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 嘴

2017-05-02 04:49李治邦
参花(上) 2017年4期
关键词:南市茶社口子

李治邦

民国时期的天津,有一个地方叫南市。

南市坐落在日渐繁华的和平路南侧,因为距离海河很近,于是就形成了南北风格融合的商业沿革,逐渐发展成为店铺林立的商业街。在南市街上分布着大大小小的百家商铺,很多是百年的老字号,查问历史,有着响当当的名头。街上有清雅的青砖路面,红窗灰瓦,错落有致,充分体现着传统的中式建筑布局。街里边卖什么的都有,吃的喝的用的穿的玩的,进了街就能嗅到各种香味扑鼻而来。讲究点的商铺朱红窗阁牌楼,青砖灰瓦白线墙装点,大多是扬州商贾开办的。云集在这里的有饭店、商场、茶馆、澡堂子、报社、烟馆,大大小小横横竖竖的近二十条街道巷弄,最多的就是茶馆。资历最早的是燕乐升平茶园,从1919年开始到1940年前后,这个曲艺茶园兴盛了近20年。京韵大鼓的鼓王刘宝全以及白云鹏、张小轩,单弦名家德寿山、曾振霆、荣剑尘,相声艺人万人迷、张麻子、张寿臣,梅花大鼓的金万昌、花四宝,铁片大鼓创始人王佩臣和蔡桂喜……就是这个演员阵容,在曲艺史上个个都是名声在外。那时鼓曲当家、相声随后,评书也是热门。有刘宝全和金万昌以及王佩臣领衔,观众是多么幸运。走几步就是一个老书场,京剧、评剧、梆子、评书、相声、快板、大鼓、时调、坠子等轮番上演,想看什么有什么。南来北往的人都爱在南市走走,下个饭馆,泡个热澡,到书场里看玩意儿。

在南市,有一个黑记茶社最出名,就是以说评书为营生,夹杂着大鼓。出道说书的要想扬名,不到黑记茶社撂嘴就不可能有饭吃。黑记茶社有个姓马的掌柜,接下祖上这份家业以后就一直胆怯,不想当老板天天开门挡风遮雨,总想去教书享清闲。因为,他念了几年的私塾,爱贪些小财,为人怯弱,做事总是前怕狼后怕虎的。他膝下有一个女儿,却生得相貌清丽秀美,里里外外替父亲当了不少家。女儿叫马丽君,从小就泡在园子里边,耳濡目染,也喜欢唱大鼓,并偷偷拜了一位名师小黑姑娘。她不敢让父亲知道,因为父亲虽然胆怯,但对马丽君管教很严。他对女儿说,你干哪行我都不反对,唯独不能干这行。马丽君犟嘴,说,干这行怎么不好了,不也能吃香的喝辣的吗。父亲拍了桌子,说,这就不是人干的,当面是人,背后都是鬼。马丽君不说话了,因为她从父亲眼里看到了一股怒气。马掌柜为了让女儿少沾染这行,就于新近收了个伙计,三十来岁,貌不惊人。他平常很少说话,长着一张黄瘦的脸,茶客们都称他“黄脸汉”。黄脸汉手脚勤快,料理着黑记茶社的杂七杂八。每逢开张纳客,他都在后面规规矩矩地站着听。有次晚上吃饭,马掌柜把黄脸汉叫到跟前,问,你每次都站在那儿听什么呀,你一听就是大半晌。黄脸汉低头,说,我就是喜欢听。马丽君问,你懂吗?黄脸汉连连摆手:不懂,就是喜欢。马丽君逼问,你真的不懂,我怎么看你听到精彩处就眨眼睛,看出是行家啊。黄脸汉说,场里的人都喝彩,我就是跟着高兴。马掌柜挥挥手,让黄脸汉退下,对女儿说,你看着他点,我觉得这个人不寻常。马丽君问父亲,你收他的时候问他哪儿来的?马掌柜说,现在兵荒马乱的,他就说从山东济南来的,我也没有法儿证实。马丽君问,他从济南到天津干什么呢?马掌柜喝着一碗青菜咸肉粥,慢慢说:他说到这儿找他的亲戚。

入秋了,这天的黄昏,陡地风声大起,南市街面上很是萧条。黑记茶社闯进来一位彪形大汉,要了一壶上乘的碧螺春。那时,台上是一位姓陈的,正说《聊斋》里的“鬼狐传”,台下观众也跟着他入戏,感觉四面阴气沉沉。这个大汉没坐下来多久,赶上姓陈的说到精彩处停下来,开始有人朝观众收钱。大汉突然站起来,当着众多茶客的面,向马掌柜挑号,自称是远近闻名的“书王一条鞭”的弟子,外号叫“口子刀”,要借黑记茶社这块儿风水宝地落脚说书谋生。台下的观众不知所云,面面相觑。台上的姓陈的看了看,想说几句,被马掌柜在旁边阻拦住,只得低头下台。马掌柜说,你起码让人家把书说完了吧。大汉笑了笑,说,这也算是说书?这不就是哄大家玩儿吗。在后面站的黄脸汉说了一句,你不能这么说话。大汉怒斥黄脸汉,你插什么嘴,你有本事你能上台说吗。黄脸汉低下头,不言语了。在台上姓陈的重新回来,不服气地说,你这么说话太狂妄了吧。大汉说,知道我师父“书王一条鞭”吗。姓陈的说,知道,那是鼎鼎大名的老前辈呀。大汉说,我是他弟子,你说你是哪条路上的。姓陈的没怎么说话,冷着脸。大汉说,你要不服气,咱就这样,你说半场,我说半场,到最后数台下的人,谁人多谁赢。台下有观众喊,行啊,比就比啊,陈师傅,咱不能尿他。姓陈的想了想,鞠躬下台,走了。

大汉呵呵笑着,他说,还算是聪明,那我就跟马掌柜提怎么分账了。说着,他提出的分账条件相当苛刻。观众哗然,说什么的都有。黄脸汉又说了一句,这么太过分了吧,你让马掌柜怎么挣钱呀。大汉过去攥住了黄脸汉的手,黄脸汉脸上的汗就下来了。大汉说,这里也有你说的地界?你再敢乱说,我就捏断你的腕子。黄脸汉不说话了,看出他忍着疼痛。马掌柜见来者不善,又碍于市面的军阀混战和“书王一条鞭”的威名,抱着挣钱的侥幸心理就应下。大汉说,我挣钱,我也给你马掌柜进银子啊,我不相信你放着赚钱的机会不做呀。这句话好像戳到了马掌柜的要害,马掌柜有些尴尬。所有听书的都知道“书王一条鞭”的威名四震,几年打遍北平天津山东无敌手。那时有句话:相声听张寿臣的,大鼓听刘宝全的,评书听一条鞭的。但是这几年,“书王一条鞭”得了暴病,口吐鲜血死了。尽管仰慕他的人很多,但他只收了两个徒弟。一个是“霸王嘴”,一个就是这个“口子刀”。“书王一条鞭”收的这两个徒弟,数“霸王嘴”最厉害,常在扬州和南京一带说书,响彻江南。自打“书王一条鞭”突然去世后,这“霸王嘴”不知怎地悄然没有了人影,在江湖上没有动静。

那天下午的《聊斋》就算偃旗息鼓,观众都等着转天这个“口子刀”上场。消息一经传出,等待“口子刀”就成了一种期待,而且越传越邪乎,三天的门票就卖没了。转天的下午三点,“口子刀”正式开张说书。他一拍惊堂木,引来四方客。他开始说的是《三国》。确实有能耐,扣子拴得紧,包袱抖得响,声音也洪亮。说表并重,形神兼备,绘声绘色,以形传神。说曹操是那副奸臣的样子,说关羽是肝胆侠义。观众一片喝彩声,黑记茶社的园子天天是满的,买不到座位的票,就有站着看的。马掌柜顿时喜上眉梢,黄脸汉嘴角也有了一丝笑容,唯有马丽君阴沉着脸。马掌柜问女儿,你怎么不高兴啊?马丽君冷冷地说,有的话我不说,等我说出来你们就吓一跳。马掌柜问女儿,你什么意思?马丽君甩脸走了,黄脸漢对马掌柜说,不着急,她一准儿是有难言之隐。“口子刀”的《三国》没有说到十几天,他就开始在书里夹杂着臭活儿。于是,一向规矩的黑记茶社变得混杂龌龊起来。马掌柜不以为然,黄脸汉提醒马掌柜,这么说会败坏了黑记茶社的名声。endprint

说着话,天就凉起来了,小风刮起来拍人的脸。

这一天,正当“口子刀”说到臭活儿的节骨眼,马掌柜的女儿无意中走过,听了一个满耳。“口子刀”竟当众现挂调笑,说了男女的床笫之事,话语中有了一种挑逗,弄得全场茶客轰然大笑。马掌柜的女儿受辱,险些晚上跑到墙子河投河自杀,幸亏被黄脸汉三言两语及时所救。马掌柜知道后,找来“口子刀”训斥了一通,“口子刀”低头认错,说没有旁的意思,就是让观众找个乐,冒犯了您的千金。说完,又给马丽君拱手作揖。马丽君说,我从小在园子里长起来的,什么鸟都见过,你撅屁股拉什么屎我都清楚,别装着清楚说糊涂。黄脸汉看着“口子刀”也不说话,“口子刀”知趣地走了。马掌柜对女儿说,杀人不过头点地吧,你让过他这一回。他要再敢放肆,我饶不了他。马丽君噘着嘴,他现在火成这样,您大把大把银子进账,您能把他怎么着。马掌柜闷口,马丽君愤然离开。马掌柜看着黄脸汉,黄脸汉说,我担心他后面还有别的。

“口子刀”确实老实了许多,接着说《三国》。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马掌柜松了一口气。可没几天,“口子刀”招来一个打扮得很妖娆的女人,对马掌柜说,不能光靠我说评书,要上一段大鼓,要不就累死我了。马掌柜答应了。黄脸汉提醒马掌柜,说评书说到精彩的地方不能停,再接就难了。马丽君也对马掌柜说,看这个女人就不是好货,此人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啊。马掌柜摆摆手,说,我们以前也上过大鼓,黑记茶社不光是评书。男人是素,女人是荤,荤素得搭配着呀。这个女人一上场,就唱了一段《金瓶梅》。她在唱中带说,把脏活荤话倒都掏出来了,唱起西门庆和潘金莲的男女风流,说得眉飞色舞,扭捏作态,底下喝彩声不绝。马丽君看着很不舒服。旁边有位老观众对她说,这是砸你们黑记茶社的场子,以后让我们还怎么来呀。黄脸汉对马丽君说,这要是再演下去,黑记茶社的牌子算砸了。马丽君问黄脸汉,你说怎么办?黄脸汉认真地说,我说你上场。马丽君不解地问,我上场能唱什么呀?那位老观众插话说,马丽君的刘派大鼓很出彩呢,以前她唱过,规规矩矩,真有刘宝全的架势。黄脸汉说,必须扭过来,这也叫做正本清源。马丽君为难地说,我就是票过几段,真不能上台正式使活儿。黄脸汉说,你上去了,唱什么不要紧,观众听到的看到的是真正的玩意儿。马丽君犹豫,老观众笑了,说,你就上场,唱几句我就给你喝彩,你唱《草船借箭》,你那刀枪架也不错。那女人唱完以后下台,马丽君上场,黄脸汉跟伴奏的几位琴师都交代好了。马掌柜见女儿上场,一惊,想劝阻已经来不及,就在那儿跺脚。“口子刀”慢悠悠走过来对马掌柜说,真不知道您的千金能唱大鼓,您早说啊,干嘛还让我找一个啊。这样我说评书,您千金唱大鼓,一荤一素,就是一桌好菜呀。马掌柜铁青着脸。“口子刀”就这么嬉皮笑脸地站在旁边。

马丽君上台鞠躬准备击鼓演唱,有的观众起哄,那几个琴师偷笑,马丽君有些慌乱,场面很是难堪。黄脸汉上台拱手,镇定自若,说道,马丽君是马掌柜的千金,曾经得到过刘宝全的真传,各位爷听完再做评论,看是不是有几分刘老板的神韵。场子静下来,马丽君唱了一段《草船借箭》,唱得丝丝入扣、有声有色,演绎的诸葛亮也是栩栩如生。听客们听得鸦雀无声,没有喝彩,但都全神贯注,忘记了喝上一口热茶。黄脸汉惊奇地看着马丽君,马掌柜也有了一脸愕然的表情。唯有“口子刀”不屑,但隐藏得很深,只是一个劲儿地鼓掌,不断给那个妖娆女人使眼色。马丽君唱完,那个妖娆女人竟然也跟着上台,对马丽君挑衅说,今天这么多观众捧场,咱们为了找个乐,比试比试。马丽君见识广,拱手抱拳,说,好啊,怎么比啊?那女人说,我们一人在嘴前举一张白纸,最后看谁的唾沫星子最多,谁就得当众认输,再分个高低输赢。老观众对黄脸汉说,坏了,我知道,这女人练这手绝活用了整整六年的工夫,天天举张白纸,一说就是一上午。她曾经给我们露过这手,白纸上就有几个唾沫星子。观众疯狂了,掌声雷动。马丽君看了一眼黄脸汉,黄脸汉微微一笑,马丽君没有犹豫,欣然接受,挑了两个老听客登台当公证。先是那女人,一个流畅的贯口说下来,白纸上几乎都是唾沫星子,成了满纸的麻子点儿。轮到马丽君了,她说了两段贯口,白纸上只有五六个唾沫星子。黄脸汉站了出来,朝底下的听客一拱手,说,现在能做到白纸不露水的我从来没见过,今天姑娘虽然做不到不漏水,但就这么几个唾沫星子,已经是很出彩了。算是我开眼了,我愿意拿出一块大洋算是奖赏。说着,抬手朝台上扔去,马丽君漂亮地顺手一块儿接住,有人鼓掌,更多的人喝彩。那妖嬈女人见大势已去,噘着嘴走下台,嘴里不干不净的。不知从哪儿跑上一个人,把一杯冷茶泼在她身上。

正在这时,“口子刀”突然上场,开始说《三国》里的华容道一折,霎时间场子安静下来。“口子刀”说到曹操骑马到了华容道时顿住,大夸曹操是能拿得起放得下的大男人,输得起,也赢得起,能做到这点很难。说着说着,他竟然唱起刘宝全的大鼓来:“赤壁鏖兵战争苦,诸葛亮七星台上借东风。曹孟德人马八十三万, 大火烧得只剩七千零。见李典少盔无甲露膀背,见乐进战马光秃无毛鬃。见许褚胡须烧个刷箸样,但见夏侯惇只剩一人的眼睛。”“口子刀”嘴里唱着,眼神却向下瞅着,使出了坏相。下面应该是“张文远大刀折去二三尺,曹仁粉面烧的烂毫青”, “口子刀”故意颠来倒去就是“二三尺”。底下有观众提醒说是“曹仁粉面烧的烂毫青”。“口子刀”没听,还是那句二三尺 。台下观众乐得前仰后合,喝彩声一痛好灌,“口子刀”在这时猛丁儿鞠躬下台。观众笑得很开心,鼓掌让他回到台上,但无论怎么鼓掌,“口子刀”就是不上台,在后台喝茶。马掌柜到后台几次请他上台,他就是推托。最后,“口子刀”竟然上台说自己嗓子不怎么给劲儿,还是让马丽君再给大家唱一段《大西厢》,我听过,那真是有滋有味儿,女人的怀春让你欲罢不能。说完再次鞠躬下台。

台下开始喊马丽君,然后喊《蓝桥会》,接着就有人喊上了怀春呀。马丽君从台侧的昏暗里走过来,她知道这是“口子刀”在逼她就范,也不管她会不会唱《蓝桥会》。设的都是一个个陷坑,就是推着她朝下面跳。她也明白,这是他拿下自己的好机会。拿下了自己,父亲就会束手无策,黑记茶社就会落到他的手掌心里。黄脸汉疾步走过来,小声问,你会不会这段?马丽君说,没有谱。黄脸汉说,你唱到半截就停,见好就收。马丽君说,那合适吗?黄脸汉说,你不能让他牵着鼻子走,你唱完就点他说一段《雍正剑侠图》中的南北昆仑会,要用驳口收底。马丽君迷惑地问,什么叫驳口?这时台下观众呼叫马丽君的声音越来越高,黄脸汉轻轻推了马丽君一下。endprint

马丽君在观众的掌声中重新登上台,下面喊着她的名字,喊着怀春呀。马丽君换了一身行头,穿着一身红色旗袍,头发绾起来,脸上拍点儿腮红,人就显得格外精神。她的眼睛放着光泽,闪烁着大气的震慑。马丽君深鞠一躬说,既然“口子刀”点我的将,我今天就给大家唱一段《蓝桥会》,祝愿台下的有情人终成眷属。她把两块铜板娴熟地敲打起来,拉四胡的琴师有了劲头儿,弓子来回飞舞,摇头晃脑地,很可爱。“兰端莲一对可眼含秋水,柳叶蛾眉细又弯,悬胆花的鼻子樱桃花的口,茉莉花的银牙口中含,元宝花的耳朵赤金坠儿,滴铃当啷的九连环。”那柔媚的声音脆而俏,圆而润,美而有韵味。这段《蓝桥会》严格上说不是刘宝全的作品,是河南坠子的其中一折,后来被一些女鼓曲艺人拿过来唱。马丽君学这段是前两年的事情,她到附近的大舞台听过这段,觉得不错,就连续听了几次。回来以后不过瘾,就找到演唱那段的女演员跪地磕头学了下来。这位女演员被她的诚恳所打动,对她讲过这么一个道理,说河南坠子就是有情有趣,可是京韵大鼓必须是京韵京腔,典雅大气。河南坠子唱的是情调,京韵大鼓唱出的是意境,表和演看起来是一起的,实际上是绝对分开的。表就是内在,演才是外表。表越深入,演得就越成功。光是演而没有表作为支撑,那就没多少人听了。这跟做人一个道理,你说得越多,做得就会越少,就没多少人听你的;你做得越多说得越少,说的每句话就有人信呢。

马丽君按照黄脸汉的吩咐唱了一半停下,让观众有些愕然。马丽君嫣然一笑,说道,我上台是“口子刀”点的将,我现在点他给各位说一段《雍正剑侠图》中的南北昆仑会,这段是他的绝活儿,特别是驳口,很是精彩。说完,马丽君带头鼓掌,伸出手势邀请“口子刀”上台献艺。观众开始有了兴趣,这种斗嘴让他们过足瘾。于是,开始跟着马丽君鼓掌,不少人喊着“口子刀”的名字。“口子刀”愣了一会儿,他脸上堆满了问号。好在他经验老道,上台鞠躬说了《雍正剑侠图》里的南北昆仑会中的开场,南北昆仑刚一交手就戛然而止。有人喊着驳口、驳口,“口子刀”笑着說,说书就要留扣子,驳口明天再说。观众不饶,“口子刀”断然跳下舞台,甩手走了。

夜很晚了,马掌柜聚精会神地在房间里算账。今天下午这场斗嘴赢得他满兜子钱,算盘打起来都噼啪乱响。黄脸汉在园子走廊的地方喝茶,马丽君在房间里没有出来。风又刮起来,发出呼呼的山响,敲得窗户纸在颤抖。“口子刀”摇摇晃晃走进来,他每天晚上都到南市的玉清池洗大澡,然后在小酒馆里喝小酒。“口子刀”进来,看见黄脸汉喝茶,便一屁股坐在他对面,眯缝着眼睛瞅着黄脸汉,伸手就把黄脸汉的茶壶接过来,把所有的茶都泼到地上。黄脸汉怔怔地回道,你什么意思?“口子刀”问,你是从哪儿来的?黄脸汉说,我从哪儿来的跟你有关系吗。“口子刀”哼了哼,说,是你告诉马丽君,让我说这段《雍正剑侠图》吧,也是你告诉她让我说驳口吧。黄脸汉没有说话,就这么呆呆地坐着。“口子刀”冷着脸,说,你还会什么,你今晚都告诉我。黄脸汉说,我什么也不会,我要是会了干什么在这儿当伙计。“口子刀”凑近了黄脸汉,喷出来的都是一团团的酒气,问,这个南北昆仑会是师父交给我的绝活儿,我没怎么使过,你怎么知道的?黄脸汉低着头,嗫嚅地说,我听你师父说过,在济南的延广书场。“口子刀”笑了笑,问,你认识我师父?黄脸汉连忙摆头,说,哪敢认识,你师父威震书坛,我算个什么。黄脸汉话音未落,“口子刀”一下子就攥住他的手,黄脸汉想抽却是抽不回来,直喊着疼、疼。“口子刀”说,知道我用的什么功夫,这叫做八卦掌。我不光是嘴能耐,我的八卦掌也不错。黄脸汉的汗从额头涌出来,脸色煞白。“口子刀”还是不松手,咬着牙说,告诉你,要懂规矩,你知道什么,你听过什么,别在这儿跟我较劲儿。黄脸汉不服气地说,人家马掌柜的黑记茶社这是买卖,马丽君还是一个黄花大闺女,你也不能坏了人家的场子。“口子刀”另一只手的五指顶住了黄脸汉的太阳穴,而且穴位极为准确。他说,我都要了,你识相的就滚蛋,要不就留下跟我当差。你给我耍心眼,我就要了你的小命。这时候,马丽君推门走过来,叉着腰盯着“口子刀”,半天没有说话。“口子刀”笑着站起来,哼哼唧唧地要走,被马丽君喝住。“口子刀”回头说,姑娘有什么话要跟我说,我就爱听姑娘的嗓子,好听,也甜脆,就像要个甜瓜似的。马丽君说,黑记茶社你甭惦记着,你有能耐规规矩矩地用,别在这儿撒野使坏。“口子刀”拱拱手,说,记住了,我知道姑娘的厉害,你比你父亲眼界宽呀。马丽君说,你别捧我,我父亲你好哄,我眼睛里可绝对不揉沙子。“口子刀”晃晃悠悠走了,马丽君看了看,重新给茶壶里续上水,对黄脸汉说,我怎么觉得他来了一切都变了,怎么变得还一时理不出个头绪。

外边响了一声雷,开始下雨了,稀稀拉拉地下了一宿。

转天,“口子刀”开始说《雍正剑侠图》,书叙清康熙年间,童林兴八卦门武术,投靠雍亲王、保大臣年羹尧,寻宝破案、平山灭寨及武林争斗故事。“口子刀”连表带说,叙述的速度很快,扣子越拴越紧。观众开始被他的情节所吸引,每天都坐得满满当当。这部书按照常规得说一个月,其中的“杭州擂”“三月三亮镖会”“夜探蓬莱岛”“误走一线天”“三挡英王”“二老盗宝匣”和“毒酒害群雄”等,都是环环紧扣,人物接连着发生碰撞。没几天,“口子刀”突然逼着马掌柜要茶钱,以前说好一个月结账。马掌柜虽然贪小财,但为人做事规矩,两人发生争吵。“口子刀”变脸,对马掌柜说,你每天晚上在房子里数钱,我每天给你卖命卖嘴,你说合理吗?马掌柜说,不是说好了每月结账吗,你不能反悔呀。“口子刀”说,咱们有契约吗,我给你签字画押了吗?马掌柜气得直哆嗦,说,我们不是当面说好的吗,你不说君子协定比白纸黑字有效吗。“口子刀”冷笑着,你他妈的是君子吗,你即便是,我也不是。话说到这份儿上,马掌柜甩手走了,“口子刀”给他留下一句话,你要是不给我结账,别怪我翻脸不认人。我这个人什么都能使出来,你不信就等我给你下套。马掌柜无奈,话已经说出就不能收回来,只得请黄脸汉出面求和,乞求“口子刀”嘴下留德,能维护住黑记茶社这块来之不易的招牌。黄脸汉起初不愿意,经不住马掌柜的软磨硬泡,就跟“口子刀”张了嘴,却被“口子刀”耻笑一番。“口子刀”对黄脸汉说,你算是什么东西,东家不说,你一个伙计凑什么热闹!黄脸汉张了张嘴说不出话,“口子刀”戳着他脑门说,你有本事就上台接着我说,没有本事就别放屁。endprint

南市这地界都开始说“口子刀”,说他的《雍正剑侠图》。水涨船高,“口子刀”见茶客对他捧场的越来越多,就拉拢个别伙计,不顾马掌柜的苦苦阻拦,擅自把茶钱提高了三成。无奈,穷人被挤出了茶社,留下的大都是有钱的主儿。生意虽火爆了,但黑记茶社的名声却每况愈下。那天晚上,借着“口子刀”去洗大澡,马丽君劝说父亲,说,祖上的茶社不能这么任意糟蹋,无论如何得让“口子刀”卷铺盖卷走人。马掌柜犹豫,女儿劝说,你不破釜沉舟,他就会落井下石。马掌柜被女儿说动,又征求黄脸汉的主意,在一旁喝茶的黄脸汉一语道中,你女儿说得有理,要想保住茶社的声誉,就得狠心不去挣那昧心的钱。

转天下午,马掌柜没好意思张开嘴,他发现茶客爆棚,眼看着茶钱滚滚而来。当晚,风云突变,哪料到“口子刀”得寸进尺,找马掌柜提出要廉价买下黑记茶社,还说要娶马掌柜的女儿为妻。马掌柜忍无可忍,终于和“口子刀”当面摊牌。“口子刀”出口伤人,点着马掌柜的脸面说,你姓马的是太监,不是男人。要没我养活你们,这黑记茶社早就关门了,你倒有胆子轰我走啊。马掌柜不敢抬头,诺诺地往后退。再次受辱的马丽君刚要上前辩理,“口子刀”冷笑,这世道怎么连女人也长行市,黑记茶社懂规矩吗。气氛紧张时刻,黄脸汉出面仗义直言,反被“口子刀”挑唆的两个小伙计臭揍了一顿,牙齿被敲掉了两颗,说话都不利落了。“口子刀”唾了一口黄脸汉,说,跟你说过多少次,你他妈的就是不听,让你这狗腿子知道知道多说话的好处!“口子刀”在黑记茶社闹砸这件事他没有回避,当着还没有走完的观众这么做,他就是故意想把事情挑大。那几个观众面面相觑,都互相拽着走出茶社。

没多久,“口子刀”闹黑记茶社的事就在南市开始传得沸沸扬扬,说什么的都有。就在那次闹砸的第三天,“口子刀”变了口风,找马掌柜说要离开黑记茶社,扬言既然此处不留爷了,自有我留爷去处。他故意把要走的消息捅得南市无人不晓。在离开那天,“口子刀”说的《雍正剑侠图》到了最后的南北昆仑会,也就是全书的高潮处。在说书的驳口,他故意留了一个关子。然后当众摔袖而去。临走时,他在台上痛哭流涕,把事端一古脑儿全推给了马掌柜。茶社内一片大乱,致使马掌柜陷入窘境。“口子刀”在房间收拾好行李,走出来看见马丽君站在那儿,于是走过去说,你不是说驳口吗,我今天就说了驳口,你留着解扣吧。你不是有能耐吗,我等着你,姑娘。马丽君眼睛冒火,但没有说一句话。马掌柜没有出来,他在房间里听着“口子刀”的狂言,懊悔不已,觉得是自己放来了一条狼,想着就自己扇了自己俩嘴巴子。“口子刀”没有看见黄脸汉,他觉得解气,喊著,那缺了两颗狗牙的伙计呢,不出来送送我呀。这时节,黄脸汉端着茶壶走出来,诺诺的,没有你黑记茶社就关张了。“口子刀”得意洋洋地拍了一下黄脸汉的肩膀,说,算你说了一句人话。

下了几天的雨终于停了,太阳从云层里爬出来。

南市上的行人多了,吆喝声不绝于耳,各种走街串户的开始忙碌着。南市的生活就是这样,出太阳了就热闹,下雨了就冷清。

“口子刀”到南市附近的一家旅店住下,得意地嚼着熏鸡,品着烧酒,静心等着来人请他回到黑记茶社好收拾残局。没料到几天过去,风平浪静,没有任何动静。他感到蹊跷,便满南市去打听,得知黑记茶社又来了一个说书艺人,正是那位在江湖上早已销声匿迹的“霸王嘴”。“霸王嘴”说的是《雍正剑侠图》中的南北昆仑会,而且技艺十分超群,并且茶钱公道,不少穷茶客们也回来了。闻听到此信,“口子刀”险些晕倒。这位“霸王嘴”是他从没见过面的大师兄,说书门里讲究,师父若不在了,大师兄就是掌门人。他听到很多人说起过这位“霸王嘴”,说师父的能耐几乎都传给了他,只是没有见过,听师父说,这位大师兄为了伺候大病的母亲,走了。师父曾经叹息过,你这位大师兄比我有能耐,做人、说书、品德都在我之上。说着,师父伸出大拇指,说,这是他。接着伸出一个小拇指,说,这是你。当“口子刀”恭敬地来到黑记茶社准备请罪的时候,突然愣住了,原来台上的大师兄正是那位黄脸汉。“口子刀”见罢,顿时如筛糠一般。“霸王嘴”微笑道,我在北方寻你多日了,师父去世前曾特意派人找到我,并且反复嘱咐我,要我一定要找到你,料你会滋事。说着,他当众宣布要清门户,责令“口子刀”向马掌柜和马丽君赔礼道歉,并且跟各位观众跪下谢罪。“口子刀”突然不哆嗦了,一脸的惶恐换了满眼的狡黠,不知从哪儿来了神气,起身走到“霸王嘴”跟前一摆手,说,你空口说你是大师兄,有什么凭据?“霸王嘴”笑了笑,从身后拿出了一条长鞭,上面刻有一行醒目的大字:有嘴有心面天下,有书有德对听人。“霸王嘴”说,这个认识吧,师父教你的时候我正在外边说书,他每次教你,应该拿给你看、说给你听这对子的说法。“口子刀”冷笑着,说道,即便你是“霸王嘴”,也不能对我说什么就是什么,都是说书人,都在江湖上混,咱们台上比嘴功,看谁能说过谁。他的话音未落,台下立刻有观众就连声喊对,谁说得好,谁是好汉,我们就买谁的账,就给谁茶钱!“霸王嘴”听罢,皱了皱眉头,问道,怎么说?“口子刀”爽快地回答,咱们一人说一个晚上,看谁给的茶钱多,看谁的听客多,我输了任凭你发落。你输了,我不管你是不是我大师兄,你卷铺盖走人。“霸王嘴”觉得事到临头,也只能这么办了,说,那好,一人两天,但有一条规矩是师父留下的,不能说脏活荤活。“口子刀”想了想,敷衍道,也行啊。

当晚,“口子刀”说了一段《金瓶梅》,他把脏活荤话倒都收住了,但也把西门庆和潘金莲的男女床笫之事说得眉飞色舞,扭捏作态,底下喝彩声不绝。转天是“霸王嘴”说《隋唐演义》中的小罗成叫关一段,他说得丝丝入扣,有声有色,听客们听得鸦雀无声,没有喝彩,但都全神贯注,忘记了喝上一口热茶。两天过去了,“霸王嘴”比“口子刀”多了三成的听客和茶水钱,那些穷人也闻声跟了进来,茶水钱也照样扔在了茶桌上。“口子刀”根本不服输,说,咱们再比,我们一人在嘴前举一张白纸,看谁的唾沫星子多,谁就当众认输服软,再分个高低输赢。“口子刀”练这手绝活用了整整十年,天天举张白纸,一说就是一上午。他曾经给听客们露过这手,白纸上就有几个唾沫星子。“霸王嘴”欣然接受,挑了两个老听客登台当公证。先是“口子刀”,一个流畅的贯口下来,白纸上只有三四个唾沫星子。轮到“霸王嘴”了,他说了两段贯口,白纸上没有一个唾沫星子。马掌柜站了出来,朝底下的听客一拱手,说,现在能做到白纸不露水的,我从来没见过,只是传“书王一条鞭”能做到。今天“霸王嘴”做到了,算是传闻成了现实,我愿意给“霸王嘴”留三成的利,以后他就是黑记茶社的股东。“口子刀”依旧不服输,在台上跟“霸王嘴”挑战,说,师父既是说书的,也是练武的,师父传我的八卦掌,听说也传给了“霸王嘴”,今天我们最后叫阵一下师父传授的八卦掌。你赢了,我就认输;你输了,那你就不是我大师哥。台下的观众愣住了,马掌柜也怔在那里不说话。马丽君喊了一嗓子,我们是黑记茶社,是说书的,不是练把势的。“口子刀”看着黄脸汉,嘿嘿地笑着,说,你要是不行就退下去。“霸王嘴”伸出手,也是两个人的手摽在一起。马掌柜紧张得闭上眼,马丽君更是不敢再看了,因为她清楚地记得那个场面——“口子刀”把黄脸汉的手握得紧紧的,黄脸汉疼得额头都是汗,连声喊疼。马丽君不忍心再看到那种场面,她感觉到自己内心深处在疼,而且疼痛难忍。她觉得自己被这个黄脸汉或者叫做“霸王嘴”的人深深吸引,不能自持。就在这时候,台上的两个人互相在较劲,也就是瞬间,“口子刀”的手就跟鸡爪子一样,然后他“扑通”跪在台上,连喊疼的声音都没有了。“霸王嘴”松开手,问,服了吗?“口子刀”没有说话,“霸王嘴”又要捏住他的手,“口子刀”说,服了,你是我大师兄。有人鼓掌,更多的人喝彩。马丽君不知从哪儿跑来,把一杯冷茶泼在他身上。

第二天一早,“霸王嘴”悄然把“口子刀”带走了。转天,马掌柜的女儿也不见了,有人问马掌柜,说你女儿去了哪儿。马掌柜嘿嘿一笑,也不做解释。于是有人说是嫁给了那黄脸汉“霸王嘴”,留给南市一个又一个的传说。那些大大小小的茶园子、书场子,照旧演奏着一曲曲动人的乡音,传递着一片片浓浓的乡情。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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