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事

2017-05-18 21:43彭文斌
青年文学家 2017年4期
关键词:唐英景德镇

彭文斌

瓷也有灵魂,我向来如是认为。

最少,在景德镇的诚德轩,面对那些琳琅满目的器物,我倾听到了其兰卉般的呼吸。瓷,构建了一个玲珑的别样世界。

据说,诚德轩的创始人乃东坡先生的后裔。这让我亲切起来,感觉到一种来自宋朝的气场。看不尽的陶瓷艺术品,忽然间充满故事情节,有民间传奇,有诗词文赋,有阴晴悲欢。在“芳菲玉锦”这套盖碗中,便埋伏着东坡的梅情节。他说:“春来幽谷水潺潺,灼烁梅花草棘间。”眼前,梅花以瓷土为舞台,旋转出一段冰清玉洁的历史。

青花、粉彩、珐琅彩在茶具上流动着心事,仿佛仙子动了凡尘心。扒花、堆雕、单色釉在罐和香炉上记录着工匠的身影与智慧,作品即是人的真实叙说。一器一故事,一杯一乾坤。

我喜欢这种宁静的解读。有言说:“一坯之力,过手七十二,方克成器。”陈列于此的陶瓷作品,无不是繁复工序的结晶,那些魅力,源自制作者的体温、巧手和对生活的认知。山水、林木、花鸟、虫鱼、人物走上瓷的地界,诠释日子的立体性与多面性。我也看到了黄公望笔下的《富春山居图》,那云山烟树、沙汀村舍站上茶盏,娓娓道来,是一位红尘者的未竟故事。

走过去,恰如探望老友,在瓷的牵引下,说一阵子贴心话。

陈列室的后面,便是生产车间。

利坯师傅轻扣坯体,像呵护着初生的婴儿,空中飞扬着优美的弧线。一个个圆形器具排成阵列,用另一种形式诠释着高岭土。

补水的女子小心翼翼地托着茶壶的雏形,以笔蘸取清水,轻盈地刷抹,像做一件日常家务。

施釉、装饰的师傅屏息敛气,以笔书写匠人之心,那一勾一划、一点一描,如同瓷鲜活的语言。

如此密度的生产车间里无处不井然有序。每一个人在瓷的身体上发生和发现故事。一支笔可以画出烟雨江南,一支笔可以捕捉鸟语花香,一支笔可以让一树红梅盛开千年的柔情。千年瓷都,每天都在演绎类似的景致。

透过诚德轩,我看到驿道上的马车和昌江中的船只,它们将瓷器当作情谊的种子,撒播到五湖四海,它们将瓷器当作文化的花雨,一直旖旎着洋洋洒洒的陶瓷史。

故事可以简洁、干净,像一树梅,在历史的墙头凝望。于是,景德镇,具备了讲好故事的要素和前提。瓷里,静中有风雨,茶盏浓缩了一卷春秋。

正当午时,满天阳光奔泻,照暖初夏。

关于瓷的更多故事,在古窑民俗博览区。

蓊葱郁勃的树木在景德镇的心脏竞秀。休闲的人们怡然自得,陶然忘归。不曾料想,瓷的古老歌唱,在这儿经久不息。

那个窑神童宾青铜像,高高站在前方,高擎火把,照亮了昏浊的天空,昌江两岸因此幸福无边。清代的督陶官唐英极其推崇之,写下《龙缸记》与《火神童公传》,文字间跳动着圣洁的火焰。为制大器件,救工友于水深火热,年轻的童宾“遽跃入火”,用生命换来陶瓷作品的烧制成功。

民间总是浮动着丝丝缕缕英雄情结。童宾不死,永生于烈火中。

是童宾用生命钥匙打开了古窑的精彩之门,我想。

那座风火仙师庙,紧挨着博雅苑,只是很多人走马观花,并没有耐心去品读历史的某个切面。一位明代万历年间的烧窑把桩师傅,为了烧造御品大龙缸,慨然赴死。他走上了供台,接受匠人们世代的祭祀。

这样的情节,多少同莫邪干将铸剑有些神似。向死神张开翅膀,成就不朽之作品。生命因此高贵。我能感觉到一颗不死的心在窑火里的跳动,涅槃如凤凰。也有疼痛。故事往往以悲剧取胜,像莎翁笔下的人物。景德镇,因为有童宾这样为瓷献身的匠人、师傅、漂泊者,更有了深度和厚度。

传统手工瓷作坊里,一些上了年岁的匠人正在再现从取土、洗料、练泥、做坯、印坯、镟坯到画坯、施釉、修模等工序流水作业的场景。他们置身简陋的条件下,用陶泥说话,讲述延续了千年的平凡与传奇。

手中的功夫,化为圆形器物的玲珑心;匠人的玲珑心,化为陶瓷醉人的容颜。这儿,瓷才具有话语权,毫的战场不仅仅局囿于竹简、纸张,心念一动,便是梅鹤松竹,便是虎啸朗月,便是野隐听瀑。一画一故事,一瓷一心境。

我夹随于人流,如同远道而来的学艺者,渴望偷得一线秘笈。厚重的瓷历史沉淀于每一寸土地。其实,我只是一个徒生羡慕的过客,瓷属于那些愿以生命相许者,比如童宾。

也有一个叫唐英的爱瓷人。从清雍正六年(1728年)上任驻景德镇御厂协理官开始,这位来自奉天汉军白旗的男人再也离不开瓷的体温。在长达二十余年的光阴里,唐英的身影遍及景德镇的每个角落,他孜孜不倦地研究制瓷工艺,几近痴狂,在仿古、创新上取得极大成功,其著作《陶成纪事》《陶冶图说》《陶人心语》等影响深远。在古窑民俗博物馆的幽僻处,建有一座唐英纪念馆,只可惜的是,里面摆放的乃清一色旅游纪念品。

古井寂然,陶冶坊沉默。百年后,一切花、事、情和人,皆凋零为泥,而瓷,愈发彰显光辉。

婆娑竹影下,听国家文博研究员、景德镇古窑文化研究院院长周荣林饱含真情地讲解陶瓷文化。先生说,自己的名字中有草木,跟古窑有不解之缘。他如数家珍,一一评点宋元明清古窑的特点、制陶的工艺,仿佛正在坯体上画着泼墨山水。清风拂面,

有一抹文化的余香。爱瓷,须情深,故事才有味。

窑火似乎依旧在历史的天空下旺旺地燃烧,散发出土地和木柴的芳香。

那座清代镇窑横亘于空旷处,像某栋能够唤起乡愁的老宅子。屋内幽暗,几位匠人慢慢干着细活,并不在意我们的唐突和打搅。鸭蛋形的镇窑安坐于前方,近窑门处宽而高,邻烟囱处渐渐狭小,内腔庞大,仿佛地下迷宫。我徘徊于窑门边,无端猜想,当年唐英或许便在这儿坐镇,观察一件瓷器由坯体华丽转身的过程。那是一种焦灼的期望和诗意。镇窑也使我驰想起神秘的藏兵洞。时间,席卷走了太多的平凡与奇迹。

瓷,在景德镇成为一件日常物事,也成为一种特殊的方言,如遍地的野花,简单,却美得烂漫无边。

凉亭一侧,元代的“馒头窑”守望着阳光和树影,仿佛古村的祠堂。我是一个归乡的游子。喧哗之后,多的是寂寥。那些透过天眼、麻眼观察火情、调节焰气的窑工去了远方,只留牙台空悠悠。民谚说:“三分成形,七分烧成。”曾经风行一时的馒头窑寄寓了一座城市太多的感情。它赐予了景德镇骑士一般的勋章,也主宰着一城的忧乐,成败与否,事关督陶者的沉浮、窑工匠人的身家性命。

比较而言,来自宋代的龙窑更有王者的气势和威严,它依山而建,如长龙静卧。赵宋王朝记载着文人的幸福时光,自然,瓷是一桩少不得的雅趣。苏轼有《煎茶诗》道:“活水还将活火烹,自临钓合吸深情。大飘贮月归春瓮,小勺分江入夜瓶。”杨万里则在《以六一泉煮双井茶》中吟道:“鹰爪新茶蟹眼汤,松风鸣雪兔毫霜。细参六一泉中味,故有涪翁句子香。”瓷愈加显得风雅起来,如温软的宋词。

“葫芦窑”,乃集宋代龙窑和元代馒头窑的大成者。在这儿,可以见到《天工开物》里记载的情形。我从高处俯瞰古窑,清凉一片,再无火焰和烟雾,明朝的松声云影依然,只是欣赏者非故人。缪宗周的那首《咏景德镇兀然亭》犹在耳际:“陶舍重重倚岸开,舟帆日日蔽江来。工人莫献天机巧,此器能输郡国材。”盛景今非昔比,关于瓷的生命力,却一次又一次穿透我的身体。

最后匆匆赶着看了明清御窑“六式窑”,即青窑、龙缸窑、风火窑、色窯、燧熿窑与匣窑。它们一字并列,像窑的商铺和集市,等待人们络绎不绝而来。它们是暮年里的英雄。

我知道,多少故事就此别过。如昌江上的帆影。

箫声涉水来到身边,携袅袅茶香,欲留我于古窑,细细品味瓷的千年心事。奈何我本红尘人,归去还为五斗米。走过,便是心满意足。

瓷,不必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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