在的不能是我的思想呢?”

“那又怎样?”普什卡廖夫拖长声音说,他对着科楚拉的脸挺直身体。

大家都紧张地出了一口长气。

“为什么?……但我这时想起了思想不是维度之外的实质……思想就是单一维度的实质……它需要时间,延续,长度!……”

科楚拉挺直了全身,用死气沉沉的呆板目光打量了大家一下,低沉但坚定地说:

“总之,如果思想是单一维度的实质,而上帝则在测度之外,那么我们的思想可见就不能进入不可见、不可触摸、不可听见的上帝的领域,所以显而易见的是,在人死亡之后思想就会变样,也就是说,它简直是被消灭,因而也就没有死后的生活,不可能有!……”

科楚拉弯下腰来,开始收拾自己的笔记。房间里鸦雀无声。大家都感到压抑,真切感到透心凉,脑子里很沉重。在某种消沉的压抑情绪中,大家一言不发离开了。

院子里是冬天的月夜。雪上闪动着蓝色的雪尘。已经很晚了,房屋一边是黑魆魆的,另一边是白生生的,就像毫无生气的庞然大物矗立着。没有发光的灯冷冰冰地显现出玻璃的色彩,把自己黑色的影子清晰地投射到白色的道路上。星星遥不可及,在表面结了一层冰的白色电话线的上空闪烁。

“真冷!”博利沙科夫犹豫地说,他把手插入衣袖里,看了看迈步走在前面的科楚拉。

普什卡廖夫抬起头,苍白的脸上眼睛发亮,他望着星星,充满幻想地说:

“要知道实际上……这是可以明白的……一股盲目的力量,只是……”

大家又满怀期待地看了看科楚拉。阿里波夫悄悄地绊了博利沙科夫一下。

“鬼东西,我给你一耳光!”博利沙科夫叫起来,又看了一眼科楚拉,补充道,“我从来没有信仰过……”

“哪儿谈得上什么信仰,”阿里波夫慎重地说,“如果说有什么理性的力量……嗨,你,魔鬼!”他挨了一耳光,大叫起来,扑向跑到路边的博利沙科夫。

空中回荡着年轻人响亮的叫声。普什卡廖夫悄悄地给博利沙科夫下了绊,但他自己的后背也被伊万诺夫推了一下。普什卡廖夫整个身子摔趴下了,袖子里装了很多雪。博利沙科夫和阿里波夫在大街中间打起来,他们的身影也在浅蓝色的雪地里激烈地搏斗着。

科楚拉停下来,鄙视地拉长了自己死气沉沉的脸,张开嘴,而在这一刻伊万诺夫稍稍弯下腰来,一团雪从他头上飞过来,于是白白的软软的星状物突然糊满了科楚拉的脸。

科楚拉哎哟一声,突然全身动了起来,动作迅速地发起进攻,有谁在他脚下绊了一下,但他又给了人家一耳光,一分钟后,一群人在大街中间扭成一团,人群上空回荡起无忧无虑的欢快的气喘吁吁的声音。

在结了一层冰的电话线上空,群星安详地闪烁着。

责任编辑 婧 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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