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屋

2017-05-31 02:02光盘
清明 2017年3期
关键词:关村黄金屋族长

光盘

工程还差一半没做完,这群关姓人就要离开。老板劝他们慎重,只有完成剩下的一半才可以拿到另外三分之二的工钱。

关长江平静地说,家族里有事,这是没办法的。关长江是这伙关姓人的头儿,他的年龄不是最大的,但辈分最高,是爷或叔辈。老板跟关长江他们结了账,叮嘱说,办完家里的事就回来。老板喜欢这群关姓农民工,他们团結诚实卖力。老板是个奸商,但在这群关姓人面前良心从来不敢丢弃。其实当初接工程时,关长江他们就知道这个工程做不完,因为按推算,他们必须十月回村。

关长江他们回村开凿隧道。这个隧道打了四百年了,目标是山的那边。山那边太远了,这山仿佛是永远不能到头的魔山。他们村就叫关村,自称是关羽的后代。全村无一杂姓,也不像有的古村那样辈分混乱——出五服后就内部通婚。关村祖宗有规定,关姓人家不得内部通婚,因此就没有了一些古村那样的爷爷娶了孙女,孙子娶了太姑。关村媳妇都来自外姓,特别是遥远村庄的外姓,关村的品种优良,男人个个像关羽那样牛高马大,天生一身好力气。他们这一支的祖宗是关长林,关村是他的几个儿子发的家。关长林在明末清初的一天早晨指着村后的大山说,从今天开始打洞,让子子孙孙打洞,一直打穿这座山。打穿这座山干什么呢?打穿这座山,就可以挖掘黄金屋里的黄金。关长林的祖上大富大贵,金银财宝堆积如山,他用不完花不掉,便埋在黄金屋下。黄金屋保存完好,一有纰漏关村人就花钱修葺。它位于村中央,几百年来村里建筑以它为中心向四周拓展。

一天之后,关长江领着祖孙三代人回到关村。他们从前一组手中接过“打洞棒”。年年岁岁月月日日,关村没停止过打洞,四百年后的今天,关氏后代人丁兴旺,分成若干小组一日接一日开凿。工程进展缓慢,四百年才打不到五公里长。古代条件差,现在的条件好些,但也困难重重。他们缺少炸药,缺少现代打洞工具。近年他们有了风钻机,放有限的炮,然后手撬。他们也不着急,尽管人人都有使命感,但就是这样开凿着,哪一天哪一辈打通全看造化。

关长江早在上一轮撤离开始就想办法,一是搞炸药,二是寻访先进的打洞工具和理念。他这一组不能输给别的组,哪一组进度快,黄金屋墙面公示栏上有公布,一轮下来打得最长的受全村人夸奖。虽然是口头表扬,但胜过任何带物质的奖励。他们积极表现,是对老祖宗关长林最大的尊敬。关长江他们带回新风钻机,派出的人也利用空档时间筹集了不少炸药。炸药是违禁品,上级每年也批一点给关村。上级知道靠关村的力量打通隧道不知道要多少个百年以后,隧道要穿越连绵的大山。当然隧道若能贯通,倒是可以通向山那边的广阔天地,有益无害。上级批给的这点炸药对关村这个隧道来说是杯水车薪。想要进度快,各组须比赛。也不光是要打得快,还不能打得偏。偏离,就将浪费人力财力,特别是浪费时间。这需要测量技术,他们懂。

隧道里灯火明亮,通风效果挺好,地面平整,是一个当代标准的隧道。想当年日本鬼子投降后,许多人都来参观过。鬼子进村,村里人没有躲进洞里,那时候隧道已经可以容纳全村老少。村里人躲进山里的溶洞,日本鬼子误判后,先是往洞里扔手雷,机关枪扫射,碰巧下大雨,日本鬼子就进去躲避。村里青壮年突然猛虎下山,往洞里扔火把,朝洞里射火铳。日本鬼子负隅顽抗,打死了两个村里青年,而他们这支小分队全部毙命。气急败坏的鬼子增援部队疯狂进来报复,却一个人也找不到。鬼子烧了村,往洞里射炮弹,这一顿狂轰滥炸,将隧道“掘”进了好几厘米。鬼子投降后关村人继续打洞时,就省了不少力气。黄金屋却劫后余生,大火只舔黑了它的外墙,内部安然无恙。这都是几十年以来的佳话。

关长江他们这组有三台风钻机,他们的炸药不多,都是省着用,对于确实难以攻克的石头才开炸。他们通常钻密密麻麻的洞,用钢钎撬。他们习惯了使用钢钎,这样才能体现力量美。第一天接棒,他们使用了炸药,几个炮眼轮流炸响。每响一声,他们就在洞口数一下,防止哑炮伤人。待硝烟散尽,关长江才带着大伙入洞,清理石块,向前掘进。清掉的石块由组里专门人员搁在两轮车上推出来,堆放到石料场。石料是集体财产,用于公共建设。由于掘进速度慢,石块并不多,村里人认为,还不如堆着留用。

干了两小时活后,有一个休息时间,吃“幺餐”以补充能量。他们的家人——成了家的就是老婆或孩子——送来茶水和食物,红薯芋头苞子甜酒,家里有什么送什么。关长江的这组人外出打工在一个工地,回村打洞也在一起,一起打工,是为了能一起回村打洞。他们的血缘关系有远有近。也不止这一组,关村四百年来都有一个精诚团结的好传统,因为团结,谁也不敢欺负。周边村与村因为山林水利闹纠纷,大打出手,就是不敢惹关村,关村人个个强悍是一方面,重要的是他们团结得像一艘航母。

关长江的老婆联络其他家属做了肉包,提了烧酒。她带头挑着向隧道走来。关长顺也来了,关长顺是族长,七十多岁了。他们都是长字辈,老祖宗关长林也是长字辈,原因是这样的:每满十二代人,辈分就又从头开始。族长每天都要来隧道看看,他干不了什么活,只是来跟大家说说话,鼓鼓劲。关长江听到洞外老婆的叫喊,立即叫大家停下手中活,出来吃吃东西补充力气。出洞时,顺便把石块拉出来。老婆这包子做得大个,买的是上等面粉。关长江他们围坐在洞口吃包子,酒他们每人一碗。关长顺也吃了半个包子,喝了一小碗酒。关长江人不错,又有个好老婆,关长顺心里盘算着把族长的位子让给他。在关村,只要不糊涂,族长这位子就可以干到死。关村男人个个优秀,只有更优秀的长辈才可担此大任。老婆送完食物后,就和家属们返回村里,为打洞人准备午饭。

天黑,关长江他们放完最后一炮后,回到村里。他们的晚饭在关长江家里解决,像在外地打工一样,大伙在一起吃肉喝酒,谈天说地。喝得半醉,大伙又到黄金屋的院子里闲聊。关村青壮年同样出去打工,因为每月都有打洞人,关村就从来不少青壮年。别的村因为少了青壮年,村庄缺钙一样软绵绵的,村里值钱的东西就被人偷了个精光。关村不会有这种现象,远近的盗贼都知道关村“有人”,不敢碰。

黄金屋是座典型的南方建筑,有防火马头墙,有人字屋脊。所不同的是,黄金屋有两米高的石头墙,室内墙壁均为石头所砌。当年日本鬼子大火烧不进,自有它的科学道理。黄金屋的天井全是大石块,雕琢各种吉祥图案,整座屋子就像黄金一样沉。关于黄金屋的历史,关于关长林,以及后来的祖先的故事,青少年都是在黄金屋的院子里获得的。这里是关村的传统教育基地。

老祖宗把黄金埋在哪间屋呢?年轻人在院子里闲聊时谈论猜测过这件事。有人说在天井的古石板下面,有的说在西厢房地下,有人猜在墙内,还有人猜在墙脚的底层。墙内墙脚底层都被否定,因为那样,尽管黄金安全,但一旦隧道打通挖黄金时,就会把房子破坏了,祖宗不可能让后人拆房子。大家也就痛快个嘴,说着玩而已,并没有认真深入去想过这事。关村的这个秘密,外村人并不知道。外嫁进来的媳妇,第一条就是要严守这个秘密。外村人知道他们祖祖辈辈在打一个洞,关村的行为令他们很费解。因为这个洞既不能引水,又不能通路,唯有无尽的辛苦。连绵大山那边是另一个省份,就算直行也得行走好几天。

天气凉爽,大伙聊天的热情仍然很高。他们吃在一起工作在一起,总是有聊不完的话题。关长顺加入他们聊天的队伍,他带来了村里几位老者。他们向关长江这组人宣布一个决定,授命关长江为新任族长。关长江说,顺哥你不是当得好好的吗?再干几年吧,而且还有别的人选。关长顺说,我最近身体不好,上回患了中风,后遗症不小。小组里有人看了时间,还早,在大江南北打工的村里人应该还在一起聊天。关村人外出打工属于“大分散小集中”,每一处打工都有十几个人,他们在一起就像一艘大轮船,不容易被风浪刮跑。关长顺在后生们接通电话后,接过电话,半宣布半征求大家的意见。全都没有意见。

从今晚开始,关长江就是族长了。

族长意味着责任,而且从此不能随意离开关村。关长江回去跟老婆说,老婆说,有利有弊,但利大于弊,关村有个年壮的族长更好。老婆这么支持,关长江就放心了。

十月下旬,关村来了一支测量队,说是一条高铁线路将从村里经过,要穿过连绵的大山通往邻省去。按地图上的规划,测量队一量,我的天呀,这真是巧大了,高铁隧道与关村隧道无丝毫偏差地重合!关长林真是神了,四百年前他就预知了这个隧道。传得神是神,官方还是觉得这是巧合,只是巧合得非常神奇而已。高铁隧道要比关村打的这个隧道宽一些,质量要求也更高。四百年来关村掘进的这几公里,高铁建筑队只需拓宽一点就行了。高铁隧道是国家项目,任何人都必须无条件支持。高铁建筑部门测算过后,奖励了关村一大笔钱。钱是关村集体的钱,关长江准备全用在集体上,怎么用,待春节打工的回来再开会商量。或者全用在村里敬老院上,也行。

这个高铁隧道,官方命名为关村隧道,全长三十多公里,高铁建设方计划是三年贯通。高铁建筑队全是现代化,关村人打洞一半用的是原始方法,官方三年,关村人还得用几十辈人。

不需要打隧道了,关村人有一种不习惯和不安。有人甚至怀疑,高铁建筑队偷懒,“侵占”关村人的劳动成果。懂行的人解释说,国家修铁路只管在地图上规划的,一旦定下就是逢山打洞,逢水架桥,毫不含糊。工程队驻扎在关村,工作之余跟村里留守人玩。他们时常请村里人一起吃饭,村里人偶尔接受。关长江跟他们很快混熟,随时可以进洞去参观,无事的时候还可打洞过瘾。工程进展快,关长江心绪十分复杂。他想把自己心中的这些情绪跟村里人做些分享,可是,村人因为不需打洞而人员进一步减少,过年过节也不爱回来了。

人们不愿看到的事实还是到来了,接近四年,关村隧道全线贯通,成为目前全国最长的铁路隧道之一。就在建设者铺设铁轨时,关村人就着手开挖黄金屋里的黄金。多少辈人实现不了的愿望在这辈人手中实现了,他们原本也没想到。关长江组织各家代表开了两次会,一是统一开掘路线,通过挖掘原则。比如是先挖天井还是先挖厅堂;如果到处没有,要不要拆墙,要不要挖墙脚?二是,挖得黄金后如何分配?是分黄金还是兑现分现金?大伙制订了一个挖掘路线,商定从西厢房到东厢房到厅堂;先拆墙后挖墙脚。黄金屋毁坏后,在这里建一个小广场,当村里的文化娱乐中心,给关长林塑一尊像,等等。

明天就要挖黄金了,关长江心里扑腾扑腾响,他几次问老婆几点了?老婆说,你不是有手机吗?自己看。关长江怕看时间,他怕看到天亮。

我们毁坏了关长林老祖宗亲手建的老屋,他老人家会不会伤心怪罪?他问老婆。

老婆说,他伤心也没用,规矩是他自己定的。

问题是他定规矩的时候,根本想不到后辈能打通隧道,在他有限的思维里,打通隧道是不可能的事,就像愚公移山一樣,只是有一股“愚劲”而已。关长江分析说,我总觉得老祖宗另有玄机。

天终究会亮,没人能阻挡。挑选出的精壮汉子们手持锄头铁锹从各自家里汇集到黄金屋,村里人赶来看热闹,黄金屋周围立满了关村人。他们兴奋无比,这个关村人期待了四百年的“包袱”就要抖开。关长江迟迟没有到来,人群早已为他腾出一条道。

关长江出发最晚,步子迈得很慢,他像背负着一座山,身心每一处都有一种压迫感。当他终于出现在黄金屋外的小广场上时,人群骚动一下又安静下来。人们期待他下达开挖的指令。

关长江清清嗓子说,开挖要有秩序,非开挖人员不得进入黄金屋。他的声音小,嗓子像有东西堵着。他向大门走去,手上那串钥匙叮当响。大门钥匙一直都由族长掌管,族长时常无规律地进入黄金屋查看,哪怕有一个蜘蛛网都要清理掉。黄金屋里没老鼠,因为没有老鼠生存游玩的条件。关长江弯着背,步子缓慢。他脸上是严肃的沮丧的,从刚出现时就这样。人们的眼睛全部盯着他,他的钥匙向大门的大锁插进去,人们的心正在积聚能量,像密封容器里即将爆炸的玉米,一旦门开,他们就会不由自主地喊叫。

而关长江停止了动作,而且钥匙抽回来。像密封容器的火力抽掉一样,人们的能量迅速泄掉。关长江转过身。

不对,我们没有资格开挖黄金,因为我们没有打通隧道!关长江说。

这个观点第一次抛出来。以前,大家没往这方面想,只是想,隧道通了,就该挖黄金。

意见分为两派,还有中间派。

我辈就这样挖黄金,老祖宗会打我们的脸!关长江说。

通过辩论,人们开挖黄金的愿望趋于平静。关长江离开现场,他走得轻松,他身上的大山终于掀翻了。

祖宗关长林带头开凿的是一个永远也贯通不了的隧道,他的玄机就在于永远也不要贯通它。关长江对老婆说,我找到答案了。

在距离关长林指定的隧道一公里处,关长江圈定了一个新隧道,向全村人宣布:从现在开始,我们开凿,待隧道贯通之时就是开挖黄金之日!

新挖隧道还是按从前的分组,从关长江这一组开始,每组二十天。村里组织了个“开挖”仪式,在家的都参加了,祭祖,放鞭炮,求平安,算是比较热闹。第一组开挖得顺利,第二第三组也是,这里所说的顺利是按时接上工程。到第四组时,就拖延了。第四组组长是关继东,他们在第三组下工四天后才接工,而且只干了十天就撤离。理由是他们外面的工程吃紧,多干一天都损失巨大。第五组因为时间未到而没回来,关长江跟第五组组长联系,他们婉言拒绝提前回来。这样就出现空档,洞口没了人的身影。关长江组织留守的老弱病残去打洞,打了两天,他放弃了,打洞是重体力活,也很危险。他想一人干,只有力气,没有搭手,工作干得不顺利。他老婆到城里打短工,临时回来发现他一个人在打洞,反对说,你不能这么干,家里农活不能丢啊。该是第五组接上打洞的时间,他们也拖了两天才到家。同样的,他们在外的工程也紧,好不容易老板同意了,扣的款还特别重,第五组人怨声载道。后来,第五组也只干了十来天,而且干得“得过且过”。到第六组,他们干脆不回来。由此,恶性循环开始,洞就没人打了。关长江把每一组的打洞进度表贴在黄金屋墙上,人们见了并不关心,打了一米也好一厘米也好,从未进洞打过也好,已经没有多少荣辱感。全村停止打洞才三四年时间,心态就完全改变了,关长江用电话一组组地骂,更让他伤心的是,他的第一组也意见分歧,有落后分子为参照,他们就有理由提条件。关长江说,好吧,损失的时间我来补。他毕竟人品好,重新组织队伍连干二十天。但是,还是接不上趟,别人都假借各种理由不回来打洞。

我人品很差吗?为什么都不听我的?关长江说。

不是你人品问题,是你规定打洞这个事,有人说。时代不同了,打这个洞没有任何意义,就算老祖宗关长林有意义,但他死四百年了,我们搞不清他的意义。反正他说了,打通隧道就挖黄金屋,现在通了,就应该挖黄金,这样可了却了祖宗和全族人的心愿。

祖宗关长林的目的要我明说吗?他是让我们以打洞为契机,紧密地团结在一起,只有团结,力量才是无穷的。

族人听了,觉得有道理。可是,团结,为什么一定得通过打洞这种方式呢?现在人人都在发家致富,打洞不仅得不到补偿,还要损失经费。时代不同了,过去的那一套已经失去了价值。

关长江不去打洞,几乎没人再想到去打洞。他一个人是打不了洞的,效率低,也毫无意义。他时常看着关村这个高铁隧道出神,没列车通过时,洞内幽深不可测。三十公里长呢。铁路局两头同时开挖花掉三四年时间才打通。而很多时候,隧道是没有车经过的,特别是在深夜他的梦里。我恨这个隧道!那天半夜,他从梦中惊醒后大喊两声。声音虽大,却并没有惊扰村里的留守人员。

年底,外出务工的一家一家一群一群回到关村。也有一些人没有回,他们在务工的城市过年。这些人通常都没有了父母,不需要团聚。三四年前不一樣,每一个人过年必须回来跟全族人聚,评比哪一组今年打洞贡献大。人不全,关长江还是想开全族会议,重申打新洞的意义。在家的,会是参加了,大多数人不同意打新洞,有人说,要打,你关长江这一支打吧,叫你的子子孙孙打。现在条件好多了,打洞的速度会更快。与会者讨论黄金屋,洞一通就挖黄金,这是老祖宗关长林立的规矩,他并没说必须是他的后代打通,别人帮打通自然也算数。这样的声音一天天占着上风,开会的时候,他们声音特别大,吵着以投票决定挖还是不挖黄金。打新洞的事没有定下来,倒成了讨论如何挖黄金了。关长江宣布散会,他们不散。关长江回家,他们找到家里来劝说。

关长江无力招架,他初步同意春节后挖黄金。他们不同意,说春节一过都外出务工了,要挖明天开始,过了这个时间,很难组织人。

老婆说,挖吧,你挡不住的。关长江咬着牙流着泪说,那就依了他们吧!

原本留在外地过春节的人,得到挖黄金的消息,立即赶回关村。前面讨论过的挖黄金办法,现在可以用。关长江宣布说,几间屋子同时开挖。

黄金屋里响起叮叮当当的挖地声。地板曾经是泥地板,后来族人铺上石块,又后来铺上青砖,近年再铺瓷砖,到泥土有好几层保护。最难挖的要数天井,全是大石料铺的,每撬开一块石料都要费很大工夫。未参加劳动的在黄金屋外“听”热闹,心扑腾着等候好消息。这些人是挖金者的家属。挖黄金的人,每户一个,还有监工,监工不是怕人偷懒,是监视黄金的出土。也许不止黄金,关长林这个老祖宗还埋了别的值钱东西,需要挖掘者卖力而细心。

工程是早上七点开始的。那时,天亮得还不够,但关村人视力好,在他们眼里光线已经很好。他们不能等到七点半八点,他们处于十足兴奋的状态,一刻也不能等待。到傍晚七点,他们已经挖地三尺,三尺的深度里没发现黄金和别的值钱东西。那么,黄金就可能在石墙内,在墙脚下的深处。不能再继续挖了,晚上,每家每户派出一个守夜人,防止有人盗挖。天冷,有人找来废木料以及柴火在黄金屋外的空地上点起篝火,许多人围坐在篝火周围谈天说地。几间屋子里包括天井都没发现黄金,他们并不沮丧。祖宗关长林是聪明的,他不会轻易地让人挖到金子,金子也可能在六尺下的深处。地,是不能再往下挖了,否则动摇到墙基石,会出现危险。

关长江没有亲自动手挖黄金,作为族长带领族人挖祖宗的黄金,他心疼痛。他只是在黄金屋的各房间和屋外走走看看,脑子空空。他当族长这三年来,几乎没享受到族长应有的自豪和威严。他恨官方打的那个洞。人们在篝火边谈论黄金藏匿地点时他不发表任何看法,他不打算指挥大伙“作战”。

第二天天刚亮,挖黄金声响起。他们计划这样:先拆房,后推墙,再深挖。瓦是老瓦,最新的也有上百年,横梁有新有旧,新的也过百年。都知道这些是宝,他们仔细地拆着,像拆卸地雷一样小心。拆下的料子摆在一边,那地方同样有人守护。大家分工协作,干得有条不紊。屋脊拆除,主墙拆除,他们检查过,无论横梁的缝隙还是墙体中间,都没有金银财宝。现在就剩下两米高的大石料墙了。到了下午,大块的石料墙也拆除了一大半。

第三天,继续拆墙。一天之后,墙体全部拆除,曾经的黄金屋成为平地,不,留下几个大坑。不用说,黄金就在墙脚下的深处了。祖先这么做有他的道理,只有在墙脚深处才不会丢失,因为哪个盗贼想挖到墙脚下的深处,得费很大工夫弄出很大响动。这样,早就被发现了。

第四天,关村人开始挖埋在深处的墙脚。也是大石料,这个不怕,关村男人有力气。这一天,所有的墙脚都“拔”了出来。天已黑,悬念只待明天揭开。

挖黄金者在空旷的大地上劳作起来。每掘进一尺,大家的心浪就翻滚一次。再往下,挖到了“生根石”,祖宗不可能把黄金塞在天然石头里面。原来的黄金屋遗址上出现二到三米的深坑,这坑比黄金屋占地还大。关村人已经泄气,他们不信也得信,关长林这个祖宗跟他的后人开了一个大玩笑。

关长江还是组织人将大坑围起来,防止小孩老人跌进去,防止有人偷挖。因为,他们还心存黄金屋里埋黄金之念。

大年夜,关村人有祭祖的习惯,当他们脑中闪出关长林三个字时,就多了复杂的心态。上年纪的族人看得开,反正洞不是关村人打通的,得不到黄金也没什么,得到了才不对呢。

早知道,还不如不拆挖黄金屋。但是不拆挖黄金屋,你怎么知道是空的?人们反复这么想,想得怨气冲天。

初十左右,是关村外出务工人员出去的高峰期。初九,关继东带着几个人到关长江家来拜年。关继东小一辈,叫关长江为叔。关长江不喜欢关继东,打洞规矩就是从他那里开始破坏的。如果不是过年,关长江不会给关继东进家门。大家行了礼,喝过茶吃过瓜子。关继东来有他的目的,他惦记黄金屋那些拆下来的木料石料。他建议将它们卖掉,就当挖到的黄金——关继东早就私下联络做过工作了——要是那些料子不卖,被偷了或者损坏腐朽就太可惜。当然不是现在立即就卖——能立即卖掉当然也好,等到开春有个好价钱再卖会更好。关继东建议成立一个卖料小组,共同管理。关长江不同意出卖,这是祖宗留下的东西,卖它们就是卖祖宗。大家意见不统一,就对木料石料清点了数,各自外出打工去了。他们放心由关长江保管,他们相信关长江的人品。石料堆在原地,而木料,为防止风吹雨打,则存放到一间空屋子去了。

黄金屋由房屋变成大坑,关村人就不往那里去,那里除了一个坑再没什么好玩的。春雷过后,雨水多起来,今年雨季比往年来得早,落下来的雨就积聚在大坑里,一两个月后,积水超过一米。当初挖黄金挖开的土料一担担地移到别处,想要回填,工程很大。而且,很奇怪的,挖一个地洞,那泥土就是填不满原来的坑。关长江有时想过把水抽干,填平大坑。这似乎也不可能,工作量太大,他一个人干不了。要是在以前,一声令下,族人积极响应,再大的困难也能克服。

村里只有关长江一个壮年,就是他老婆也到附近去打工,一周才回来一次。一对儿女呢,更是远在北京和上海务工。关长江仍然有巡逻的习惯,每天不在村里巡逻两遍就是不放心,有时候睡不着,晚上也要起来走一遍。不管族人对他怎么样,他都要当好一个族长。关长江种田种地,力所能及地种,他不能闲着。留守在家的老人佩服关长江,可是这些老人心有余而力不足,他们既帮不了关长江什么,也劝阻不了自己的晚辈,只有叹息。

清明节一过,天气暖和起来。关长江接二连三接到出售黄金屋材料的电话,电话来自东南西北,都是关村在外务工的人打回来的。过了两天,关继东带回两个人,说是来看看黄金屋拆下来的废料,他们有购买的意向。关长江明确告诉来人,祖宗留下的东西不能卖。来人中长者自称姓许,他听后笑了,说全村人都同意出售,又不是你一个人的祖宗。关继东说,好不容易找到买主,错过机会就没了。再说,你想守,是守不住的。这是祖宗留下的没错,可是,它们已经成为废品,我们卖掉变废为宝,关长林祖宗不会怪罪的。关长江说,我们应该将黄金屋还原。关继东说,长江叔你就不要做梦了。

木料和窗户整齐地堆在屋子里,许老板看过木料后不作声。他提出去黄金屋看看。黄金屋变水塘了,关继东很吃惊。许老板蹲在水塘前出神。关长江不明白许老板是什么意思。关长江是不愿卖这些废料的,留下它,才有个念想。但是村里反对的声音太大,他恐怕扛不住。許老板起身,沿水塘走一圈,说,那些木料和窗户我买,出个价吧。关继东说,这不是一般的废料。许老板说,我说过它们是废料了吗?关继东看着关长江。关长江试探地说,你怎么出价?许老板说,你们卖东西不给价,我怎么拿主意?关长江表态说,集体的东西我做不了主,待我们开会商量吧。

这怎么卖?村里人心里无底。电话打了一圈,确定不下来。许老板与跟班去察看那些石料,细看来自黄金屋天井雕刻精美图案的石料。石础好几个,石水缸两个,都雕刻了吉祥图案。关长江叫许老板先回去,留下电话,待村里人把价格定下来再通知他。许老板说,我要木料,也要石料,黄金屋拆下的东西我全要。价格上,我给一个吧,二百万。这个价格像高压电把关长江关继东击懵,哑了口。许老板说,嫌少我再加十万,已经是我最大承受力了。回过神后,关长江和关继东避开许老板跟在外务工的族人通话,无一例外,都同意出售。这个价格大大超出他们的心理价位。

关长江一边不舍一边积极配合许老板拉货。许老板来自哪里,他不清楚,也没问。许老板开来大卡车,石料一块块被抬到村头公路上,装上卡车。三天后,黄金屋留下的东西全部离开。关长江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喝闷酒,正喝着老婆回来,老婆说,都是大家的意见,你有什么好自责的。人大分家,树大分杈,自古就是这样的。人心散了就散了,大趋势,你又没能耐阻挡,顺其自然就好。

关长江在跟在外务工的族人通话时,提出建一个广场和祖宗关长林塑像,大部分人不同意。关继东是这样的意见:要塑可以,必须按他的模样塑,他长得跟祖宗关长林最像。关长江不同意,别人也不同意。关继东说,所以,就没必要塑,因为谁也没见过关长林,怎么塑都是不对的。钱还是全分了的好。关长江说,好吧,我同意分,但我建议把那个大坑填平。关继东说,填坑得花钱,水塘能聚财,无意挖出一个池塘来倒是好事,兴许是天意,老祖宗在保佑我们。关继东的意见得到许多人的拥护,倒不是关继东有多大的号召力,是他们不愿意花钱,能多分一点是一点。

人的欲望和自私的口子一旦撕开,就难以封堵。他们约好后在同一天回到关村,分钱其实没那么复杂,他们要的是一个阵势,胁迫关长江。钱,当然是按人头平分,每一个人都是祖宗关长林的后代,拥有同样的权利。二百一十万平均分下去后,关长江有恍如隔世之感。家里人劝他像以前一样外出务工,他固执,不去。没有族长的意义了他也要坚守,没有族长的威严了他也要坚守,他要对关村负责。

关村除了黄金屋还有好几座古房子,一二百年的,保存得都比较好。规模最大的是关继东那一支的祖屋。关村分支不少,但基本不单独祭祖。以前全村人统一祭,不管是哪一支,都是自己的祖宗。一年祭祖三次,一次是春节一次是清明一次是七月半。春节及清明规模大,每家每户都必须参加,七月半就不一定了,能回來祭的就回来,不能回来,也没人怪罪,在家的都会帮着请鬼神送鬼神。今年的清明,统一祭了祖,关长江主持的。但是规模和热情都比往年小了不小,关长江预感到接下来的年月,关村祭祖将逐渐变味。他已经耳闻,明年清明各分支将自行祭祖,他们对黄金屋的谎言表示出不理解不原谅。只要巡逻,关继东那支的祖屋关长江必定要查看,这座祖屋后来的人们给取了个名字叫道风苑,当年屋主名字叫关道风。他是道字辈,传说他人本来就有仙风道骨的范儿,他那一手毛笔字了得,诗文了得,功夫了得,医术了得。关道风的名声现在还在十里八村流传,上了年纪的人都爱挂在嘴上。有时候关长江要去抚摸那些石墙,进屋去蹲下来细看那些漂亮的础和“窗花”。道风苑呈三进格局,有防火防盗设施。没人居住,但仍然有后人打理。

七月半,关继东一家人回关村祭祖。他参加了全族人的大祭祖。人不是太多,主要是关道风那一支的。按惯例祭祖后大喝一场,作为族长,他们对关长江还是敬重的,都来敬酒,说感谢的话。餐后,关继东说他们这一支还要开会,关长江心里想,他是族长,有资格参加关继东他们的会。可是,关长江想错了,关继东说,长江叔,我们内部开会不希望外人参加。关继东用外人这个词,关长江特别反感,他将酒杯摔在地上。关继东笑脸相劝,别的支系的人也冒火,但是,人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不能继续留在这里受辱,都知趣离开。关继东有一支,他们也有一支,他们同样可以开分支大会,不让外人参加。离开的人带着情绪给同支系的人打电话告状,说得本支人心里火冒三丈。酒桌上剩下关长江一个外人。关继东说,长江叔,你这个族长不能干涉我们这个小家的事。我们在道风苑开会,研究家里的事。关长江这才意识到,关继东建议把聚餐定在这里是早就设计好了的。以前全村祭祖,聚餐都选在黄金屋,人多坐不下才向四周扩展。

关长江心里堵。别的支系代表怨气不断,说关继东算什么东西!关长江做出大度的样子说,散了,不要添油加醋乱传话,每个小家都有自己的私事,他们没有错。关继东说,我看他们开会没好事,想造反,想在关村称霸。

节日过后,关继东这支的人没有立即返回务工地点,他们继续留在村里。村头进来一辆小车,下来两个很有派头的人,引起关长江的警觉。关长江走过去,半拦住来人客气地说,请问你们找谁?来人递上香烟,打听关继东在不在村里,住哪一家。关长江说,你们找他有什么事吗?来人说,谈一笔业务。正说着,关继东出现了,他热情地迎上来,说欢迎唐总欢迎唐总,来得真快!关继东带着几个支系里的人领唐总进村。

他们在道风苑面前站住,关继东介绍祖屋的历史。唐总只看只听,不回应。唐总走近去抠墙。关继东说,都是老东西,你用手就能抠动,那不成泥巴了吗?唐总说不是所有老东西都值钱,山顶的石头几万年了,值钱吗?关继东点头哈腰说,那是那是。唐总跟着进屋,他看木柱子,木壁,说这些都是新东西,顶多五十年。关继东说唐总好眼力,跑日本那年被烧过,抗日战争胜利后家族人重修的。木料新,但墙上石头地下基石都是老东西。我们黄金屋只有这个道风苑三分之一大,卖了二三百万,行家都说卖亏了。唐总说,东西都不一样,不能比。再说,你的话有水分。

关长江跟在后头,他拉过关继东说,你们要干什么?关继东挣开说,没干什么。关长江说,我听你们那口气是要卖房。关继东跟上步伐,陪在唐总身边,他们看完一进厅堂的东西厢房去二进。关继东说唐总不上楼上看看?唐总说,不看了,不会有值钱的东西。关继东说,不一定,重建时我们用的全是老料子,现在难找了。唐总说,不上去。看完二进看三进,全看完,关继东迫不及待地说,唐总怎么样?唐总抽出香烟点上,没表态。关继东说,总有些值钱的东西吧,都是老屋了。唐总说,值钱东西有,但不多,价也不高。你们可以零卖,也可以打包。零卖,就是卖里面的水缸木壁窗户等,打包就是整座房子全卖给我们。关继东说,打包吧。

关长江挥手打关继东耳光。关继东愤怒地说,你干什么?关长江说,你这个不肖子孙,想被雷劈死吗?旁边的关继东同支系人过来拦住关长江说,族长你就少管别人的事了,省省心吧,我们家的事,你没资格管。

关长江把消息告诉了留守在村里长字辈的老者,关继东这支没有长字辈老人,按年龄辈分关继东最大。前任族长关长顺得到消息,长咳不止,那口气差点上不来。他们赶到道风苑。关继东陪唐总坐在门槛上聊天,谈价钱。关长顺咳着嗓子对唐总说,请你离开,这房子我们不同意卖。

关继东说,别听他们的,这房是我们这支系的,跟他们没关系。我们开过会了,趁现在还能卖钱,必须卖,不能等不能拖。

你们会遭报应的!

报应就报应吧,我们不怕。卖了钱过上更好的日子,早死三年都值得,关继东说。他的随从们点头称是。

最终他们谈判形成统一意见,当然意见是不可能完全统一的,因为每个人心里都有算盘。唐老板只买道风苑里的部分东西,整体打包的买卖没有达成一致意见。准备卖的东西大都是道风苑的一部分,必须拆出来,而拆这些东西又必须拆掉别的东西。拆别的东西相当于拆房子。有人对关继东的谈判表示否定,既然不打包零散卖,那么价格上就应再追加三成到五成,否则不卖。说法传到关继东耳朵里,关继东大骂说,我最讨厌事不做只会嚼舌根的人。有本事你找卖主去,你谈判去!那人真的去打听了,重点是去文物市场或者文物商店。对方不感兴趣,后来才知道他们不敢惹唐老板,唐老板定下来的事谁再去破坏,小心明敲暗算。虽然找不到新买主,那人还是不服气,他也有一定的煽动性,受其影响,发出同样声音的人也不少。但少数服从多数,道风苑构件出售工作按计划进行。关长江听说了他们间的矛盾,想利用这个矛盾迫使他们卖不成。关长江找到那几个对价格非常不满意的人,可是碰了一鼻子灰。那人说,关你们的事了吗?我们就是白送,你们也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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