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的秘密到处都有
——读孔令剑诗集《阿基米德之点》有感

2017-05-22 12:21张乐朋
都市 2017年5期
关键词:阿基米德诗集写诗

张乐朋

文字的秘密到处都有

——读孔令剑诗集《阿基米德之点》有感

张乐朋

1

太原越来越繁华,单是车流形成的那种喧嚣,就令人厌烦。不过,位于南华门东四条作协大院里的山西文学院,绝对是一个闹中取静的地方。我相信,第一次去文学院的人,即使走进了省作协的院子,也很难找出文学院来,它真是一个角隅。而在此供职的诗人孔令剑,大概就坐在文学院办公室里忙中偷闲地写下《雨》《日子》等短小的诗歌。

下午三点

他独自坐在窗前

看,天上的云

堆积心事

空气中微尘漂浮

那是他身体里

飞走的鸟儿,带着秘密

文字的秘密到处都有

他要努力破译,还有风

在其中来来去去

为迎接这一时刻的来临

他很想在自己的言语里

放声哭泣。

情境影响心境,对诗人而言更是如此。在阅读这首诗时,我甚至能想象出他坐在办公室里出神的样子,雨来之前,诗歌先期抵达,此时雨来不来不要紧,诗人毕竟不是祈雨的农人,诗人饮泣也可以滋润心田。

诗歌往往要靠神来之笔写下,这么说绝对不是故弄玄虚。比如这首《雨》诗,看似漫不经意地挥洒下来,但其中有至少三个支架固定,“云”对“心事”,“微尘”对“文字”的“鸟儿”,“雨”对“哭泣”。诗人说“文字的秘密到处都有”时,一定是感受到了这些物我照应的意象,从而,诗意便从内心引向世界,“文字的秘密”,呈现为一首小巧的诗歌。

情境心境相互触发,相互阐释,有时会呈现出诗意,而抓住它,努力破译它,用文字来演示它,才是诗歌。这一系列无形的运作,即使对于诗人,也要机缘。

好像东坡先生说过,小诗有味似连珠。孔令剑的诗集,大部分作品都是短小的诗歌,小诗可以随时取阅,经常会有所发现,惊艳于世人的想象力。

《来源》也是一首轻短的小诗:

夜晚和夜晚的月亮

他总也不能忘

仿佛,他从那里诞生

从他眼睛看不到的

墓地般的

沉静里诞生

而那月亮——

婴儿般的脸庞

黄金的目光

如他此刻的心

一声不响

初读这首诗,一下想起博尔赫斯写给玛莉亚儿玉的那首月亮诗。“那片黄金中有如许的孤独。/众多的夜晚,那月亮不是先人亚当/望见的月亮。在漫长的岁月里/守夜的人们已用古老的悲哀/将她填满。看她,她是你的明镜。”(西川译)当然,孔令剑这首与那首有很大的不同,我说的是气息上的相似,意境却不同。自古迄今,写月亮的诗好诗真是多如彩云追月,但这首月亮诗仍然称得上独特,他写月亮的静,写“墓地般的”静(这种阴沉和阴森不是忤逆,),也写自己的心静(否则怎么呈现?)。他写自己的憧憬和猜想——“来源”的确切含义,也许是解脱凡尘或解脱劬劳吧,这个不重要。最值得激赏的是后面四句,“婴儿般的脸庞/黄金的目光/如他此刻的心一声不响”,珠玑是不会出声的,但看到它的人会睁大眼睛,惊艳于它的光艳。这几句诗的音节也很美,可以传诵。

诗人写到“墓地般的沉静”,这种阴沉阴森和阴影,不是唐突氛围和打破明静,恰是一次奉题而行的并行不悖,“来源”有了,那么归宿何在?诗人希望来自于月亮,那么月亮也便是最好的归宿。诗人的遗世独立,不染尘埃的自我期许,已经是不着一字而自得风流了。这首诗歌的余韵也非常丰沛,想象空间巨大。

《进与出》《阿基米德之点》等短小的诗篇,也都精彩隽永,发人深思,此前已经有许多评论家做过分析,故不赘言了。

2

翻翻《诗经》,就知道古人早慧到什么程度。因此,我认为写诗的人,应该是一种返祖现象。返祖不是回到茹毛饮血和结绳而居的原始生活,而是精神世界趋向于一种明净和纯粹,恢复与大自然和不可知的神秘世界沟通的能力。

诗人为什么要写诗?为什么发出这种明码电报,是基于他们相信一个事实:世界之上还有世界,精神之上还有精神,语言之上还有语言。是由于他们觉得现实世界不够完美,不够理想,于是起而追求更高层次的东西,诗歌这种语言形式,就是通向理想世界的彩虹门。

孔令剑在《诗歌》的第一段里这样写:

“诗歌,是一种语言

对另一种语言的承诺

是一种生活对另一种生活的

饥渴。是一个人,在时间的裂缝里

停顿半秒,看见了另一个人”

诗人列出了语言、生活和人,也同时列出了镜像的却是异质化的语言、生活和人,诗歌作为联系这些对应物并促进它们质变的驱动力,用饱含能量的动词“承诺”,“饥渴”,“发现”(“看见了另一个人”),作了高低两界的区分。从修辞角度理解这种排比和互文固然可以,作为诗歌的一种特殊定义法,或者认识论,似乎这样分裂更好,我们可以看到裂隙从表皮开始深入下去,直到心灵的层面。

在另一个段落里,诗人这样写:

“诗歌,是白日里的一道光

是一种光对一种光的照射

是黑夜里的一道光

是一个影子对一个影子的掩遮”

诗人的分辨不是因为困惑,类似的甄别已经是形而上的精神活动了,何谓“一种光对一种光的照射”,何谓“一个影子对一个影子的遮掩”,这种渗透和叠加,不仅令人迷惑,还令人恍惚。而这些地方,正是诗歌存焉的所在,是“行到山穷处坐看云起时”的境界,诗人认为诗歌“是一支永远谱不完的曲子/而词,只能穷其所能紧紧跟随”,这一句不仅形象,而且准确,也道出写诗之难。

诗歌进化了没有?

我认为诗歌的本质没进化,只有书写工具和介质变化了,比如现在不是纸笔和另起一行,而是,敲击回车键换行了。

就像人一样,善恶作为人的本质,并不会随着科技的进步变得更好,不会在时间的进程得以转化为彼此。如果有,我说的是如果,他们的变化速度,基本和诗歌的进化速度持平,在一个数量级上徘徊。永恒是什么?就是不变,善恶恒有之,一念永流传。不过,不必悲观,因为诗歌也不变,而且它是作为美的尺度,站在善的一边,存乎天地之间。

夜晚的巨树生长,孤独者

在每个枝杈交错的地方

筑下窝巢。星星叼着烟斗

只远远地看

——《永恒》

永恒,就是诗人返祖的途径,诗人可能是生活在俗世芸众里的异己分子,他会不由自主收听到大自然的心窍吹送出来的迷人的万籁,他会看见一颗亮星后面隐没于天幕的抽烟斗的巨人,而常人看见的就是看见,不会比看见的更多,他们不会看见诗歌这个增量。

我认为诗歌就是一种明码电报,当诗人发出,自然会有一些接受和解译他的心灵,就是那些心灵相通的读者。还有一个高高在上的地方,放置着一个更高层次的服务器和解码器。“我写诗,是为了认识自己,是黑暗发出回音。”希尼也曾如是说过。

3

一个人写诗,一定绕过了什么,而且,必须绕过些什么。现实的利害、物质的取舍,远比关山万重更容易在人的心里形成难以逾越的阻隔。写不写诗真不是去风雅一把的问题,而是突破壁垒,奋起直追。追什么?虚无缥缈。所以,一个诗人绕过的东西,远比他现在起身出发,绕过好望角再返回来喘着气坐在我们对面,更加花费巨大的决心,遑论力气。孔令剑的《里程》,很能触动人心,生出身世之感。

“走在黄昏的街道

犹如走在一条静默的

记忆之河。此时,世界

是一口躺倒的水井

而他,是一个背着自己的影子

从井底向世界之外

行进的人。越走

世界越亲近

呼吸也纯净

直到黑夜蒙住眼睛

他才发现自己

竟是这世界唯一的陆地”

孔令剑发现了真理,发现了新大陆。“自己竟是这世界唯一的陆地”,换做大白话就是,世界上的路靠自己走。对诗人而言,这种不加思考的结论缺乏诗意,似乎不值得采信。诗人需要重新布置这个世界,于是日常的世俗的场景被神思飞越的想象置换,“走在黄昏的街道/犹如走在一条静默的/记忆之河。”最独特的视角,就是发现“世界是一口躺倒的水井”,他没有说这是一个颠倒的世界,倒像是一个涉世不深的孩子,把世界当作一个玩具,于是,“背着自己的影子/从井底向世界之外/行进的人”,把攀爬之力变成了平常行走,其实,这何止是在跋涉,何止于十分的沉重?这是一首感觉错综的诗作,有令人怦然心动的深刻的思想力度。

孔令剑的诗歌不大激烈,不故作狂态,无论是文字还是通过文字表现出来的感情和思想,有次谈天,他说他考虑问题和做事情都比较重逻辑重条理,就和他在诗集的后记里说的,“我想让我的文字变得清晰”,估计受此影响,他的诗歌比较克制,不受感情的扯动,不爱铺陈,缺少那种浊浪排空的原始的激情冲动,这几点最直接影响了诗歌篇幅的发育。我觉得盆景诱发的欣赏和审美,与感同身受酣畅淋漓的场景置入,还是有较大区别的。这也是短诗之与长诗的区别所在。

孔令剑的诗集里也有不少切入现实的作品,走的是“犹离忧也”的路子。像《自白》《一个人的夜晚》《医院电梯间》等一系列作品,都传达出特定的生活感触,比如挣扎委屈和无奈。不过他的学院派路子走得更好,理性的高度,思辨的发现,多于也优于感受性的描写,即使是在短制中,也呈现出丰富多彩的趣味和含义。

4

孔令剑责编过我的诗歌,是多年诗友,现在是同事。他常常聊起他的诗歌。记得2013年作代会,有天晚上十来个诗人聚在潞潞先生的房间里座谈聊天,孔令剑当时问了我一个问题,本来这事已经淡忘了,今年夏天他再次说起来,我才又想起来了,他说有点写不下去了,问我业余写了那么多年,怎么撑下来的。我说,你觉得不写就会死,就写下去了。当时随口说的,并没往心里去,回头来想也没错。否则,诗歌这种永不消逝的电波,会逐一中断和外宇宙的联络的。

对诗人而言,写诗不是艰困的事情,不写诗才是痛苦的事。“许多人睡了,你才开始/为自己着想。写下字/称作诗,或者仅仅是/几条扬起的皮鞭/把一个个陌生的自己/向某个光亮的地方驱赶”(《自白》)。对于别人来说,写诗如同自虐。对于诗人来说,自虐就是救赎,与其说是生活方式,不如说是行为艺术,通过写诗来完成自我的崇高的献祭,孔令剑不是唯一这样鞭策自己的诗人,这是他的选择,也是他的自觉。

在拿到诗集之前,通过文学院的微信平台,读了张锐锋、刘淳等名家撰写的评论,张锐锋称赞:“孔令剑的诗歌中有一种精神执着,充溢着生活的哲思以及对生命和诗的坚守。”刘淳在文章里则这样的细致描述:“有时候,孔令剑像一个懂事而成熟的机关干部,认真而虔诚地做每一项工作;有时候,他又像一个浪漫而多情的艺术青年,总是在一种积极而努力的奔走中多愁善感;有时候,他又像一头黄土地上的黄牛,宽厚平和又倔强执拗;更多的时候,他是处在一种矛盾、和解、碰撞与交织中……他曾经对我说过,他说自己写诗,是觉得心里最破烂的地方,最落寞和最挫折的地方,可能是少年时代最能安慰自己的东西,因为它让他活得很真实,他说人生只求个真实而不求聪明。这几句话让我思考很久,也生出几分感动。”

诗歌慰藉人生,确实令人感动。海子也曾写过:“双手劳动,慰藉心灵。”他所表达的东西,正是“对生命和诗的坚守”。

诗歌的本质不变,诗人和诗心的向度,应该不变。唯一的变量,就是加入了时间元素。诗人的心可以流水逐花那么动荡风流,也可以一月印千潭那么宁静坚贞,这些都是很外围的元素,核心的成分则是守恒,是与天地万物交感而充盈不失的自我。

孔令剑诗集的书名颇为别致,《阿基米德之点》。古人讲究在一首诗中锻炼出一句或一联传情达意的“眼句”,方便读者在阅读欣赏时心领神会,这样的眼句,称作“诗眼”。在孔令剑的诗集中,有一首题为《阿基米德之点》的单篇作品,应该是全集的“诗眼”:

“可以撬动世界的点

虚妄的点

在那个纯粹的空间

和青春里闪现

不能忽略的实在的点

可大可小,或者

我看它时

它隐而不见”

这个“支点”,应该就是诗歌,诗人站在阿基米德这一头,杠杆那一头是阿基米德豪言的地球。诗人省略了喻体的形状大小功能,这是含蓄,是“欲辩已忘言”;但肯定了存在。肯定了“不能忽略的实在的点”,“在那个纯粹的空间/和青春里闪现”。在诗人重新构建的典故里,读者可以领会到诗人用它来命名诗集的用意,包括了诗人对过往的一份缅怀,对眼前的一份情怀,以及对未来的一份胸怀。

记不起哪个西方的思想家设计过一个形象的说法,他说大灵魂和小灵魂的联系,仿佛钟和它发出的钟声,是大灵魂星散为小灵魂,小灵魂在回归的旅途上,可以寄身于诗歌。因此,任何一个诗人的迷茫迷惑或迷失,都可能是在寻找来源,都可能像是博尔赫斯描写的那样:“要在死亡中看到梦境,在日落中/看到痛苦的黄金,这就是诗……”

其实何止于此?对诗歌的看法真是百人百态,在孔令剑这里,诗是一种有若无、实若虚的存在,是一个神秘的阿基米德之点。

猜你喜欢
阿基米德诗集写诗
“会写诗的孩子不砸玻璃”
诗集精选
为你写诗
读诗十二法
行者的歌——读田斌诗集《潜行低吟》所想
截句选
成熟的写诗
“阿基米德原理”练习
君儿的诗
一类(泛)阿基米德三角形的面积何时取最小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