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的月亮

张浩宗

月光如水，從窗口淌进屋子，沐浴着月芳心中的重重心事。

月芳知道，明天一大早又有人来提亲。月芳长成大姑娘了，来提亲的人络绎不绝，把门槛都要踢断了。

月芳长得清秀、苗条，梳一根乌黑粗长的辫子。月芳家境不好，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媒人来提亲，都是冲着她的俊俏模样儿。如亲事提成了，媒人就会从男方拿到一笔数额可观的红包。父母也巴不得女儿能嫁个好人家，既能给家里一些帮补，还有一个走动的地方，男方家境好，走着也风光。媒人每次来提亲，都将男方无来由地吹嘘一番，不光有房有钱，还有亲戚在县城里做官儿啥的。月芳心里烦，一个个都在她的坚持下被推掉了。

月亮升上中天了，小院周围死一般寂静，只偶尔传来几声狗叫。

吧着叶子烟的父亲在堂屋里走来走去，不知在心里琢磨些啥。母亲铡着猪草，咳嗽声时起时落，刀子般剜着月芳突突乱跳的心。家里穷，父母只能在几亩薄田里挖土刨食，月芳曾提出到外面去打工，父亲死活不同意。父亲吹胡子瞪眼睛地说，外面的钱是好挣，可从我们村出去的女娃子又有几个是挣的干净钱呢？你在屋里好好呆着，今后找个好婆家，日子照样过。

月芳再坚持，明天来说媒的那个人也是推不掉的。父母已收下对方三万元彩礼钱，还满口答应了媒人。对方是县城啥局的一个科长，近40岁了，老婆死了，还拖着个孩子。父亲说，月芳，这次你再犟，我就打断你的腿，从今往后莫进我的门！父亲说出这硬梆梆的话时，眼珠子都喷着火。

月芳独自坐在偏房里，和温馨绵长的春夜一起苦熬着。她不停地在心里说，我是坚决不会答应的，和他一点儿感情都没有，我要逃？

月芳同初中的同学石头好，好了几年了。初中毕业后，他们还偷偷有过几回往来。山林里和小河边都留下过他们的足迹和笑声。月芳告诉过娘，可娘做不了主。

两月前，月芳到镇上赶集，又遇到了石头。他们在街上吃过点心，转了几家商店，顺便买了些日常用品，就相约来到了一片松林里。石头说，月芳，我要出门打工了。月芳说，那我要等到啥时候？父母要我早些嫁人哩！石头说，还是看远些吧，别说你父母嫌我穷，我自己也嫌。我相信只要出去闯，不会穷一辈子的。石头信誓旦旦表示。只要等他，一定混出个人样来才回家。

他们说着话，不知不觉天就黑了。月亮爬过山崖，月光乳汁般从树林的枝叶间漏下来，落在月芳眼里，便荡开了一湖秋水，要把石头淹了似的。

他们不由自主搂在了一起。林中的鸟儿也停止了歌唱，生怕打扰了他们。

月芳整个身子都湿润起来，喃喃地说，石头，别骗我，我等你回来！

月芳的耳畔还回响着石头的声音，不觉已是午夜了。月亮澄澈透明，停泊在深邃的夜空，远处几粒星辰寂寞地眨着眼睛。父母已睡了。月芳轻手轻脚抽开门栓，仄身挤出门，然后将门拉严，才将憋着的一口气徐徐吐出来。临出门时，月芳听见母亲翻了一下身，发出一声叹息，又熟睡了。

月光照路，月芳踏着溶溶月色一溜小跑。

月芳前几天一直呕吐不止，她知道已怀上了石头的孩子。月芳收到石头寄来的一封信，还到镇上与石头通过几回电话。她知道石头所在的城市，她要去找他。路费肯定够了，是她平常卖菜和山草药积下的。

月芳不敢想她走后父母会气成啥样子，此时她心里只想着要尽早与心爱的人儿在一起。到时，她会如数把父母收下的彩礼钱还给那个人，还要告诉他，让他断了那个念头。

月芳加快了步伐。大山沉寂无言，月芳一点儿也不害怕。恍惚中，月芳看见石头正拉着一个女孩的手在不停奔跑，一会儿在都市的马路上，一会儿又在家乡的山林间。那个女孩很陌生，瞬间便消失了。月芳努力眨了眨眼，只听见了一串慌乱的心跳声，那个女孩是自己吗？

月芳跑，月亮也跑，跑着跑着，月芳仿佛已和月亮融为一体，她已辨不清天上人间！

月芳再一次加快了脚步，蜿蜒的山路被她秀丽的身影远远甩在身后。

月芳站在山垭口，呼吸和心跳都慢慢平缓下来。熹微初现，已隐约看得见镇子的轮廓了。月芳打算从镇上乘车到县城，然后再搭火车去往石头所在的城市。

整个村庄还在沉睡。

月亮藏起了容颜，将羞涩和憧憬全部镶嵌在月芳美丽的脸庞上。月芳已依稀听到了石头跑过来迎接她的脚步声。

芳，咋跑恁快！你和石头好，你娘都给我说了，我怕你出意外，就跟过来了。唉，逼出人命的事爹见得多，你走吧，爹不拦你，爹给你送点儿路费……身后忽然响起爹的声音。

爹一脸汗水。

月芳愣了一下，慌忙喊了声爹，泪水竟不争气地涌满了眼眶。

东方正一点一点露出鱼肚白。

选自《奔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