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起兮尘飞扬

2017-05-20 17:20安树
故事林 2017年10期
关键词:大风苹果

安树

蒋大风即将离开县城,北上去念大学的前一天晚上,我和他最后一次走过小城里最为喧哗的文化路,一路上说了很多话,不知不觉偏离了轨道。所有的灯火与喧嚣渐次弱下去,像黄昏时分那些一盏盏亮起来的路灯般,一盏又一盏的黯淡下去。一如渐行渐远的记忆,当初经历的繁华终有一天都隐退成黑白默片,我们再也找不到那棵长满金色叶片的大树,找不到那辆载满欢笑的破旧三轮车,找不到那些泪水和伤痕。走出笑过痛过的青春,长大成为不动声色的大人。

可是我依然会记得这个陪伴了我高中两年的蓝颜知己,站在新木抽芽的春风里对我说:“海棠,我们还要当10年朋友。”

01

我和蒋大风的相识源于一个苹果的恩怨。

高一那年,我加入学校文学社,蒋大风是社里比我高一个年级的成员,但天生脸盲的我只勉强记得:“哦,你就是那个主持社团圣诞活动的小白脸吧?”

蒋大风瞪着我,客气地对上述评价进行了礼尚往来:“哦,你就是那天抢我红苹果的女强盗吧?”当时有一项削苹果的比赛,奈何我手速太快,准备的水果根本不够发挥,情急之下只好“借”了其他人的。

没等我说话,他又补充了一句:“不仅如此,你还是那个一削完所有苹果都瘦了3圈的奇女子,饿肚子的我只能舔苹果核。”

听说吃货在饿的时候最容易记仇了,我在实践中验证了此真理天地可鉴不容置疑。我经常在空间写些日志随笔,刚加蒋大风QQ那天,一篇很久以前的作品——题为《对不起》的文章被他挖出来转载了,里头“对不起”3字不少于10句,他留言:“道歉我接受了,警察我也不叫了。”

02

我念书的高中在一所县城里,民风凶悍是四海八荒皆有耳闻的。舍友说有一次她在城外搭大巴,车上一个三四岁的小孩一直哭啼,父母怎么劝都不停,孩子他爸狠狠地说了一句:“再哭就把你扔去XX县!”XX县就是我们县城,小孩听了很神奇地马上噤声。大家都把这段子当成笑话听,而我万万没想到,小城竟粗鲁野蛮到在光天化日之下上演强抢民女的悲剧。

周末那天,我一个人在文化路闲逛,一辆破破烂烂的三轮车从我身边经过,车棚内闹腾哄哄。我好奇车夫怎么是一个学生模样的白嫩小哥,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这一看可不得了。

“嘿,海棠!”三轮车突然停下来,车夫喊我。

我呆了,反射弧过长,效应器还没使我做出反应,蒋大风就跳下来,一把将我推进已塞了三四人的车棚,“走走走,唱歌去。”

我看过很多霸道总裁用香车美酒、承包鱼塘等方式勾搭女主的小说,可现实是蒋大风骑一辆破三轮在县里溜一圈,把路上的熟人抓上来,凑够数就去KTV包厢唱歌。

蒋大风酣畅淋漓地唱完一首,我抓住他问:“你哪儿来的三轮车?”

“朋友家的,他们家有一辆新车了,就借这辆给我们玩。”他语气舒爽得像一阵风。

“……你就不能用手机约人?”

“哪能啊?手机能这么酷?”

我在感叹县城太小的同时,不得不对这种消遣方式点评一句:“如此土中土,不愧人上人。”

03

蒋大风对这回头率百分之百的三只脚坐骑上瘾了,经常硬拖上我和他的狐朋狗友纵享“拉风”。

有一次骑着车在江边溜达。这条江是本县的母亲河,每天傍晚,岸边很多人悠悠然地散步。当他们惬意地享受着温柔拂面的江风时,一辆极不应景的三轮车横冲直撞而来,伴随着狮吼般的高歌缭绕,众人被嚇得四散退避。我真真想把脸捂起来。虽然买了保险,可还是忍不住念经,祈祷这辆轮子生锈且瘦得皮包骨还毫不客气地载了四五个人的烂车千万别磕着绊着,万一翻进水里,会游泳的我打死都不救蒋大风那个旱鸭子。

也不知开了多远,行人越来越少,似乎来到了江的上游,一片从未涉足之地。路边野草生得有一人高,土路窄得再也容不下3个车轮。蒋大风不满足就此止步,凭着一腔不知天高地厚的冒险精神,号召我们下车步行。

走了几十米,荒凉的草地像一道被拉扯而开的口子,豁然开朗。

缓坡下是一片开阔的平地,那里静静地伫立着一棵金黄色的树木,像绿布上一枚宝贵的金戒指。谁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品种,因为生在亚热带的我们从来没见过长黄叶的树。只见得那姜黄的叶片满满当当挤在枝头,夕阳如滚烫的汤汁倾盆而下,每一片叶都被烫得酥软干脆,仿佛空气里满是香脆的气息。这风景被远处的波光粼粼、飞鸟低翔一衬,反倒像是我们误闯了仙境的遗失之地。

我忍不住感叹:“好美啊,真没想到……”真没想到原以为受罪的三轮之旅会有这样的收获。

“那些突然出现在你生活里的人和物,从来都不会等你准备好,那都是惊喜。”蒋大风张开双臂冲下去,他的话在风里被吹散,却稳稳地全部落进我耳朵里。

心仿佛也张开一道口子,大把大把温暖的阳光和夏风涌进来。我学着他的模样奔过去,不小心磕到小石子,在地上连打几个滚,笑得很大声。

04

高二时换了教学楼,我们班被单独安插在属于高三党的四楼。搬东西那天我惊奇地发现蒋大风的教室就在隔壁。

“嘿,以后就是邻居了,多多关照呀。”我笑着递给他半个苹果,用力地啃另外半个。

蒋大风接过去,笑了:“嚯,你还欠我一半。”

“这么记仇?”我咽下去,满足于舌尖上炸裂的甘甜,然后把手中咬了一口的苹果举到他面前,“那还给你。”

他不要脸地又接过去,笑容更大了:“还欠一口。”

我作势要抠喉,他尴尬地制止了我。

我本以为蒋大风是浪子,就像草原上那些生来不受缰绳束缚的野马,没有什么东西能困得住他,所以他最洒脱,最自由。长时间相处下来,我发现我错了,我以为他是贪玩的野小子,可高三的他为了高考敛起心性,周末不再四处闲逛虚耗光阴,而是坐在教室踏踏实实如同一头耕地的老牛,一脸心甘情愿。他说:“自由不是懈怠和懒散,那充其量是浑噩度日,而是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就努力得到什么。”他说这话时,我忍不住一巴掌拍在他背上,瞪大眼说:“你果真是活体鸡汤,我摸一摸。”

蒋大风的口音有南方独特的绵软,像那些江南的烟雨,满满都是诗情诗意。他写字特别好看,不是龙飞凤舞的行草,而是方方正正、工工整整的宋体。他还长了一双纤细修长、仿佛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手,但偏偏除了上得厅堂,还能出入厨房。

有一次我和他在外操场跑道上跑步。我掰着手指,把上述优点一点点数给他听,然后拉过他的手与我的对比:“你的手指比女生的还好看!”

“那是因为和我比较的是你,”蒋大风一边跑,一边斜眼俯视着我,“你不知道手指长度和身高成正比吗?”

“滚……”我不服气地要想出一个可以戳他痛处的回击,想了很久,缓缓地说,“所以综上所述,你是当之无愧的妇女之友。”

没想到他居然哈哈大笑:“好啊,我是妇女海棠的好朋友。”

我翻了个白眼,自作孽,不可活。憋着一口气不想说话,突然沉默下来。

其实蒋大风像越靠近光芒就越盛的星星,好朋友多得数不清,喜欢他的女生也不少。他的女性朋友朵朵桃花我多少都见过,她们有一个共同特性——漂亮,女生天生的第六感使我知道我和她们不是一类人。我曾经自嘲地对蒋大风说,我应该是你所有朋友中长相最普通的一个了吧。蒋大风难以置信地看着我说:“你不知道你很可愛吗?”

可爱?是啊,长得矮的女生可爱,胖嘟嘟圆得像个球也是可爱,因为理发师的失误剪了一个糟糕的刘海,那简直可爱到爆啦。可爱是一个多善良的词啊,世间所有的糟糕都会因为它而生动美好。只要是不美的事物,都可以称之为可爱。

后来我给他发短信:我们还是当普通朋友吧。也许我和蒋大风也不是一个世界的。

不知跑了多少圈,太阳一点点落下去,光影像是漫长的时光拖在身上,一点点拉长。蒋大风突然说话了:“其实蛮想和你一直做朋友的。”

我惊讶地仰头看他。

“从你抢我苹果开始,认识已经一年多了。说实话,你在我最脆弱的时候通过文字走进了我的生活。当时只是单纯地想,这么温润婉约的文字,它的作者是怎样的人?抱着好奇与信任靠近你,那时我是有私心的,企图通过你的文字治愈自己,激励自己……当我发现你是一个很有趣的女生,你却突然说把你当普通朋友就好了。你知道那种看电视剧刚到key的时候突然说不播了的感觉吗?崩溃、自责、平静、接受现实,终归无法接受,继续崩溃,陷入死循环……”

“喂,海棠,”蒋大风停下了,神情虔诚,目光灼灼,他说,“我们还要当10年朋友。”

他用了一个陈述句,没有问我好不好。

我也停下来,却说不出话。只见他的背后树木繁茂,青黄的新芽竞相怒长,涨满天空。一时间,满世界的空气都松动起来,枝叶歌唱,云层荡漾。

风起,云飞扬。

良久,我笑了,眼里的泪花被挤出去:“10年怎么够?”

05

为了显示拜把子的庄严感,我和蒋大风决定把形式放在我们共同的爱好上——嗦粉。食堂的牛腩粉物美价廉,十足的地方风味,下了晚自修后,我们都爱犒劳自己的胃。可食堂阿姨舀肉时总爱抖几抖。我拨着碗里零星的肉,垂涎蒋大风满满一碗牛腩,抱怨:“哇,我们这地方不止民风彪悍,还重男轻女。”

我捏着我的手脚,痛惜地说:“看看我这短手短腿,没有肉吃怎么长身体?”

蒋大风看腻了我做作的表演,直接跳到我想要的环节——把一半的肉拨到我碗里。

我慢慢才想起来,是眼前这个人,每次和他吃牛腩粉都把肉拨到我碗里;是他借给我新出的《小说绘》和《龙族》,在我泪雨倾盆地说怎么能这么好看时,笑着拍拍我的头,说,那就送给你;我的高中年岁没有遇见盖世英雄,那些无疾而终的暗恋却也没有悄无声息地腐烂,而是在蒋大风的陪伴下,有了体面而盛大的葬礼。

课间我在教室外的走廊上踢毽子,高抬脚一垫,不想用力过度,毽子远远地飞离我的范围圈。路过的蒋大风稳稳妥妥地用脚接住,又踢回来给我。

他笑着走远,班上同学突然起哄。中学时代的起哄无须有人起头,大家神奇地get到默契点,整齐有序地大喊:“男朋友!男朋友!”

我笑得坦荡荡,自豪地说:“看什么看,没看过男闺蜜啊!”

也许每个人的青春都会出现这么一些人,陪你走过岁月波澜,与你共承余生悲喜,令你感谢相遇,却也不畏分离。那些与爱情无关的事,像太阳升了又落,周而复始,毫不出奇。这类人,叫做蓝颜知己。

06

离高考不足一个月时,蒋大风的生日到了,我给他折了678颗星星,678,录取吧。这是一个兵荒马乱、只能披星戴月的年纪,我能做的,只有微薄的祝福。

高考成绩出来的那天,学校举办了一场盛大的烟火宴。蒋大风取得不错的成绩,上了一本线。他填了省内最北端的大学,听说那里只要一到秋天,漫山遍野的银杏就蔓延成一片金灿汪洋。

烟云炸裂在幕空,斑斓绚丽,转瞬即逝,我有些伤感:“你要走了。”

蒋大风仰着头,烟火的光芒映在他侧脸、眸间,满是希望的样子。他说:“加油,不要让时间追上你。”他将背起行囊,而我要接过他手中的接力棒,继续奔跑,成为一名高三生。

那个漫长的暑假,我们一同去寻找那棵神奇的金树,却怎么也寻不到当初的路和那片开阔的平原。也对啊,南方怎么会有这样的树?也许那天大家都着了魔怔,做了南柯一梦吧。有些东西永远只能留在过去,一口念念不忘郁结于心,青春怎么填补都不会完整无缺。

可是有什么关系呢?浮生万物里,所有美好都不如相遇。

蒋大风走的那天,我打开窗子,起风了。

又是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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