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

2017-05-11 04:54蔡智
参花(上) 2017年5期
关键词:李芳村长公公

◎蔡智

傻子

◎蔡智

李芳她儿子成了个傻子,跟他爹一样,也跟他爹的爹一样。这个消息很快就像锅里的水煮了起来。在早起清晨的棉花地上煮着,在燥动午后的麻将桌上煮着,在疲惫黄昏的饭碗里煮着,煮着煮着就沸了。

李芳在十八岁的时候嫁给了孩子他爹彭喜顺。李芳在村里是颇有姿色的一个,浑圆葡萄般的大眼,樱桃小嘴落在鹅蛋脸盘上,头发乌黑油亮,让人瞅着就乐呵。对于嫁给彭喜顺,李芳是无所谓的。既然在村子里谁也没有让她许出了芳心,那嫁谁不是嫁呢。李芳出落成了个大姑娘之后,村里的小伙一个个都把她惦记在心上,但结婚这件事关键还是看李芳她爹。李芳她爹认为彭喜顺踏实能干,肯吃苦,在村子里头出了名的孝顺。关键是彭喜顺不像别的小伙那样只是偷瞅李芳,他三天两头往李芳家送青菜送鸡蛋,嘘寒问暖,看得出他是稀罕李芳到心尖儿上了。这么一来,李芳她爹看彭喜顺是越看越喜欢,那么李芳也就觉得没必要反对了——她爹打小疼爱她,她想爹认定的人准没错。

彭喜顺在村里是个种地的好手,但是家里并不富裕。李芳大着肚子的时候,彭喜顺起早贪黑,没事下河捞些小鱼小虾给李芳吃。对于李芳,他心里愧疚,便暗暗生了个想法,等李芳生了之后,自己要去城里找机会,赚点钱,让李芳衣食有个保障,日子过得舒心。

李芳的肚子越来越大,行动也不大方便,彭喜顺就叫李芳在家歇着,不下地了,一心一意等着孩子生出来。

李芳生孩子那天,天气不晴不雨,不冷不热,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一天。就像这天气一样普普通通的,李芳他儿子长了大半年,对于本就不富裕的家庭来说,增添了一笔不小的负担。彭喜顺又开始盘算起去城里的计划。但是他有点放心不下来,他走了,那就只剩下李芳娘儿俩个和一个年纪不小的爹,这家里总归得有人照顾。彭喜顺再三掂量,还是决定去找村长说说,商量商量,好拿个主意。于是这天晚上,彭喜顺吃完饭就奔村长家去了。

“喜顺啊,吃了没啊,在俺家吃点不?”村长婆娘好客地问。

“唉,王姐,俺在家吃过了,俺来找村长商量点事。”

彭喜顺进屋问候村长后,说明来意,等着村长给他拿个主意。村长却迟迟不说话,中指和食指夹着彭喜顺孝敬的红梅卷烟燃了大半根,烟灰还连着烟蒂没有掸掉,灰白色的烟灰像是承受不住般扭曲着。村长深吸一口烟:“你家情况俺清楚,虽不算好,但也不是村子里头最困难的。这一次,农场给了几个名额,说要招工,俺本来准备叫最穷的几家去,不想给你开后门。但是,李芳一个女人家的,照顾你娃还要伺候你爹,你撇下她进城也不好办。”边说着又点起了一根红梅卷烟,长吸一口,“俺看你这个人踏实肯干,你家李芳跟俺家那个婆娘关系又好,农场这个事,俺就帮你一把。”彭喜顺听了给乐着了:“谢谢村长,俺要是能去农场,一定好好干!”

农场有职工宿舍,能把李芳、孩子和爹一起接过去住,彭喜顺心里直乐呵。彭喜顺跟李芳两个人忙前忙后,把地里的谷子收起就准备动身,但彭喜顺他爹不愿意跟他们去农场,他爹在老宅住惯了,农场的宿舍他住着不自在,只好由着他爹。李芳就和彭喜顺商量着隔三差五回来看看爹。

彭喜顺在农场当饲养员,他每天上班,按时喂猪。李芳在家带孩子,帮别人做些织织补补的活儿,赚点小钱。渐渐地,李芳有个好手艺就传开了,县城里常有人家找她做衣服,纳鞋底,两个人的日子越过越好。村里人都羡慕李芳和彭喜顺,说他们有福气,日子滋润了,见着李芳就要夸几句,说她贤惠有福气。

彭喜顺他爹一个人在乡下,给地里浇浇水,隔三差五施个肥,收成够自己吃喝。彭喜顺跟李芳有时间就带着儿子回村去看他爹,给他爹带点酒和卤菜。他爹没别的爱好,就只爱喝点小酒。

这天,李芳跟着彭喜顺带着儿子回乡下,彭喜顺和他爹吃着卤,你一杯我一杯,喝得正酣畅,村长急匆匆地跑来:“哎呀,坏了,农场给俺打电话,说出事了!羊圈着火了,羊都跑出来了。一时半会火救不下来,你快去把猪转移了,别怕是把猪也烧着了!”

彭喜顺骑上自行车,一路上用尽力气把车轮踩得飞快,他的内心是焦急的。赶到农场,老远就看到火舌贪婪地的舔舐着屋棚,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黑烟。彭喜顺心里直打鼓,怕得慌。猪棚还没烧着,但是风朝着猪棚方向吹,将烟尘都给吹了过去。二三十头猪在猪棚里躁动着,叫唤着,撞着门。彭喜顺蹲下来把钥匙插进钥匙孔里,还没有拧到底,门直接被撞开了,迎面冲出来的是猪群里头最重的种猪。种猪冲出来,连带撞倒了彭喜顺,一脚踹到了他的脑袋上,把他踹倒在地上直滚。

彭喜顺被送到了医院,伤势不轻。种猪把它踹了一脚之后,猪群一股脑儿地涌了出来,彭喜顺又连带着被踩了几脚。诊治两个月后,外伤治好了,但是彭喜顺的脑袋好像是真的坏掉了,什么都记不得了,谁也认不得,还喜欢傻乎乎地流口水。李芳很伤心,她男人傻了,不能上班就没了工资,只有一点少得可怜的补助。让她气愤的是,在医院住了三个多月,农场总说会给彭喜顺补偿,说他是为了救猪才被踹坏了脑袋,算是有贡献的。但李芳带彭喜顺回村后,却迟迟没有等来补偿款。她找到村长,想请村长帮忙讨要,村长跟她说不能太急,这事要耐心等待。

彭喜顺傻了之后,原本羡慕他们的邻里乡亲,都用满含同情的眼光看着李芳。有几个多嘴的婆娘在背地里议论李芳,说这女人命里克夫。但地里的庄稼在长,家里的孩子也在长,彭喜顺在变傻的路上回不来,彭喜顺他爹在变老的路上走不脱,日子还要过,家里她得维持。李芳只能不停地忙着,忙着忙着,似乎也就习惯了。

彭喜顺他老爹不能接受儿子变傻的事实,心里烧着一把火。他爹以前每餐喝二两酒,现在每天喝到昏糊。借着一次酒劲,彭喜顺他爹决定了,他要给儿子报仇,他不甘心就这么算了。

趁着李芳下地,彭喜顺他爹拿起了斧头,走了二十几里路,一路上怒气冲冲,跑到农场去寻找那头种猪。他爹清晨出门,走到的时候已是正午了,远远一看,一片粉红色的肉猪,一头一头趴在地上,晒着太阳。饲养员不在,想来也是饭点,正巧给彭喜顺他爹撞到了这么个机会。按理说,杀猪是有难度的,特别是一个老头子杀一头高大威猛的种猪。但彭喜顺他老爹这个人,膀大腰圆胳膊有劲儿,特别是心里窝着火,他对着种猪脖子就是一斧头。一时间,鲜血四溅,斧头深深砍进了种猪的后颈。种猪的脖子被砍开了一小半,它疯狂地扭动着,惨叫着,让彭喜顺他爹没法再下刀。

这动静把周围的人都招惹来了。新来的饲养员被吓着了,连忙把彭喜顺他爹控制住了。在农场领导面前,他爹还犟着脖子吼:“我儿子被猪踢傻了!我是报仇!”农场领导莫名其妙:“当初彭喜顺被猪踹傻了,我们是给了补偿的,怎么你现在反闹到这里来了?”

“你们啥时候给俺们补偿啦?”彭喜顺他爹更是生气了,“俺们天天等你们的补偿款,你们猴年马月给过了?”

“补偿款明明已经交到你们村长手里了,我们农场已尽到了责任。你现在把我们的种猪给毁了,你也必须承担这个责任!”

“好啊,村长牛金贵,小兔崽子,当面装好人,背地里贪了俺们的赔偿款!”

农场领导一听,说:“如果真是村长私占了赔偿款,可以找他要回来!但是我们这头种猪,是周围十里八村最好的种猪,竟然被你一砍刀给我糟蹋了。”农场领导痛心地说。

“俺儿子被猪踢傻了,俺还不能杀一头猪?”彭喜顺他爹犟着脖子说。

农场领导懒得和他较劲儿,说:“补偿款也好,赔猪也好,都得找你们村长去理论。”彭喜顺他爹就跟着农场领导到了村长家。

“李芳,你公公在村长家闹起来了,说是村长贪了你们家的赔偿款咧。” 李芳听了一惊,忙抱着儿子往村长家跑。还没到村长家,就听到了她公公的叫骂声。她赶忙跑去一看,她公公正揪着村长的脖子骂。李芳虽然也恨村长,但还是觉得这个事情应该冷静地谈一谈。她便把儿子给邻居抱着,自己和农场领导一起叫她公公冷静下来,双方谈一谈。

村长最终还是当着大伙的面把钱还给了李芳。李芳心里是欣慰的,她想着,这么一来总算雪耻了,有个说法了,证明她男人是因公傻的,还得到了补偿。她掂量着手头上的三百元钱,这可是相当于大半年的工资啊!而此刻的李芳并不知道,她公公跑到农场把猪给砍了。

“你就是彭喜顺的媳妇吧?”农场领导问李芳。

“嗯,俺是。多亏了你们,俺们才能拿回这补偿款,真是谢谢啊,恩人!”

“但是啊,李芳同志,彭喜顺他爹,刚刚跑到农场,把我们的种猪给砍了,说是要给你男人报仇。”农场领导痛心地说道,“你想啊,这赔偿我们也赔了,但是他又把我们的猪给毁了,农场的职工和上级领导都不答应呢!”

“啊,真是抱歉,俺不知道俺爹跑农场去了。”

“按种猪算账,你还赔不起。考虑到彭喜顺毕竟是因公变傻,你也不容易,这样吧,那头种猪有三百来斤,俺算你三百斤。猪肉价是一块二,俺就算你一块。你得把这个赔偿补给俺啊。”

“这……这……俺也没钱啊,俺家里情况,领导你也是晓得的呀。”

“你们的赔偿款正好也是三百,你这不是有吗?”

李芳心里顿时冰凉。

“你公公这样,算是故意损坏了国家财产,如果真闹到上面,你公公是要坐牢的。”

李芳无奈,只好把刚到手的三百元又交了出去。

街坊们都替李芳不平,说这女人也是可怜,男人被猪踢傻了,一个人带老人孩子,结果这补偿款还被村长吞了。好不容易拿到手的钱,又得赔回去给人家,真是可怜。

李芳他公公知道赔偿款被李芳又赔给农场领导了,气得破口大骂。骂累了,跑到小卖部里买了酒,回家也不吃晚饭,就喝得大醉,靠在柴火旺盛的炉子边睡得昏天黑地。李芳在房里头给人家纳鞋底,纳了半宿,累得腰盘和脖子都僵硬了,眼睛发花。她想着起夜上个厕所,一看公公房间的灯还是亮的,便凑过去看看。叫唤了两声,没人应答,李芳又叫唤了两声,还是没人答应。李芳觉得事情有点不妙,一推开门,一股浓烈的烟熏味扑面而来。她公公就躺在炉子边上不省人事,窗户都是关得紧紧的,李芳一想,坏了,怕是喝酒喝过去了。

李芳叫来了街坊邻居,大家连夜帮李芳把她公公送去了医院,结果是一氧化碳中毒。医生说等他爹醒过来了,也可能出现意识不清、精神障碍的情况,叫李芳做好心理准备。

回村后,李芳她公公也真的傻了。消息炸开了锅,大家对李芳的同情变成了一种神秘的疑惑。那种认为李芳是个祸害的说法,又平地而起。但大家都不公开议论,只是私底下嚼舌根。李芳知道村子里的人对她私底下议论着,她知道,但是她啥也不说,心里憋着一股劲儿,她还有儿子,她儿子还小。

李芳她儿子被李芳寄予了厚望。转眼到了读书的年纪,李芳用最严格的标准要求他。李芳她儿子自己也知道,他爸脑袋被猪踹傻了,他爷爷喝酒喝傻了,他被同学嘲笑是个小傻子,他妈也被村里女人嘲笑,是个扫帚星。他妈李芳教育他,要好好学习,才能给自己长脸,给李芳长脸,给傻得每天只知道吃了就睡的爹长脸,给能一个人砍三百斤种猪的爷爷长脸。所以李芳她儿子努力学习,读了初中,又考了高中。他和他的傻爹,靠他妈给人做针线活儿养活,他娘白天里下地干活儿,夜里还要半宿半宿地给人裁衣服、做手工。他打心眼里心疼他娘李芳,不想再花钱读书了。但是李芳的态度很坚决,在儿子身上,李芳是舍得花钱的。李芳的全部心血,就是让她儿子成为一个优秀的人。

李芳她儿子成了村子里头一个大学生,这件事情让李芳很是风光了一阵。村子里的人都惊讶:“哎呀,原来这个李芳不是克彭家男人的啊,这李芳的儿子可真是争气!”

李芳她儿子是个人才,毕业被分配到农业局,当上了农技师,派到农场指导大家科学养殖。李芳带着她男人,又一次住进了农场的职工宿舍,不过这一次是因为她儿子。

李芳第二次住进职工宿舍的心态和第一次的相似,但又不完全相同。两次李芳都是欢喜的,第一次,她还懵懵懂懂,这一次,李芳她是欣慰,是喜悦大于不安的。她在众人羡慕的眼光中,重新找回了自己,就算她已经不再拥有像二十多年前一样的容貌,但是她是欢喜的。她在众人羡慕的眼光中,在大家的赞美之中,搬进了职工宿舍。

李芳的儿子是农场里年纪最小却最重要的人。她儿子提出的新理念、新方法,帮助农场快速步入现代化,节约成本,提高效率,让农场经济迎来了春天。李芳的儿子在农场也是好人缘,事业蒸蒸日上。不久,场长退休了,李芳她儿子被任命为新场长。

李芳他儿子更努力了,在一场暴雨中,他冒着雨指挥员工加固羊圈、猪棚。李芳担心儿子感冒,叫他吃点药,多喝热水,他表面应着,但一工作起来却什么都忘了。感冒越拖越严重,到最后还发起烧来了。但是李芳她儿子太有上进心,发烧仍坚持在工作岗位上。暴雨过去了,羊圈、猪棚都没出现坍塌事故,他却昏倒在工作岗位上。送到医院三天三夜才苏醒,脑袋已经烧坏了……

李芳她儿子成了个傻子,这件事在村里头传疯了。上一秒大家还在羡慕李芳苦尽甘来,这是要过上好日子了,下一秒又议论李芳到底还是个扫把星。

李芳对于反反复复的村里人,已经是不在乎了。儿子傻了,但好歹也是农场的正式员工,她咬碎牙齿往肚子里咽,一心一意照顾着她家的傻子。

(作家系武昌理工学院2016级作家班学生,指导老师:钱鹏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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