貌相集

2017-03-23 19:14秦颖
粤海风 2017年1期
关键词:孙先生周作人文章

苏福忠

我不记得为什么或什么时候起开始称他老苏,肯定不是他的一篇文章中所说的带有“时代味道的一种称呼”,对我来说通常是平等随意谈得来的都会如此称呼。老苏名福忠,曾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当编辑,现已退休。

记得是2000年上海的英国文学年会上认识了老苏。第一印象是为人颇热情,又有些大大咧咧的老哥;对会上讨论的英国文学文化的话题,他都有自己的看法,会上说得不多,会下跟我们倾囊而谈,可惜我却听不太懂,他的语速快,山西口音还重。之后去北京,总会去人文社坐坐,会会熟人,自然要去看他,但这时候我们的来往并不多,倒是听有人说他这人不好好工作,尽干些私活,还在自己编辑的丛书里夹带私货。

后来一位师长推荐我看一篇文章:《我认识肖乾》, 并说:极妙!作者苏福忠。我找不到,直接写信给老苏讨要。难得读到这么过瘾的文字:语言性情,细节丰富,特别是那时不时出现的农民视角的观察入木三分,既亲切亦复可爱,我仿佛看到了背后那个性兀立,快意恩仇的老苏。在肖乾先生去世后,写这样的文章,需要相当的勇气,即便是实话实说。那之后,我们好像自然亲近了起来。我的影像札记开笔之后,老苏曾建议放开来写,不要太多顾忌,“人做事情,实话实说、真事真做,是最有底气的,也是比较省麻烦的方法。”但我却是达不到他这种境界。最近,看到老苏纪念牛汉的文章,里面提到牛汉几次在路上碰到他,说:“我又看了你的文章了,你当不了官!”大概就是说他的这种行文风格吧。他在一些事情上是很较真的,我的第一印象有一部分是误读。

后来我们渐渐熟络了起来。到北京组稿,与作者聚餐时,我会邀他出来聊天,他也多次邀我去他家吃他亲手做的山西手擀面。一开始我并不知道,邀吃“苏式面条”,可是特殊待遇。我的编辑工作远不像他那么專一,做得很杂,但他这人文社老人,经验多,资源也丰富,免不了时常向他请教。我曾一度想在外国文学名著上出出新,搞插图本(不是一般的点缀,有点左图右史,图文互证的味道),四处搜罗插图。他说贾辉丰家里收藏有大量的插图本原著,介绍我们认识。我张罗现代作家、学人的大家小集,版权联系困难重重,他又给我推荐吴学昭老师。若有一阵子没联系了,打电话给他,他会说把我忘了吗,没电话,什么时候请我吃饭啊。对于我迟迟没有应邀到家里吃面,也许他有些想法。当我知道他与牛汉、绿原住在一栋楼里时,尝他的手擀面的机会才水到渠成了。可他也是嘴不饶人:要不是老牛他们跟我打邻居,你什么时候才来吃我的面条呢!他就是这么个一片热心,心直口快的人。到后来,不仅是编辑工作上的请教,连儿子学习生活的大小事,都聊起来了。他有一儿,比我的稍大,经验正可吸取;他从底层突围上来,经历丰富,许多看法既智慧,又江湖,让我这书生颇受用。

在我看来,这辈子老苏只做过一件事:做编辑。做外国文学编辑,做英语文学编辑。其他的一切都附着其上,是副产品。他曾说:“编辑有为人做嫁衣裳之嫌,但只要有心,完全可以有很不错的沉淀。”他在编辑工作之余的“有心”,沉淀出来了一系列翻译作品、外国文学评论和随笔文字。

老苏编辑的书小至《黑狗店》,大到《吴尔夫文集》和《莎士比亚全集》等,简至《星期六晚上到星期日早上》,繁到《外国戏剧百年精华》和《牛津简明英国文学史》等。对项星耀《米德尔马契》译稿的反复掂量,几乎是挽狂澜于既倒,颇能反映他的认真、敬业和水平。他并不满足于这些,他还做翻译。在谈到他为什么做翻译时,他说:做外文编辑,好稿子看了不少,从中获益匪浅;差稿子也看了不少,从中汲取了不少教训。看好译稿,舒服,令人兴奋;看差译稿,别扭,生气。“大概就是在这样的情绪转换中,翻译的活而渐渐地进入了我的业余时间。”他的译著有《索恩医生》《亨利五世》《亨利六世》《瓦尔登湖》《红字》《爱德华庄园》《兔子富了》《1984》等。他还有三本著述:《译事余墨》《席德这个小人儿》和《编译曲直》。前一本是编辑翻译作品的积累和翻译经验的总结,后一本是他的外国文学评论集,第三本是对编辑工作和翻译行为的看法,以剖析实例为主。

《译事余墨》不但功夫深(几十年的卡片积累),而且颇有见地。如严复“信达雅”,他认为无关理论,而是标准;关于意译和直译,“‘意译之说早已不能成立,更不能成为标准。‘硬译如果是指‘信,但说无妨;如果就是字面意思,也难成立。”里面充满着翻译实例和编辑家的真知灼见,这种意见的表达也是充满了自信。“目前不少人把莎剧当作典雅的译事来做,把莎士比亚的语言当作优美的文体,以为只有用诗体翻译他的作品才能接近莎士比亚,这是一种荒谬得不能再荒谬的看法,无知得不能再无知的观点。”

《席德这个小人儿》取名很调皮,作为一本厚实的外国文学评论,也许换个书名更好些。对外国文学文本的熟悉是老苏的看家本事,也是让人敬畏的功力。我很喜欢用作书名的这一篇,姑且看作他观察人性的学术文本;莎士比亚系列他挑战的是中国莎翁研究崇拜多于剖析研究的浮躁之风;“《红楼梦》两个英译本的长短”体现了他从文本出发,不人云亦云的治学态度,等等。然而,这一切在一开始时,并不容易。他三十六七岁时,为编辑的一本特罗洛普中篇小说集写的前言压了一年多后,改为后记,书才得以出版的遭遇,并没有让他止步。“想明白了,就不想听之任之,哪怕面对被尊为什么老权威的人。所以,一旦有机会写个前言或者评论文章,我是绝不放弃的,不管能否发表。在文化问题上,不是你镇压我,就是我镇压你,但是谁更接近真实,谁就更强大,更持久。”“要生存,就得有环境。为改善自己的生存环境而写点什么,自然还是为了提醒自己别懒惰,别人云亦云。”这么一头倔强的牛,是谁也阻止不了的,我佩服。

农民出身和英国文学似乎是老苏这辈子的两个决定性因素,而它们又可用一个词串联起来:生存。这是我跟他交往、读他的书和文章留下的印象。他在《随笔》发表的第一篇文章是《恒产者的文化沉淀》,他通过一本书的评价和自己早年的经历得出了:无产者无文化,有恒产者有恒心,有恒心才能沉淀积累文化的结论。虽说观点并不新鲜,但从自己的经历和家乡的人文历史来谈,具体、丰富、深刻而好读。

老苏的老家在太行山,从小生活在太行山,直到上大学才走出那里。他在文章中谈到18岁那年开春闹粮荒,去山里大舅家借粮,由此感受到“人的生存性能”,个体生存问题。他自小读书就很用功,做过泥瓦匠,当过农机厂工人,都是为了免去日晒雨淋风吹的农民生活,更希望吃上供应粮。他曾被公社推荐参加县里招文化青年当干部培养,错失后却捞上了工农兵大学生的资格,这之中付出的努力,反映出了老苏极强的生存性能,还有他的优秀、灵活和执著。

2006年,去山西参加一个传记文学的学术会议,遇上老苏,会后他邀我去老家晋东南走走。事后来信,想听听我“对那里的众生在这个体制下的作为,有什么感受”。他说:“人的生存弹性太大了,五六十年代那么大的政治高压竟也可以承受,如今环境这么宽松,也不知如何爱惜;好像百姓只能跟着洪流走。”他始终没有忘记生他养他的家乡,始终不能放下他的家乡,想写一写他熟悉的人和事,以及他的思考。他认为家庭背景的不同,决定文学写作的绝对质量,莎士比亚戏剧的深刻性跟他的家庭“从高位跌落到低位面对社会和人性看得透彻”相关。其实从社会底层往上奋斗的人,对人性,对世态也会看得更透。老苏很多的文字,都透露出这种敏锐和深刻,同时保持了一股子山野之气:

“托尔斯泰年轻时‘出于虚荣、自私和骄傲开始写作,对莎士比亚的态度要客观得多。人老了经历丰富,吃盐比年轻人吃粮多,抛撒起沉积肚里的盐来,那可就是老和尚打伞无法无天的劲头了。”(《托尔斯泰VS莎士比亚》)

“那时候没有一点和知识份子打交道的经验,我看事想事还是一副直肠子。老萧的话在我的肚子里七上八下窜动了一十五次,还是捉摸不明白,就还是按农村人的习惯寻思:这个人怪呀不怪?……按我老家的话说,这不是只让你烧香敬佛爷,不让你翻书念真经吗?”(《我认识萧乾》)

他曾坦陈:“下面的人的苦处,不亲身经历过,谁都不知道有多苦,既有肉体上的,更有精神上的。”参加工作后,老编辑的话:“你们这些农村来的人没有指望当好一个外文编辑,接不了班。”伤害了他,这是精神上的,他却并没有因此消沉,反而成了他奋斗的动力。

我一直感叹他的文字的直率,本真。对此,老苏自己有一个解释:“到了五十岁,我才对自己的性格、脾气等很个人化的东西回想了一下,感觉是三分天意,七分成长环境吧。本质上很自由,可能源于我是家里唯一一个男孩,父亲从小管理太宽松,因此对妨碍自由的东西,感觉早,研究早,又正好和英国文化鳔上了,那里是现代自由观念的发源地,和那里的文化很合拍,这对我写点东西很管用。自由的前提是独立性格,这也是我强项,让不少人不习惯。”

好一个“和英国文化鳔上了”,依我看是跟莎士比亚鳔上了。他给我的信中说,“关于莎士比亚,恐怕是我今后持续不断的活儿。”这些年,他业余研究莎士比亚,颇有成绩,已经结集,准备出版。集子分四个部分:莎士比亚面面观,深观莎士比亚,莎剧翻译观,莎剧的背景与提要。我有幸先拜读了他的序言。一上来,他就说“怎么才能尽快地接近莎士比亚呢?学习英语。只要坚持学习英语,莎士比亚这个词儿迟早会遇上,一旦遇上,就不单单是一个单词,很快会变成一种文化。”这是在写他自己。“莎士比亚成了我衡量文学与比较其他作家的标尺,也成了我认识人生的经历的纲领。”对人性的复杂多面的观察批判,是他这一辈子体验甚多,也关注甚深的一个方面,这一点,他在莎士比亚这里取得了共鸣:“莎士比亚最擅长的就是把人类缺陷中最深层的东西往外扒拉,越私密越好,越隐蔽越深刻。人这种东西很复杂,好的地方怎么赞扬都不过,坏的地方怎么批判都不解恨。”

我特别喜欢他在序言里讲的他寻访莎翁故乡斯特拉福镇的故事:“一绺白云从远处升起,越升越高,越升越直,像一根飘动的旗杆在和那教堂尖顶一争高低。渐渐地,那根悬挂天空的旗杆头,变得很尖很尖,不远的下方几丝白云飘飞起来。我正纳闷儿横空出来一杆晃动的红缨枪,莎士比亚的名字就跳了出来。尽管那时阅读莎士比亚的剧本还只限几个著名的悲剧,但是因为觉得他的名字奇怪,我查过字典,也读到一些资料,知道它有‘晃动的枪之意。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心脏有一点跳动,两腮觉得热热的,望着那块形状怪异的白云的目光一刻也不想离开,生怕转眼之间它会幻变成另一副模样。” “晃动的枪”,好动感的名字。看到这段文字,我不禁联想起了毛主席的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

“快意恩仇”的评价,老苏不一定认同,把他的独立性格打上了江湖气的标签,有些随意。但江湖气是我推崇的风格,我理解为敢做敢当,是一种大气,做人做事,有了这种气概,没有不成的,也会为大多数人认可。其实,正如我前面所说,他的江湖气并不是没有原则,他有吾爱吾师,更爱真理的勇气。这一点,在他纪念牛汉的文章中就有表现。他很敬佩牛汉,但不客观、欠准确的吹捧夸赞,即使是应景的场面话,也是不能苟同的。“老牛仙逝后,有报纸说这位七月派的最后一位诗人,一米九的大个子,腰脊是从来不会弯的。牛汉是诗人,也许亲口说过这样的话,如今有人这样写了,如果他地下有灵,他也许很乐意听。然而,现实生活中,人人都得从这样一种体制的屋檐下过,焉能不低头,不弯腰?……老牛的底线是‘宁弯不折。”

似乎说得太多了。我不知道我的这篇东西,是不是有主题先行之嫌:江湖气。草根出身的他,凭一己的努力,在编辑出版、翻译研究、散文随笔上都取得了不俗的成绩。他的学问,见识,爽直,无城府大概是吸引我,跟他越走越近的原因吧,我想。

原 刊《书屋》2014年第9期

钟叔河先生

我的办公室始终摆放了一本书,《走向世界——近代知识分子考察西方的历史》,说始终,似乎也不尽然,其实这本书在家和办公室之间来来回回过无数次,最后定居在了办公室,成为我编辑工作的压舱物。我喜歡钟叔河先生的文字,大概是从这本书起。此书1986年暑假购于长沙,起因跟陈旭麓先生有些关系。记得一次去拜访陈先生,他刚刚从湖南参加完一个近代史的研讨会回来,知道我是湖南人,便说这次去长沙,见到钟叔河先生,读了他写郭嵩焘的文章,非常佩服。他说曾指导自己的研究生写过郭嵩焘,但“姜还是老的辣”。此话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走向世界丛书》是当代出版史,乃至改革开放史上的标志性事件。该丛书新世纪重版时,我得到过钟先生馈赠精装全套,颇感珍贵。他说,“我编《走向世界丛书》,是有这么一点理念的,”“中国的问题,不是哪一个人受屈不受屈,受的待遇公正不公正的问题,归根结蒂是一个要不要走向世界、能不能走向世界的问题”。钟先生是从牢房出来,通过“走向世界”走向了中国读者。钱钟书先生就是读了他编的这套书,想跟他晤面,并进而建议将所写序文结集单行,表示愿意为之作序。多年后,杨绛先生在给钟先生的信中说:“他(钱钟书)生平主动愿为作序者,唯先生一人耳。”

跟钟先生的缘分始自1987年。那年我硕士研究生临近毕业时,冒冒失失地给钟先生写过一封信,希望到他主政的岳麓书社去工作。可这时,他正闹着要调离湖南去四川。他回信说,不想在湖南搞下去了,“刘正同志和孙南生同志在谈话中表示不能放我走,至少是在目前,但我却没有同意。你是否可以先暂时在长沙找一个接收单位(非教育系统的),等到下半年或明年再看情况呢?”这原因我后来看先生的文字知道大概,出版曾国藩周作人,很多人反对,告状说他偏爱汉奸,不出革命回忆录,这种背景下,社里举行了民主选举,一人一票选总编辑,他落选了。

到湖南人民出版社工作后,我去岳麓书社拜访。临走时,钟先生送了一本他编的《知堂序跋》。记得他将书递到我手上时说,周作人的文章值得读读。我想,他是希望我这个出版新人好好读读周作人吧,如果想把文章做通的话。他有一篇文章回忆儿时阅读对他的影响:“后来觉得,还是周作人的文章经得看,每次都有新的感觉。他的文章看起来是平淡的,却有着更深的意思;去解读这个更深的意思,就给了我的好奇心广阔的空间。我后来有一点写作能力,就是从看这些文章得来的。”对我来说,送这本集子还传递了一些信息,他当时的工作重点:实施刊印保存周作人文字的努力。前一年,刚刚选编出版了解放后第一本署名“周作人著”的公开出版发行的新书《知堂书话》,短短的序言集中说明了为什么要出版它:是上乘的书评书话。同时又辨称,自己对其人其学问文章知道得太少,没资格评价。只是知道:“第一,周作人‘已死;第二,‘他读得书多。”他在着手编订重印“周作人自编文集”。钟先生很多地方都谈过他编周作人的事,在《我编周作人的文章》一篇中,对编订周作人的来龙去脉作了详细的交待。文中引鲁迅、巴金、胡适左中右三个代表人物的评价来佐证其文章之好,说明自己为什么“倾倒于周作人的文章之美”和深刻的文化批判,也间接地表达了对那些“以人取文”的“反文化”的态度的批评。他反复强调编辑出版的“目的是存文,至于因文而论人,或不论文而论人,则超过了我的能力,也不是我的本心。所以我自己不写周作人,也不参加关于周作人的讨论,一心一意就编书。”埋头做,不争论,可看作钟先生的出版策略,显示了他的智慧。

多年后,我南下花城出版社不久,先生在一封回信中又说到周作人:“《随笔》近年倾向似颇‘左,比如骂周作人,我看就没什么意思,一则他‘已死,二则比他还该骂的人事还多,三则即使确有该骂的理由,其文章也还是可以欣赏的,比如说培根,马基维里……中国人吃不宽容的苦已经够多了,何其自己也不能学得宽容一点乎。”这是私房话,这里引来,无非想为先生偏爱周作人提供一个鲜活的例子。

有个故事很能说明钟先生的急智和性格特点,说明曾国藩周作人在他手上出版并非偶然:一次逛旧书店,发现一个人正从架上抽出一本民国二十五年出版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这是他早就知道而一直不得一见的奇书,可人家先拿到,怎么办?他急中生智,转身直奔柜台,拍桌子道:你们真的不像话,我仔伢子趁我不在家,把我的书拿出来卖,你们也不问青红皂白就收下了。你们看啰,那本《查泰莱》就是其中一本,我要赎回来。否则……这事他在《买旧书》一文中有详述。

1990年,湖南人民出版社停业整顿期间,我被借调到湖南新闻出版局图书处。当时处里的一项主要工作是制定八五规划,钟先生经常受邀参加专题研讨会,于是跟先生的联系多了起来。会场上,他手里总是握支笔,捏着个小本子,不时会在上面写些什么,但显然又不像在做笔记。一次,我正好坐他边上,大概他看出了我的好奇,告诉我:开会很浪费时间,所以会上常常会开开小差,思考一些问题。他有个习惯,随时将忽然冒出来的零散的想法记下来,上厕所也不例外,为以后写文章准备一些材料。对他来说,珍惜时间,抓紧读书思考,是悠悠万事唯此为大的。记得一次在他家,聊到家务事,他说,时间花在家务上可惜,所以在家里极困难,月收入只有二三十元的时候,也拿出近一半的钱请了一位阿姨在家帮佣。这才有了李普夫妇到访,自己竟然不会开火,只好请他们自己动手的一幕。

他的家就在出版局隔壁的家属楼,大概在这个时候,我“登堂入室”了。印象深的首先就是书架上陈列的木工刨,似乎跟出版家、学者的书房形成高反差,同时也觉亲切,小时候父亲为我考虑的出路之一是学门手艺——做木匠。《我家的摆设》中,他主要谈的就是这细木工刨。钟先生对自己一生的概括,以这篇文章最后一小段最言简意赅,又意味深长:

“我从小喜欢制作,如果允许我自由择业,也许会当一名细木工,当可胜任愉快,不至于像学写文章这样吃力。但身不由己,先是被父母拘管在桌前读《四书》《毛诗》,一九四九年误考新闻干部训练班,又未蒙训练即奉命到报社报到,想进北大学历史考古亦不可能。一九五七年后,作为为党国服务的知识分子,是被投闲置散了,但为了谋生又不得不忙于做工,身体和精神上反而觉得充实了不少,尤其在能够在屋里放一条砍凳的时候。一九七九年平反改正归队了,坐办公桌又忙了起来,业余时间也无复操刀使锯的自由。如今已经离休,照理说应该有时间做自己爱做的事了,可是八楼上连钉一口钉子都怕妨碍邻居,只好仍旧以编编写写打发时光,真真苦矣。”

苦中有乐才是这句话的全解,否则,先生文字生涯不会这么出彩,我也不会有被先生领入书房,从架上取下图书,兴致勃勃地翻给我看他在书上做的眉批的那一幕。不记得那是哪一年,大概是请先生为《汉英四书》写序吧,他取出的书大概跟王韬参译理雅各中国经典翻译工程有关。眉批多是几个字的内容提要,或疑问或指误。这在先生是读书的小习惯,对我来说却是受益终生的读书技巧。从小听父亲反复说的“不动笔墨不看书”,这时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动笔墨,对帮助记忆,理解原文,方便以后查检都有莫大的好处。最近去拜访先生,想请他翻出他读过的书来看看,寻找当年那深刻印象的實物证据。可是,行色匆匆,没能如愿。先生编过一册薄薄的《曾国藩教子书》,每篇前用几个字概括题旨,大概就是这一习惯在编辑工作中的应用。钟先生说,他喜欢给编的书做提要,最少一个字,最多八个字。这种提要、边注和夹注(最早见初版的走向世界丛书单行本)可以提高读者的阅读兴趣。这种方式,以后有不少人学样,似乎得其形居多,原因当然是学养学识和文字功夫的差异了。

接触多了,对《走向世界丛书》辉煌背后的故事也了解得更多了。虽然当年李一氓先生就高度评价说:这是他“近年来所见到的最富有思想性、科学性和创造性的一套丛书”。但正如很多图书一样,编辑出版过程都会一波三折,对编辑是一个考验。按当时出版社的惯例,每个编辑一年只有四个选题。而钟先生认为,丛书若是“一本本出冒得用,必须集中出。最好是一年把一百多种出完。我一个人的能力最多出十多种,但实际上又是做不到,那时候要分选题。”为了解决这个问题,钟先生曾提出自己三年的书号集中起来,一次出十二本。后来因为岳麓书社拆分出去,反倒使一个月出一本的想法得到實施。一关过了,又有难题。出版社的老传统是从来不允许编辑搭车发表自己的东西的。先生给每本书写的前言按此不允许刊登。可这些旧籍新刊,若无合适的前言说明引导,对广大读者而言,不易进入,阅读效果会大大打折扣。钟先生在权威刊物《历史研究》上发表研究郭嵩焘长达四万余字的文章,意在证明他的研究能力和水平,并不是随意在自编图书上夹带私货。于是有所突破,前言用假名刊出。等到从书形成了气候,有很好的反应后,这才用上了本名。

20世纪80年代初,在出版界焕发新生,地方出版社走向全国的改革大势下,钟先生以他对出版的理解,在技术规程和出版理念上大胆寻求突破,机智灵活地应对,这尝试和突破正是湖南出版社80年代出版改革的重要细节,也是引领出版风向的重要因素。这种突破使怀揣理想主义的一代中老年新编辑能逐步实现或部分实现自己的梦想。

钟先生多次谈及,他最想出版的三套书是“走向世界丛书”“现代中国人看世界”“外国人眼中的中国”。这是他的出版理想。他说,“我只编辑出版自己喜欢的图书。”又以个人的喜好,力推周作人、曾国藩的文集。三套丛书,他只完成了半套,即“走向世界丛书”前36种;“现代中国人看世界”交给别人出过几种,与他的初衷颇有距离,而“外国人眼中的中国”虽反复推荐,最终都没有落地。谈及此,颇有些伤感。

作为一个出版家,钟先生对图书的装帧制作形式也是颇为讲究的。这一点从《小西门集》的出版流转几个省市可见一斑。此集在先生心目中的地位很高,他说自己的书,最看重三种:《走向世界——近代知识分子考察西方的历史》《学其短》《小西门集》。该书先由山东画报社接受出版,南京的书籍装帧艺术家朱瀛椿仰慕先生,主动请缨设计,因设计制作拟用的材料特别,朱先生提出在南京印刷,以便监制,画报社难以办到,于是由朱先生出面联系,转到南京的出版社,此地两家出版社在书稿编审过程中,都提出要删节部分内容,钟先生不答应,书稿辗转到了上海、广州……最后还是在岳麓书社出版。在这一过程中,我们不难发现,对装帧制作的讲究,对设计理念的认可,一度让先生妥协再妥协,但这种妥协的前提是不损害内容,否则宁弃形式而保存内容的完整性。

有感于此,我曾专门请教先生,请他谈谈书籍的制作和装帧。他说,“书的功能是给人阅读,不是摆看的,收藏上架也只是手段,目的是让更多的人读。所以我出版书,最起码的要求是一定要摊得开,便于开卷展读或把读。现在很多书,一定要两只手才能翻看,还要用劲压住,手一松就自动合上。而两只手拿握读书,持续时间不可能超过20分钟。那这种书还有什么意义呢?现代生活节奏快,读者静下来在书桌前读书的可能性很小,多在床上、马桶上、车船地铁飞机上,书便于方便轻松的拿握显得尤其重要。当然典藏图书要讲究装帧质量,但那始终是第二位的,第一位还是方便的读,轻松的读,带来读书的愉悦,而不是带来苦恼,觉得费劲。否则就和书的本质相矛盾了。其次是装帧。书有适合的装帧,和内容相适合调和的形式,有美感很重要。装帧艺术很重要,但它始终是一种实用的美术,首先要满足实用,它必须与其设计对象的功能相符。德国是个出版大国,出版的图书有各种开本,但都是整张纸裁印。出版社是以大宗产品作为工作研究的对象。异形开本脱离了书的本意,是邪门歪道。太个性的趣味产品当然也可以尝试,偶尔为之,但那是特例或私人定制之类。”他以为,过分追求形式,忘却了书基本的功能是现在装帧设计的一个不健康的倾向。如精装的书做成毛边本,完全不懂毛边本的功能意义。对国内胶钉的广泛应用和技术上的粗糙也颇有微词。

对装帧、制作品质的要求反映了钟先生作为一个出版家的专业精神和审美情趣。先生送我的书中,我特别喜欢他自制封面更换的《偶然集》,“偶然”手稿的底纹上印上行书“偶然集”三个字,特种纸淡淡灰蓝色与蓝字浑然一体,书卷味极浓。这本1980——1999二十年间文章的选抄,本来是列入“文艺湘军百家文库”。先生以“怯于从军”,“怕跟不上队”为由头,将手中的百十本书重做,并在后勒口印出刊误表。给我的信中,先生说得直白,“我不喜欢湖南文艺出的那一本什么‘文艺湘军百家文库,已将我的一本在我自己心目中‘撤销了。”这些在在表现出了先生的孤傲、趣味、乃至洁癖。

湖南人民出版社撤销,建湖南出版社后,我从出版局图书处回到了单位。开始做《汉英四书》,没想到第一版8000册很快销售完,接到了不少读者的反馈意见,准备修订重版。修订重版前,我以为在一定程度上,这套书跟钟先生的《走向世界》的主旨有关联,理雅各的翻译,是中国经典走向世界过程的重要一环,于是请钟先生写序。面对一个沉浸于初步成功的喜悦和兴奋之中的编辑新人的请求,钟先生一口答应了下来。同时,钟先生也对我提出了要求,他说我应该好好研究一下《四书》的西传经过及对西方的影响,这一要求使我在编辑工作中找到了一个切入点,接下来的几年里,写了一系列的经典西行的文字。

可钟先生的文章迟迟没有动笔。也许他不认为由他写序是个好提议。终于,钟先生将文章给我了,文题是空着的,我想这是先生的善意和厚道,给我这初生牛犊留了余地。该文在《文汇读书周报》上发表时,用的题目为《理雅各译〈四书〉》。他写的是书话。他在这篇文章中说:“秦颖准备出版《汉英对照中国古典名著》。老实说,最初我有过一点担心。因为我不太明白它的读者究竟该主要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而且既是古典名著,也恐难找到合适的译者,如果要新译的话。”显然他对这样的出版思路,是有些想法的。文中委婉地表明了自己的看法的同时,又非常明确给予了肯定。

先生对我的每一个努力和成果都很关注。“大家小集”出版后,我寄过几种给先生,待我去拜访时,他说,丛书名很好,但本子过大,已经不是小集,而整体编选水平也参差不齐。他又说,“选集最容易做,做好却不容易。选的标准是其一,好的导言是其二。选本必有自己的观点和看法,‘我喜欢的文章就是最靠得住的标准。按‘我的口味选,总有同口味的人会喜欢,也只有如此,才能做点有个性的事。”收到我和邹崝华编辑出版的《昆虫记》全译本后,来信说:“《昆虫记》十册收到,此乃吾兄一大功德,但集体翻译不知译笔总体水平如何……但无论如何《昆虫记》在咱们这个东方大国总算有了全译本,虽可悲,亦可喜也……《塞耳彭自然史》记得给我寄一册,读后如译文差强人意,当为写一小文。《昆虫记》则篇幅太大,一下子难得读完。”两年后,我寄去《昆虫记》的修訂本,先生来信道:“《昆虫记》能够这样出,虽然前后两种还来不及比较对照,就凭这一点,也就不让汪原放在‘亚东印了程甲本又印程乙本的壮举了。”钟先生的夸赞颇有艺术,一般来讲,大的方面,只要有新意、特点,总是会加以肯定,而具体的东西却从来不会马虎,连版式也不会放过。“你出版的,书装帧都好,版式却稍嫌拥挤。”

先生也不时会给我一些出版指点。如多次提及“走向世界丛书”余下的几十种仍可出版,却碍于工程太大,而钟先生又不能参与具体的编校、撰写前言后记,以一家文艺出版社来承担近代典籍的重任,挑战和风险均非一般。又如“外国人眼中的中国”,是先生出版的心愿之一,希望我能做出来。可工程也是不小,搭班子,找翻译等等都非短期可成,而初到一地,自主权不大,加上急于出活的心态下,畏难退缩了。大概在2000年黄永玉先生到湖南开画展登门看他之后不久,我去拜访。先生对我在广州的工作很关心,聊天中说,最近黄永玉来访,谈到北欧一位画家古尔德森的《童年与故乡》马上要出版了,于是建议他作一本画传,文、画、诗结合。让我不妨主动联系,争取争取,并将黄先生的电话、通州万荷堂的地址抄给我。可这事我缺少知其不可而为的冲劲,终于没有行动。

我常常会跟先生讨教。记得到广州不久,曾起意组织一套教子书系列,想请钟先生出马,重点当然是他的《曾国藩教子书》。他回信道:“出教子书系列是个好想法,我这里左宗棠的有十三四万字也可以成一本。当然也不能都是儒家正统观念的,也有的以道家或禅理教儿孙乐天知命,顺其自然的也可选一二种。”但花城当时的付酬标准长期没有变化,有些偏低。我知道,书愈小,编选愈难。而当时版税还是个新事物,虽然责任共担,彼此放心,但多年按字数付酬的惯性还很强,何况是编选的读物。此事没成功。前面说到的《小西门集》是先生很看重的一本集子,当该集子在南京、上海走了一圈,总是阴差阳错,出现意外时,先生想到了我。我欣然领命,因当时我不在出版一线,虽是极力推动,但遇人事变动,时间上没能抓紧。这时岳麓书社上门索稿,先生实在是碍于情面,加上这书变故太多,将《小西门集》给了对方。待到这边落定,那边已经出版了。

始终没能为先生出版或是请先生主编策划过书,成了我的一大遗憾。近年,去看先生,多次提到这一遗憾,先生能理解,但我却不能原谅自己。希望将来,会有机会吧,我想!

原刊2015年2月26日《南方周末》

孙道天

华东师大历史系八零级入学后的第一堂课,是孙道天先生开讲世界古代史。那之后,我们都成了他的粉丝,“惊艳”之后,是不断强化的印象:他超越了我们对历史老师所有的想象。

孙先生总是给人以威严感,课堂上全情投入,常常忘了课间休息。有一次,有同学在外面等下课进来拿钥匙,课间休息时间到了,也不见有人开门出来,实在忍不住敲门进来了,眉飞色舞的孙先生的脸一下子拉了下来。

没下课怎么可以敲门进来呢?

现在是课间休息了呀!

我没下课你怎么可以敲门进来呢!

语音语调虽然平缓,却是不怒而威,大有课堂重地,神圣不可侵犯的味道。

孙先生是东北人,近一米八的个儿,上唇留着斯大林式样的髭须,浓眉毛,高鼻梁,眼光锐利。印象中,总是穿一件灰色的中山装,腰板挺得笔直,风纪扣扣得严严,左边胸袋上永远戴着那枚深红色的校徽;进教室时,常带几本厚厚的精装书册,将书放上讲台,将地图挂好后,紧接的一个动作是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块怀表,打开盖,啪地摆放在讲台上。讲课时,大多数时候是跟讲台平行而立,背着双手,得意处或观点有争议的地方,常常微笑着双手合起来在左胸前搓擦,稍作停顿,然后缓缓道来。讲课中,随时会将带来的书翻开,或引用一两段文字,或展示几张图片地图。他的课用生动有趣来形容会显得轻率,也不准确;条理清晰、逻辑严密、例证丰富、征引广博……这一切都是通过那深沉而具磁性的男中音传达出来的(许多年后的今天,我们同学聚会时的一个保留节目,是模仿当年孙先生上课的语音语调讲一段)。

记得毕业后回上海,初次拜访孙先生,被留下来吃午饭。他拿出酒来。我不能喝酒,婉言推谢。孙先生不干了:“酒是好东西啊,怎么能不喝呢? 能够让生命出彩的东西并不多,酒就是一种,要喝的,一定要喝的。”重提此事,当然不是说孙先生教会我喝酒这么简单,而是想说孙先生不单教我知识,还教我如何去体会生活和热爱生活。打那之后,我感到一向威严有个性的孙先生也充满了慈父般的爱意。于是每次回沪,都会尽可能安排出时间拜访孙先生,喝酒只是一个由头,而实际上是想在茶酒之余,听他海阔天空地聊天。

孙先生的论著不多。他几十年从事世界古代史研究教学,可是惜墨如金,在我们学生看来,似乎是“述而不作”。 多年后我才知道,孙先生自五十年代起,就参加辞海的编写工作,后来还担任了世界古代史部分的主编。他大量的时间和心血,都花在了这上面。他在词条的编写上最为人称道的是两点:用词严谨,观点严谨。看似简单的两点,却是辞海编写中的难点。若一个词条多一个字,一万多词条下来,就是一万多字,是一篇宏大的论文。必须惜墨如金。观点严谨则是要求编者超脱自己的看法,综合各方意见而得出恰当、适度的观点。据我们班留校的老大哥“大秦(一鸣)”的记忆,上海辞书出版社曾给过一份评语,其中有一句大意是:通常人们将辞海编辑部的编辑们尊为老师,而孙道天则是“老师的老师”。按我的理解,其实前一老师也指《辞海》,因为《辞海》素有不说话的老师之称。

这种严谨的作风在他的日常生活和教学中也表露无余,无论待己或待人。他的学生对他敬畏有加,我至今不太能想像我毕业后去看他几次之后,竟会有些放肆和随便。

退休后,孙先生曾有过一个计划,对“世界古代政治思想史”这一专题作深入研究,拟成一部书。2001年回上海,喝酒时听孙先生说正在写《古希腊历史遗产》,平均每天写五百个字,准备用一年半写完,我颇有些惊喜,当即想约定书稿出来后给我们(花城出版社)出版。孙先生说可以考虑,但一切要等书写出来再说。对他来说,出不出版无所谓,文章千古事,能不能写好,让自己满意那才重要。书写成了,考虑到就近方便,还是在上海辞书出版社出版了。书虽是一年半写成,却有几十年的积累。用孙先生自己的话说:“书现在的规模不算大,要多加上十万字也不难。材料都在肚子里了,倒出来就是。但不想堆砌材料,只要能说明问题就行。”这本书,经几十年蒸馏窖藏,已化为陈年老酿了,可惜只印了1500册。据我所知,目前许多人都在找这部书,上孔夫子旧书网上也找不到它的踪迹;出版社有意重新出版,但无法跟孙先生的后人取得联系,获得授权。

这本书出版时,我写过一篇读后感,写成后呈先生过目。寄回的稿子满篇皆红。孙先生的信写在一张32开的辞海稿纸的背面,简明扼要如词条。“你的文章我修改了一下。你再仔细看看,不适合的你再改。一定要与你的思想一致。誊清或再打印,交出版部门之前要好好斟酌。(不马虎)”后来见了面,孙先生说,“长期编《辞海》,养成了一个习惯,拿到稿子后,就像刽子手一样,举着刀,一门心思想着从哪个地方下手砍。”

这张照片大概摄于2003年左右。2007年,孙先生去世后,我一直后悔不已,原因很多,其中之一是竟然没有留下他的满意的肖像。最近在整理底片时,无意中发现了这一帧,虽离我心目中的形象有些距离,但毕竟留下了影像,颇感珍贵。

原刊《文汇读书周报·文汇笔谭》2014年7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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