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

李子红

天刚放亮，大陆起来想上趟茅房，瞅瞅炕角，桂花又不见个人影儿了。他赤脚光腚地下了炕，朝着炕前的尿罐“哗哗”倒下，身子晃着抖擞了两下，摸起炕头上的裤子蹬上，勒紧裤腰，抓起汗衫就赶紧出了门，头被门框碰了一下。奶奶个球的，大陆摸着额头骂了一句。心里恨恨的，夏季雨水又勤了，日子又不好过了，这疯婆子。

大陆去了庄西胶河河边，桂花果然在，她仰着脸使劲往河对岸望。夜里一场暴风雨，地上浮柴满地都是，他一不小心被一棵横躺路上的树杈绊了一跤。奶奶个球的，大陆爬起来狠狠地跺地，抹去脸上的泥水。苗苗死了都十几年了，你这个疯婆子还望个球，害得困不成个囫囵觉。

想起女儿苗苗，大陆叹息一声，那年儿子文明10岁，苗苗才7岁，那场大雨啊，河水都涨到这地方，对，就涨到这棵歪脖子柳树。按说都进八月了，不应该有那么大的雨水了，就是怪，老天爷就是怪哦，倆孩子都在对岸杨家庄小学念书，文明这个鳖蛋不是念书的料，书包里满是弹弓石子之类不务正业的玩艺儿，苗苗刚上几天学，回家就会背诗。这时大陆脸上不觉显出一丝儿骄傲，可骄傲仅在他细密的小眼睛里一闪就消逝了。

2

下了一下午雨，大陆不放心，他在河边等俩孩子放学，河水涨了，河里漂着木棍和死猫烂狗，打着漩涡往下游窜。一群孩子放学了，文明和苗苗就在其中，他朝着对岸大声喊，“别下河，苗苗，文明，等我过去背你们”，孩子哪里肯听，齐呼啦下河了。

大陆喊了又喊，喊也喊不住。

他赶紧下河迎接，刚下河，一个趔趄差点倒下。

汹涌的河水撞击着大陆的胸口，抓住！抓住！大陆撕破喉咙地喊，一个孩子抓上岸，又一个孩子抓上岸……

大陆的腿瘫软地站不稳，大口地喘着粗气，孩子一个个都像缺氧的鱼歪在岸上哆嗦着。不好，不见苗苗，他疯了似的往下游跑，几个孩子跟在后面也疯了似的喊。

第二天一早，在下游十里以外的李家营大桥墩找到了苗苗。苗苗她娘一看到苗苗湿漉漉的尸体，哭天抢地。不知什么时候苗苗她娘变得痴呆了。

桂花疼痴了，缓些日子就好了。庄上的人都这么说。

桂花越来越痴，就连庄上的人也逐渐不认得了。埋了苗苗，文明死活不上学了，大陆拉着地排车成天去医院给桂花治病，也顾不上文明逃学不逃学，活着就好哦。

桂花痴呆，文明逃学，大陆感觉日子实在没意思，秫秸一样的身子一天一天弯了下来，脸跟黄裱纸一般，额头上的褶子一道比一道深。他一个人陪伴着个痴巴熬日头，还不到六十岁，蜷缩成大虾样。咋还不死呢，熬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呢。他见人就说。

大陆成了英雄，他舍己救人，他的腰杆直了一阵子。逢年过节时上边都来一群人看他，提着一袋子白面，有时候还有一桶油。每当这时，大陆脸上的皱纹就舒展开了，裂纹吧哧的黑手跟鸡爪一般，一伸一缩地不知放在哪里好。干部握住大陆的黑手，“大爷好吗？”大陆直直腰，咧开嘴刚要说话，另一个干部就着急了，说县上还有个会，干部松开大陆的手，齐呼啦撤退了。

天井又沉寂起来，满脸放光的大陆立马变得死灰一般，瞅了一眼躲在墙角的桂花，叹息一声，蹲在地下吧嗒旱烟。

以前，满指望文明好好学习能出息，当个老师、村文书什么的，后半辈子就有个依靠了，可苗苗死后，文明死活不上学了，成天在外面逛游。想起文明，大陆就来气，都有媳妇的人了，都有个女娃了，还不领来家媳妇孩子回家看看。上回一个人来家，腿上大喇叭裤扫着地，大陆恨不得把他摁在地上一顿暴捶，文明还没坐热炕头就被骂跑了。养了个什么东西。

大陆牵着桂花回家，这鬼天气，河水涨了，赶集也赶不成了，就担起扁担去河边担水，在水凹坑前蹲下，舀了一瓢水“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囔混牙碜，烂泥汤子。”

浑浊的河水夹杂着麦草和枯枝激流而下。大陆怀念不涨水的日子，草绿水美，河水清澈见底，喝到嘴里甜甜的，直透到心肺，游鱼在水里来来回回，跑在他脚腕周围咬咬啃啃，舒服极了，沙底下一摸就是顶盖肥的河蚌。看看这浑浊的胶河水，大陆越来越不喜欢自己的村庄了。

3

桂花放下草篮子，坐在岸上看大陆在河里摸河蚌。

大陆钻进水里好大一会儿，忽地露出头，水淋淋的，高高举起手，手里举着一个大河蚌，一摔手扔向桂花，又扎向深深的水里。

大陆二十岁，桂花十九岁，一顿饭吃五六个棒子饼子的年龄，都住在胶河畔的鲁家庄，六月天棒子地瓜还不下来，家里的粮食明摆着不够用的，餐桌上的野菜团子，再加上一盆河蚌汤，有时候一条鲤鱼，是最好的美味了。桂花拿回家河蚌和鱼，娘明显对大陆有好感了，爹不同意，大陆跟棵秫秸似的能干什么，“死了这条心吧”。爹早相中了河那边杨家庄那个当兵的李建国了，等李建国探亲回来就相亲。

大陆再露头的时候，“啊”的一声就落在水里不见了，桂花吓呆了，站在岸上用劲喊“大陆，大陆——”，平静的河水跟没事一样缓缓流淌，桂花哭淋淋地在岸上“大陆，大陆——”。

忽然，大陆从水里冒出来，猛然抱住桂花拖进水里。“坏种，死去吧你。”河里传来欢快的打闹声。

不等桂花去杨家庄相亲，桂花的肚子大了，桂花爹站在天井里骂，见了公狗就调腚的骚畜生，祖宗八代的脸叫你丢尽了。桂花娘也不讲究定亲送日子那些结婚前必须的前奏了，把大陆家猪圈的一头猪赶到自家猪圈，偷工减料地把桂花嫁过去了 。

4

狗日的胶河，大陆从大岗家回来就抽闷烟，这破胶河，多少人才能填满啊。今天，大岗媳妇去对岸杨家庄赶集，过胶河淹死了。

整个庄子又悲悲哀哀起来。

撤县设市了，文明回来说。这次文明回来头顶着一撮黄毛，裤子紧绷着屁股，大陆气不打一处来，脱下一只鞋就朝文明扔过去，“柜子里中新的制服裤子不穿，还染什么烂毛，没出息的狗杂种”。

文明一闪身躲过去，鞋子“啪”地落在茶壶上。文明说你看看外面染红毛绿毛的有的是，都叫高密市了，真是土鳖。

一入冬，庄西河边有几个带帽子的陌生人，三脚架支在地上比划着。

庄上人说是县上的人，大陆马上纠正说现在叫高密市了。

听说是要在庄西胶河上造桥，大陆很是兴奋一阵子，不光大陆，庄上的老老少少都很是兴奋，如果有个桥，就再也不怕下雨了，再也不用赤脚过河了。如果早有个桥，苗苗和大岗家媳妇就不会死了。

三脚架支在地上比划了几天就不见人影了，小庄又恢复以往的平静，庄户人家在心中荡漾起的美好愿望一下子沉了底。

一过年，庄西胶河河畔机器轰隆起来，开始造桥了，大陆的脸上开了花，桂花更是忙乎，她天天给工地送开水，有事无事在工地上呆着，跟工地上的人混熟了。

5

刚立夏没几天，桥头“噼里啪啦”响起鞭炮。市里都来人了。

桥通啦！

大陆眼睛潮湿，蹲在地上點上一袋旱烟。桂花咧开嘴，手舞足蹈。忽然，桂花的眼睛直了，大陆抬头，眼睛不仅一亮，儿子文明和一个女人牵着一个小女孩，正从桥的另一头走来，大陆在相片上见过，这是儿媳妇明月和孙女玉玉。

“苗苗上学屋回来了，苗苗回来了。”桂花激动地扯着大陆的衣角说。

文明朝着小女孩说了句什么，小女孩扎煞着胳膊跑了过来：“爷爷——奶奶——”

“苗苗，苗苗。”桂花张开双臂，嘴唇哆嗦。小女孩一溜小跑，仿佛花蝴蝶飞舞。桂花搂住小女孩，非常激动，忽然，她像个装偏了东西的麻袋一样歪下了。

文明急忙抱起娘，疯快地往庄上卫生室跑。

医生又是掐人中，又是试脉，又是翻翻眼皮，然后，轻描淡写地对文明说：“抱着你娘回家吧。”文明一下子瘫软在地。

“应该没什么大事，你娘困着了。”医生说。

“她这段日子，给建桥的人送水，好几个月没有困个囫囵觉了。”大陆舒了一口气。

尽管医生说没事，大陆心里还是不踏实，文明和老婆孩子拿着鱼竿去胶河钓鱼去了。他坐在床头吧嗒着烟袋，桂花困了一天一夜了。

“大陆……”

是桂花在喊他吗？她十几年没有喊他了，大陆一阵惊喜。

“我梦见文明和苗苗来家了。”

“桂花……桂花……”大陆攥住桂花的手，嘴角下歪，老泪纵横，“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这时，文明和老婆孩子出去转悠回来，文明握着鱼竿，手里还提着一条鲤鱼，明月手里提着小桶。文明的头发像火一样弯曲着，大陆瞅了他一眼，还说不准备走了呢，还准备在庄上开个铺子呢，你看这熊样。不上学没出息。

玉玉扑在桂花怀里，“奶奶，我看见胶河了，好长好长，爸爸在胶河里钓到一条大鱼。”

桂花咧开嘴，摸摸玉玉的小辫子，笑了。

大陆直了直腰，憨憨地说，还没顾上看桥呢，咱全家上胶河走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