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庄小孩

2017-06-12 18:37张钟嵊
少年文艺 2017年6期
关键词:永善小石头小孩

张钟嵊

种刚过。

娘叫小石头去姥姥家一趟,送刚烙的“新麦子”煎饼给姥姥尝尝。小石头满口答应。娘把叠好的煎饼包好后,将包袱的对角系在一起,套在小石头的肩膀上,煎饼的热透过包袱,小石头的背上顿感一种温热。娘嘱咐他:“走庄里要多加小心,不要叫狗咬着。”

“我才不怕狗呢,它要敢过来,我蹲下拾石头,它就会吓跑,如果它再敢冲上来,我就撂石头,单砸它的腿,叫它瘸着走。”小石头刚出门,娘又赶上来特别嘱咐了一句:“路上别和小孩打仗。”

从井泉庄到姥姥家十二里,要穿过马庄和刘家庄。小石头四岁前去姥姥家是舅舅推着车子来接的,他和娘分别坐在车子两边,当看见舅舅脸上挂满汗珠时,就知道快到了。

后来大了,跟着娘走着去姥姥家。路上没人欺负,有时遇到狗叫,狗的主人会呵斥一声,狗便不敢再逞强了。

现在虽然六岁了,但自己单独去姥姥家还是第一次,娘不放心,嘱咐了又嘱咐。

小石头顺着跟娘走过的路,从井泉庄出来,过了北桥,向东不远就进入马庄,在马庄街里,他看见了几个孩子,几个孩子也看见了他,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带头喊了一声:

“那庄小孩?扒皮掌鞋!”

其他几个小的便一齐重复着:

“那庄小孩?扒皮掌鞋!”

他们人多势众,又是当庄,小石头记着娘的嘱咐“不要和小孩打仗”,便装着没听见,若无其事地走他的路,只是心中忿忿地想:“你们等着!”

孩子们见他不答理,便喊:“快来看,这个小孩是聋汉,这个孩子是哑巴!”

小石头依然走他的路,穿过了马庄,继续前行。

当年八月,井泉庄学屋开始收新学生,小石头是其中一个,他走进学屋教室时,突然见到了马庄那个喊“那庄小孩,扒皮掌鞋”的孩子。

原来,马庄比井泉庄小,庄上没有学屋,上学的孩子就近到井泉庄。

“现在该扒皮掌鞋了吧。”小石头对那个孩子说。

那孩子自感理亏,只好嘻嘻地笑,心想:任他怎样骂,我不会还口,就是打我,也只能挨着,他是当庄。

看到那孩子的窘相,小石头笑了,“刚才,是和你玩的,那时咱谁都不认识谁,如今,咱们是同学了。”小石头自我介绍:“我叫赵兴友——上学用的名字,大人和小伙伴都叫我的小名——小石头。”

“我叫马园。”那孩子兴奋地说。

一场危机立刻烟消云散了。

课桌是用土坯担起来的长木板,他俩挨坐在一起,成了朋友。

放学了,马园对小石头说:“你愿意吃蒲棒吗?香蒲棒。”

“没吃过,俺庄上没有蒲。”

“我领你掰香蒲棒去。”

“去你庄,不会又有小孩骂我吧。”小石头说。

“你是我的好朋友了,谁敢骂!”马园满有把握地说。

“随便掰人家的蒲棒人家愿意吗?”小石头担心地问。

“那一汪蒲都是我爹种的。”

小石头跟着马园穿过马庄街里向东走去,为了保护朋友的安全,路边的狗都被他呵斥得不敢叫了。

来到蒲汪,小石头看见香蒲的叶子像一把把绿色的细剑从水中刺了出来。

马园先脱了鞋下去,惊得浮萍上蹲着的青蛙一片频频跳水声,随着涟漪交错泛起,“呱呱”的叫声戛然停止。

马园说:“水并不深。”于是叫小石头也脱鞋下来。

他让小石头看着,只要轻轻劈开那几片长长的嫩叶,便会露出一根嫩嫩的黄绿色的香蒲棒,用手一掰,就断下来了,吃到嘴里又脆又甜。

小石头掰了几个就上岸了,马园一会儿掰了十几个。

小石头感到腿肚子发痒,低头一看,一只蚂蟥正在吸血,忙用手拽,蚂蟥被拽得长长的却不下来,马园立刻用手拍了一下他的小腿,蚂蟥掉了下来。

“不能用手拽, 拽断了,它的头就钻进肉里去了。”马园很有经验地说。

马园把他掰的十几个香蒲棒都送给小石头,把他送出了马庄。

分别时,两个人的脸上都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感激之情。

星期六下午,小石头问马园:“明天,我想和你去拾滑石,做石笔,去不去?”

“去。”马园回答。

“得走十里路,来回二十里。”

“行。”马园说,“快过年时,我赶过招贤集,来回三十里。”他想起那次经历,不好意思起来。当时,他和一个伙伴在穿过宋家春生庄时,街上七八个小孩看见了他们,齐声喊:“那庄小孩?扒皮掌鞋!”他感到受了莫大的污辱。便发誓报复:以后外庄的小孩经过我们庄时,也要大声喊。

“于是,你们就拿我出气了?”小石头说。马园不好意思地笑了。

第二天,他们按约定带上了挖野菜的铲子和小布袋,向东山进发。

他们順着山沟,蹚过一条布满石头的小河,河岸上的田地里散落着许多白色的小石块。

“这些都是滑石。”小石头说。

马园要拣,小石头阻止他,“这些滑石太小,割不出石笔来,要挖拳头大的才行。”小石头有经验,看见露头的就用铲子挖,一会儿挖满了袋子。

向回走时,马园在河边拣了一个精小的卵石,拿给小石头看,“我爷爷说,这叫老鸹枕头。”

“对,是叫老鸹枕头,我奶奶说,这是老鸹从东海崖上叼来的,当睡觉的枕头。”小石头说完后,又反问马园:“你说,老鸹真用这石头当枕头吗?鸡、鸭、鹅睡觉时都用一只腿站着或趴着,把头回过去插进翅膀里,从没有见它们枕东西,老鸹不和它们一样吗?”

马园也不大相信,“等有一天,我爬到树上看看老鸹窝就知道了。”

离庄不远了,二十里路的步行。使两人又累又渴,小石头忽然灵机一动,“咱们吃野西瓜去。”

“你是说野西瓜?什么野西瓜,是‘屎瓜吧,屎里的瓜种发芽,长大结出来的瓜。”马园说。

“就算是‘屎瓜,种庄稼不是用屎追起来的?用人屎、猪屎、驴屎、狗屎、鸡屎追起来的,种瓜的也离不开屎。”小石头反驳说。

马园不说了,跟着小石头穿过一片被风吹得“唰唰”作响的高粱地。在与谷子地交界处,有一条杂草丛生的墒沟,小石头找到了一棵野莓,浓密的叶子下面挂着一簇簇紫色的果实。拨开野莓的枝叶露出了一个绿色的西瓜!

“这是上次割草时发现的,当时还很小。”

小石头把西瓜摘了下来,顺手薅了一把草,擦去了瓜上的泥土,然后用指甲轻轻在中间划了一道,两手一拍,“扑”的一声裂成了两半,瓜瓤红红的,瓜子黑黑:已经熟透了。

一人一半大口吞食着。

“真甜!”马园不再说这是“屎瓜”了。

吃过之后,小石头注意到秧上又挂了一个小西瓜,便薅了一把草,把小西瓜盖起来。

“等下次咱再来吃。”小石头说。

吃瓜解了渴,走路也有劲了。

分别时,小石头告诉马园:“明天我们锯石笔。”

锯石笔的小锯条是小石头自己做的,他找了一段铁丝,捋直后用斧头垫在石头上砸成扁扁的一条,再用斧刃在一侧砍上一个个的小牙,小锯条就做成了。

“用小锯锯滑石时,要不紧不慢。不然锯出来的滑石片厚的厚、薄的薄,锯出来的石笔一头粗一头细,不好写字。”这是小石头的经验之谈。

“要不然,你别锯了,我锯了给你。”小石头补充说。

“我学着锯,慢慢就会了。”马园说。

“磨镰割谷枣红肚”,割完谷子不久,小石头的舅舅送来了一箢子红红的大枣。小石头自然忘不了给马园。不过,又使他联想起酸枣来。

“你爱吃酸枣吗?”小石头问马园。

“你是说棘子棵上结的酸枣?”马园问。

小石头点点头。

“庄东边沟崖上有几墩棘子,每年发出许多枝条,但不等到结酸枣,就被人用镰割了去护墙头,夹障子了。”马园说。

“俺庄东边有一条大路沟,沟不远,有一片荒林子,那里有很多酸枣林子,等我回家拿了镰,咱一块儿去摘。”

原来,那林子是多年来无主坟地演变成的野坟场,每当夜晚,在庄里就可以看见林子中跳跃着的“鬼火”,人们怕被鬼迷着,没有人愿意进去。护坟的棘子丛都已长成了一棵棵酸枣树,树下长满了“老鸹眼(半夏)”“猫子眼”“死人头发(野蒜)”等各种杂草,“狗奶子(枸杞)”“捎瓜瓢”的枝藤相互攀缠着。

小石头挥着镰刀边割边走,来到酸枣树下,一只手拿镰刀把顶枝勾弯,另一只手将顶枝上那些已经发红的酸枣捋进口袋里。

马园试探着向林子里走,没走几步脚就被绊住了,只好退出来,担心地问:“里面有长虫吧?”

“没有,我们来过几次,谁也没有碰见过长虫。”小石头说,“你没带镰刀,不要进来了。我摘了给你。”

不一会儿,小石头的口袋被装得满满的。出来后身上已挂满了“鬼杈子”,它像苍耳一样,想让人把它带到别处去生长繁殖。“鬼杈子”挂到身上扑打不掉,只能用手一个一个地拽去。

自从那次吃了马园家的蒲棒,小石头一直在想,哪一天也让马园尝尝他家种的东西。

又是一个星期天,星期六放学时小石头就和马园约定:明天咱们下河逮鱼去。

已是秋天,河里的洪水早已过去,河里的小鱼却被留下来了,河水也早已变得清澈透底,因此,马园很愿意与小石头一起下河逮鱼。

但来到河崖后,他们并没有下河。小石头告诉马园:“咱先在这里烤豆子吃。”

马园曾吃过野外的烤豆子,是和几个小孩偷偷摸摸烤的,大人知道了不愿意。

小石头说:“烤人家的豆子,人家当然不愿意,烤自家的人家管不着。”说着用手指着东边那片金黄色的豆地,“那是俺家种的。”

小石头在崖上挖了一個槽,折来几个粗柳条搭在上面,然后走到自家的豆地里,拣豆角颗粒饱满且开始发黄的豆棵子,大大方方地薅了一大抱。

“也太多了。”马园说。

“不多,吃剩下带走。”小石头说完又去豆地里划拉来一筐干豆叶。然后,将豆棵子搭在柳枝上面,用火柴在槽里把豆叶点着。先是浓烟滚滚,接着火苗冒出,随即传出“劈劈叭叭”的豆角炸裂声。

小石头拣出已烤得焦黄熟透的豆荚让马园剥了吃,自己则继续忙于烧烤,直到把薅来的豆子全部烤完。

两人吃过后,剩下的放进了筐里。

“现在该下河了,先洗澡,再逮鱼。”小石头说。

他们沿着沙滩向河边走着,只见一人扛着铁叉,手提一只鳖走过来,两人好奇,立刻靠了上去。

“大叔,这只大鳖是你逮的?”小石头问。

“在河边沙滩里叉的。”那人停了下来,用手指指后面。

“头一回见这么大的鳖,你是怎么找到的?”马园也好奇地问。

“有好几天了,我一直发现在那片沙地里有鳖爬过留下的‘影杠,今天才找到它,它在沙里趴着,不用叉逮不着它。”

“大叔真有本事。”小石头又问:“听说有的鳖是长虫变的,这是真的吗?”

“那是胡扯!长虫怎么能变成鳖?不是一路的。”那人回答。

“但那天赶牛家庄集,我见有人把鳖挂在卖肉的肉架子上,说如果鳖是长虫变的,闻到肉味就会现原形。”

“说呱也有人当真,说孙猴子会七十二变也有人当真。反正我不信,鳖就是鳖,不是长虫变的。”那人说完向前走了。

他俩吃了烤豆,口确实有些渴了,便先来到河心的湿沙梁子上用手扒了扒,趴下就喝。

洗完澡开始逮鱼。

各人从沙洲上的草丛中提了一根长长的草穗,将一端含在口中,捉到鱼后,可以串在上面,腾出手来继续逮鱼。

马园不大一会儿逮了一串闪着彩虹的“花翅鲢子”,小石头逮的多是“沙里趴”。

小石头感到,“沙里趴”最好逮。虽然开始不知道它趴在哪里,但只要用腳把水下的沙搅一下,它就会不得安宁,迅速钻出来,重新找一个“安全”的地方钻进去,这时,只要看准了它钻入的位置,双手插进沙里一捂,手到擒来。

而在马园看来,“花翅”是最好逮的,看见它在水里窜来窜去,迅速用双脚把水搅浑,它就会立刻窜到两脚之间最浑的地方躲起来,于是可以“浑水摸鱼”了。

分别前,小石头将剩下的烤豆都拿给马园,叫他带回家给弟弟吃。然后,每人拿着一串鱼回家了。

小石头和马园成了好朋友,好朋友之间无话不说。

“昨晚,俺庄的赵云庆用兜子打下了一只大雁,也太巧了。”小石头说,“这些日子,俺庄北边的麦地里每天傍晚落下成群的大雁,低头吃麦苗。但人不能靠近它们,因为有站岗的雁,一直仰头向周围看,一有动静,站岗的雁先叫唤。赵云庆远远地用兜子向雁群扔石头,碰巧了,让他打中了一只,当时雁群被惊得‘呼呼地飞走了,被打中的那只飞不起来,他赶紧跑过去把它抱住。现在,这只大雁还活着,就拴在他家里。”

“我从没细细看过大雁,你带我去看看吧。”马园说。

放学后,小石头便带着马园到打大雁的赵云庆家,那只大雁被拴在院内的石榴树下,样子很像一只大灰鹅,只是头上没大疙瘩,嘴也稍尖,但翅膀很长,那只被石头打伤的翅膀无力地耷拉着。

“想养着它,可是给什么它也不吃。”赵云庆说。

“一定是想它的伙伴们了。”小石头说,“它太可怜了。马园,我们走吧。”

小石头和马园的交往越来越密切,连对方家中大人的名字也都知道了。

一天,小石头问他爹:“我同学他爹叫马继诚,你认得他吗?”

“马继诚!不光认得,俺俩还是好弟兄呢,他家养蒲,做蒲的生意多年了,咱家冬天铺的蒲席,夏天用的蒲扇,还有你冬天里穿的蒲鞋,都是他家给的,我给他钱,他说什么也不要。”

马继诚则有一天主动问儿子马园:“常见你和一个叫小石头的同学来往,不知他爹叫什么?或许我能认得,前后两庄我不认得的不多。”

“他爹我知道叫赵永善。”

“赵永善?赵永善!救过你的赵永善!”马园他爹惊奇地问。

这倒让马园摸不着头脑。

他爹便把发生在几年前的事告诉他:“当时你三岁,我领着你到汪北崖。我看你在地上玩得高兴,便抽空到离汪崖不远的棉花地里给棉花打杈,忽然听见有人喊:‘孩子滚到汪里去了……我这才发现你不见了,急急跑下汪崖,只见一个男人把你从水里抱了出来。幸亏救得及时,只喝了几口水,无大碍。那男人就是赵永善,当时,他正在汪南崖沤苘麻,抬头时猛然看见北崖有小孩滚到水里,顾不得挽裤子就蹚过来救你。我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当场许下要他当你的干爹,没有他救得及时,就没有你了,但他却笑道:‘你有你的儿子,我有我的儿子,不能再要你的儿子,往后,咱弟兄俩,小心看好自己的儿子就行了。”

马园曾听说自己小时候掉汪里过,但不知道救他的竟是同学小石头的爹。

马园默默地站着,不由自主地流出了眼泪,但很快就用袖子抹去了。

最后,他对爹说:“等过年时,我想到小石头家给永善叔磕头。”

插图/黄逸君发稿/赵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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