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苏轼黄州词看他的超旷之路

2017-05-18 08:17刘夕源
青年文学家 2017年11期
关键词:旷达黄州自然

摘 要:神宗元丰三年(公元1080年),苏轼到达湖北黄州,开始了他的贬谪生活,这期间他有意避开诗、文那些富有政治意味的文体,而更多用词、赋来抒情写意,这使得苏词在黄州时期达到了巅峰,他在词中既有现实生活的挫折感,也有生命无常的感叹,更有旷达人生的体悟,黄州词充分展现了苏轼逐步走出人生底谷,以通达的态度面对现实人生的思想历程。

关键词:黄州;惊悸;旷达;闲淡;自然

作者简介:刘夕源(1990-),男,山东青岛人,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硕士,研究方向:中国古代诗文。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7)-11-0-03

前言:

乌台诗案以前的东坡个性鲜明,他以激进的态度参与现实政治。神宗元丰三年(1080年),他在《湖州谢上表》中写到:伏念臣性资顽鄙,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1](P130)其中“新进”一词含有显而易见的贬义,这自然惹怒了当权派,于是这些人将苏轼的诗文断章取义,上奏朝廷,污蔑东坡对新法不满。七月二十日,苏轼以“讪谤朝廷”的罪名被捕入狱,成为震惊朝野的乌台诗案的受害者。狱中,苏轼经历了一生之中最为艰难屈辱的四个月。在弟弟苏辙拼死相救下,苏轼才幸免于难。出狱后,苏轼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开始了为期四年的黄州流放生涯。

一、炼狱人生

初到黄州的苏轼寓居定慧院,惊悸未消、惶恐不安。他用一首《卜算子·黄州定惠院寓居作》来诉说当时的情绪: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2](P202)

关于这首词的编年有所争议,学界多认为这一作品写于元丰五年或者更晚,但据东坡先生年谱记载:“元丰三年庚申(1080年),先生年四十五。责黄州,乃以二月一日至黄州,寓居定惠院,未久,迁临皋亭”,结合词题“黄州定惠院寓居作”,可知此词作于元丰三年的可能性较大。这首词下字用语都很决绝,流露出凄凉萧瑟之情,在万家灯火已近阑珊的茫茫夜色中,东坡一人形单影只,思绪飘渺。整阙词以一系列萧疏、凄冷的意象勾勒出一幅宁谧、凄清的寒秋夜景,传达出苏轼刚到黄州时的孤苦无依、苦闷无奈之感。

元丰四年(1081年),苏轼在朋友的帮助下取得一块营地,并开始务农,物质上的困境总算解决,东坡也逐渐适应了客居生活,心情平静了许多。但思乡之情,惜时之悲的哀感仍常常袭上心头。这一年他为酬赠友人写了《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2](P262)

王国维曾评价此词:“咏物之词,自以东坡水龙吟为最工”。[3](P261)咏物词对于所描写的对象,绝不是纯客观地复制,它必须注入作者本人的思想情感,使物象带有作者本人情感特点。词的上阕以杨花喻浪子,“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一抛似无情,一傍却有思,以空灵之笔传达出浪子离家在外的飘零动荡之苦。下阕从花到柳,到怨妇,将花人合一,极言思妇的相思的凄苦哀愁。实际上东坡的命运也正如杨花“抛家傍路,无情有思”。乌台诗案苏轼被贬黄州,可能此生再无归乡的希望,词人自身面对这份离情也是悲痛无奈。整首词物我交融,既有离别乡思之情,也有时光飘逝之悲。可见这时的东坡仍旧心绪复杂,沉郁感伤。

二、超越之路

元丰三年到四年的东坡仍然沉浸在乌台诗案的惊悸中惶恐不安,无望悲郁的情绪让他产生了人生如梦的消极感,并时时发出生命无常的感叹。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东坡一直颓废不振,元丰五年他在东坡上筑起雪堂,开始躬耕生活,尝试亲近自然。这一年他词赋的数量大增,且大都写的超尘绝世,旷达悠远。这是苏轼思想逐渐成熟稳定的表现。这年三月他写了一首《江城子》:

梦中了了醉中醒。只渊明,是前生。走遍人间,依旧却躬耕。昨夜东坡春雨足,乌鹊喜,报新晴。

雪堂西畔暗泉鸣。北山倾,小溪横。南望亭丘,孤秀耸曾城。都是斜川当日景,吾老矣,寄馀龄。[2](P165)

词中东坡追忆陶渊明,期盼能从他身上找到解脱世俗困扰的途径。词以写景为主,赖以为生的东坡夜来春雨润物,清晨乌鹊呼晴,雪堂四周鸣泉流溪,山亭远峰,让词人觉得陶渊明就是自己的“前生”,并有了在此“寄馀龄”,与陶渊明一样隐居田园的愿望。经过乌台诗案,东坡对人生的起落有了新的觉悟,他开始整顿自己,向陶渊明看齐,以旷达的心态面对人生。这年春天,苏轼到黄冈东南的沙湖去看新買的农田,路上遇雨,因为没有雨具,同行的人都狼狈不堪,独有苏轼从容不迫,事后,他写了一首《定风波》: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2](P167)

面对暮雨或斜阳,一个善感的词人总会产生怅惘凄伤之情,然而苏轼却截然相反,在铺天盖地的骤雨袭击下,东坡是那样安详自若,经历了太多的人生风雨,再来关照现实中的苦难,东坡明白,与其在磨难中自怨自艾,还不如在失意中寻找一份淡定和从容。这里固然有东坡自我慰藉的一面,但更重要的是他已然超越苦难的打击。这时的东坡词已经有了新的境界,他不止于对眼前景物的描绘,而是抽绎出一种人生的道理、智慧,人生风雨来去无端,只要调整好心态就可以面对任何苦难。

元丰五年,苏轼四十七岁,浮生过半,面对政治苦难、生活贫困,他已然可以用旷达的心态去面对,那生命流转的悲痛亦可坦然接受,逝者已矣,来者可追,这时的东坡开始用幽默的态度去看待人生,用欢愉的心情去直面生活,心态有了重大转变。这一年他写了《浣溪沙 游蕲水清泉寺》:

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潇潇暮雨子规啼。

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2](P169)

这首小令写于元丰五年三月,当时作者游览蕲水清泉寺,发现这里溪水竟然是自东向西流淌,顿生感慨,落笔生花。上阕绘景,兰芽浸溪,沙路无泥,作者细笔轻描,勾勒出一幅动人画面,潇潇暮雨,子规哀啼表面上是一种凄哀景色,可在此处却显得清幽寂静。上阕写景感情已然充沛,下阕转入议论,极有气势,也隐含作了者对人生的深深思索。“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在经历了众多磨难终于得到安定的生活之后,东坡反而不再哀叹岁月流逝和年华老去了。当利禄不再牵挂于心,荣辱已成过去,他明白要只要心理维持年轻,那整个人生就是朝气蓬勃的状态。整首词情景交融而又富于哲理,表现出东坡在逆境中泰然自若的人生态度,这正是东坡超然旷达的产物,只有不拘泥于生命短促,于轻松自在中争得一份闲心,用幽默宽容的态度面对人生,才可映照出一种悠然自得的心境,这在《满庭芳》中表现得更为透彻:

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着甚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且趁闲身未老,须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

思量,能几许?忧愁风雨,一半相妨。又何须抵死,说短论长。幸对清风皓月、云幕高张。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2](P184)

起首三句引用《庄子》典故①,艺术地总结出士人追逐的名利、权势都是虚幻无用之物。在词人看来,名利不足争亦不可争,因为“事皆前定”,得者未必强,失者未必弱。至此,作者终于得到解脱之法,那就是远离世俗,洁身自好,以人生短暂提醒自己放任率性,于醉乡中求得超脱。下阕“思量”四句是作者对以往悲惨人生的痛苦追忆,“忧愁风雨,一半相妨”,苏轼前半生都在宦海中浮浮沉沉,生命短暂却被忧愁和苦难妨害,在争论和倾轧中消磨殆尽,这是对生活的反思也是对自己的警醒,在否定这种人生之后,他描绘了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情状:“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对着清幽夜风和皎洁月光,看芳草青青,云卷云舒,欣赏江南美景,生活在一种贴近自然的环境下,领会人类原始、单纯的自由,这样的欢乐才是人生中真正而踏实的幸福。词中呈现出一种包容天地的豁达。此时东坡已经做好了调整,从更为旷达的角度疏解人生难题,对未来也有一份新的憧憬,生命意境便不同了。

三、旷达生命

元丰六年到七年是东坡在黄州的最后两年。政治冤狱、生活苦难带给他的心理冲击都已渐渐淡去,在不断思考宇宙人生的时候,他的心灵也得到解脱,隐逸出世的生活伴着亲耕亲作的乐趣,使他对生活有前所未有的满足,元丰六年他写了《水调歌头·黄州快哉亭赠张偓佺》:

落日绣帘卷,亭下水连空。知君为我新作,窗户湿青红。长记平山堂上,倚枕江南烟雨,渺渺没孤鸿。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

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叶白头翁。堪笑兰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2](P207)

上阕写快哉亭四周景色:亭下江水与碧空相接,远处夕阳与亭台相映,一片空阔无际景象。继而遥想当年平山堂上烟雾迷蒙,孤鸿杳杳,山色似有若无的佳境正如眼前的快哉亭一样美丽,虚实结合的笔法弥补了时空局限,展现了快哉亭景色的丰富变化。下阕将议论融入写景:茫茫江水,倒映万山,水波摇动,风浪起伏,一位白发老翁驾一叶小舟在波涛汹涌之际安然穿过风浪,这里由静而动,带出一种从容意态。下阕引出对战国时楚国兰台令宋玉所作《风赋》②的议论,作者看来宋玉将风分为“大王之雄风”和“庶人之雌风”十分可笑,是未解自然之理。庄子的认为宇宙自然无高低贵贱之分,关键在于人精神境界③。苏轼以“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这一豪气干云的惊世之语昭告世人:一个人只要具备至刚至大的浩然之气,就可刚正不阿,坦然自适,任何境遇都能处之泰然。这首词反映出黄州后期东坡生命归于平静,智慧臻于成熟,他能够忘怀得失,放情山水,以超逸的品格体悟生命意义。

这一阶段的东坡已与刚到黄州时的自己有了很大不同,他逐步走出人生谷底,处理生活的方式也更为灵活,心如同镜子般抹掉尘埃,透彻空明,从自然中发现无穷乐趣,并从中抽绎出一种乐观旷达的精神。透过黄州词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黄州苏轼思想发展演变的轨迹。苏轼黄州最后阶段的思想以《临江仙·夜归临皋》作为总结最为恰当: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2](P190)

此词记述苏轼与朋友在雪堂痛饮,醉归临皋寓所时的情景,历经风雨终归于平静的苏轼,此时对宇宙人生有了很深刻而又通达的看法。上阕写自己醉归,下阕写家童沉睡,“雷鸣”二字饱含戏谑,而这戏谑背后又若隐若现地表现出作者的一份孤独。“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这是老庄思想,也反映出苏轼当时的思想状况。乌台诗案,苏轼以“讪谤”罪被捕下狱,严峻的事实让他认识到惨烈政治斗争的后果,他痛恨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不能摆脱名缰利锁的羁绊,他以老庄思想为武器努力寻求精神寄托。末拍“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这不是现实的归隐,而是“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惊” [4](P47)的生命姿态。

结语:

元丰七年,东坡接到朝廷的旨意,让他移任汝州,未来等着他的到底是机遇还是灾难,一切难以确定。然而黄州的生活为苏东坡此后的人生打下了基础。从惶惶不安、心有余悸,到逐步适应贬谪流放生活,从生命流逝的悲叹到旷达超逸的洒脱,黄州生活让东坡学会从不同角度安顿疏解自己,生命变得更加坚韧,这也使他有能力以更为从容坦然的态度面对今后的生活。

注释:

①《庄子·则阳》:“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有国于蜗之右角者曰蛮氏,时相与争地而战,伏尸数万……”

②宋玉《风赋》:“清凉雄风,清清冽冽,愈病析醒,发明耳目,宁体便人。此所谓大王之雄风也。庶人之风,中心惨怛,生病燥热,得目为蔑,死生不卒,此所谓庶人之雌风也。”

③《庄子·齐物论》:“天下之物之言,皆可齊一视之,不必致辩守道而已……”

参考文献:

[1]郭预衡:《中国古代十大散文家合集苏轼卷》[M].大连:大连出版社.1998.

[2](宋)苏轼:《东坡乐府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3]王国维著:《人间词话》[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9.

[4]袁行霈:《陶渊明笺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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