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流官到土著大姓:魏晋南中大姓霍氏家族的变迁

2017-05-30 14:36苏逾辉
江苏理工学院学报 2017年3期

苏逾辉

摘 要:三国时期,原籍南郡枝江县的霍氏初流官的身份进入南中。其后,滞留南裔、称雄一方。东晋初年,在当地的动乱中没落。这一家族的经历可以看做一个逐渐融入当地的过程。这一切发生的舞台——云贵高原的历史并非是一个单向的被汉化的过程。长期以来,这里一直和外界存在互动。在这片土地上,本土的和外界的文化相互影响,造就一方独特历史。关于魏晋南中大姓霍氏家族变迁的案例,恰是其中一个缩影。

关键词:魏晋时期;南中;家族变迁;流官;大姓

中图分类号:K23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7394(2017)03-0039-04

一、南中流官

霍氏迁入南中,始迁祖为霍弋。南中,概指今四川南部和贵州、云南等地。西汉中叶之前,当地“君长以什数,夜郎最大;其西靡莫之属以什数,滇最大;自滇以北君长以什数,邛都最大”[1]。綜合《史记.西南夷列传》《汉书.西南夷两粤朝鲜列传》等记载,从西汉中叶起,邛都、牂柯相继破灭。滇国的情形,史书未明载。但据学者研究,“由于昆明族势力不断进逼……同时,随着汉廷在其地设置郡县,滇……大约不迟于西汉晚期,已遭湮没” [2]。两汉时期,南中普设郡县并安置内地移民。一方面,他们给当地带来了新的文化因素;另一方面,他们逐步适应并融入当地。移民中的豪族逐渐发展成为后世所说的南中大姓:他们不仅拥占大量土地以及依附人口,而且把持地方行政。两汉郡县僚佐,一般由守、令从本地人中辟召,南中亦不例外。在当地,这些职位逐步为当地豪族垄断。为了保其门户,南中大姓将依附者编为部、曲,绳以军法。汉末,刘备入蜀,设置庲降都督统辖南中。诸葛亮南征后,都督常治建宁,由重臣充任。

霍弋父峻,随刘备入蜀。霍弋早年仕于蜀汉中央。据《华阳国志.南中志》,阎宇为庲降都督,以霍弋副之。阎宇内调,霍弋以护军、永昌太守继任。据《华阳国志.刘后主志》,阎宇于259年由南中征还任右大将军,霍氏接任当在此年。护军为将军属官,后汉班固为窦宪中护军,与其参议。任乃强先生认为,阎宇以右将军领庲降都督,霍弋以护军留部主事。蜀汉时期,霍弋累官至安南将军、建宁太守。

蜀汉末年,霍弋虽未任庲降都督,但实际为南中长官。霍弋政绩,据《华阳国志》:

“抚和异俗,为之立法施教,轻重允当,夷晋安之” [3]247

诸葛亮平定南中后,没有留驻大批军队。南中大姓本已领有部曲,诸葛亮对于顺从的大姓“分其羸弱配大姓……劝令出金帛,聘策恶夷为家部曲[3]241”,借助大姓维系统治。霍弋在南中存其大体,不苛细故。这些大致是针对南中大姓而言,对于不服从的部族,仍加以讨伐。综合《三国志》《华阳国志》等书记载,永昌夷獠之前杀太守吕凯并为患多年,霍弋对其进行扫荡并大获成功。总之,南中在其治下大体稳定。

二、归降魏国

如果蜀国不亡,霍弋任满即会内调。可是,历史也往往充满“不测风云”。历史上,由内地进入云贵的流官和戍兵往往会因为政治波动而滞留当地,霍弋也不例外。263年,蜀汉为魏国所灭。次年年初,蜀将姜维联合魏将钟会起兵,旋即败覆。此后,蜀国上层被强制迁离。成都不守,霍弋本欲坚守,但在诸将压力下,表示愿意归顺魏国。待到次年局势稳定,方才不再观望正式归附。据《三国志》本传引《汉晋春秋》:

“霍弋闻魏军来,弋欲赴成都,后主以备敌既定,不听。及成都不守,弋素服号哭,大临三日。诸将咸劝宜速降……得后主东迁之问,始率六郡将守上表” [4]115

从后面霍氏征讨交州可知,所谓诸将均是当地领有部曲的大姓。蜀汉灭亡前夕,谯周反对退保南中,称 “兵势偪之,穷乃幸从。是后供出官赋,取以给兵,以为愁怨”[4] 115。蜀汉国小民贫、长期用兵,对于南中诛求无厌。南中人士对此甚为不满,只是慑于蜀汉兵力而已。此外,大姓以门户利益为先,岂会为一个行将就木的小朝廷尽忠,自然要求速降。霍弋此时如果一意孤行,很可能会身死族灭。外部的情势也不容乐观,264年年初孙吴“围蜀巴东守将罗宪”[4] 121。南中与孙吴接壤,面临其威胁。霍氏深知维持自己的地位乃至安全,需要有一个依靠的力量。是先前的蜀汉,还是眼下的曹魏,这一点是次要的。而当时掌握魏国实权的司马氏需要安抚南中,也乐于接纳南中的实权人物。蜀汉亡国之际,如霍氏一类外来家族原本应在被内迁之列。可是,霍弋 “拜南中都督”[4] 115,仍旧镇守当地。

霍弋归顺后不久即对孙吴治下交趾发动进攻。263年,孙吴交阯郡吏吕兴等杀太守孙谞,据郡起义。264年,内附曹魏,但吕兴旋为部下所杀。远征兵力,据《华阳国志》“霍弋表遣建宁爨谷为交趾太守,率牙门将军建宁董元、毛炅、孟干、孟通、爨熊、李松、王素等领部曲以讨之”[3] 303。用兵实际以南中大姓部曲为主力,其中不见霍氏部曲,霍弋或希望以此来消耗大姓实力。远征起于264年,次年西晋代魏,随后数年,南中军先后破交阯、郁林、九真、合浦等郡。孙吴之反击相当不力,直至271年勉强收复交趾。

三、融入当地

霍弋卒于何时,史料未能明言。据《三国志.吴书.三嗣主传》,孙吴收复交趾在271年。又《晋书.陶璜传》载,霍弋先与诸将约定守城期限,271年陶璜对其部将称霍弋已死。霍弋卒年当在此之前不久。霍弋卒后,史称“弋卒,子在袭领其兵”[3] 247,其部曲由其子霍在统领,霍氏落籍南中。中央政府不再从这个家族中委派南中长官,而这个家族日益融入当地。

270年,即霍弋去世前后,西晋分南中四郡为宁州,并以鲜于婴为刺史。西晋不以在当地有实力的霍氏为刺史,而用外籍官员鲜于婴。一方面霍氏为当地实力家族,如果以霍氏为刺史(晋武帝曾以霍弋遥领交州刺史),必然使得其坐大。另外一方面,晋武帝对于吴、蜀降臣,虽然一时利用其武力,但一待时机成熟即将其置于闲地。新立宁州州治设在云南郡,有意避开蜀汉以来南中的首府建宁,或出于避开当地大姓的考虑。同时,该郡距离巴蜀较近,便于控制。鲜于婴任宁州刺史至284年,西晋当年改宁州置南夷校尉,首任校尉为天水人李毅。

此时,霍氏的利益与居地建宁密切联系起来。时人列举建宁大姓,其中就有霍氏。如《华阳国志》述及建宁郡称:

“建宁郡,治故庲降都督屯也,南人谓之“屯下”……有五部都尉、四姓及霍家部曲”[3] 267

霍氏单列,可见在当地大姓之中霍氏势力尤为不俗。部曲之名始见于《汉书》之《李广传》、《赵充国传》,两汉时指军队两级编制。魏晋以来随着依附关系的强化,演变为一个数量庞大的依附群体。部曲:“介于良人和奴婢之间……被世家豪族牢固的束缚在土地上……实行父死子继的制度。他们要世世代代为世家豪族耕种土地和保卫庄园” [5]。南中大族自东汉中叶以来即拥有部曲,蜀汉 :“分其羸弱配大姓……为部曲;置五部都尉,号“五子”……以夷多刚很,不宾大姓富豪,乃劝令出金帛,聘策恶夷为家部曲” [3] 247霍在所领之兵,即《华阳国志》之霍家部曲。由于霍氏由荆楚移入,其部曲来源当有以下几途。

第一,霍氏原本领有。据《三国志》本传,东汉末年霍氏在南郡即有部曲数百人,由霍氏家族世代统领,跟随主人入蜀。入蜀之后,霍峻固守葭萌城,有兵数百,当即旧部曲。

第二,蜀汉庲降都督所领军队。蜀汉设置庲降都督,都督本身即为武官,其统领征讨的记载也不绝于书。直至晋代,南中人仍称建宁郡为“屯下”。屯为两汉军队一级编制。因为庲降都督领兵驻守于此,故有此称。霍弋归附后,继续统领旧部。魏晋以世兵为主,士兵另立户籍、身份世代承袭且隶属某一将领。对将领而言,所领兵士,可以由子弟承袭。霍氏久据南中,地方险远,久不受代。霍弋卒后,史称其旧部由其子统帅。包括之前蜀汉南中屯兵在内的兵士沦为其私兵,久而久之,他们对于将领日益依附,终被冠以“霍家部曲”之名。霍承嗣墓壁画画有各族人物,研究者一般认为这是夷汉部曲。在以上各种因素作用下,这个家族由流官逐渐变为领有部曲、在地方上盘根错节的大族。

四、霍氏衰落

霍在领兵,在西晋时代。霍氏和其他南中大姓一样,隶属于州郡。霍在卒于何时,已经无所考证。根据历史记载,霍弋孙霍彪曾任晋越巂太守(具体年份无考)。西晋初年,局面尚称小康。政府依赖大姓维持地方,大姓子弟通过政府察举入仕。西晋统一不过二十余年,紧接着就是几百年的分裂时期。巴蜀在全国范围内较早陷入混乱,主要依靠巴蜀与中原联系的南中也逐渐失控。这一时期,局面较汉末更为复杂。外有成汉窥伺,内有大姓纷争。在南中都会建宁,大族之间的纷争更为激烈,霍氏也卷入其中。

除了全局的政治气候,当地吏治败坏是导致局面失控的直接因素。据《华阳国志》,西晋末年,建宁太守巴西杜俊、朱提太守梓潼雍约贪渎无度、刑政失措、选署不公。302年,受其抑制的大姓毛诜、李叡叛乱。当年恢复宁州设置,次年毛诜、李叡归顺。刺史迫于大姓压力,处死李叡,李叡余部复叛。此后,宁州刺史于306年病死,局面更不可收拾。当时全国大乱、交通阻绝,至310年接任的王逊方才到任。王逊廉能,但“严猛太过,多所诛锄” [3] 253,任期之内辖区叛乱不断。321年,“逊发病薨。州人推中子坚领州事” [3] 253。322年,“晋朝更用零陵太守南阳尹奉为宁州刺史” [3] 257。

除去内乱之外,成汉势力趁乱进入,导致宁州最终陷落。其间,南中大姓不少被诛灭。332年,成汉入侵宁州。期间,有关于霍氏记载再次出现。又据《华阳国志》,至迟332年,霍彪已经担任建宁太守。当年十月,霍彪奉命支援朱提郡。333年正月,霍彪势穷出降。三月,刺史尹奉举州出降,宁州几乎全境沦没。成汉治理宁州,亦依赖大姓。此时,南中大姓几经淘汰,以霍、爨两族势力最大。成汉分割宁州置交州,以霍彪为宁州刺史,以建宁爨深为交州刺史。339年,建宁太守孟彦缚宁州刺史霍彪反正。340年,建宁复陷,孟彦等人身死。347年成汉覆灭,巴蜀恢复。据《晋书.穆帝纪》,345年成汉将领爨頠奔晋,但具体情形不详。接下来几百年,仅仅模糊的知道当地被爨氏统治。

至于霍氏的下落,史料不载。1963年云南昭通发现一东晋墓。据方国瑜先生介绍,墓葬发掘之时因保护不力,致使墓内题记中若干字被损毁(其中包括墓主人名、迁葬时间)。残存文字如下:

“晋故使持节都督江南交宁二州诸军事建宁越巂兴古()()太守南夷校尉宁州刺史成都县侯霍使君像君讳()字承嗣本是荆州南郡枝江人六十六岁薨先葬蜀郡以太元十()()二月五日改葬朱提越渡()余魂来归墓” [6]

方国瑜先生认为,该墓主人即霍彪,其依据有以下几项:第一、墓主人名残存虎头,当为彪之残。第二,胪列官衔与霍彪事迹吻合。方先生还推测霍氏协助成汉击败晋军,不久死于成都。382年,自373年起占有巴蜀的苻坚通好南中,得以改葬。胡振东先生在上个世纪80年代著《昭通东晋壁画墓墓主考》一文,认为考古发掘报告所见墓主名残字,与同一题记中的“越”字十分相似。此外,霍彪的官职与题记不符,因而墓主不是霍彪。胡先生一步认为,墓主最有可能在347年至357年间任职。由于题记残损严重,连归葬时间也无法确定,遑论其他。霍彪叛晋到收复巴蜀不过数年,晋廷何以擢用叛逆族人?仅就墓葬本身而言,为何滞留在居住地建宁以北的地方;墓葬如此规模,说明该家族在当地拥有一定实力。其中原委目前无从明了,但这些本身颇耐人寻味。

历代对云贵的开发常常伴有移民的涌入。对于移民对迁入地的影响加以考察,不宜仅仅从外部着眼,视云贵高原为被动接受开发的边缘地区。而宜立足于当地,关注外来者如何与迁入地社会成员之间如何相互调试,最终达成一种平衡。在云贵历史上,郡县机构长期存在。同时,土司制度很早就有萌芽而且延续到晚近。在这期间,流官和土司这两种身份往往互相转化。前者与内地隔绝往往转化为后者;后者也时常为前者取代。这种特殊的政治、社会结构,很大程度上是不同文化在这一地区特殊的历史环境下互动的产物。希望通过对于这样一个较有代表性的家族个案的研究,能夠反映出其中的某些细节。

参考文献:

[1] 司马迁. 史记.西南夷列传 [M].北京:台海出版社,1997:841.

[2] 彭邦本. 滇王离西夷辨——古代昆明族的几个问题[J].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 2000(4):7-11.

[3] 任乃强.华阳国志校补图注 [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4] 方国瑜.云南史料丛刊(第一卷) [M].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2001.

[5] 罗宏曾. 魏晋南北朝时期部曲的社会地位[J].历史教学,1980(2):10-14.

[6] 云南省文物工作队. 云南昭通后海子东晋壁画墓清理简报[J].文物,1963(12):1-5.

From Flow Officer to Indigenous: the Changes of the Huo-family of Nanzhong in Weijin Period

SU Yu-hui

(History and Culture School, Sichuan University, Chengdu 610041, China)

Abstract: In The Three Kingdoms period, Huo political connection; family migrated to the Yunnan-Guizhou Plateau. About one hundred years later, the family declined in the area. The family's experience can be seen as a process of gradual integration. The Yunnan-Guizhou Plateau has long been interacting with the outside world. The history of the Yunnan-Guizhou plateau is not a one-way process of sinicization. In this land, the local and external cultures interact, creating a unique history. This case of family change is a microcosm.

Key words: Weijin period; Nanzhong; changes of the family; flow officer; local nobility

責任编辑 徐 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