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文戈

2017-06-12 06:14
剑南文学 2017年3期
关键词:燕山韩文驴子

韩文戈

韩文戈,男,1964年生,唐山丰润山地人,现居河北石家庄。1982年开始诗歌写作并发表第一首诗,先后出版诗集《吉祥的村庄》《渐渐远去的夏天》《晴空下》三种,得奖若干,习诗至今。

韩文戈一直延续着他的写作母题即时间、存在和对大自然的参悟,这是一个直抵生命状态的诗人,诗歌真诚、开阔、舒朗、大气,略带沉重和痛感。在他的诗中,生活经验与生命体验得到了很好的融合,这使他的诗歌题材更为丰富,并在时间和空间的向度上进行了深度挖掘,在对“诗意现实”“生存现实”与“超现实”三种现实层面的掘进中,通过生命的沉思、存在的隐忧、自然的禅悟以及记忆的激活等不同路径,让读者领略到了词语的力量和一种闪着光泽的悲情,诗歌呈现出带有明显个人体征的诗写细节,展示了一种沧桑的美学和孤独的言说,表达了一个成熟诗人对人间世事与生存时空的感悟,这是存在之思与沉痛之诗交响的时光赞歌,其稳健的诗风使他的作品具有了独特的价值。

(大卫执笔)

韩文戈获奖作品选登

开花的地方

我坐在一万年前开花的地方

今天,这里又开了一朵花。

一万年前跑过去的松鼠,已化成了石头

安静地等待松子落下。

我的周围,漫山摇晃的黄栌树,山间翻涌的风

停息在峰巅上的云朵

我抖动着身上的尘土,它们缓慢落下

一万年也是这样,缓慢落下

尘土托举着人世

一万年托举着那朵尘世的花。

去车站接朋友

一个多年不见的朋友打来电话

某日他要经过我的城市

转车回他外省的老家

同行的还有另一人

也是多年的好友

只是这些年,老朋友音讯全无

现在,故友重逢

这真是一件开心的事,回忆当初

青春闪亮又模糊

我到宾馆定下最好的房间

备下了好酒,计划故地重游

那一天,我去车站接他们

却只看到给我电话的兄弟,他独自一人

一脸疲态

背着一个黑色行李。那时白天即将结束

暮色渐渐升起在城市上空

当他看出我的诧异

他默默地,把黑色行包轻轻卸下

然后说:他,在这里

要命的事

要命的是,我再没力气远离那些不想见到的人

和不想听到的事

就像空气,他们无处不在

就像空气,我根本就无法远离

我让它们在体内自由进出,要命的是

我每天都在无奈中,还要借助他们得以存在

冬夜读诗

黄昏里,我看到他们,约翰或者胡安

沿着欧洲抑或美洲的大河逆行

温驯的、野蛮的河水,逆行成一条条支流

他们来到渡口,一百年前的黑色渡船,晚霞

连绵雨季中的木板桥

农场上空的月亮,草原云朵里的鹰隼

他们在岸边写下诗句:关于地球与谷物的

重量,自我的重量

如今,约翰或者胡安早已死去

世界却在我的眼里随落日而幽暗

钟楼上的巨钟还在匀速行走

有时我想,努力有什么用?诗又有什么用

甚至还要写到永恒

而更深的夜里,我会翻开大唐

或者南北宋

那时,雪在我的窗外寂然飞落

黑色的树枝呈现白色

布衣诗人尾随他们驮着书籍的驴子,踩碎落叶

沿山溪而行,战乱在身后逼近

他们不得不深山访友,与鹤为伴

有一年,杜甫来到幕府的井边

一边感慨梧桐叶的寒意,一边想着十年的流亡

中天月色犹如飘渺的家书

他说鸟儿只得暂栖一枝。而秋风吹过宋代的原野

柳永的眼里,天幕正从四方垂下

长安古道上马行迟迟,少年好友已零落无几

此时恰是深夜

我正与一万公里之外或一千年前的诗人聊天

他们活着时,没人能想到

会有一个姓韩的人在遥远的雪中

倾听他们的咳嗽、心跳,像听我自己的

在我们各自活着时,一个个小日子琐碎又具体

充满悲欢,特别像造物的恩典

晴空下

植物们都在奔跑。

如果我妈妈还活着,

她一定扛着锄头,

走在奔跑的庄稼中间。

她要把渠水领回家。

在晴天,我想拥有三个、六个、九个爱我的女人。

她们健康、识字、爬山,一头乌发,

一副好身膀。

她们会生下一地小孩,

我领着孩子们在旷野奔跑。

而如果都能永久活下去,

锁头、冬生、云、友和小荣,

我们会一起跑进岩村的月光,重复童年。

我们像植物一样,

从小到大,再长一遍。

临睡前,总要把同一种白药片

放在床头、枕边、台灯的底座上,伸手可及

关掉灯,想着第二天可能醒不来:巨大的黑暗在弥漫。

而第二天准时醒来了

又能记下前一晚想好的那首诗

在黎明,在天光下,我写下了它:关于巨大的黑暗,在弥漫。

惊蛰

我听到以往的事物,从我窗外唰唰走过。

它们醒来,汇成远处隐隐的雷声。

在惊蛰,遇到的第一个人一定会成为我喜欢的人。

在惊蛰,遇到的虫,一定是老朋友,嘿!又见面了。

木匠、瓦匠在水边搭建房屋,第一只小马蜂嗡嗡地飞着。

铁匠点起了火,他把碎铁熔在一起,打制犁尖。

只有一次,活着,旧日子被甩进雪的壳里。

旧日子脱下了灰色,生命在重复里变绿。

世界每天都是末日,对一部分即将离场的人。

世界每天都是开始,对另一部分刚刚降生的人。

我酿出了新芽,新的肉体。

我成为这一天光芒中的一小片。

地球醒来,牛羊要出圈了。

而我,等待的就是这一天:我是光芒中的一小片。

燕山的驴子们

燕山的驴子们,能听懂彼此的叫声

俄罗斯或阿根廷的驴子们也能听懂彼此的叫声

我不知道,如果一只燕山的驴子

遇到一只俄罗斯的驴子,会不会在草地上交谈

燕山的驴子与阿根廷的驴子

能不能在一片河谷上聊天

燕山草木间,一只鸟与另一只鸟彼此呼应

英国乡下的一只鸟与另一只鸟也在彼此呼应

如果有一天,燕山的鸟飞临大洋洲

在热带雨林,在阔大的叶片或浓荫里

遇到大洋洲的鸟,它们是否也有相通的语言

我遇到了另一肤色的人,我们语言、手势不通

但我们起码还有微笑,可以点头,拥抱

送给对方一颗水果或刚刚煮熟的鸡蛋

一句汉语的“你好”,一句英语的“哈啰”

一句法语的“布若赫”

就会把“我”变成“我们”

嗯,我们都不要对方递来的拳头和身后的匕首

我们也不让导弹在空气里畅行无阻

储藏

挖掘是为了掩埋,但有时候

挖掘是为了收藏。到了秋天,当我放学回家

太阳快要落山,燕子擦着树梢往回飞

我能闻到炊烟里的草木味

夹杂着一种新翻泥土的气息,我从水缸里舀起一瓢水

咕咚咕咚喝下去,来到院子

看到夏天栽种黄瓜、茄子或烟草的地方

已经挖出个大洞,父亲在深过头顶的洞里

仍在向上扬着土

赤裸的上身流下汗水

我知道他在挖地窖,到季节了

父亲总要在同一个位置挖,三米长

两米宽、两米深,然后他把木头

和成捆干枯的玉米秸,搭在上边

用刀砍出一个方正的出口

漫上土。我喜欢新鲜泥土的气息

被切断的细树根的气息,以及即来的雪的气息

菜园里的白菜、萝卜,大田里的甘薯

果园里的山楂都在等着回家,它们

将在温暖的地窖里过冬。而到了春天

靠墙的芍药根会第一个钻出地面

灰色的小蝴蝶,停在芍药的芽尖,那时候

父亲会扒掉地窖

平整土地,栽上大葱和蒜

我慢慢成长,大地上结出的果实

年年都储藏在这里,直到又一个冬天

几个壮乡亲在我家的果园

刨开果树间的冻土,这个向阳的山坡上

睡着我数不清的祖先。现在,壮汉们浑身

蒸腾着热气,他们在为我父亲

挖掘墓穴,我要把父亲和母亲合葬在一起

这个时候,山下的还乡河已被冰封

两岸的柳树、杨树像灰色的袍子随风扭动

山坡上的苹果树、栗子树沉默不语

再过几个时辰,我父亲

会被安放在这里,他的灵柩紧挨着母亲

我将铲下第一锨土。父亲走了一生

最终才回到了自己。露天地里的果实

都将被大地储藏,而春天一到

这里将花开鸟来,山下又忙着种植,交配

许多年来,一直这样

半夜醒来

半夜醒来,忽然闻到:

江边的丹桂花香,山坡上柠檬树丛的香气。

仿佛看到一个孩子,走下江堤,去舀水。

高过天堂的夜,低过苦难的夜,

只有一个孩子走下青石江堤,去舀月光,去舀水。

获奖感言

真诚感谢李白诗歌奖组委会、李白诗歌奖评委会把这一奖项颁发给我!我知道,这是对我作品的肯定,更是对我今后写作的鼓励与鞭策!

尽管写诗已有30多年了,但要谈诗,我还是惶恐!诗在每一位诗人那里都会有不同的认知,我尊重这种差异。在此,我还是想简单地谈谈我的生活。

我的故乡岩村深藏在燕山山地,那是一个依山傍水却日益衰落的小村庄。在我生下100天后,我被养父母从外乡抱养到这里,从那时起,我就生活在岩村,喝百家奶,吃百家饭,直到长大成人,走出群山。从这种意义上说,岩村无论如何都是我的生命之根,也是我的诗歌之根,而童年、少年所得到的来自冀东乡村尤其是山水自然的馈赠,在日后的写作中都毫无疑问地成了我诗歌的源头。我12岁时,唐山大地震,尽管我们那里不是震中,但自然的神力同样给了我一生也无法磨灭的记忆,这加深了自然作为神祇在我诗之思中的份量。而在2008年,我44岁时因为酒精中毒被确诊为一种不可逆的慢性疾病,特别是2012年底的一次心肌梗塞,可谓死里逃生,这一切都使我的生命意识更加自觉而得以强化,也直接引导了我的诗歌更多地思考着人的生死、时空存在以及历史源流,更多地思考着灵魂问题以及灵魂的最终安放。

我这样谈论个人生活,谈论生活中的变故,其实就是在谈论诗歌。我从来都认为一个写诗的人与一个种庄稼的人、经商的人相比没什么特别之处,都是活在尘世里的普通人,而诗人不过是把精力更多地放在了写作的锤炼上。因此,我时常提醒自己,要尽可能真实地生活,真诚地写诗,使世俗生活、人类命运与我的个体存在大致保持在同一个能量场上,尽可能去掉所谓诗人的故作姿态,朴素,自然,本色,像一棵树、一缕光一样把身心平等放置到万事万物之中。

请让我再次感谢和祝福各位老师和朋友们!祝福诗歌,祝福绵阳!

(韩文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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