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黎贡山下的纸上对弈

2017-05-03 07:45雷虎
商界·时尚 2017年4期
关键词:高黎贡山腾冲篝火

雷虎

高黎贡山,很多人知道这个名字,是因为抗战时期中国远征军和日军那场你死我活的战争。我们的到来,也和战争有关联:明代,一支戍边的湖南籍军人把手工纸从湖南带到这里。四百多年过去了,在戍边军人的故乡,手工纸已经消失了,但腾冲的手工纸生产却在高黎贡山的庇护下顽强生存下来。腾冲手工纸是战争的遗产,而我们便是奔这遗产而来。

看来战争也不完全是坏事,起码在文化传播上是如此:造纸术西传,就是因为大唐与阿拉伯帝国的怛罗斯之战——战争是文化交流最极端的方式。在和平年代,文化交流也以平和的方式进行——我们来到腾冲时,中缅边境高黎贡山脚下,一座现代的手工纸博物馆已经和一个传统纸村以纸为棋对垒多年。这不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却是一次无招胜有招的意念对决。

祠堂与博物馆

特地雇了腾冲当地司机做向导,但司机把车开进一个名叫界头的小镇后就迷失了方向。右边的路标上出现腾冲手工纸博物馆的标示牌。这是一条指向高黎贡山的乡间小路,偶尔只有冒着黑烟的拖拉机轰鸣而过。车辆七弯八绕之后终于开始走直线,就像一支飞出去的箭,朝高黎貢山飞驰,村庄近了,村口的手工纸博物馆也开始露出脸来。只不过它的出场方式和我在脑海中设计的桥段不太一样。

做攻略时看过手工纸博物馆的照片。那照片拍自春天,照片中,新建的木质手工纸博物馆就像一只采完蜜的蝴蝶,在油菜花海中展翅欲飞。而现在的手工纸博物馆的木头房子已经爬满了岁月的沧桑。村外的晚稻已经收割了一半,两条山脉中间的谷地,一半是稻穗金黄,一半是稻茬下的土色。因而手工纸博物馆给我的第一印象,就像是不经意间撞见女人卸妆,一半真实,一半梦幻。

停好车,只见旁边的打谷场上,有戴草帽遮脸的阿姨和长发披肩的美女一起收稻谷。还未等我们问话,长发美女就迎了上来。她就是我们要拜访的手工纸博物馆馆长刘衍衍,因为衍衍二字难写,在接下来的几天,她被我们强行改名为看看。

手工纸博物馆是由建筑师华黎和设计师合作的乡建项目,想以设计加手工的方式让乡村的经济和文化复壮。而刘看看是一位有着多年NGO经验加海外工作背景的海归,是手工纸博物馆的现任馆长。我问她为何要选择高黎贡山脚下的这个村庄做自己的乡建实验。刘看看没有多说话,只提了两个人名——梁漱溟和晏阳初。刘看看就像她敬仰的乡建先贤一般,是个行动派。

和她一样做行动派的还有博物馆首任馆长龙占先。他在手工纸博物馆落地的过程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手工纸博物馆在建立时曾经遇到很大的阻力。因为博物馆的地址位于村庄的入口,这地方曾经是村里的祠堂。解放后祠堂虽然毁了,但村民心中还有它的位置。因而当外来的设计师想在这里建一座手工纸博物馆时遭到当地村民的反对,认为这是对村庄传统的破坏。

“后来我出面跟村里人说,建手工纸博物馆不仅不是破坏,还是对传统的继承。因为手工纸技艺是祖先从湖南带过来的。如今祠堂已经不在了,建一座手工纸博物馆,发扬祖先的技艺,正是对祖先最好的缅怀。手工纸博物馆落成时,我们在里面举行了祭祀祖先的仪式。这一天全村人都来了。祠堂消失之后,村民已经很久没有全村聚在一起了。”龙占先是龙上寨的老村长,在筹划手工纸博物馆时,他不是以行政干部角色的身份参与,而是扮演了传统的族长的角色。

纸的“囚徒”

博物馆兼做客栈,但只有客房两间。我们同行有十几个人,刘看看就把我们一个个分派到附近的民宅中。我被分配到一家四合院里。腾冲县地处西南边陲,但却保存了汉文化的精髓。这四合院虽然不如北京的那么精致,却风雅犹存,一株挂满红灯笼般的果实的柿子树,暴露了主人的闲情逸致。

主人把我们安顿在二楼,当听说住客黑鱼是留法海归,便希望黑鱼能够给客栈取个罗曼蒂克的名字。黑鱼在二楼的阳台上扯下一个红柿子塞进嘴里,若有所思。柿肉进肚,客栈名出——柿子树下。

佳雯本来计划带大伙儿去拍摄造纸作坊。但高黎贡山背后通透的蓝天和瀑布一样流动的云朵就像强力磁场,吸住视线,封锁脚步,所有住客在客栈三楼的露台上皆架起相机,心甘情愿成为高黎贡山黄昏的光与影的囚徒。

当我们从眼前的影像挣脱时,已是黄昏。高黎贡山顶上的天空,闪起了几颗星,高黎贡山脚下的村庄,亮起几盏灯。手工纸博物馆门口的大树下站着一群小朋友,每个人都手捧手机,蹭着博物馆的Wi-Fi信号,打游戏,刷微博,看电影,或者偶尔走进手工纸博物馆东瞅瞅西看看。手工纸博物馆是活态的腾冲手工纸作坊,记录了腾冲手工纸的工艺过程,也是面向所有村民开放的图书馆,所有的图书都与手工纸以及高黎贡山相关。

夜幕降临,不断有秦腔一般高昂的声音喊吃饭。所有的声波都汇聚在手工纸博物馆门前的大树下。但所有小朋友似乎都对声波无动于衷,心甘情愿成为手工纸博物馆磁场的囚徒。

第二天大清早,当村庄从晨雾中挣脱出来时,所有人都忙碌起来。专业的人都在专注做事,村民开始做手工纸,来访者开始拍手工纸纪录片。因为此处的手工纸和我考察过的汉族地区的手工纸大同小异,于是我就开始逃课,做闲云野鹤。闲逛纸村,遇见了也正在走村串巷的手工纸博物馆设计师李益娇。

才貌双全的李益娇毕业于云南艺术学院,在腾冲有过最美的童年记忆。成年后,只因在人群中看了油菜花中的手工纸博物馆一眼,就以和城市决裂的姿态来见。听闻我要见识最正宗的腾冲手工纸,看见最真的龙上寨,李益娇带着我走到村庄边缘处。这儿是来龙上寨的访客从来没有到达过的地方——73岁的龙子秀奶奶的家。

百年老宅院里晒着谷子,龙子秀分着纸晒着太阳。家族纸事延续了多少代,龙子秀也记不清,只知道要不是儿子患了尘肺病不能再外出打工,家里纸事就断了。龙叔说,纸事不回首,喝酒喝酒——拎出50L的塑料桶给我们满上。临行前,益娇酒意未尽,打包了2L带走。

传统技艺遇见当代艺术

三天之后,纪录片拍完,同行的当代艺术家王轶琼觉得纸意未尽,希望能让最传统的手工纸和现代纸发生点化学反应。于是,一堆篝火在打谷场上燃起。火不够旺,就和老乡一起扛来拆房子剩的房梁。篝火晚会要变成以纸之名的“当代艺术现场”。可所有人都不知“当代艺术现场”是什么鬼,包括忽悠要点篝火的王轶琼。

“王天师”也不知道自己要搞什么名堂。只知道当代艺术的宗旨是要尽可能“投机取巧”,用创意将随手可得的材料变换一个样子。所以,尽可能多地利用现场材料。纸是界头镇唯一与艺术沾得上边的材料。手工纸,村里10个纸户,每人带一张。

“王天师”背对着篝火面对着老乡现场演讲。忽悠唱歌,不会;忽悠跳舞,也不会;忽悠讲鬼故事,还不会;忽悠做游戏,更不会……他说篝火太大,热出一头汗。其实,比篝火更热的是纸户们的目光:忽悠,接着忽悠,看你戏如何收场。

记得当年年纪小,你爱谈天我爱笑,有回并肩坐在篝火边,风在火尖烟在脸……我们都被熏傻了,接着就被忽悠了。终于,龙上寨的小朋友没经住“王天師”忽悠,开始在纸上写字了。不许用笔,那就用纸卷成筒,在自家手工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龙念祖,好一个让人联想的姓,好一个让人遐想的名。

潘多拉魔盒打开了。小朋友们想象力开始爆棚:用手、木棍、树叶蘸墨书写,或者PASS掉墨,篝火下的木炭、没吃完的玉米粒皆可做笔。围炉,小朋友们用“返祖”的方法尝试书写的无限可能,成年人边看戏边思考我们的纸张,我们的书写,我们的文字的可能与意义。书写完,“现代艺术现场”变成了“疯狂原始人”狂欢。成年人依然淡定看戏,小朋友们唱歌跳舞。记住了一句歌词:花开花落,我们依然会珍惜。

手工纸,正在,也终将退出书写舞台。甚至我们的文字可能最终也将消失。那不是我们要考虑的问题。我们只享受当下它们给我们的馈赠。古人秉烛夜游,我们也想。但得赶紧洗了睡,因为李益娇告诉我,已经联系好了德正叔叔家的拖拉机,第二天早上8点要去乡里赶集。

赶赶集,谈谈艺

每个农村长大的孩子,都对拖拉机怀有深深敬意。我就是怀着这种敬意坐上德正叔叔家的手扶拖拉机去赶集的。德正叔叔家的拖拉机比我想象中帅,驾驶室加了顶篷,货仓顶上加了铁栏杆。但这拖拉机却不如我记忆中霸气,我们村是有500户的大村,但那时全村只有拖拉机10辆,每次干农活儿要用拖拉机,请司机都如请神。每当拖拉机拖着超载N倍堆成小山似的稻穗走在乡间小路上时,放学回家正在沟里抓泥鳅的我都会不由自主地行注目礼。那时,那坐在驾驶室的司机总是忘乎所以,以为他自己驾驶的是波音787。

集市商品绝大部分由固定摊位的商贩兜售,与内陆的集贸市场没啥两样,这可不是背背竹篓,头缠白巾的老太太们儿时赶集的模样。终于,在集市的角落,固定摊位消失,路边出现蜷缩的村民,面前摆着自掏的燕子窝、自刨的三七、自编的竹器、自种的烟叶……虽然这些稀奇玩意儿依然只接受人民币,但是却是界头镇赶集风俗的留守地——嗯,已经有了赶集的滋味。所谓赶集,实际上是以物换物自给自足的小国寡民社会的残留思维在自我安慰。

同行的《中国日报》记者许婧提醒我,她访完腾冲就要回京,有必要晚上在柿子树下搞个聚会。于是,我在集市上买了一斤烟叶,因为同行的摄影团队都是烟鬼。腾冲的烟叶最有名,得现卷现抽才过瘾。

高黎贡山的夜晚月明星稀,手工纸博物馆的露台变成了冷艳秋风的耀武扬威地。但夜谈不能天冷就不为,60后、70后、80后们裹着被子背靠着背。早已经过了诗意和远方的年纪,所以话题中没有穿越世界的旅行,但手艺、乡建、人生和友谊,内心的声音如火山喷发一般轰鸣,把梦碎的声音掩盖得彻底。给夜谈者用手工纸每人卷了一根雪茄,但卷得太霸气没人敢抽,我只能破戒自产自销。

明天,高黎贡山的太阳会照常升起。乡间的鸡毛,城市的琐碎,依然会让我们倍感无力。但只要记得大家背靠背挤过的棉被取过的暖,不厌其烦地按打火机让潮湿的手工烟燃起的火,足够了。

高黎贡山在窗外,怒江峡谷在山外,月亮星斗在天外,人都出门在外。

新买的烟叶吸了太多阳光,手一碰就碎。月亮露水正在帮它们恢复柔软。

手搓雪茄,苞谷酒水。烟熏酒醺,都是人生。

今夜人困,思维不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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