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棱镜下的风景

2017-06-03 00:33秋其
岁月 2017年6期
关键词:阿发药草园子

秋其

相 遇

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小小的一片水域,沉静而神秘。水中剪影般地出现交错迷乱的树影,和为枝条所分割的蓝色的天空,天空飞过的鸟痕……

一些美丽的影子,在水中闪烁而过,然后踪迹全无。

这是一只巨大的敞口玻璃杯,里面却有另一个自己。应该说是另一只自己,像昆虫一样,小小的,蹲在杯子里,正抬头仰望着上面的我。是一只青蛙吗?那上面的这只可是飞来飞去的鸟儿?可那分明就是自己,那的确是另一个自己。是否要将她打捞出来呢?我伸出手,她也伸出手,我笑笑,她也笑笑……可是我们永远不能在一起,除非我化作水滴,跌落下去,像纳希瑟斯神话中的情节一样,处于永劫不复中?

我就这么停在一个奇异的空间里,看着出现在这场视觉游戏中的两者。上面的那只像鸟儿一样欢声喜悦地邀请水中的那只,你不想跳出来看看么?水中的那只说:我静静坐在这儿。

那么,她只能呆在下面,而我必须呆在上面,飞向明净开阔的世界。你看,她分明望着我,她分明也在困惑,也在想着同样的问题。

好吧,鸟儿,空间迷向的诸神。影子这样说的时候,突然变小,像一件细小人儿雕塑的缩影,带着着脆弱的固执,靠在杯底,然后渐渐隐身在杯沿巨大的阴影中。

醒来后,我在想:我和我,相遇了吗?相遇了。相遇了么?没有相遇。如果相遇,抵达也将遥遥无期。纳希瑟斯在向精神的湖泊投去那致命的一瞥,正是因为他相遇了自己,并执意抵达。

梦与现实一岸之隔。那一瞥在水中留下的痕迹,已化身为美丽的水仙,奇异的植物和绿色的昆虫,正在安静的水面下扩散,蔓延,直达腹地。下弦月孤寂地挂在深蓝色的夜空,明亮的星子陪伴着它。它不犯错,只是提醒你,与生命对应的另一个空间的存在。那里,有另一个自己。那里,是你无边的乡愁。

此刻,我坐在这里,用眼睛,用想象中的手指,伸进纸张和文字的空间,这是一条通道,生命自己开凿的。我的手指越伸越长,试图打捞水中的自己。

飞 翔

夏季的雨,一直沉甸甸地伏在山顶。阿莎坐在室内幽微的弱光中,她正对着烘鞋机烘鞋子。她自己的,阿发的。

阿發靠在沙发上喝茶,把脚搁在茶几上,悠闲的样子。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起初讨论的是雨雾问题。一个说是这样,另一个说是那样。在无法得出任何结论的境况下,他们继续,持续地望着前方的雨帘,和夜。夜为什么这么黑呢?阿发和阿莎觉得有必要转移下话题,之后关于夜黑的问题又被分解成无数的小问题,似乎还是难以得出一致的结论。沉默一会儿,阿莎和阿发又觉得刚才的讨论没有多大意义,然而他们又不愿意放弃彼此交谈的机会。

所以,在烘鞋机呼呼呼声中,他们的交谈还是缓慢而荒诞地持续下去。甚至有时候阿莎会嘻嘻笑一会儿,阿发会哈哈笑一会儿。

天气确实不好,阿发和阿莎的鞋子总是湿而重。这几个雨夜,阿莎一直在烘鞋子,阿发一直在喝茶,然后聊天,迷迷糊糊睡去。

在一些模糊不定的时间里,阿莎会想起一只鸟,这真是怪异的事。比如说此刻,雨将山上所有的声音,都吸入雨的节拍。在天空和大地之间,景物消失,一条一条的雨线织成一个巨大的蜘蛛网,阿发靠在沙发上睡着了,烘鞋器呼呼呼响着,鞋子的水汽一点一点蒸发,阿莎就会想鸟为什么会飞这样的问题。

鸟儿经常出现在阿莎的视线里,对着她进行口语练习,或仅仅是想试一试它的嗓音。总之无论鸟在说些什么,都传递出它在看到阿莎时的喜悦。它的歌声仿佛于生活的另一重空间,阿莎听到那歌喉中流淌着的各色声音中最精彩的细节。于是阿莎很想学鸟语,到鸟城去看看。

阿莎就对着烘鞋机发呆了。她手中的鞋子会不会突然长出一双翅膀?驮着她飞出屋子,穿越雨帘,寻找,或是成为那样的一只鸟儿?她怔怔地笑了。

与此同时,阿发也在梦中骑着他的一只大水杯飞走了,他听到另一支妙不可言的歌,来自一片模模糊糊的水域。并且,阿发从梦中天真地笑出声,醒了。

雨后来停歇了。阿发和阿莎都躺在床上,一个木质牢固狭小的共同地带。他们似乎都意识到了什么。所以在室内幽微的弱光中对望了一下,他们又一次,几乎是,同时笑了。

声 音

方匣子闪着光。那里有无数扇门,每一扇门只需手指轻轻点触,便会从门缝里飞出许多许多闪烁的事物:千百只会唱歌的铃铛和钟;散发着香气的铃兰花、着天鹅绒裙子的蘑菇;小苹果们可以跳舞,雪白而丰腴的毛毛虫栖息在大棕榈叶上……就像我们这儿“U”型山谷里铺天盖地汹涌的花草,传递着危险与福祉并存的信息,一抬脚就能跌进去。

我的眼睛追不上这些光斑,变化,便一扇一扇关闭。

后来,我寻到了一个安静地方。这个地方因为有大片大片的绿阴庇护,看上去似乎涂上浓浓的保护色。我的房间在某一条古老长廊不起眼的角落,这条长廊在岁月的流逝中依然光影闪烁,人和风景络绎不绝。

小房在长廊中是以退让的姿态安坐在整个建筑稍后一丈的位置,光线并不好,窗户很窄。不过我不怕黑,也喜欢小窗,我觉得房屋的眼睛越小,穿越外面的视线就会越专注,越清楚。

我领到了一块门牌号,并且小心挂上。这里的人们都有的,我也当有一块,表示在此的合理性。我自然是认得自己的房间,可不自禁会抬头看看那块门牌号,一个寻常的阿拉伯数字,面朝门外。哦,我并不希望被声音抛弃,那么沉重的安静会让我难以承受。我也许期待,在某个夕阳款款而来的黄昏,有脚步声从长廊响起,穿越一个又一个门,驻足我的门牌号下……

角落,等待的是一个无限漫长的时刻。

它们的确来了。三两只谨慎而优雅的猫,会唱歌的小鸟雀,被风吹来的带翼的种子——其中有一些种子完成了自己的奇迹绽放。后窗外就有一株漂亮的佛珠莲,它每天看我坐着,站着,或者推门出来。有时,我站在窗口喝水,吹风,佛珠莲的绿色蔓帘便和我的长发一起迎风飘拂,仿佛一道柔软的螺旋形波纹,冲上蓝天。

有次我推门出来,发现门框下有幾颗漂亮光洁的小栗子,我猜是某一两只可爱的白足鼠悄悄给我送来的礼物。我小心捡起来,在休息的时候,我会握在手心看一看,摸一摸,似乎把友好与轻松放入指尖。我欢迎这样的礼物,友善的白足鼠。

在众多没有标记的日子里,我时常会低头编织一件毛衣,用的是很柔软的蓝绿丝线。我完全以自己为出发点创造它,就像在做一件浪漫主义的艺术品。我将毛衣编织好的那天,正值惊蛰时分。窗外的事物都显现出一种善意的冒犯和介入,包括空气和风。即使在夜里,我一样嗅到带着湿土和新土的香味。

但我一无所知,没有感觉到近一段时间窸窣长廊外那迫在眉睫的沉默力量。

那个夜里,我听到了那声音。不是我手中的金属勺碰撞杯子的悦耳回响,不是小雀唧啾,不是风吹枝蔓悦耳的声息,也不是我等待的脚步声及随之而来的古琴弹拨乐音。那是我从未听过的声音,陌生,有力,粗粝,浑厚,从远及近,由弱变强。我怀疑是遥远冰层下传来的轰鸣声,那声音不是从我的门牌号下走进来的,也不是从小窗飘进来的,我感觉到它正是从我房间地板底下的砂石泥土中冲撞出来,自顾自地填满了我的房子,所有遮挡光的物体和物体的背面都被这声音照亮了。

那声音在流动,带着画面,带着音响,还带着一片蓝色水域中重新靓丽如初的色彩……我安静地坐在声音中,像星光下一枚海水中的扇贝。我想我哭了出来。

这声音后来消失了,就像潮汐退去。我记得自己还回头看了看小床上的孩子,她睡得很好,咂咂嘴,翻个身,梦里有羊群在蓝天下吃草。

夜晚恢复了平静,之后是鸟鸣或是虫语。

“那声音有沉默的外形,有嗅觉,嗅出了你,并且制造了动静。这是我对那声音的理解。你一定看见他了。”

“是的,我看见了那声音。我们与诸物与白昼黑夜,与古老的节气更替和平共处。即便有一刻站在神奇的秘密边缘。”

那片园子

前些时,我常常会去探访一片园子。早先朋友推荐的,朋友说起过园子里的一些药草,耐心讲述它们的名字、形状、药性,应对症状。我的朋友与园主人曾共同分享过某种非常深沉的东西,他认为我若走去,一定也能心领神会那些草木的妙处。去看看吧。若需要,向园主要一两株回来也可以的。

小镇已是春来到,只是山林经年积下的潮湿不是一季的春风可吹散尽的。我时常感觉自己就像陷在一滩湿地,而我的朋友们已经迈开步子,轻快出行了。甚至一位要好的女同事也在冰与火的路上,她在简短的留言中,用冰火署名,试图证明,所谓的自由和燃烧是有可能的。

我正在阅读博尔赫斯,同时我的手边还有一本莫奈的画册。如我的女同事那般一脚抬起,熟悉的落脚点被命运迅速抽去,是我不敢想象的壮举和危险。在博尔赫斯目盲的黑暗迷宫里绝望之后,我或许会眷爱起莫奈的莲在沉睡之水的生命中表现出温柔服帖的曲与直。我有一些简单安静的欢乐,有一些流散不定的心绪——有时我甚至能感受到一种隐约颤动的气流慢慢从我的弧形足弓部蔓延,沿着身体向上爬行,撞在自己的胸壁,又落下去……它们轻微地弄疼我,让我忧伤,让我生长。

朋友给过我一张纸片,上面标有前往那片园子的路线,箭头和门牌号。我看了看园名:草木子。字符里似乎有一种微渺而又无边无际的感觉。我不知道为什么,就像诗歌的叹息,一阵气流。

我希望自己尝试去那儿走走,就像探访树木探访一片庄稼那样,怀着安静和礼貌,去看看那片草木。

我本没有想过遇到它们,但是偶遇的欢乐是不容想的。恰如合适的光线遇见合适的风景。

在我刚步入那片园子的时候,在诸多标记着严谨学名的药草的间隙处,我看见了一丛丛,一簇簇零星的银白色的花儿,枝叶细瘦,花从剑形细叶子伸出,没有忧郁和挣扎,滋味天成,闪闪烁烁如乐符,在风中像草竖琴一样鸣响。

这些花草的身形如此纤小,植株下又都没有分科属性的学名牌子。也许因此阻碍了许多目光的探视吧?是哦,我们都知道命名的魔力。爱这些散碎草木的人,一定没有爱已列入疑难杂症处方的药草的人多,的确少而又少。朋友推荐的也不是它们,药草才是这里的重点,中心思想。当然啦,我知道,中药的疗效是极缓慢的,得了病的人又总是那么着急,没耐心,所以多半药草离开园子,也难以改变什么吧。

我应该不是来寻药草的。体内的湿气令我时常觉着凉冷,却因长时间的相处已经彼此融合,相互眷恋。或许我对阴影的需要比对日照的渴望更强烈?设若有一天体内的苔被清除干净,我不知道自己在轻松明快之余是否会生出一种没有遮蔽的惶恐?我想起自己少年时曾陪母亲一次次去药铺子的情景,那些排列整齐的药材小抽屉,那个关心男人肾亏和女人月亏,提笔满纸烟云的老中医,站在柜台后面,拿着一杆精巧的秤,他神秘又讲中庸。老中医的目光带电,他后来坐下来,用眼神,用手指,对我尚还年轻的母亲进行望闻问切,并且一点一点说出我母亲的身体秘密。然而我不喜欢,甚至不安。

我喜爱这些无科目无所作为的动人生命。这片园子充满间隙,修葺得并不齐整,甚至显得随意任性,银白色的小花草从缝隙处生长出来,还在生长,呼吸顺畅。我俯下身,观赏它们的身姿、叶片,摸摸花瓣绒毛,似乎草叶的声波会传到我的手指和脚部,有长句,有短句,嘘嘘声,吸气声,平静而低沉的咕噜声……也许是这片土壤自己在选择语言符号,这样自顾自,这样无染,这样自由而精微。如果博尔赫斯站在这里,将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灰影吧?

“当然,它们是护身符,但无力对抗

我无法名状的黑暗

我不可名状的黑暗

……”

——博尔赫兹

在后来的数次探访时,我看望的还是这些银白色的花草,并奇异地觉着它们是这片园子的敏感点。这些花草如此符合我的趣味,与我亲近,让我有了相遇的喜悦并充满幻想——它们正是我神往的种植:只与美有关,与土壤的激情,缝隙的呼吸有关,使生命不会枯竭。

我是唯一看见它们的人吗?当然不是。园主人在或不在,园门却无需关闭,自在放松得很。有次前往,他正悠闲地蹲在一丛银白色花草间,和他的徒儿聊着愉快的话题,转过脸来看见我了,亲切地微笑起来,点点头表示友好欢迎。

嗯,我们是朋友了。

最后一次前往,园子里的草木已愈见葱郁,簇叶的密度,就像合上的书本的密度。园主人,我应该称他朋友,他正从草木间侧着身子穿走,手指头夹着的香烟在冒烟,风把烟雾吹向天空。他和缓真诚地与我说着话,似自言自语,又像是与我,与许多看不见的朋友,一起分享他的草木,知识,自由,还有诗歌。

“我记下这些名字:远志,当归,知母,竹茹,麦冬,半夏,合欢花,夜交藤……这些名字在一起,就像一首诗,引我进入梦境。我熬药的时候,看着突突突冒出的水汽,念著这么一串名字,好像练习诗歌的学童……”

我尝试记下这些名字。然而不知为什么,我感觉到一片漫不经心的阴影慢慢地从我的四周漂浮。

“像中医一样,必须深知世间每一物的药性,你必须深知每一词心跳,才能听见诗歌的声音。”他看着那缕烟雾,目送它远去。

是一种穿越深草丛、悄悄地从矮树枝中间溜过来的柔软的声息——我几乎怀疑自己听到了蛇的声息,而园主人的声音似乎也渐渐地沿着植株融合到地面的阴影之中……我小心看了看那片阴影,又什么都没有。那里正传来窸窸窣窣的翅膀的声息,继而是草木间传来昆虫响亮有力、持续不断的音符。

梦魇。不会有更合适的词汇了——我的视听尾随自己的内心阴影幻化出的一种柔软而可怕的事物。

或许这里的确有一条蛇?作为种植园的主人,我的朋友熟悉自己的领地和物种,植物和虫类都是他园子里的鲜活生命,它们全部以一种被容纳在对方空间里的方式生长着,并以自己的方式安置自己,它们和人一样拥有在世的时间。看看那些奇异的银白色花草就知道——尽管他从不正式庄重介绍,只是唠着家常一般称它们是零散的碎银子,但他爱“碎银子”并不少于那些有着古老谱系的药草芳名吧?一条阴凉草丛里的美丽危险的生灵,他是否也会不以为然地笑笑?或许他知道怎么杀死一条蛇——但是他不会这么做。他一定懂得哨声,诗歌一般的哨声,蛇沿着自己散步的路线,回到洞穴……

我的视觉就这么停在那片阴影里,思考着眼前的一切,并虚构起我身边这个人的内心活动。定神看看园主人,他在怡然地抽着烟,世界秩序井然地存在。从他指尖飘出的烟,那可能更像是一阵和风,是那种能让人安宁的东西。

显然他对我正在经历的小小疯狂毫无觉察,当我怀揣着自己无法言说的不安和脆弱,仓促道别的时候,园主人感到吃惊,但他很快理解并尊重我的奇怪言行。在风与花香中,他向我伸出手,这样的和善诚恳,是我少遇到的,让我温暖又歉意深重。

风很软,贴面过,树木簇拥着漫天光束。回来的小路上或有一支半截子的烟头,一个玻璃球,一只脱了线头的手套,小半支失去水分和油脂的管装颜料,接近灰烬,几乎又回到矿物质状态……是一些离开的语境,散碎黯淡。它们没有名字,不会被怀念。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纸片,在“草木子”边上写下:碎银子。这是我所能知道的关于那些奇异的银白色草木的综合名字。命名的魔力,也许是让那些美好的名字在记忆里产生回声,甚至是腔调,吟唱。我想我会怀念那些碎光一般的名字。它们曾与我的梦想,自由,爱,友谊,怜悯的空间有关,是记忆沿循着倒影和深度的辩证法,阴影中看见的点点微光。莫奈懂得它的色温和慈悲,博尔赫兹已经看见了上帝。而我时常在已经离开的语境中,怀着感谢,回望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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