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公车禁令为何沦为一纸空文

2017-06-12 21:53何孝荣
读书文摘 2017年6期
关键词:明太祖公车腐败

何孝荣

从古至今,公车虽只不过是官员的代步工具,但更是一种地位的象征,只要头戴乌纱以后,就没法排除对于座驾的情结。尽管历代王朝规定为官员配备公车,但为了防止官员超标准、公车私用等公车腐败,各朝都会对什么级别的官员享受什么等级的座驾制定出详细的制度。明太祖朱元璋曾对公车腐败公开宣战,对各级官员的公车配备、使用制定了严格的制度,严令官员多乘马、车,且切实执行。但是,明代中期以后,各级官员日益逾越礼制,普遍使用轿,且仪仗、装饰竞相奢华,公车腐败现象越发严重,积重难返。

明太祖朱元璋制定公车配备、使用制度,维护王朝统治

明太祖朱元璋建国后,为了“辨贵贱,明等威”,满足官员的公务需要,维护明王朝的统治,继续维持各级官员的公车。同时,鉴于历代的公车腐败经验教训,他也担心官员逾越礼制,养尊处优,导致吏治败坏,冲击明王朝统治秩序,因此他法体汉唐,参之宋典,陆续颁布法令,制定出一套公车配备、使用制度。

明代的公车,主要包括马、车、轿等类。洪武元年 (1368),明太祖诏定各级官员乘坐车、轿的级别及其档次,规定凡官员所乘车不得雕饰龙凤纹,饰物、材质皆因品第不同而区隔,文官一品至三品用间金饰银螭绣带,四品、五品用素狮头绣带,六品至九品用素云头青带,俱用青缦,“轿同车制”。洪武六年 (1373),明太祖又下令,凡舟车坐轿禁用红漆,五品以上车可以使用青幔。明太祖生怕官员养尊处优,严格限制轿子的使用,规定“妇女许坐轿,官民老疾者亦得乘之”。对于武官,明太祖规定,“虽极品,必乘马”。

明太祖还订立鞍辔之制,对于马鞍、鞍下所垫之韂及缨辔等件亦作了细致的规定。洪武二十六年 (1393),规定公、侯、一品、二品马鞍用银、铁,韂用描银;三品至五品,鞍亦用银、铁,韂用油画;六品至九品,鞍用摆锡、铁,韂用油画。建文四年 (1402),明朝又规定,官民人等马颔下缨并秋辔俱用黑色,不许红缨及描金、嵌金、天青、朱红装饰。

明朝中期以后,对官员使用车、轿等禁令多次重申和补充

明朝中期以后,历朝又不断颁布法令,对官员使用车、轿等禁令作出重申和补充。

景泰四年 (1453),诏令在京三品以上文官许乘轿,其余不许违例,在外各衙门俱不许乘轿。弘治七年 (1494),孝宗下令,“除奉有旨及文武例应乘轿者,止许四人扛抬。其两京五府管事,并内外镇守、守备等项,公、侯、伯、都督等官,不分老少,皆不许乘轿。违例乘轿及擅用八人者,指实奏闻”。这些诏令,允许三品以上文臣有乘轿资格,且规格止于四人所抬,“庶官亦乘马”,武臣仍在禁止乘轿之列。

正德元年 (1506),武宗下诏,重申两京文职四品以下及武臣皆不许乘轿。正德四年 (1509),礼部侍郎刘机言,“《大明集礼》 公卿大臣得乘安车,因请定轿扇、伞盖品级等差”,明武宗“以京城内安车伞盖久不行,却其请,而命轿扇俱如例行”。嘉靖五年 (1526),世宗敕令,“两京五府及在外镇守公侯伯都督等官、皇亲驸马、在京四品以下文职,在外自三司以下官有乘轿,军职有上马用杌、舆乘小轿出入者,参问降调如例”。嘉靖十五年 (1536),再次重申,四品以下不得用帷轿。隆庆二年 (1568),穆宗谕令“两京武职非奉特恩,不许乘轿。文官四品以下用帷轿者,禁如例”。万历三年 (1575),神宗亦下令,“武臣勋戚等官,俱不得僭用四人帷轿”。天启五年 (1625),明廷又诏令,官员三品以下禁止乘舆。

以上这些诏令的颁布,是对明初公车法令制度的不断重申和补充,实际上也是当时各级官员竞相逾越礼制、肆行公车腐败的反证。事实上,明朝中期以后,各级官员逐渐逾越礼制,违规使用公车,乘轿者日渐增多,且竞相奢华。明朝政府遂不断重申禁令,力图堵住公车腐败的口子。

明朝中期以后,为官者以轿代步风气形成,公车腐败日盛

明初,太祖严格限制轿子的使用。其时,法制严苛,对违反公车制度者严加惩罚。但是,随着时代变迁,轿代马、车,旧有车制久废而无所适用,明朝中期以后,历朝虽屡有申令,舆制渐备,却并未阻挡为官者以轿代步风气的形成,且竞相日益奢华,公车腐败之风越发盛行。

乘轿者的范围由三品以上文职大臣扩展到整个文武官僚群体。依制,普通文官与武官俱在禁轿之列。明朝中期以后,庶官乘轿出行者日渐增多。这一现象,起先在南方尤为普遍。轿子虽然舒适,但是官员所乘多为官轿,所需轿夫少则两人,多则四人,且多为力役,劳民甚苦,大大增加了民众的负担。明初严格限定乘轿群体,轿夫数量亦有严格规定。明朝中期,开始时执行尚严。如天顺六年 (1462),监察御史李杰因乘“八抬大轿”巡按直隶而遭弹劾,被下诏狱。英宗以其乖张跋扈,而降为典史,由正七品降为小吏。其后,违例乘轿者现象越发普遍,处罚却相应减轻。如正德十三年 (1518),陕西布政使李承勋及按察使杨惟康违规乘肩舆,仅遭罚俸四个月处分。万历三年(1575),右佥都御史陈省因乘轿被揭发,仅罚俸三月。

武官僭越乘轿的情况远逾于文官。如成化年间,南京给事中王让奏称,南京守备武官“多不乘马,私役京操军士,肩舆出入,呵从实繁,将骄卒惰”。弘治九年 (1496),兵科都给事中杨渶奏言:“旧例,将臣在病,得请方许乘轿,止可于暂时行之。今京营将官,多有久离鞍马,以坐轿为常者,非惟不能制御急变,恐无以表率六军。”正德年间,总兵刘晖因违制乘轿而遭弹劾。嘉靖十一年 (1532),南京都督同知楊宏擅乘肩舆而遭劾。……明政府对于武臣乘轿的容忍程度显然低于对于文臣的要求。

官员公车不仅僭越使用,而且越发追求奢华排场。正统年间,南京守备及五府六部等衙门“官守者不能弥盗,及以虐民又违理肆情,擅作威福,挟制诸司,或出入多用骑从,清肃道路,甚至乘轿”。官员在享受违规的舒适车轿的同时,常常伴有大量的随从人员,靡费岂止于一轿。如嘉靖时,左都御史潘恩指控南京“巡城御史乘轿,多役官夫,设酒科及乐户,耳闻目见,殊失官常”。左都御使鄢懋卿,依附于权相严嵩,得以总理四盐运司盐政,尽握天下利柄。他“性奢侈,至以文锦被厕床,白金饰溺器。岁时馈遗严氏及诸权贵,不可胜纪。其按部,常与妻偕行,制五彩舆,令十二女子舁之,道路倾骇”。鄢懋卿的官轿不但远逾四人抬轿的规制,而且以十二女子抬之,招摇过市。

官员前往外地巡视或赴任他地、卸任等皆会使用官方的驿站系统,按规定,驿站多提供马匹,南方则提供舟船。明朝中期以后,常有官员越制索要。如宣德四年 (1429)五月,明宣宗即指斥,陕西、河南“诸处驿路,朝廷差遣之人,所过往往多索供给,甚者十倍常数,迫取丁夫马驴车牛之类,百姓猝不能给,辄加考掠,得财乃免”;福建等处“差遣者不乘,应给舡马,皆欲乘轿,亦多违例强索,百姓苦之”。除驿站外,官员每至一处,下级地方官都要裹粮迎候,供其住、行、食、用所需,官轿夫役则是重要一项。明代中后期,官员滥用官轿、役夫的情况不绝如缕,使相关“有司、驿递、衙门,疲困已甚”。公车腐败日盛一日,积重难返。

明代实行人治,加之制度、监督、官员思想等问题,导致公车腐败盛行

明代的官员乘用公车制度,在明初由太祖确立,此后又为历代所不断完善和重申,日渐完备。但是,为何到了明朝中期以后,官员们却能够不断逾礼越制,肆行公车腐败?

首先,皇帝带头破坏公车制度。作为王朝的最高统治者,皇帝之言即为法旨。历朝皇帝不断重申官员车轿禁制,但是常常赋予宠臣“破格殊典”,成为制度的破坏者。宣德年间,少保黄淮陪游西苑,得到宣宗恩准,“乘肩舆入禁中”。弘治八年 (1495),南京监察御史王存忠弹劾南京勋贵成国公朱仪、魏国公徐俌、武靖伯赵承庆、南京锦衣卫带指挥使王锐等乘轿出入,仪、俌、承庆乘八人轿,奢侈尤甚,却得到孝宗宽宥。嘉靖间,“严嵩奉诏苑直,年及八旬,出入得乘肩舆。武臣郭勋、朱希忠特命乘肩舆扈南巡跸,后遂赐常乘焉。皆非制也”。泰昌、天启间,皇帝登基及皇子诞辰,下旨凡五军都督府及宗人府之武职有功者,俱加官一级并赐肩舆。武人不得乘轿的祖制,就这样被朱元璋自己的子孙打破了。

其次,对于公车腐败缺乏有效的监督。秉政者对于官轿的整顿缺乏长效机制,多因人废制。在明代政治制度架构中,御史、给事中等科道官是行政机构官员的重要制衡力量,皇帝透过言官这一群体对管理机构进行监督。但是讽刺的是,都御史、监察御史常常成为公车腐败的高发人群,他们挟朝官之威巡视各地,地方官对于他们强索官轿夫役等行为莫敢不从。另一方面,明中期以后,皇帝多庸懦,法网疏阔,对于公车的集中整治常常无疾而终。万历初年,张居正整顿吏治,推行改革,一时国政大有改观,在公车领域改变也非常明显。但是,张居正对于车政的整肃,只是恢复旧有制度而已,并未建立起有效的机制来使公车的合法使用常态化。而且,张居正作为首辅,在严格限制官员使用公车的同时,并未将自身列入其内。其回乡奔丧之时,所乘大轿须三十二人抬,内设卧室及客室,且有两名小僮侍奉在侧,规模之大,前所未闻。外则有众多随从、护卫、仪仗,队伍浩荡,所过之地,有司饬令驿传,整修道路,加固桥梁,经一千余里,“五步一井,以清行尘,十步一庐,以备茶灶”,沿途“守臣率长跪,抚按大吏越界迎送,身为前驱”。上行下效,颓风难转。迨张居正死后,“辇下肩舆纷纭载道”,公车腐败进一步加剧,在一定程度上拖垮了明王朝。

第三,明朝中期社会风气由简朴转向奢华也一定程度上加剧了公车腐败。随着生产的恢复,经济的发展,明代中期以后,商品经济日益走向繁荣。社会风气,尤其是人们的消费观念,也逐渐从明初的简樸节俭,转变为明中期后的竞相奢华侈靡。民众物质生活日益丰富,不但势豪之家都备有轿子,商业性质的雇轿亦大量出现。据 《五杂俎》所载,万历年间,“京师衣食于此者殆万余人”,因而即使是引车卖浆之徒,只要有钱,也能雇轿出行。晚明时期,乘轿出行成为时尚,竞奢之风席卷整个社会。在如此社会氛围中,再出台禁令来约束官员,让他们徒步或者乘马、驴出行,使用简朴寒酸的公车,无异于一纸空文。

(选自《人民论坛》2017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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