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窑金砖变土为金的巅峰之作

2017-05-09 23:51苏舟子
旅游 2016年12期
关键词:金砖苏州

苏舟子

明朝帝王营建紫禁城和皇家的宫苑殿宇,砖、木、瓦、石,全要选用精品极料。金銮殿一类的皇宫要殿,室内铺墁的细料方砖,当时的口语中所称的“金砖”,其烧造之役,千挑万选,果然,无可逃遁地落在了苏州古城东北一个从唐、五代起就窑烟障天的古镇——陆慕。

于是,明清五百多年的历史上,陆慕镇成了为皇宫烧造金砖的唯一指定窑区,而在陆慕百姓无可奈何地承受了五百多年的苦役沉重的过程,一门与气候节律、天地日月对话交流并变土为金的绝艺,在无数窑工泥匠百踏千揉、百转千回和百炼千焙的血汗和智慧中诞生了,这项绝艺,就是2006年公布的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第一批名录中的苏州御窑金砖制作技艺。

探访 明清古窑和金砖厂

苏州古城的北面,出齐门向北数公里,高楼鳞次和公寓栉比的现代建筑群里,有两座紧挨且相连的清代古窑。在古代,土窑作为建筑材料的烧造器具,江南江北,随处可见。然而,在今天水泥钢筋的丛林里,即便是当年窑火兴旺不息、窑作卓尔不群的苏州,这两座窑也早已成了以精工细作而闻名于世的苏工苏作和吴地文化的仅存和绝响。

古窑所在的地方,是明清两朝五百多年间皇家建筑要殿室内专用之金砖的唯一指定的烧造窑区——陆墓镇(现在改名“陆慕镇”)。古窑四周的一小片区域,如今已是一个以“御窑金砖”而名的博物馆。被当地民间俗称为“姐妹窑”,又被众多苏州百姓和官方叫做“御窑”的这两座古窑,高耸的烟囱里,直到现在,依然长年不断地延续着源自千年以前的窑烟。

走近古窑,南侧,两座用青砖青瓦砌盖而成的窑头屋紧挨在一起。屋前,一块文保标识石碑上赫然刻着这样的字样:“江苏省文物保护单位 陆慕御窑址”。屋内,每一个窑膛前的两侧,堆满了烧砖用的砻糠。窑膛口,两位窑工正在向里面添加燃料。师傅用一根铁钎往进料口推送一些砻糠,又在膛口的底部钩掏出许多火红的糠灰,窑室膛口随即窜起一阵又一阵熊熊的大火。

窑工说,两座土窑里正在焙烧的,是普通铺地用的大方砖,并非古金砖一样的细料方砖。但是,即使是这样并不十分细密的普通古建方砖的泥坯,也要烧两个月的时间,而现在,正烧到第二十八天。窑工还说,他们是苏州陆慕御窑金砖厂的师傅,这个厂的原址就在这里;厂里有两位御窑金砖制作技艺的传承人——金梅泉和金瑾,一对父女,他们的祖祖辈辈都是金砖指定烧造地陆慕的窑工泥匠。金砖制作技艺是一项国家级非遗,御窑金砖厂是这项非遗的唯一责任保护单位。由于苏州城市发展的需求等原因,十多年前,金砖厂已经搬迁到了比苏州相城区更北的一个叫灵峰村的地方。

驱车半小时,我们来到了位于灵峰村谈埂路的御窑金砖厂。

在谈埂路大门前,一眼望去,一座中式的古典砖门。门额上,“御窑金砖”四个金字。进门一座照壁,正中五个字,“天下第一砖”。沿照壁北侧大路向前,一个小山似的土堆兀立眼前。金砖制作技艺传承人、御窑金砖厂厂长金瑾介绍,这些都是来自相城区阳澄湖西岸用于制作古建砖瓦的泥料。土堆的下面,原来是一个池塘,现在,填满这个池塘的则是当年金砖厂搬迁时在陆慕等地精选的最适合制作金砖的“极品泥料”。

绕过土堆,是一片存满了各式品种砖瓦的砖瓦场。金瑾说,这是厂的成品露天仓库。仓储场的对面,是一片练泥场,再后面,几座土窑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清风劲草间,显出了江南原野特有的古朴和苍劲。金瑾说,金砖厂有10座土窑,近年来,除生产古建砖瓦外,在恢复金砖制作明清古法工艺上花了很大的功夫,耗费了大量的人力、精力、物力和财力,当然,文化和精神方面的收获也颇为丰厚。

跟随金瑾来到金砖制作的古法练泥车间。只见屋内数百块的砖坯,竖着,分四排,人字形,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屋内一侧,地上有许多泥块、泥堆和泥团。练泥师傅从地上拿起一个泥团,用一把铁弦竹弓将它一剖为二,说道:“在正式做坯之前,金砖的坯泥必须做成这个样子,断之无孔,彻底地赶走泥土中恼人的、很难驱除的小气孔。而要做到这一练泥的绝技,选土取土之后,必须沥浆,就是将泥土放在水池中浸泡,然后反反复复地、一遍又一遍地过滤。”师傅指著车间外面一片土场上靠墙的三个沥浆池,以及池上搁着的三张不同孔目的滤网,“这是金砖练泥过程中非常要紧的工序。”接着,师傅又说:“沥浆后的泥土,粘性会降低,这就需要我们用纯手工,数十、甚至上百次地扦、甩、踏、揉,才能练成细密粘实、全无气孔的坯泥”。金瑾顺着又说道“这么细密的坯泥,对晾干和烧窑更是一种分寸拿捏工艺的挑战。所以,金砖制作的每一道工序,都是一个顺应天道、竭尽人事的过程,文化含量极高,极大,极为丰富。”

绝艺 工到水磨土成金

苏州工艺向以精工细作著称,尤其到明清,随着商业的繁荣,百工云集,加上苏州属江南水乡,土质特别,而陆慕一带,自五代以来就因土质殊异而窑业兴旺。清光绪及宣统年间的苏州知府何刚德称苏州“工润土细,迥异寻常”,道光本《苏州府志》也有“吴中人才之盛,实甲天下,至于百工技艺之巧,亦他处所不及”的说法。

明代嘉靖年间曾于苏州陆慕三年督造五万块细料方砖的工部侍郎张问之在其《造砖图说》中记载,御窑金砖的制作工序达二十九道之多。

1、取土。“七转得土”。选取苏州城东北陆慕特有的黄色粉沙型粘土,初步去除杂物,并使土块变小变细。

2、练泥。“六转成泥”。这个过程是要澄浆沥泥,要经过澄、滤、晾、晞、勒、踏六道工序,练就可以用来制坯的泥料。等晒到泥料练到半湿半干时,再进行无数次的翻、捣、摔、揉,目的是要让泥中粘性和砂性达到最融合、最滋润的程度。

练泥是金砖制作的关键工序之一,也是其与普通砖瓦烧造的主要差别所在,工艺的繁复使得仅是炼泥就得持续三个月左右的时间。

取土和练泥的过程中,挖掘地点的选择,取用季候的确定,翻捣摔揉的次数、时间和时机等,都需要由具有丰富经验的工匠来把握。把握不好,就会直接影响到出窑后金砖的质量。

3、制坯。泥练就后,要装入木制的模具,做成平整的砖坯。制坯,需要将泥用手搓揉,然后盛入托版,两人合作,一起用石轮碾轧,用木掌捶击,使坯面平整。

4、阴干。“阅八月而成坯”。这一被称作“阴干”的过程,需要五至八个月。存放砖坯的屋室,什么时候需要开窗,什么时候必须关门,也必须由技熟艺精的工匠通过不间断的观察而确定。

5、装窑。将阴干后的砖坯装窑也大有讲究,砖的堆垛也是一项专门的技术,须有专人指导和有经验的窑工的操作。通常,烧造时,金砖坯堆叠在窑中间,四周配以其它普通散砖。

6、烧窑。“百三十日而后洇水出窑”。而将制成的砖坯入窑烧造,还需四个多月。期间,需要“防骤火激烈”,所以,“先以穅草熏一月,乃以片柴烧一月,又以棵柴烧一月,又以松枝柴烧四十日,凡百三十日”,“五月而砖始出”。即需要用草糠、片柴、棵柴、枝柴等各烧上一个多月,还需要防止火势过于激烈而使砖开裂,也不能让窯室内的温度过低,或熏烧时间不足而烧出发黄的“嫩火砖”来。因此,焙烧时,火候的控制和把握,柴草加入的时机和数量,是金砖烧制技艺的关键,而这些关键的技术,全凭工匠的烧造经验和一双慧眼。

7、洇水。经过4个多月的熏烧,然后是洇水冷却,在窑顶做出一块田一样的平地,四周略为隆起,以将水渗入窑室。

8、出窑。金砖制作从取土练泥、制坯阴干到装窑焙烧、洇水出窑,最少需要一年以上的时间,而且,二十九道工序环环相扣,一道不到则前功尽弃,以至民间有“一两黄金一块砖”的说法。

与苏州昆曲的唱度和苏州园林的营筑一样, 苏州御窑金砖的制作,是一门处理虚实藏露、曲直繁简之矛盾关系的水火相济的艺术。水和火,一阴一阳,一刚一柔,阴阳相济,刚柔相推,引起了世界万物的生息和变化。《易经》中的这一核心思想,到了苏州陆慕的民工窑户手中,演绎成了根据四季气候变化而七转得土、六转成泥、八月成坯和百三十日而后窨水出窑的、有着二十九道工序之多的、顺天道又尽人事的水磨糯米一样的功夫。练泥流程之繁,制坯手续之细,焙烧技艺之精,用工费力之多,生产周期之长,标准要求之高,加上成品概率之低,使得这种看似与普通青砖无异的细料方砖成了名副其实的“金”砖。而这种以“土”著称的工艺,与细腻绵长、一唱三叹的昆腔的唱度,以及在舒徐委婉、流丽悠远的园林山水中流连移步,真有出于同辙同宗、源于同水同土的相似和惊奇。

金砖制作的全部奥秘,就是根据土性物理的生克,将练泥、晾坯和烧窑等二十九道工序的每一道,都与时序气候的转换、空气湿度的变化,以及火功水能的相济等宇宙事物规律,做最大程度和最为精细的极致的契合,即所谓“顺天道尽人事,方土窑而出金砖”。

渊源 “天一生水”,水克火

为什么叫“金砖”?有三种说法流传较为普遍:第一,敲起来有金石声;第二,运往“京仓”;第三,一两黄金一块砖。这三种说法听起来很在理,大众也多能理解并接受,但多经不起仔细推敲,且缺少文化和史料的支持。

紫禁城等皇家宫殿建筑的设计和建造主要依据的就是阴阳五行学说。比如,紫禁城外朝除大明门、承天门、端门等形成的中轴线外,两边还有辅助轴线,主要突显出其阳刚气势;而内廷则不用三条轴线,而是以乾清、坤宁两宫为主,以及十二宫、十所象征星辰的拱卫,有较多的阴柔之美。比如,皇家象征中央,为土,黄色,所以,紫禁城的屋顶大面积地使用黄色的琉璃瓦,而墙壁和油饰则大量地做成红色,是因为在五行学说中,火生土,火为土之母,属木为赤,这样的设计能够使得紫禁城中央的“土”化生循环,依天行道。因为北方为水,水生木,所以,紫禁城在乾清宫和坤宁宫北面的宫后苑和万岁山种植了大量的花木,而除此之外,中轴线南端,三殿、两宫,以及御街等,都没有花草树木,那是因为五行理论中木克土的说法。明朝末年,为了不让百官朝议时立于风露之下,曾经在午门左右用松叶搭建起了简易的棚屋。但到了清代初年,棚屋又全部拆除了。紫禁城的后苑因为种植了大量的树木,木生火;所以,进入后苑,建了一扇门,叫“天一阁”,因为“天一生水”,水克火。

铺陈于紫禁城主要宫殿室内的细料方砖,属土,属中,在皇家建筑里当是“重中之重”,是皇家的基础和根本。这种土在经过了四五个月的草糠、片柴、枝柴等木属之物转化而成的火能的焙烧之后,再逐渐与水相遇,在水火既济之后,成了皇家宫殿中的金——它是江山永固和基业安稳的象征。金,在五行中是坚硬、恒久的意思,金砖,是金刚不坏之砖的意思。

金砖并非一开始就正式称“金砖”。明代,民间和官方的口语中都称皇宫要殿的细料方砖为“金砖”,但砖身侧面的铭文中,还是称“细料方砖”。把“金砖”刻进边款铭文,始于清代康熙年间,之后,除和明代一样在皇家档案、帝王圣谕以及所有的行政公文中都直接称呼为“金砖”外,砖身侧面的铭文中也直呼“金砖”了。

砖正式地以“金”相称,为什么是在清初呢?

顺治是清兵入关的第一朝,当时,清廷虽然已经进驻北京,皇帝也顺利入主紫禁城,但各地的反清复明举动仍杜绝不止,南明政权尚在苟延残喘……龙椅已然夺下,但江山能否坐稳,能否千秋万岁?隐患还有许多,《易经》中“水火既济,初吉终乱”的卦象征兆,对清王朝是一种无法回避的警示。“金生水,水克火”,可以此来让皇宫免于天火人灾,更是对坚固、永恒的一种强化,是对明朝仅称“方砖”而缺“金”的纰漏的一种规避;以“金”来命名皇家宫殿内的砖,是祈望火-土-金-水-木的依次循环能够更加顺利,祈望皇道能够更加顺应天道,祈望江山能够直到永远。

此外对于爱新觉罗王朝和大清江山来说,以“金”直接命名砖,还有更多的从阴阳五行说的视角来看的好处和更深的用意。按五行家说,各个王朝都是按照火-土-金-水-木相生相克的原则前后继承的。如邹衍的五行相胜说,以周为火德,以秦为水德,秦的水克火。又有晋为金德,五行属金,所以,以金作为晋王朝的代称。后人认为,明朝起于东南,为火旺之地,且“明”为日、月,多火,属火德,克金,所以能灭属金德的元朝。而清朝,女真人,为北宋时金国的后代,明末重新建国,史称后金。通常认为,天聪十年(1636),皇太极改国号“金”为清,改族名“女真”为“满洲”,主要的用意就在于火克金,而水克火——后金不能战胜大明,是因为朱明王朝之火克建州女真之金;但是,金虽然不能胜于火,却可以生出更多水来,金

之后代一旦有了水,即成为满州大清,一定可以克火了。所以,在拥有水德的清王朝,金自然越多越好了,因为它可以生出越来越多的水,而越来越多的水就意味着越来越强的克火的能力。

惊艳 一朴约华藏万丽

明清帝王对“金”和金砖如此高度的重视,使得金砖的烧造绝不仅仅只是“一两黄金一块砖”的事。金砖工艺如此之高的荣耀,也一定是陆慕的祖辈们用生命和血汗换来的。张问之《请增烧造工价疏》中叙述:“此前日烧造之民,所以产尽人逃,祸及亲邻;而亲邻之祸,又亲邻也。故臣昨烧造命下,而此等之民皆以望风逃去。”“如每块赔钱止于七钱,则每家分外已赔银二百十两有余矣。”而《四库全书·造砖》图说提要中更说有“窑户有不胜其累而自杀者”。

古金磚缘起于明永乐帝的南都北迁, 消歇于清宣统帝的紫禁城退位。 金砖的烧造历史,与明清北京皇家建筑的兴建和修缮完全同步。期间,北方的皇家大兴土木,江南的金砖就窑火兴旺、劳役繁重; 北方的皇家因财政空缺无力兴工,江南的窑户则歇业停产,忙于他计。明清两朝继承了开国帝王之基业的那些皇帝和大臣,在他们叩问苍天大地、祈求子孙永保的时候,在他们谈经论法、商议如何经营百年之基业、如何治理国事和民生的时候,他们的脚下,所踩踏的,全都是一方又一方铺陈得严密平整而又稳重厚实的产自苏州陆慕的金砖。一部金砖的烧造史,就是一部明清王朝的兴亡史。 从明永乐至清宣统,苏州陆慕的这块细料方砖,含藏的,不仅只是江南的温水润土和精工细作,更是明清王朝和中国历史整整五百年的荣辱和兴衰,也是陆慕和苏州的工匠百姓们整整五百年的喜怒哀乐和血汗智慧。

由于金砖如此精细的工艺,这种本属钦工物料的皇家专用建材,在清末民初开始现身于达官贵人和鸿儒巨贾之亭院厅廊时,顿时有了一种令人意想不到的效果——只一方,就足以用它看起来并不惹眼的简明和稳实,给遍地的繁丽和小巧,平添一种截然迥异而又自然适宜的大气和厚重; 只一方,就足以给偏于纤绮的园林和昆曲,在文化风韵的另一端,加上一个可以将虚实藏露、繁简曲直乃至世间万物都揽入人心深处的时空砝码。

烧砖制陶,是水火相济、变土为金的技艺,看似最为简易,却极为神奇。金砖制作,承继的正是这种源于远古先祖的初工始艺,却最终登上了古代社会的最高殿堂。

金砖制作,是明清苏州精工细作的典型,是变土为金工艺的巅峰,其间含藏的“工到水磨土成金”的工艺真谛,和顺天道、尽人事的生命精神,使它成为我国变土为金技艺的巅峰之作,并使得御窑金砖拥有了“一方镇万宅、一朴承万丽”的神奇魅力和美学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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