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泰及其家族的偏霸事业

张国刚

北朝历史上，宇文泰（507—556）是一个关键的过渡性人物。他奠定的西魏、北周政治制度，上承北魏孝文帝改革之未竟事业，下启隋唐大一统朝代的兴盛。

北朝后期的几位风云人物，或是出身平民（如高欢、宇文泰、侯景），或是基层军主（如贺拔胜、贺拔岳），也许他们很雄豪，但绝对都是“草根”人物。鲜卑族的头面人物、拓跋贵族都到洛阳做官去了。宇文泰出身于鲜卑宇文部落，早在北魏道武帝拓跋珪天兴（398—404）初年，家族就迁徙到了武川（今内蒙古武川县）。到宇文泰的父亲宇文肱，已历四世，并未有官爵。宇文肱娶乐浪（今属朝鲜）女子王氏为妻，生有四个儿子，宇文泰排行第四。a在他跟随父亲一起参与六镇起兵时，年仅18岁。十年后，他接棒贺拔岳，统领关中的鲜卑军团。这成为他成就辉煌事业的重要转折点。

一、宇文泰的改革事业

宇文泰统 领贺拔岳军后，第一个动作就是击败并殺死侯莫陈悦，为贺拔岳报仇，如此方能巩固他在关中的地位。其次，他成功地拉拢了孝武帝入关，从而取得了割据关中的政治合法性。接下来就是要在军事上顶住高欢的征讨。

537年年初的潼关之战，东魏勇敢的前锋主帅窦泰被宇文泰击败自杀。同年十月，高欢亲率二十万大军，渡过黄河、洛水，直逼长安，要报潼关失败之仇。宇文泰乘高欢大军尚未完全集结之际，渡过渭水，在沙苑以东渭曲地区，背水而阵，同时派赵贵、李弼埋伏在两侧。待东魏军队进入伏击圈后，宇文泰发起猛烈进攻，赵贵、李弼的伏军乘势而起。由于渭曲地区芦苇丛生，土地泥泞不堪，不利于东魏大规模骑兵展开行动，结果东魏军被切成两段，伤亡惨重。高欢损失军队8万，而且还失去了三荆、洛阳、河东等地。以后双方还有多次互有胜负的战争，但这次的沙苑之战，保住了新成立的西魏政权，宇文泰总算在关中站稳了脚跟。

宇文泰能够在战场上遏制住实力数倍于己的东魏进攻，一个重要原因是宇文泰进行了成功的军事变革——建立府兵制。同时，宇文泰还进行了一场政治变革，即启用苏绰进行变法。无论是军事改革还是政治改革，聚焦的都是解决胡汉之间的矛盾问题、中央集权体制问题，以及政治清明惩治贪腐问题。

先说军事改革。宇文泰的军队，大约有三种成分：武川镇走出来的镇民或镇兵a，其他各胡人部族的部落兵，关陇地区的汉族豪强的乡兵部曲。如何将他们统合为一支听命于中央的特别能战斗的军队，胡汉融合与组织体制建设都是不容回避的问题。

宇文泰的府兵制，模仿鲜卑八部，设立八柱国，柱国大将军是宇文泰、元欣、独孤信、赵贵、李虎、李弼、侯莫陈崇、于谨八人，军士隶属于八柱国下。又说，实际统领军队的是六大柱国，宇文泰本人及宗室元欣是不亲自带兵的，这样实际带兵的六柱国，又相当于《周礼》中天子的六军之数。每个柱国统领二大将军，共十二大将军。a554年，宇文泰进一步改革，即恢复鲜卑姓氏，皇室元氏恢复为复姓拓跋氏。其他孝文帝时期九十九姓改为单姓的，皆复其旧。“魏初统国三十六，大姓九十九，后多灭绝。泰乃以诸将功高者为三十六姓，次者为九十九姓，所将士卒亦改从其姓。”b比如，赵贵家族改乙弗氏，李虎家族改大野氏，李弼家族改徒河氏，杨忠家族改普六茹氏，杨忠的儿子杨坚就被称作普六茹坚。显然，这种做法表面上是满足了鲜卑部族对于孝文帝改革的反感情绪，这种情绪也是六镇反叛的原因。但是，在实际操作层面，人为制造的部落组织，不可能形成真正的独立性，反而因为这种整齐划一的安排，强化了其作为中央禁军的特点，即所谓“泰任总百揆，督中外诸军”。十二军都是听命于相府的，这绝对不是鲜卑原来的部落兵。

当年贺拔岳带到关中的鲜卑部众并不多，北魏时代，在关中地区的胡人以氐羌为主c，汉人的乡兵更是在数量上占有巨大优势。因此，宇文泰的府兵制改革，名义上是恢复鲜卑八部大人制度，实际上是“挂羊头卖狗肉”，建立一支属于中央的天子六军，目的是改变军队系统的散乱状况。后来广泛招募汉人乡兵入军，实际上改变了鲜卑部落军制的传统。

军事改革的成功不可能离开政治改革。早在西魏立国之初，宇文泰就启用汉族士人苏绰（498—546）设计改革方案，像最早施行的“二十四条新制”，包括文书程式、记账户籍之法d。其后，宇文泰提出了进一步改革的要求，除大力减省官员、开展屯田外，苏绰还根据宇文泰强国富民的总体目标，梳理出六条改革总纲要，即所谓六条诏书：“一曰清心，二曰敦教化，三曰尽地利，四曰擢贤良，五曰恤狱讼，六曰均赋役。”包括整顿吏治、发展生产、擢用贤良（破除门阀制度）、公正刑法、均平赋役等内容的这“六条诏书”，受到了宇文泰的高度重视，将其置诸座右，还要求各级政府和相关部门贯彻落实，凡牧守令长有不通“六条”及新财会制度的，不得居官任

职。a与高欢在治理官吏贪污时总是和稀泥不同，宇文泰对于苏绰的肃贪工作批示说：“杀一利百，以清王化，重刑可也。”b

宇文泰在西魏的这些改革，在宇文护主政时期得到了进一步的贯彻和推进。

二、宇文护完成了政权交接

宇文家族统治的西魏（535—556）、北周（556—581）的历史，共有46年。宇文泰、宇文护、宇文邕是其中三个最关键的人物。宇文泰与周武帝的功业没有争议，比较有争议的是宇文护。

西魏恭帝三年（556）十月初四，宇文泰病死在泾州云阳，临死前招来宇文护（513—572）托付后事。c北齐文宣帝高洋（526—559）是一个强劲的对手，宇文泰请宇文护出山，目的是“外寇方强”。宇文泰看中的是宇文护的政治和军事经验。宇文护早年的经历有几点值得注意。第一，他19岁就帮助宇文泰料理家政，“内外不严而肃”，宇文泰认为这个青年才俊的志向气度像他。d第二，宇文泰出任夏州刺史时，宇文护被留在贺拔岳身边。这不仅体现了宇文泰对他的信任，而且最后宇文泰能够被总部的主将推荐出来主持军务，宇文护的表现至少是加分的。第三，宇文护是靠自己的战功升迁上来的。他曾经因为战争失利被免除过职务，也曾经因为在与于谨合作灭掉江陵的梁政权过程中的优异军功而得到封赏。但是，宇文护一直是保持低调的。

“中山公护，名位素卑，虽为泰所属，而群公各图执政，莫肯服从。”这句话告诉我们，宇文护平素十分低调，宇文泰虽然属意于他，但并没有为他的接任做足够的铺垫。而同朝与宇文泰等夷的老将们，则蠢蠢欲动，“群公各图执政”。难道此时会再一次出现换将的局面不成？就像当初贺拔岳死，换上宇文泰一样。这种局面，难道宇文泰会完全没有知觉？应该说，宇文泰是觉得自己的孩子们不足以当大任，才请宇文护来维持局面的。

《资治通鉴》再现了当时的场面：

（宇文）护问计于大司寇于谨，谨曰：“谨早蒙先公非常之知，恩深骨肉，今日之事，必以死争之。若对众定策，公必不得让。”明日，群公会议，谨曰：“昔帝室倾危，非安定公无复今日。今公一旦违世，嗣子虽幼，中山公亲其兄子，兼受顾托，军国之事，理须归之。”辞色抗厉，众皆悚动。护曰：“此乃家事，护虽庸昧，何敢有辞！”谨素与泰等夷，护常拜之，至是，谨起而言曰：“公若统理军国，谨等皆有所依。”遂再拜。群公迫于谨，亦再拜，于是众议始定。護纲纪内外，抚循文武，人心遂安。a

宇文护先用问计请教的方式，让曾与自己共同打过仗的老臣于谨出面。于谨的话最值得回味。他首先表彰宇文泰的功德：“昔帝室倾危，非安定公（宇文泰封安定公）无复今日。”强调这一点是为了排除“群公各图执政”的选项。然后再说，宇文护接受宇文泰的顾托，具有继任掌握军国大政的合法性。宇文护也很会说话，说由他出来主政，这是家事，不敢推脱，等于是把继续由宇文泰家族来掌控军国大政作为理所当然的前提确定下来，同样是对“群公各图执政”的公开否定。接着，于谨带头作出表态：“公若统理军国，谨等皆有所依。”其他人也被迫作出“再拜”的拥护姿态。结果怎么样呢？宇文护“纲纪内外，抚循文武，人心遂安”，顺利渡过了权力交接的危机。

次年，宇文护废掉了西魏恭帝，立宇文泰世子宇文觉为帝，国号大周，史称北周。大臣赵贵有除掉宇文护的意图，独孤信则表现得骑墙，周帝宇文觉本人及其身边的亲信李植（其父李远当初力主立宇文觉而不是宇文毓为世子）等，也都想杀害宇文护。因此宇文护在杀害赵贵等人后，接连废黜和杀害了宇文觉（542—557）、宇文毓（534—560）两个皇帝（加上西魏恭帝拓跋廓就是三个了），乃是事出有因。

宇文泰的一些改革事业是他去世前不久提出的。比如，556年初，宇文泰按照《周礼》六官设立中央官制：“魏初建六官，以宇文泰为太师、大冢宰，柱国李弼为太傅、大司徒，赵贵为太保、大宗伯，独孤信为大司马，于谨为大司寇，侯莫陈崇为大司空。自余百官，皆仿《周礼》。”a这个名单，与八柱国相比，只有元欣、李虎（？—551）不在其中，当因二人已经去世。b几个月后，宇文泰也去世了。这个制度的落地和推行，都是在宇文护时期完成的。

那么，在宇文护擅权下的北周整体政局的发展如何呢？事实证明，与宇文泰临终前担忧“外寇方强”不同，经过宇文护长达16年的经营，北周与北齐的势力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反转。过去在高洋时期，是北周冬季凿冰，以防止北齐趁冰封时节进攻；如今反过来是北齐凿冰，以防止北周偷袭。a因此，宇文护死后四年多时间，周武帝就完成了灭齐大业，宇文护时期打下的基础是不能忽略的因素。

三、宇文邕的未竟事业

560年，周武帝宇文邕继位，时年18岁，史称其“沉毅有谋”。宇文护依然掌握着军政大权。如果说当初宇文泰去世时，需要宇文护出来稳定局面，现在他逐渐成了绊脚石，掌权时间长了，难免会野心膨胀，甚至萌生不轨之心。周武帝接受前面两位哥哥的教训，对于宇文护的专权，装聋作哑，“深自晦匿，无所关预，人不测其浅深”b。经过周密策划，572年春天，宇文邕在密室里用玉珽击倒宇文护，从而杀之。这一举动并没有引起骚动，是因为朝野上下都认为，周武帝已经登基12年，现年30岁了，年届70的宇文护确实该交班了。

周武帝亲政后，主要进行了两个方面的改革。首先是大力扩充汉族加入府兵，灭齐前夕，府兵人数已经达到二十万人，不仅加强了军事力量，也有利于消弭胡汉矛盾。其次，是通过限制和整顿佛教、道教，铲除社会经济生活中的一大毒瘤，从而增强了国家的财政力量。此外，周武帝继承乃父的政策，提倡儒学，重视《周礼》。甚至北齐亡国之时，博通“五经”的北齐学者熊安生，就预见到周武帝会来邺城家中拜访，因为他知道周武帝“重道尊儒”。a

从575年开始，周武帝就连年攻伐北齐。当时北齐国君高纬（556—577），称帝时年仅10岁，到太上皇高湛（537—569）死时也只有14岁。高湛父子都是高欢取得东魏执政权之后出生的，无法与高欢的另外两个患难中出生的儿子高澄、高洋相比，在母后胡太后执政和后来高纬亲政期间，任人唯亲，朝野解体。经过两年多的战争，577年正月，周武帝统率的大军攻入北齐首都邺城，北齐灭亡。黄河流域终于在分裂将近半个世纪之后，再次统一。此时南方的陈朝，基宇狭小，完全不具备与北方争雄的能力。距离全国的统一，只有一步之遥。

阅读北朝历史，会给人一个强烈的印象，即无论是北魏拓跋氏政权，还是东魏、北齐高氏政权，西魏、北周宇文氏政权，帝王（包括开国者）中，只有高欢（52岁）、宇文泰（50岁）活到了半百的年纪（均为虚岁），其余大多在二三十岁就已死亡。拓跋珪（39岁）、拓跋焘（45岁）被杀身亡，已经算是比较长寿的了。为什么北朝的帝王们都短寿夭亡呢？除了政变原因之外，史家多数认为他们酒色过度，奢靡而亡。我认为是有道理的。北朝政权虽然不断地汉化，但是，太子的培养、保傅的约束、大臣的规谏，基本上不能改变这些从草原走向中原的帝王们的行为方式。游牧民族的野性没有了，中原文化的菁华还没有学会，无上的权力和无边的享乐，腐蚀了他们的灵魂和身体。a相反，那些奠基开国的英雄们，多数寿命比较长，他们生命力的强大是与其建功立业的成就相一致的。遗憾的是，也有一些伟大的帝王，比如北魏孝文帝（33岁）、北周武帝（36岁），也在大好年华，中途崩殂，令人惋惜。北周武帝节俭自律，身衣布袍，寝布被，无金宝之饰，禁雕文刻镂、锦绣纂组，“后宫嫔御，不过十余人”。

578年，农历六月初一，年仅36岁的北周武帝宇文邕（543—578）突然重病，从前线回到长安，当天就在病榻上撒手人寰。七天前，他还雄心勃勃地统率大军讨伐突厥，接下来的目标就是平定江南。两个月前他宣布改元宣政，就是期待在北方统一之后，有一番更大的作为。现在，他出师未捷身先死，距离北齐皇帝高纬被押解到长安仅仅一年零三个月。

西魏、北周在宇文家族两代三人的经营下，已经为全国的统一大业奠定了良好的基础。但是，统一大业的最终完成，还需要等待合适的时机、合适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