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词语找到的人(8首)

2017-06-08 08:44张执浩
长江文艺 2017年6期
关键词:花圈淘米水梨花

张执浩

自画像

终于等来了命运现身的时候

不过是一个小丑卸了妆

坐在小花园的条凳上

脚边依偎着一条从梦中醒来的老狗

再也没有什么能惊扰你们的生活

落日在西天

落叶有风度

你静静地看着少年滑轮一般

在眼前穿梭,你如此安静

仿佛多年以前那个大病初愈的少年

端着脸,坐在父亲的膝前

他从父亲脸上看见过的

现在已经被你全盘接收

终于可以垂下眼睑,轻松地

表达对自我的称颂,和厌恶

被词语找到的人

平静找上门来了

并不叩门,径直走近我

对我说:你很平静

慵懒找上门来了

带着一张灰色的毛毯

挨我坐下,将毛毯一角

轻轻搭在我的膝盖上

健忘找上门来了

推开门的时候光亮中

有一串灰尘仆仆的影子

让我用浑浊的眼睛辨认它们

让我这样反复呢喃:你好啊

慈祥从我递出去的手掌开始

慢慢扩展到了我的眼神和笑容里

我融化在了这个人的体内

仿佛是在看一部默片

大厅里只有胶片的转动声

当镜头转向寂寥的旷野

悲伤找上门来了

幸存者爬过弹坑,铁丝网和水潭

回到被尸体填满的掩体中

没有人见识过他的悔恨

但我曾在凌晨时分咬着被角抽泣

为我们不可避免的命运

为这些曾经以为遥不可及的词语

一个一个找上门来

填满了我

替代了我

开 花

我不再记得最早看见的花是什么

我出生在仲秋,睁眼看她们

应该是在初冬了

我有两个姐姐:

一个名字里含有“梅”

一个名字里含着“菊”

应该是她们轮换推动摇窝

逗弄摇窝里的我咯咯笑

我来到户外的时候是一个小老头

发丝淡黄,皮肤干瘪多皱

太阳烤着包裹我的襁褓

打过霜的田间地头热气腾腾

我在刺眼的阳光下不安地扭动

等我安静下来,看见四周

全是黑乎乎地探向我的脸

我被父亲抱着的时候

我的姐姐们踮着脚,只有当母亲

给我喂奶时,我才能看见她们的傻笑

那是花吗?我不知道

我甚至不知道插在她们身上的

梅和菊是否开过

你把淘米水倒哪儿去了

我在厨房里忙碌的时候

我的岳母也在我身边忙碌着

我丢什么,她就捡什么

我在砧板上切彩椒和姜丝

她在盥洗池边擦洗杯盘

越洗杯盘越多

抹布也越来越多

我希望她出去晒太阳

我的岳父正在阳台上

给几盆兰草、芦荟浇水

春天来了,灰背鸟绕着屋檐飞

杜鹃花边开边落

我希望在我开始炒菜的时候

厨房里只有我一个人

而当我关掉炉火的时候

餐桌旁已经各就各位

油锅已经滋滋作响了

水龙头仍然在滴水

我的岳母还在那里嘀咕:

“你把淘米水倒哪儿去了?”

飘 拂

最好看的飘拂物

还是早年那些晾晒在操场四周

的床单、枕套和衣物

除了午间它们是安静的

早晚都在动

更好看的是小时候

母亲搭在门前晾衣绳上的

那些微风无法吹动的衣服

只有在狂风大作的时候

它们才从绳子上跳下来

四处乱跑

听说你那里的梨花开了

聽说你那里的梨花开了

夜晚是雪白的

坐在梨园亭下的人收拾好茶具

仍然迟迟不肯睡去

听说睡眠就是死亡

即使两个人相拥而眠

也不过是两具躯壳抱在一起

听说过这样一个故事——

它发生在以玛尔,一座

我同样没有去过的西方小镇

一个叫伯恩斯的青年不幸爱上了

小镇上最美的少女爱娃

从此他再也没有合上过眼

他死于梨花盛开的季节

他死后坟旁的梨花再也没有凋谢过

听说读过这个故事的人

都骂过这个写故事的人

那一年我还是少年

那天晚上我还是独自回家

开阔的星空下猛然出现了几树梨花

我以为那是花圈,我以为

所有的花圈摆在一起就能满足

你所说的百花盛开

写诗是……

写诗是干一件你从来没有干过的活

工具是现成的,你以前都见过

写诗是小儿初见棺木,他不知道

这么笨拙的木头有什么用

女孩子们在大榕树下荡秋千

女人们把毛线缠绕在两膝之间

写诗是你一个人爬上跷跷板

那一端坐着一个看不见的大家伙

写诗是囚犯放风的时间到了

天地一窟窿,烈日当头照

写诗是五岁那年我随我哥哥去抓乌龟

他用一根铁钩从泥洞里掏出了一团蛇

我至今还记得我的尖叫声

写诗是记忆里的尖叫和回忆时的心跳

日落丽江

落日的声音一定是巨大的

但我没有听见过

我看见玉龙雪峰踮起脚尖

将一米晚霞包在了头顶

奔跑的阴影被风推搡着扑向文海

突如其来的凛冽改变了牦牛肉的味道

适才还在高声喧哗的人陷入了沉默

仿佛落日掉进了他的体内

堵住了他往回走的愿望

只有附近的鸟儿仍然在鸣叫

它们飞过空地之后就不再是鸟了

它们是落日溅起的最后几粒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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