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特城

鸦生

在纳特城，进食是一件羞耻的事，人们吃东西都是偷偷摸摸的。

正餐只有早晚两次，分别在天亮之前和天黑以后。在普通家庭中，到了用餐时间，家庭成员应马上停止当前活动，保证自己待在卧室里，然后按照固定的顺序轮流去厨房取自己的那份食物，回到卧室，关上房门，尽量悄无声息地吃完，之后轮流把餐具送回厨房，以免相互遇见而感到尴尬。某些住房条件有限的家庭中，孩子们不得不共用一个卧室，该卧室也会由床帐、帘幕或屏风分隔成一个个私密的小空间。在极端条件下，孩子们甚至不得不躲在自己的衣柜里用餐。独居者则相对自由，只要拉好窗帘，他们可以在家中任何地方用餐，不过由于习惯和传统观念，多数人多数时候还是会在卧室用餐。

纳特城人不僅羞于被人看到自己吃饭的样子，还羞于被人看出来自己刚吃完饭、吃的什么饭，以及想要吃饭。每次吃完东西，他们都会仔细刷牙，认真检查每个齿缝是否有食物残渣，检查口气中是否有食物的味道——事实上，口香糖就是他们发明的，不过纳特城的口香糖只会消除气味，不会使口气芬芳，因为不自然的香气是欲盖弥彰。纳特城人对待刺激性食物也非常谨慎，比如辛辣的食物使人嘴部周围皮肤发红，海鲜使某些人脸上出现丘疹，豆类使人不断排气，人们就尽量不吃这些食物，或者在一天结束之后的晚餐时吃，以免其他人看到自己的窘态。打嗝，无论是饱嗝还是饿嗝都是很丢人的，肚子咕咕叫也是同样，但是由于一天只有两餐，中间难免会饿得肚子叫起来，所以纳特城人随身携带零食或便当，在“大事不好”之前，及时去公共场所洗手间的隔间中安抚胃肠。

饮食是一个禁忌话题，只有关系非常亲密的人才会私下交流食品口味和烹饪技巧。情侣们结婚之前往往同居一段时间，其中一个重要但通常不会明说的原因，就是看两人的饮食习惯是否和谐。母亲为婴儿哺乳时，即使是父亲也应该回避。儿童在六岁之前与母亲一起用餐，同时学习用餐礼仪，六岁之后开始单独用餐，但在成年之前，他们对食物基本没有选择权，父母给什么他们就吃什么。按理说，父母应在孩子独立生活之前教会他们做饭，但是多数父母对此感到不适，于是烹饪教育被推给了学校。而学校通常只发给学生一本薄薄的家常菜谱供其自习，菜谱的内容简单乏味，连插图都没有，只罗列食材和做法，绝不描述色香味。图文并茂、使人馋涎欲滴的外来菜谱被列为禁毁书籍。

在纳特城，你看不到任何一棵观赏树木结出果实，它们都被化学阉割了。果园和农田在偏远的郊区，有教养的人不会到那里去。菜市场和食品超市是全封闭构造，只允许成年人进入。饭店是存在的，但是位置十分隐蔽，进、出口分开，里面都是单间，有专人负责引导。大众向的文学和影视作品中不会出现食物和进食场景，食品广告也被限制只能在特定的印刷品、特定广播电视频道的特定时段出现，且表现形式必须足够含蓄。

外面的世界对于纳特城人来说邪恶而疯狂——人们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吃东西！竟然聚众吃东西！竟然大肆谈论食物的味道！简直不可理喻！任何号召人们打破饮食的禁忌的知识分子、公众人物都被大众斥为异端邪说，在公共话语领域遭到封杀。最受人们敬仰的，则是走出纳特城、向外界传播饮食礼仪的志愿者，他们是照向黑暗的道德之光、刺入堕落的信仰之剑，虽然他们一次又一次被别的城市当成精神病患者遣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