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的巴黎之恋

2017-04-28 21:50傅铿
书屋 2017年4期
关键词:哈德死神海明威

傅铿

1961年6月初,艾伦·豪奇纳作为最亲密的友人,最后一次来到明尼苏达州的一家精神病院里探望海明威。由于海明威此前已经有过好几次自杀的企图,豪奇纳便找了一个时机直接问这位名人为什么想不开。海明威稍微想了一下说:“当一位六十二岁的人意识到他已经不再能够像他许诺自己的那样写作,甚至不再能够做从前好日子里许诺过自己的任何事情时,你觉得这对他意味着什么?”随后又说:“如果我不能按照我自己的要求活下去,那么生存便是不可能的。你理解吗?那是我曾经怎样生活的,那也是我必须怎样生活——或者不生存下去。”(参阅A.E.Hotchner:Papa Hemingway)这种天意一般的绝决意志就是“老人与海”的精神——人可以被消灭,但绝不会被打败,这便是海明威的风格,一位刚强的硬汉风格。三周之后,这位硬汉却选择了自杀。读到上述这段对话时,我内心产生了一种深沉的感动,就像是读完《老人与海》之后的感动一样,恐怕还要强烈,因为这是出自这位作家本人的真实人生故事。

七年之前,海明威在非洲已经与死神有过一次近距离的交往。1954年初,海明威与妻子玛丽来到肯尼亚打猎,几个月后他们乘坐的飞往内罗比的一架私人飞机在降落时发生事故。当时全世界的报纸已经报道海明威夫妇不幸在空难中丧生,讣告已经登在了次日的大小报刊上。结果,海明威夫妇从丛林中奇迹般地走了出来。但是当一架产自三十年代的哈兰德救援飞机来接他们时,居然在起飞时又发生事故,飞机起火。海明威用受伤的肩膀撞开机门,才得以侥幸逃生,但是已经被严重烧伤,内脏也受到创伤。之后,海明威来到威尼斯疗养。最为滑稽的是,豪奇纳走进大运河边上的豪华旅馆看到老人时,他正在读各种报刊上自己的讣告!其中的一则德国报纸说:“空难事件不过是海明威名闻遐迩的死亡愿望的达成。”它把想象中海明威的悲惨终结与小说《乞力马扎罗山的雪》中的形而上雪豹连在一起。

个人感觉,《乞力马扎罗山的雪》是海明威最佳的小说篇章之一,小说的主题正是死神。小说中的象征如雪山顶上的雪豹、病人周围树枝上的不祥的脱顶黑鸟以及令人恐怖的鬣狗,都增添了神秘的氛围,主人公哈利对女友充满了怨气,显现出深度的忧郁,几乎已经失去了生存下去的愿望,但对死神没有半点恐惧,死神就在他的身边游荡,仿佛他有魅力让死神听从他的指令,但却不屑于这样去做。1954年,海明威在马德里去看望正在这里治病的好莱坞明星艾娃·嘉德纳时(曾出演电影《太阳照样升起》和《杀手》中的女主角,也是海明威的好友),他对病床上的艾娃说:“我花了这么多时间猎杀动物和鱼类是为了不杀死我自己。当一个人像我这样对死神发起反抗时,他会从扮演某种神一样的角色中获取快乐,即赋予生命的能力。”在生命的末年,海明威又曾对豪奇纳说:“人们一直强调说我一生都在寻求死亡。如果你一生尽可能谨小慎微地企图逃避死亡,但在另一方面却没有与死神背后闲聊,像端详一位美丽的青楼女子一样端详死神,那么你可以说是细看过她,但没有追求过她,因为青楼女子有本事让你永远呼呼睡去。如果你追求过她,你会拥有她,而从她的坏名声上你也知道她会把不治之病传染给你。”(参阅A.E.Hotchner:Hemingway in Love)

实际上,我发觉,海明威对待死神的态度与他对生命的期望是一致的。海明威的一句名言是:生命的价值是从冒险中获得的,“风险越大,人的犹豫也会相应地增加,就像年龄越是大,冲劲相应减小一样”。当然,冒险也是一种艺术。在适当的时候,为了适当的事业去冒险,才是证明生命的价值。海明威的一生可以说是一部充满惊险与恋情的交响曲。

海明威晚年写的巴黎回忆录《流动的盛宴》在美国出过两种不同的版本,其中2009年出版的版本由海明威的儿子帕特里克和孙子肖恩主持编辑,在原来的书后新增了十个篇章,但却把第一版中的最后一章:“巴黎永不灭”(There Is Never Any End to Paris)分成为两个篇章,标题也分别改为“苏恩兹的冬天”(专讲第一任妻子哈德莱)和“引游鱼与富人”(收入附录)。最近细读了豪奇纳的两本回忆录之后,才搞清了海明威子孙删改最后一章的真正原因。海明威至少从1957年便开始陆续写作《流动的盛宴》,但是直到生命结束时也没有完成。最后一章是生命末年在精神病院中写成的,海明威曾在豪奇纳最后一次探访时,拿给他看过。此时的海明威深深地怀念过去在巴黎度过的温馨岁月,尤其是想念他的第一任妻子哈德莱。此章的前半篇都在回忆他与哈德莱在奥地利滑雪的美好往事,行文过半,笔锋突转,讲到有一条“引游鱼”(PilotFish)引来了几位富人,最终破坏了他的婚姻。在豪奇纳的追问下,海明威透露,“引游鱼”是指约翰·多斯·帕索斯,富人则是杰拉德·默非和卡拉·默非。

故事的原委是,1926年夏天,另一位女人宝琳·法艾弗闯进了海明威的生活。宝琳是美国《时尚》(Vogue)杂志驻巴黎的记者,父亲和叔叔都是美国中西部的大富人,开着银行、杂货店和农场。菲茨杰拉德经常邀请朋友到家里作客,有一次正好同时邀请了海明威夫妇和法艾弗姐妹宝琳与吉妮一起来作客。宝琳是一位长相平平、打扮入时的富家女子,胸怀一种“我想要就必得到”的傲慢,与哈德莱正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宝琳虽然比海明威年长四岁,但比哈德莱年轻四岁。一年后当海明威已经与宝琳难分难舍时,菲茨杰拉德问海明威:“宝琳与哈德莱作为性伙伴有何不同?”海明威答道:“就像夜晚与白天……他們正好相反。我控制哈德莱,而宝琳控制我。”菲茨杰拉德严肃地说:“听着,欧内斯特,重要的是你应该控制你自己。除了性生活之外,宝琳意味着用不完的钱,佣人,豪华公寓,餐馆,头等舱沙哈拉旅行,自家的游艇……”菲茨杰拉德从一开始便警告海明威:“我从宝琳看你的眼神就看出来了。围着你转,悉心照顾哈德莱,你被致命女性给套住了。她初到巴黎时,人们就在传言,她要在这里物色一个丈夫呢。”菲茨杰拉德并用一句古老的智理格言说:“在两个女人之间挣扎的男人,最终将失去两位。”但处于热恋中的海明威哪里听得进去。1926年秋天,美国一家出版社就出版《太阳照样升起》一书,要海明威到纽约签约。当时正在奥地利的海明威经巴黎坐船回美国。一到巴黎刚下火车,宝琳已经在车站等他了。在巴黎的四天里,宝琳缠着海明威就像常春藤爬在墙上,带他去夜总会、高级餐馆、巴黎歌剧院。海明威回忆说:“我在她位于匹客街道的华丽公寓里,与她共同度过了四个夜晚,直到我的船开往纽约。”

海明威之被宝琳迷住,一个重要因素便是她的財富。当时海明威总是自称非常穷,经常省吃中饭、晚饭,有时竟然用卢森堡公园里的鸽子来充饥,住的公寓更是差劲:没有暖气,也没有热水和电,卫生间原始简陋,每个月的房租约相当于十美元。但是,他却舍得花许多钱去玩赛马,到西班牙参加斗牛节。两周之后从美国回到巴黎之后,海明威没有先回奥地利看哈德莱和两岁的儿子,而是又投入了宝琳的怀抱,在巴黎共度初见之中的美丽光阴。到1927年春天,海明威夫妇应上面提到的默菲夫妇之邀,来到法国南部海边度假。宝琳装着关心海明威儿子的样子,也像影子一样跟随而来。正是在这时,海明威征询了默菲夫妇关于宝琳的意见。默非夫妇都是超富之人,当然都竭力鼓励海明威与宝琳交往,英俊的才子碰到富裕的贴心缪斯,那不是天作之合吗?

《乞力马扎罗山的雪》中的女主人公海伦正是现实生活中宝琳的化身。这篇小说事实上是海明威的最有力忏悔之作。1954年大难之后,海明威对豪奇纳说:“起初看到富人,坦白说,是喜欢的。贫穷是一种疾病只有用金钱来医治。我想我当时喜欢她那样花钱——名牌服饰、轿车、豪华餐馆。后来我回到现实之中,看透了富人:他们就像杀死番茄的霉菌,是一种致命的毒。所以,我在《乞力马扎罗山的雪》中直说了,但是主人公哈里的腿已经中毒太深,无药可救,他至死都不能原谅富人。我想我依然具有小说中的哈里对于富人的那种感受,永远会有。”海明威还向这位朋友透露,书中哈里回忆时出现的人物朱利安暗指海明威在巴黎的好友司各特·菲茨杰拉德。只有朱利安说了:“对待富人要用藐视的态度。只有你不把他们当一回事,他们也就不重要了,就像我们对待死神一样。”

再说当哈德莱发现丈夫与宝琳的恋情之后,最初还好言相劝,想挽回婚姻。1927年夏天,哈德莱还与丈夫一起再次去了西班牙潘波罗那参加斗牛盛会。在准备回巴黎的火车上,哈德莱告诉海明威:到达巴黎后他们就分开住。一路上哈德莱心情忧郁,寡言少语。后来海明威还把车上的经历写成了一个短篇《孤单的女歌手》(A Canary For One)。火车到巴黎东站后,哈德莱带着两岁的儿子住进了旅店,海明威则住到了默非夫妇的公寓之中。过了一段日子,哈德莱约海明威出来谈话。她问海明威是否还为宝琳着迷,可否放弃她?海明威却反问哈德莱:“为什么你要这样闹呢?我们不都好好的吗?为什么要纯心闹事呢?”哈德莱二话没说,拿出一支笔和一张纸写道:“如果宝琳·法艾弗和欧内斯特·海明威相互分开一百天,如果一百天后海明威还对我说他仍然爱着宝琳·法艾弗,那么我便会果断地与海明威离婚。”然后哈德莱要海明威在纸上签字。海明威很不情愿地签了字,然后哈德莱说,“分开的最后办法是俩人隔着一个大西洋。”海明威毕竟还是一个谦谦君子,他当天晚上便与宝琳进餐,把哈德莱的离婚契约告诉了宝琳。宝琳笑了笑,爽快地答应下来,说:“为了得到他,分离一百天是很小的一个代价!”随后从桌子上拿起一支玫瑰花给海明威,要他把玫瑰放在他们的床垫下,这便是海明威的巴黎百日考验。

过了几天宝琳便回到了美国中西部老家,但与海明威保持着几乎是每日通信。海明威一时失去了两个心爱之人,心里却很不是滋味。更糟的是,他的很多朋友也对他爱理不理了。当时巴黎最著名的作家詹姆斯·乔伊斯便对海明威冷嘲热讽,让他避开他们的沙龙活动。斯坦恩和毕奇作为女人也不会在这种事上同情他。一天晚上海明威在一个酒吧舞厅里认识了著名的美国舞蹈家约瑟芬·贝克,向这位“牡丹女神”吐露了同时爱着两个女人的痛苦,并说自杀的念头曾掠过他的脑海。约瑟芬说,她也有过同时爱上两个人的经历,并说他应在有生之年做一些好事来拯救灵魂。

海明威没有想到的是,分离契约进入第七十一天时,哈德莱通知他去照顾他们的儿子几天,她要去一次巴黎郊外。几天后,海明威又意外地收到了哈德莱的一封短信,告诉他:虽然离百日还有三十天,她已经决定离婚,因为她已经知道他不会回心转意了。反复把这封信读了几篇,海明威没有一点兴奋和喜悦,而是让他感受到,他原来想同时保住两位心上人的幻想有多么荒唐,同时他也开始体会到哈德莱心中的痛苦。他没有给宝琳发电报,而是先给哈德莱回信说,他会把《太阳照常升起》的稿酬全部给她。然后,海明威也给宝琳写了信。宝琳得知消息自然是喜出望外,但宝琳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家里不会同意让她与一个非天主教徒结婚。于是,充满心机的宝琳一回到巴黎,便绕过海明威去一个著名的天主教堂,雨果大街上的圣奥雷教堂,预约了他们的婚礼。海明威不喜欢隆重的婚礼和豪华的排场,他约了一个朋友到意大利去作了一次单身汉之旅。等他回到巴黎,宝琳告诉他,她预订的那家教堂不让非天主教徒在里面结婚。此时,离婚礼还有两周。在宝琳的迷魂汤作用下,海明威乖乖地改信了天主教。宝琳在巴黎找了一套豪华的公寓,有客厅、宽敞的主卧室、厨房、书房和佣人房间。包括婚礼费用和私人汽车都由宝琳的叔叔戈斯负担;后来这位叔叔还慷慨赠送了他们弗罗里达的别墅,名为“比拉”的大型捕鱼船,以及去撒哈拉的高级狩猎旅行。

然而更为出奇的是,在天主教教父的严厉考问下,婚礼是成功地举行了,但海明威的心身却出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问题:这位刚强的硬汉居然失去与宝琳行房事的能力!这是他从前从来没有过的,即便在一战中大腿严重受伤时也没有发生过。他居然成了自己小说《太阳照常升起》中主人公杰克的一时化身。过了一段时间,海明威不得不将此事告诉宝琳。宝琳说她不在意,并问他去看过医生了吗?海明威说:“看过很多次医生了,吃了各种药,甚至试了中国魔水和西班牙斑蝥(Spanish Fly),都没有用,也许你不该与一个废物结婚。”宝琳说:“我不想看到你受罪,你为我做一件事好吗?你到天主教堂去向神祈祷。”海明威说:“我感到有点愚蠢可笑,跪在神面前祈求恢复我的性功能?”宝琳说:“神都听着,你会有什么损失呢?”于是海明威来到他们公寓的一个小教堂里低下声向处女玛丽祈祷:“圣母啊,我不是一个好教徒,但我的女人是。借着她的名我有一个祈求。你看我是一个男人,播撒种子是我的职责。播撒种子需要一柄强硬的锄头。我曾有过好锄头,处女玛丽,但现在丢失了,以圣子圣灵的名义,请赐我一把坚硬的锄头用来播种。阿门!”祈祷过后,奇迹真的出现了。祈祷多少解除了海明威心中结郁的负疚感和悔恨感,但是青春时期的孟浪终将给晚年留下抹不去的遗恨。

海明威与宝琳生育了两个儿子,其中的大儿子便是上面提到的帕特里克,小儿子叫格雷戈里,是肖恩的父亲。他们当然不愿在重版的《流动的盛宴》中露出更多的家丑。然而宝琳一心迷恋海明威并不能守住他的春心,到1931年9月,海明威与怀着第二个儿子的宝琳从巴黎坐“法兰西岛”轮船回纽约时,遇上了惊艳绝伦的二十二岁美人简·梅森(总统柯立芝曾称她是造访白宫的最美女人),简的丈夫格兰特·梅森是一位来自于大都会纽约的巨富。几个月后,海明威便出轨、变心、别恋了,而时于宝琳再多的金钱也不能换来真心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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