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村庄》

2017-04-12 18:40金少庚
农村农业农民·A版 2016年12期
关键词:院门挑水扁担

金少庚

母亲说起那一年冬日发生在家里的大事件,脸上已没有了昔日的凄凉悲伤,她似乎在叙述着一件毫不关己的事情,顯得极其平静。她第一次向我说起这事时,口齿表达已明显迟钝。毕竟,人岁数大了,说话就有点儿困难,但留在内心深处的记忆仍是那样的清晰,一切仿佛就在眼前。

菊妮呀,你的命在没出娘肚子里时就遭受了几番生死折腾。那一年,我心里掐算着日子,再有一个多月,娘就可以把你生出来了。这时候,你在娘的肚子里整天不停地盘腾,可偏偏不遂娘愿。那天早上天气好冷,山风在呼呼地拍打着那两扇破烂的门窗,娘早早地起了床,给你大姐、二姐穿好了衣裳,让她们偎坐在被窝里。我到院里拿着扁担,挑着水桶,到村外的井里挑水。

出了院门,沿着家门前的两个大水坑向村西一直走到村外,有一口早些年打的深水井,全村人都靠这口井吃水。娘听说是清末时期村里有一人在京城做大官,回乡耀祖时动用上百人挖了这口井。泉眼是从石柱山上流下来的,任凭天气如何干旱,水就是打不干。在夏秋两季最干旱时,井里仍是清凉凉的水。井口约有三围那么大,深有20多米。砌在井沿边的石头已长出了厚厚的绿苔。在井的半腰处,长出一棵胳膊粗细般的野树,树枝沿着井围往上攀爬,已快到井口了。村里人说它是棵神树,从没人去想折断它,任它生长。每到夏秋季节,夜里人们从井边路过时,能感到浑身上下有一股股凉意袭来,有用手偶尔握住一条大蛇的感觉。

一挑水足有百十斤,母亲用扁担挑在肩上,挺着大肚子,仍是步履坚实地往家走,身上也没了凉气。不时有村上人起早去井上打水,都是擦肩而过,很少打招呼。也许是贫穷和饥饿使人们之间产生了无形的冷漠。没到院门,母亲便听到了那刺耳的吵骂声。她心头一沉,赶紧进了院门。婆婆、大嫂、二嫂、丈夫和自己的两个孩子都在院中。婆婆的骂声刻毒刺耳:“今儿这事你们不说个清楚,我就死在这院子里。是哪个馋嘴的贱东西、骚货、浪八圈、挨不够、千刀万剐的把这东西偷走了?眼里还有没有这个家?想叫人都饿死,你自己撑死呀,美死呀。我这一个老瓜秧系连着你们一窝又一窝的,想逼我上吊去死呀。”正说着,看见母亲挑水进院,她一把扯过扁担,摔在地上,两脚踢翻水桶,抬手照母亲脸上“啪啪”扇了两耳光,眼中透露出一种少见的凶毒,厉声质问:“说,你干的好事,还想蒙我们多长时间?别以为我不知道,老天爷在上头看着你哩,成天装得跟鳖似的不说话,全村人谁不知道就你嘴馋、屁股贱。”

鲜血顺着母亲的嘴角流出,她的脑子一下子似五雷轰顶,惊惧地站在院中一动不动。泪水夺眶而出,掺杂着嘴里流出的血,混在一起,流淌在衣裳上。她预感到,她和九爷的事家里人知道了,她本能地木讷地说道:“啥事,妈,啥事,我不知道,你们可别冤枉我。”

“还敢犟嘴,老三,还不上去把她的嘴撕烂。”婆婆跺着脚,指着父亲吼道。

父亲脸上阴沉得要拧出水来,他大步上前,一拳捅在母亲的脸上。一个趔趄,母亲被打得跌倒在刚刚被婆婆踢翻在地上的水中。刚抬起头,脸上又挨了一拳。父亲用一只手掐住她的脖子,一只手又扬了起来,恶狠狠地骂道:“说,快说,不说清楚就掐死你这个不要脸的贱东西。”

大姐哭着去拉父亲:“爹,别打俺妈了,别打俺妈了。”刚刚三岁的二姐一颠一颠地趴在母亲身上,也“哇哇哇”地大哭起来。

“死妮片子,哭个啥哩,再哭揍死你。”父亲扬起的手照大姐脸上扇去。在大姐跌倒在地上的一瞬间,他又一把推开了二姐。

看到两个女儿都摔倒在地,愤怒的母亲用力一推,竟将父亲推翻在地,一骨碌爬了起来,把两个女儿拉到身边,目光扫过院里站着的每个人,一字一顿地对父亲说:“你们为啥事冤屈我,打死我都中,可不能打俺的孩子。要是嫌弃俺是四川来的,俺带两个孩子拉棍要饭吃狗屎都中,三天两头打俺骂俺,这个家连土匪窝都不如。你这个不要良心的死男人,把自己女人不当人,简直连畜生不如。要打,今天就把我打死,不打死你们不是人日的,是驴肚子里出来的野东西。”

“反了,反了,这个骚货敢上天哩。”婆婆暴跳如雷,拍着大腿声嘶力竭地喊叫着,蹿上两步,用头拱向母亲。母亲一个趔趄,拉着两个女儿,没有跌倒。大娘、二婶、小姑三个女人也嚷嚷着骂开了。

父亲在喊叫声中,抡起地上的一块砖头,吼道:“算了,老子整死你算了。我多稀罕你这号女人,让你净惹事。”边骂边喊边奔向母亲。

母亲拉着两个孩子想向院外冲去,但父亲已冲到了眼前,她吓呆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这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一旁的婆婆突然上前抱住了父亲,用力一拱,就要把父亲拱倒在地的瞬间,父亲手上的砖头拍在了她的头上,血从额头上流了出来。“娃呀,算了算了,你把她打死是小事,可她肚子里有你的娃呀。”婆婆眼见事情越闹越大,一屁股蹲在地下,哭喊着说:“我这辈子算造了啥孽债呀,整天弄得人哭鬼叫的。死老头子,你咋走得那么早,撇下我一个人受活罪,还不如我也死了算了……”

在奶奶的哭号中,大娘、二婶、小姑和父亲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正在这时,刘老黑领着几个民兵闯进了院子。他黑着脸,对着满院子的人训斥道:“你们这一家人是干啥,大清早就吵得跟鳖翻潭似的,是死人了还是偷人了?村里的风水都叫你们给搅坏了,算啥子人家,再闹再翻腾看我不把你们都捆起来送公社去。”

刘老黑说着,又一脚踢向父亲:“你好大胆子,打了你女人,又敢打你妈了,你算啥球玩意。你这女人你不稀罕,别人还稀罕哩。给你们一家,算白糟蹋了,还恶得跟老虎野狼似的,说说为啥打成这样的?”

父亲慌忙站了起来,说:“俺家务事就不麻烦你了,算了算了,以后再说。”

“咋了,嫌我管闲事了,今个这闲事我还管定了。”奶奶哭着站了起来,走进屋里,扑在床上,哭声从屋内传出,声音也越来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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