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18—19世纪中期英国小说中劳工阶级对塑造中层人物的道具作用

2017-04-02 03:21苏耕欣
山东社会科学 2017年6期
关键词:桑顿莫莉玛格丽特

苏耕欣

(复旦大学 英文系,上海 200433)

论18—19世纪中期英国小说中劳工阶级对塑造中层人物的道具作用

苏耕欣

(复旦大学 英文系,上海 200433)

从18世纪到19世纪中期,英国小说中的劳工阶级几乎始终是一种被牺牲、被利用的角色。从菲尔丁和盖斯凯尔等人的作品中可以看到,底层人物在推进小说情节和表现主要人物的品质方面起着关键作用,但令其发挥这种关键作用的正是其无足轻重、任人随需“捏”造的实际情况。劳工阶级屡被牺牲的窘境与其社会地位无关,而主要是由小说读者群体的阶级分布造成的;对于劳工阶级的同情也未必体现于正面描写,而更在于真实展现其生活的逻辑。

菲尔丁;盖斯凯尔;英国小说;劳工阶级

美国批评家阕林(Lionel Trilling)曾经说过, 英国小说的基础是中产阶级与贵族之间的冲突。*Lionel Trilling, The Liberal Imagination, New York: New York Review Books, 2008, p.260.英国小说是中产阶级的文学,因中产阶级在18世纪力量壮大而产生,并随着中产阶级与贵族在18—19世纪的力量消长而日渐兴盛。在这场争夺文化主导权的历史性冲突中,一个较易为人忽视的社会群体是小说中的劳工阶级人物。从18—19世纪中期,劳工阶级几乎从未成为英国小说的主角,但这并不表明这个阶级在小说情节中无足轻重。实际上,在这一时期的英国小说里,劳工阶级或底层人物的形象描绘是作者用以塑造中产阶级或乡绅人物的重要工具。

在英国小说出现之初,劳工阶级与底层人物即以相对负面的形象出现于故事情节中;他们的主要角色作用是衬托主要人物的品质,为情节展开创造条件。这其中最为典型的例子是亨利·菲尔丁(Henry Fielding)的《汤姆·琼斯》(TomeJones)。菲尔丁和理查逊(Samuel Richardson)是英国小说草创时期的两个领军人物,分别代表两条不同的创作路线。在菲尔丁看来,理查逊的道德说教小说《帕美勒,或美德有报》(Pamela,orVirtueRewarded, 1740)和《克拉丽莎》(Clarissa:or,TheHistoryofaYoungLady, 1744 ) 范围狭窄,对于社会的描述过于简单化、理想化,而他自己的小说聚焦于市井凡人,突出其有血有肉、优缺点并存的特点,展现了一个更为真实的英国社会。在这一原则指导下,菲尔丁在人物刻画上将《汤姆·琼斯》的同名主人公描写成一个生性本善、为人仗义但性情冲动、在两性关系方面有失检点的年轻人。*菲尔丁在小说第四册第六章称,汤姆身上带有一种很难以善恶划分的品质,但这种品质往往使其远恶亲善。Henry Fielding, Tome Jones, New York and London: Norton, 1973, p.129. 后文引用同一文章,只随文标出该文名称首词及引文出处页码,不再另注。在创作手法上他师法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Miguel de Cervantes),以堂吉诃德的流浪经历为模板,使其主人公漂泊四海、接触各色人等,以其曲折的冒险经历来展现当时的社会全景。

菲尔丁塑造汤姆·琼斯这一人物的重要一环,是将其放逐。汤姆是乡绅奥尔沃西早年收养的弃儿,在其家中并无实际地位,但由于这个年轻人待人善良、为人放达,因而对女性颇具魅力。这些特点也使汤姆难免与他人发生竞争甚至冲突,而在小说中,其主要竞争对手就是其养父的外甥比利菲尔。此人心胸狭窄,为人自私,频频与汤姆在舅父面前争宠。比利菲尔对邻居之女苏菲心仪已久,然而苏菲偏又钟情汤姆,比利菲尔遂对汤姆心生忌恨,欲除之而后快。为使其矛盾升级从而达到将汤姆逐出家门的目的,菲尔丁在二人中间安插了又一个女性人物,即仆人黑乔治的女儿莫莉·西格里姆。莫莉与汤姆是情人关系,她出场时已怀孕在身。汤姆相信莫莉对己出于真爱,也以为自己对其当前状况负有责任,本无离弃之念。几年前黑乔治因与汤姆在打猎时侵入邻家树林而被辞退,汤姆一直对其照顾有加,不仅尽力接济,还多番为其在养父前求情说项。显然,黑乔治和莫莉这两个底层角色在塑造汤姆·琼斯的善良形象方面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但同时莫莉也成为比利菲尔排挤汤姆的一个把柄,以及激化二人矛盾的导火索。小说第五册第十章交代,一日汤姆酒后在野外偶遇莫莉,虽然此时他已移情于苏菲,但二人鬼差神使地一起进入“树丛最深处”(Tome:195)。此事随后在汤姆与比利菲尔等人之间引发了一场斗殴,比利菲尔被汤姆击倒。这场斗殴使此前二人之间业已存在的矛盾完全公开化,比利菲尔在舅父面前列数汤姆诸多半真半假的罪状,期间他自然极尽添油加醋之能事,将汤姆描写成一个放浪形骸、纵情酒色的望恩负义之徒。早前汤姆悉力为黑乔治一家争取利益,奥尔沃西视此为其善良本性使然,而此番在比利菲尔撺掇下,这桩桩件件反成汤姆阴怀私欲的罪证。奥尔沃西对他收养的这个弃儿失去最后一点希望,决定将其逐出家门。

虽然汤姆被推出门外,但莫莉这个底层人物也为作者展开情节、表现主人公真实本质出了一道难题。汤姆与莫莉的激情行为使小说的主要情节,即汤姆与苏菲之间的爱情关系,无法得到有效推进。前面提到,汤姆在极度思恋苏菲的情况下,糊里糊涂地与野外偶遇的莫莉林中交欢,这件事本身就颇具讽刺意味。面对一男二女的窘境,菲尔丁自然并无两全之策。为表现或至少保护汤姆本质善良的形象,作者无法令其抛弃莫莉;他的解决方法只能是让莫莉主动出局,而令其出局的唯一途径是将其“变坏”。其实,早在莫莉出场之初作者已作暗示,莫莉的情人远不止一个,在与汤姆来往时,她已怀有身孕;不仅如此,汤姆在莫莉勾引之下与其发生性关系,但他还以为自己引诱并糟蹋了对方,并认定自己就是孩子的父亲。当警察因莫莉未婚怀孕而准备将其逮捕时,汤姆竭力向奥尔沃西求情。汤姆后来因深深爱恋苏菲而终于决定与莫莉分手,他于一日前去莫莉家,希望给莫莉些许经济补偿以了断二人关系,孰料在其卧室撞见莫莉与斯怪尔苟合在床。小说交代,莫莉之所为其实与卖淫无异,她母亲也默许女儿的行为。(Tome:173-175)反观汤姆为了莫莉而长期压抑自己对于苏菲的爱慕(Tome:173-175),一想起莫莉,想起自己对她所发的山盟海誓,以及抛弃莫莉会对其造成的致命性后果,他竟不敢再对苏菲抱有非份之想。(Tome:167-168)即便在莫莉与斯怪尔的奸情暴露后,汤姆仍错误地责怪自己使莫莉身怀六甲。二人在操守方面可谓判若天壤。

不难看出,菲尔丁在对汤姆与莫莉二人关系的描述中,悉力彰显汤姆之忠厚,突出莫莉之堕落与狡黠,并且二者互为衬托。在第四册第八章,他还以《荷马史诗》为模板详尽描写莫莉因口角与当地众妇女在教堂展开肉搏,叙述在家中莫莉母女如何毫不留情互揭丑陋老底。然而,透过层层表象,莫莉在本质上是菲尔丁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工具。菲尔丁需要这个角色在汤姆与其养父家庭之间制造与激化矛盾,以达到将其驱逐的目的;与此同时,当小说主线中的爱情故事要求作者为汤姆解套时,他又将莫莉变成一个人尽可夫的水性杨花之女,在此过程中,还不忘顺便表现一番汤姆的责任心以及对爱情的忠贞。此法代价低廉,一举两得。

若说莫莉这个底层人物是做活整个小说情节的关键节点,其父黑乔治则是这个节点上的一颗铆钉。小说交代,奥尔沃西将汤姆逐出家门时给了他一个钱包,内装五百英镑,这笔钱款足以使汤姆免于流落街头的窘境,但汤姆对此并不知情,并且在走出家门后不久便不慎将钱包失落于一条溪边。后来汤姆回去寻找他物时在那里偶遇黑乔治,与他一起发现失落的钱包,但其实黑乔治在此之前已经拾得此物,并私将钞票收于囊中。菲尔丁的这个安排同样一箭双雕。一方面,失去这份钱财后,身无分文的汤姆只得随着命运波浪流落于世,经历后来的种种曲折与起伏;另一方面,此举又保护了养父奥尔沃西“高大全”的形象。显然,对于这个看似屡教不改的汤姆·琼斯,养父奥尔沃西已经仁至义尽。反过来,作者若简单粗暴地令汤姆 “净身出户”从而达到使其漂泊街头的目的,奥尔沃西则将难保其道德楷模地位。在处理这一环节时,菲尔丁再次采用牺牲底层人物来保护乡绅的策略——其实说牺牲或许并不准确,因为黑乔治的行为可能是作者对于底层人道德水平的真实认识。著名批评家燕卜荪指出,作者显然认为当时的底层村民对于小偷小摸习以为常,并未将此视作大逆不道之举。*William Empson, “Tome Jones” in Sheridan Baker Tom Jones by Henry Fielding, New York and London: Norton, 1973, pp.882-83.

无论上述形象是否反映了作者的主观意见,菲尔丁在两个阶级之间能够如此厚此薄彼而无所顾忌,与当时英国社会的状况和小说的主要读者群体有关。18世纪的英国,在政治、经济和文化上统治社会的是处于上层的贵族以及处于中上层的乡绅,外加日渐上升的中产阶级。英国小说的主要读者来自较为富有的乡绅和中产阶级;劳工阶级和其他底层人民既无财力购买小说,又缺少闲暇时光,大多数甚至是目不识丁的文盲。既非小说读者,自然对其无甚影响。鉴于这一社会文化情况,底层人物时常沦为小说家可以根据具体需要随手“捏”造的木偶。固然,菲尔丁对于社会其他层次的人物也时常语带讥讽,比如奥尔沃西家的牧师和家庭教师,但相比而言,他对于底层人物的贬抑式描写是一贯的、系统性的。英国小说中另一个常见的反面形象就是贵族,他们大多非纵情声色即愚不可及,同样是因为贵族阶级也非小说的主要读者群体,对于小说创作和劳工阶级一样几乎没有任何影响力,更何况无论是典型的中产阶级理查逊,还是乡绅的代言人奥斯丁,都对其无甚好感,维多利亚时期的作家更不必说。就劳工阶级而言,19世纪中期以前他们在小说中大多是配角,为故事情节之起伏、主要人物命运之沉浮创造条件、提供支持。在《汤姆·琼斯》里,他们对于情节的发展不可或缺,但其作用来自其阶级属性;作为个体,他们是无足轻重的。

由此也不难想见,在英国小说的读者构成情况出现重大变动前,劳工阶级在小说中的形象与作用不可能发生根本性改变。19世纪的英国小说与18世纪小说在许多方面相较迥然不同,内中包含更多作家和知识分子对于社会矛盾的思考,但在19世纪中期以前劳工阶级在小说中的形象并无质变,虽有个别试验性特例,但其失败的教训恰恰反映了读者群体对于人物形象的决定性影响。这个阶段英国工业化进程加速,劳工阶级作为一种需要重视的社会力量首次出现在英国小说中,其境遇与生活状态也颇受知识分子关注。19世纪中叶出现了一批“工业小说”,专门讨论工业革命如何影响劳工阶级的生活、工厂应如何面对劳资矛盾的问题。在这方面最为典型的代表人物是伊丽莎白·盖斯凯尔夫人(Elizabeth Gaskell),其主要工业小说《玛丽·巴顿》(MaryBarton, 1848)和《北与南》(NorthandSouth, 1855)在反映英国工业化造成的种种社会矛盾的同时,也在试图为其寻找答案。前一部小说讲述的是工人之女玛丽·巴顿与父亲所在的工厂主之子恋爱并差点为其引诱堕落以及父亲因劳资纠纷枪杀工厂主之子的故事,后者的主角是来自南方的牧师之女玛格丽特·黑尔,她随父来到北方工业城市米尔顿(实指曼彻斯特)后在干预劳资冲突的过程中与工厂主桑顿结为夫妇。《玛丽·巴顿》颇具里程碑意义,在这里劳工阶级首次成为英国主流小说的主角,他们不仅具备了与较高阶级一样的人格,还在工业革命的冲击下试图控制与改变自身的命运。工人们前往伦敦向议会争取权利,并在遭议会拒绝后举行了罢工。由于工厂主卡森拒绝向工人妥协,工人们决定对其子哈里下手,而玛丽的父亲约翰经抽签被选中前去谋杀哈里。另一边,相貌美丽的女主人公玛丽·巴顿希望通过婚姻改变自身命运,而被她寄予厚望的意中人正是哈里·卡森。然而,这只是一厢情愿的幻想,哈里与玛丽恋爱并非出于婚姻目的,而只为图乐。天真的玛丽也不明白,工人与资本家本就是对立的两个阶级。曾经追求玛丽的吉姆被指控谋杀了哈里,但最终被法庭洗清了罪名,而真凶约翰·巴顿因健康原因已来日无多,在悔恨交加中他向工厂主卡森承认了自己的罪行,并在对方的原谅下倒在其怀中死去。*情节详见Elizabeth Gaskell, Mary Barton, Oxford and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7.小说末尾的调子虽然是和解,但或许正是这一和解调子使小说在当时难获热捧。在一部以劳工阶级为主角、展现其生活之艰辛为主题的小说里,这种和解姿态恰恰极易被解读为对于劳工暴力的纵容甚至鼓励。

实际上,《玛丽·巴顿》在诸方面犯了一系列错误,比如安排工厂主儿子与工人女儿恋爱这种离谱情节,以及对劳资阶级的形象处理:这里的有产阶级相较于菲尔丁笔下的奥尔沃西和奥斯丁小说中的达西以及耐特利,几乎一无是处,反倒是底层人物展现了更多的友情、善良与团结,而更大的问题在于劳工阶级人物在此作中的核心地位,这一点时常为学术界所忽视。工业化深入与扩大后,劳工阶级固然成为一支不可小觑的社会力量,但对于惯于“反映”社会而相对滞后的文学作品而言,接受底层阶级成为小说主角尚需时日;在小说展现的世界里,不甘于陪衬角色的劳工阶级似乎还支配着资本家阶级。显然,《玛丽·巴顿》不仅未能讨好当时小说的主要读者群体(仍为中产阶级),反有冒犯之嫌,其行情如何,不难想象。在这个意义上看,《北与南》是对《玛丽·巴顿》的某种“纠错”,这部作品在关键方面回归到英国小说的惯常做法。同样是劳资矛盾,同样有罢工和暴力,但此作从中产阶级的角度看待工业化带来的纠纷与问题,小说的主角——也就是局面的控制与主导者,是中产阶级,而不再是矛盾的另一方,即劳工阶级。小说的男女主人公一个是工厂主,一个是牧师之女,都处于中产阶级。*黑尔一家虽然经济上绝对算不上富裕,甚至很清贫,但就教育程度和传统社会层次而言仍然处于社会中层。对于日渐升级的劳资矛盾,作者的解决方案是南北两种文化的融合、互补与折衷。北方的经济头脑和经营思想,与来自南方的传统文化,连同它所代表的较为和睦的主仆关系,通过男女主人公的婚姻互相结合起来,这就是盖斯凯尔夫人在马克思出现之前对于资本主义社会主要矛盾的解决方案。在小说情节中,婚姻既是该方案的象征,又是其保障。一方面,小说里的南北文化融合本身就产生于男女主人公互相接近的过程中,可以说是二人恋爱的产物;另一方面,对于工厂主约翰·桑顿而言,若非女方亲友的资金相救(来自贝尔先生的祖传地产,即所谓旧钱),他就面临破产窘境,无法再奢谈实施什么社会经济理想。

或许很少有人注意到,为这两个中产阶级“局面主导者”互相接近并最终结合创造关键条件的,仍是劳工阶级。女主人公玛格丽特·黑尔随父母初到米尔顿时,对于当地工厂环境和工人生活状态颇有微词,并曾就此与认其父为家庭教师的工厂主桑顿多番讨论,但桑顿认为玛格丽特不了解开办工厂的复杂性,对其建议并不热心,心高气傲的桑顿家人更嫌这个来自南方的年轻女子多管闲事。二人接近的机会来自桑顿手下的工人。前面提到过,米尔顿的工人们以罢工为筹码,向诸工厂主提出增加工资、改善条件的种种要求,工厂主们的应付策略是引进廉价的爱尔兰工人。闻得风声的工人群情激昂,纷纷冲向桑顿住所,包围大门,向其抗议,一场暴动一触即发。孰料那日恰逢玛格丽特因母亲身体不适前往桑顿家借水床,而此行也使她被动“介入”了这场劳资冲突。门外人声鼎沸,门内如坐针毡,玛格丽特敦促桑顿出门直面工人,与其展开谈判。见桑顿面有难色,玛格丽特挺身而出,桑顿只得与她一同来到门外面对闹事工人。玛格丽特呼吁手持暴力工具的工人们保持克制,并劝他们离开。她以为自己是个女子,料想工人们总不至于当面施暴,但现场情绪很快失控,工具和石块随即如雨而至,玛格丽特因站在桑顿前面而被一块石块击中头部,鲜血直流,不省人事。*相关描写见 Elizabeth Gaskell, North and South, New York and London: Norton, 2005, pp.161-163. 后文引用同一文章,只随文标出该文名称首词及引文出处页码,不再另注。事后,桑顿一家商议,鉴于玛格丽特为桑顿而受伤,按照体面社会的礼仪与通行做法,他须前往黑尔家求婚。然而,桑顿一家严重误读了玛格丽特的心思,她为桑顿受伤并非出于爱情;实际上,玛格丽特对于桑顿不仅从未有过任何浪漫想法,还因其消极应对工人诉求而心怀不满。所以,当次日桑顿面诉“衷肠”时,她不假思索断然拒绝,令桑顿错愕不已。尽管如此,此次工人暴力事件在两个从未互生浪漫之念的年轻人之间,制造了一种可能性。自此以后,这两个年轻人无论因何事见面交谈,婚恋都成为他们之间刻意回避但挥之不去的某个悬念。

为将二人结合在一起,盖斯凯尔采用的主要手段是为各自制造困局,打击双方尤其是女方的心气,为各自放下身段、对对方产生好感创造条件。桑顿的麻烦接二连三,除了此前的罢工,还有后面的资金匮乏,这些困难在打压桑顿母亲与妹妹之傲气的同时,也使桑顿本人处于有求于人的境地。在玛格丽特这边,父母的先后亡故自然为桑顿提供了帮助这个年轻孤女的良好机会。除此之外,盖斯凯尔还特意为满口仁义道德的玛格丽特制造了一个软肋,在情节中安排了一个被指控在海军舰船上参与哗变而仍在逃于外的弟弟弗雷德里克。玛格丽特的母亲黑尔夫人因健康状况恶化恐不久于人世,急欲在死前见到久别的儿子。弗雷德里克在获信后冒死潜回英国,离开米尔顿时玛格丽特送其至车站,孰料在那里姐弟俩偶遇当年曾与弗雷德里克服役于同一舰船的雷昂纳兹。此人认出了弗雷德里克,并企图将其抓住上报政府以获取巨额赏金。在双方拉扯中,雷昂纳兹掉下站台,后来送医不治。巧合的是,那晚桑顿也撞见了玛格丽特姐弟,只是误以为那是情侣私会。在随后的调查中,玛格丽特为保护弟弟向警方隐瞒去过车站之事,桑顿并不明白玛格丽特为何撒谎,但他暗中动用其影响力令调查中止,并使玛格丽特知其作用。玛格丽特自知因撒谎而形象受损,但苦于无法解释,在桑顿面前无法重回原先的道德制高点,甚至有些抬不起头来。此时的玛格丽特与《傲慢与偏见》中的伊丽莎白·贝内特有点类似,妹妹的丑闻使伊丽莎白在达西面前一下子颜面尽失,而这也为她接受其二次求婚创造了条件。玛格丽特·黑尔气势骤退,而那个梦想通过举报发财的酒鬼雷昂纳兹(又一个底层人物)在其中起了关键作用。若非因玛格丽特姐弟被他撞见,便不会有后来的调查,玛格丽特也不必面对被迫撒谎的窘境,而原先的道德优势正是在玛格丽特方面影响对桑顿产生好感的唯一障碍。

作者在“打压”玛格丽特的同时,也拉了桑顿一把,而这一拉同样通过小说中的劳工阶级人物来完成,这显然并非巧合。玛格丽特当初拒绝桑顿求婚,主要是因为他对待工人不善。玛格丽特自小成长于南方传统文化,认同农耕文明中地主与佃农之间保护换忠诚的互惠关系,而桑顿所代表的北方工业文化将工厂主与工人之间的雇佣关系视作工资换劳动的交易。在玛格丽特眼中,这是一种冰冷的、缺乏人性的关系。在西方一些批评者看来,玛格丽特的立场以及小说此后的走向,反映的是包括作者盖斯凯尔在内的一些维多利亚时期知识分子试图用传统社会关系来改造劳资关系的用心。*如Dorice Williams Elliott, “Servants and Hands: Representing the Working Classes in Victorian Factory Novels,” in Victorian Literature and Culture, Vol. 28 (2000), p.381.双方几度交锋后,桑顿在处理劳资矛盾时采取了一些新的、较为正面的做法——为工人建了食堂,补贴了部分伙食费,自己还与其共餐。但桑顿的道德提升仅仅为改善二人关系打下基础,将玛格丽特和桑顿拉到一起还需必要的“催化剂”。这些催化条件中,除了前面提到的事件,还有工人希金斯和仆女玛莎等底层劳工阶级人物在二人之间的沟通作用。希金斯是当地工人,因积极参加工会,上了当地工厂主的黑名单,同时,其女儿因为做工时吸入过多棉絮而得肺病死去,一家人生活十分艰难。后来希金斯被迫求助于桑顿,对于这个老板有了与此前截然不同的印象。希金斯告诉玛格丽特,桑顿这人有两面,除了是个“老板”,还是一个“人”,比如,他还牵挂着自己孩子上学的事。(North:308-309)玛格丽特的仆女玛莎也替桑顿太太说了不少好话。小说写道,一提起桑顿太太,这个平时不苟言笑的女孩脸上竟大放光彩,她向玛格丽特详细叙说自己年幼时一家人如何受惠于老桑顿夫妇的关照,在自己生病时,桑顿母子如何照顾了她,并支付了她的治疗费用,等等。(North:314-315)小说并未提及玛格丽特听完此番叙述之后的反应,但其效果不难想见,此事无疑堪与《傲慢与偏见》中伊丽莎白·贝内特偶访彭布里庄园时仆人在其面前夸奖达西的那番话相比。公平地说,作者插入的这些细节显得斧痕累累,玛莎的叙述与读者从之前小说描写中获得的有关桑顿太太的印象并不相符,但就小说的情节发展而言,在桑顿求婚遭拒、二人缺乏有效感情沟通的这段时间里,这些底层人的评论为双方之间重新建立好感起到了关键作用。实际上,前面提到的工人希金斯不仅在玛格丽特这头说了桑顿的好话,也在桑顿面前透露了有关玛格丽特的重要信息。玛格丽特因夜间在车站送别弟弟差点惹祸上身,也使桑顿对其产生了误解:夜间与年轻男子并肩而行,可能表明已有情侣;而向警察撒谎,似乎更有人品问题。这两点都被希金斯的一次漏嘴轻松化解:此人无意间告诉桑顿,玛格丽特的弟弟曾来过米尔顿,这个消息解开了藏于桑顿心头多日的谜团,令其无比释然,为其再度接近玛格丽特扫清了障碍。试想,若非希金斯口不择言,桑顿几乎无法通过其他途径获得这一高度保密的信息。可以说,在二人走近并最终结合的过程中,小说中的底层劳工阶级人物起到了不可替代的撮合作用。

玛格丽特与桑顿之婚姻,从表面上看,正如有的学者所称,是个人眼光与社会视觉的结合。*Rosemarie Bodenheimer, “North and South: A Permanent State of Change,” in Victorian Fiction, Vol.34 (December 1979),p.287.但其意义不止于此,还是作者盖斯凯尔实现南北文化融合、为英国工业问题寻找出路这一宏伟蓝图的一部分。在这个意义上,《北与南》给身处工业矛盾、尤其是因《玛丽·巴顿》而深感不安的中产阶级吃了一颗定心丸。与此同时,相较于前作,《北与南》不仅使故事叙述的重心回到中产阶级,还将局面的控制权交还给中产阶级,而底层人民也重新回到原有的配角地位。更为重要的是,底层劳工阶级的存在与生存状况为中产阶级主人公展现其正义感、善良与社会责任心创造了条件。前面提到的罢工工人的暴力行为,不仅为男女主人公的结合制造了机会,而且其非理性与暴力群氓的特征,也使作者得以将玛格丽特·黑尔等中产阶级人物塑造成在关键时刻敢于挺身而出的社会中流砥柱。这一“重要”使命要求充当配角的劳工阶级可好可坏、可强可弱、可醉可醒、可怜可恨,高度的可塑性使这些底层人物能够随时配合作品的情节走向以及作者塑造中产阶级主要角色的需要。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劳工阶级在小说中的所谓关键作用,反映的恰恰是其地位的非关键性。无论是嗜酒如命、见利忘义的小人,还是不可理喻的暴民、一股需要“对付”的可怕力量,抑或是辛勤工作知恩图报的忠厚之辈,劳工阶级的形象都服务于令中产阶级读者“自我感觉良好”这一终极目标,而这种感觉在商品经济条件下(小说是商品文学)对于促进文学消费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上面提及的诸部小说中,唯一让中产阶级读者难生好感的就是《玛丽·巴顿》,而产生这种排斥感的,除了前述原因,还有一个重要因素:对于一个试图通过占领道德高地从贵族手中夺取文化主导权和社会主导权的阶级而言,任何文学作品若在其舒适生活与劳工阶级之艰辛之间建立因果关系,都会搅动其心安理得、自我陶醉的良好感觉,令其避之唯恐不及。*从18世纪开始,经济力量日益强大的英国中产阶级逐渐将旧贵族挤出社会舞台。对于缺乏“家谱”、大多靠勤劳起家的中产阶级来说,强调贵族腐朽堕落、突出自身之道德高尚是其夺取社会地位与文化权力的一条捷径。

综上所述,劳工阶级人物在十八九世纪的许多小说里成为情节发展的润滑剂以及中产阶级自我塑造的道具,此事乃市场规律使然,而与他们所处的社会地位并无必然联系,也不说明作者憎恶或仇视底层人民。这里需要明确的是,讨论某个阶级的形象如何,不是个简单的美丑问题;我们称18—19世纪中期的英国小说牺牲了劳工阶级,并不是因为亨利·菲尔丁等人笔下的底层人个个为非作歹或刁蛮刻薄——维多利亚时期著名小说家乔治·艾略特(George Eliot)也指出,同情不等于冒歪曲之险去美化底层人民,而应真实地展现他们哪怕相当鄙陋的生活与品质。*如她在小说《亚当·比德》里就有相关评论,参见George Eliot, Adam Bede, Hertfordshire: Wordsworth Classics, 1997, pp.147-151.18—19世纪中期小说的主要问题是大多未从劳工阶级的角度去描写他们生活于斯的世界,没有展现其生活所从属的逻辑。真正的变化开始于19世纪中期之后,乔治·艾略特和狄更斯(Charles Dickens)等维多利亚时代的作家与知识分子得益于社会问题的累积和小说读者群体之扩大,能够在其作品中展现出更加强烈的悯世情怀。在狄更斯的小说《奥立佛·退斯特》(OliverTwist, 1838)里,劳工阶级形象不再遭人诟病,这倒不是因为作者将其主人公包装成一个心地善良的底层人(实际上他笔下的伦敦盗贼肆虐、乌烟瘴气),而是因为他在底层人的悲惨生活与功利主义政策之间建立了某种联系,使读者对于劳工阶级的生活状态与社会环境之间的逻辑关系一目了然,并且还对造成其境遇的文化进行了反思与批评;《远大前程》(GreatExpectations, 1861)值得称道之处也不在于证明铁匠比绅士或律师更为善良,而是让人洞见主流社会观念与价值之虚伪与肤浅。与19世纪中期以前的小说相比,在多数维多利亚时期小说里,劳工阶级不再是表现与塑造他人美德的道具,而能够通过其经历展现他们自身的生存逻辑。

(责任编辑:陆晓芳)

2017-03-25

苏耕欣(1969—),男,江苏吴县人,文学博士,复旦大学英文系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英国文学。

I106.4

A

1003-4145[2017]06-007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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