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 水

2017-06-13 11:12余伞
湖南文学 2017年6期
关键词:阿毛渔网田埂

余伞

一场大雨下过以后,还没几天,围里的土地还是湿润的,有几簇植物的嫩芽从地底下冒出来,上面还沾着浑浊的水迹。这是七月份的夏天,刚刚还是晴好的天气,阳光万丈,但一瞬间,又从天上滴下几滴雨来,然后,乌云拨开了,一抹阳光从云彩的褶缝里倾泻下来,天空便又恢复了神采。在这样的天气,我生病了,连续在床上躺了三天,哪里也去不成。我的父亲早早地出门去田地里看洪水的涨势如何,我的母亲和两个姐姐无所事事,在屋外和邻居聊天。她们聊天的声音传到因为发烧而昏睡的我的脑海里,我不知道那些声音是不是她们的,因为那时,我正在做一个可怕的梦。

梦里,我死了,正走在独木桥上,我走啊,走啊,前方一片黑暗,不知道尽头在哪里。但我知道这是通往地狱的桥梁,我想自己大概是因为生病,然后死了,就在我怀疑自己是否已经去世,或者只是在做一个可怕的梦时。一个熟悉的声音把我叫醒了。

“喂,你还不起来,我们一起看洪水去!”

我一惊,便苏醒了过来,眼前一个熟悉的身影渐渐浮现了出来,是弯子,是和我经常一起玩耍的小伙伴,他在叫我出去玩,也许我的姐姐已经告诉他我生病了的消息,他也知道了,但他为什么还来叫我呢?

“我发烧了,起不来。”我十分虚弱地说。

“不要装了,快起来,菠菜就在下面,我们一起去。”

弯子不顾我的反对,将我拉起来,我刚起床,于是头一阵发晕,但好在没有倒下去。

“好了点没有?”

“好像可以下床了。”我感到庆幸地说。

我的病情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严重,当我完好无损地下楼,来到母亲和姐姐身边时,她们倒是大吃一惊了。

“你发烧好了啊!”二姐吃惊地说。

“他本来就没病。”大姐说。

“可是他在床上躺了三天啊!”母亲说。

“他是伪装的,伪装的!”

不,不,我是真的生病了,在这三天里,我感觉我的额头好烫,好烫,我的意识越来越不清晰。我缩在被子里,浑身上下都热得厉害,我想把被子给掀开,但是我的母亲不让。第一天,她拿着一块冷毛巾敷在我的额头上,因为我感觉很难受,于是就昏睡了过去,没想到一睡就睡了一整天。第二天,我感到饿了,但没法起床。母亲给我煮了一碗粥,加一点咸菜,送到我的床前,我吞咽了几口,然后就吃不下了。

“他是装病,以前他不想上学时,就装病。”

“但现在是暑假啊,在暑假里,他不需要上学啊,也没有必要装病了。”

“那我就不知道了,也许他是真的生病了,你看他的头现在还是滚烫的。”

二姐把手放在我的额头上,试探了一下,紧接着母亲也试了试。

“哪有,现在好多了,你还感觉头晕吗?要是还晕,就不要出门了,昨天下了一天的雨,现在田地都破围了,庄家没了,我们日子该怎么过啊!”母亲好像很伤心地说。

“我们家不是还有粮食吗,我都看到了,在仓库里,有两百多斤呢。”二姐说。

“你知道二百多斤是多少啊,你数学从来都没有及格过,还敢在这里胡言乱语。”大姐说。

“就你数学好,反正我看粮食很多,我们都不会饿死的,妈妈,对不对?我们都不会饿死的。”

“傻瓜,只要水退去了,田地就会露出来,到时候只要有太阳,粮食就会再次生长出来的。”母亲说。

“父亲呢。”我问。

“爸爸说要去地里看洪水,现在到处都是水了,要是再下,明天,我家就会被淹没了,到时候就没有房子住啦。”二姐大惊小怪地说。

“胡说,昨天村里的广播就说了下个星期不会再下雨了,雨停了,洪水就会退去的。”大姐说。

“但今天广播一天都没声音了,也许是坏了。”二姐有点担忧地说。

“但它昨天说了。”

“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

“昨天说了,说了。”

“你要去吗,菠菜在等着我们呢。”弯子说。

我抬头看了看天空,万里无云,可见是个很好的天气,在这样的天气里,以前若是在家里没事,我往往会到田地走一趟,要是妈妈吩咐我做的事没做完,她是不会允许我出门的。可是现在我生病了,都在床上躺了三天了,骨头都快发霉了。要是再待在家里的确是说不过去。我站在屋檐下面,妈妈正专心致志地缝补渔网。我看到远处被雨水洗礼得碧青的田野,心头就直痒痒。

菠菜在我家猪栏边站着,他因为长得太快,所以显得很瘦高,在我的两个姐姐为了明天是否下雨而争吵时,他一直安静地待在那里,像是一根树桩。

“你要不要去嘛!”弯子催促着我。

门前的池塘已经被淹没了,那些原先生长在池塘边的万年青也都被淹没在了水里,远远地看去,似乎可以透过水面,看到它们正在水底慢慢地浮游着。

“我要到围里去一会儿。”家里我实在待不住了,便大声地对妈妈说,这与其说是打声招呼,不如说是向她请示。妈妈把头抬起来,看了看外边。

“你出去干嘛,作死啊!等会儿就要下雨啦。”

“不会的,我就去一会儿,现在天还好着呢,再说我去围里,一定能给你捉几条鱼回来。”我说着说着,便把裤脚卷起来,赤着脚往外面跑。背后,妈妈好像有些话要叮嘱我,但我没听清。

我没准备穿鞋,因为要是穿凉鞋出门,走在路上,凉鞋里沾上了水,脚趾就会变得像泥鳅一样滑,凉鞋的帮子不停地磕在脚上,把脚磨得很疼,甚至还会磨出血来。到那时,我就不得不把凉鞋提在手里了,这样的话,走路就很不方便,运气差点,还会把凉鞋的带子给弄断,而妈妈是决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的。为了避免被妈妈责骂,我就什么都没穿。

我们三个人陆续地走在通往田间地头的小道上,洪水已经淹没了小道两边的田地,眼看就要把小道给淹没了,但是还差一点点。有的小道已经被完全淹没了,在经过这样的地方时,我们就用树枝,或者脚,往前试探一下,看看是不是小道,如果打不住,那么我們就会换另外一个方向试探。那些浑浊的洪水安静地流淌在我们的四周,一些树枝漂浮在水面,偶尔,我们还能看到几条水蛇攀附在树枝上,安静地瞅着我们走过,也许,它们游累了,正在树枝上乘凉呢。

刚下了一场暴雨,田沟里积满了雨水,浑浊浊的,像被根棍子狠狠地搅和过一番,变成了黄土的颜色。水满了,溢了出来,哗啦啦地漫到田埂上。每当遇到这样的田沟,我就停下脚步,蹲在一边,仔细地看着水里,搞不好就有一条不小的鲫鱼从水里跳出来,在田埂上打滚,这时如果我机灵一些,就会迅速地将它按在地上,算它倒霉,被我遇到,只能束手就擒。当我把鱼逮住,便从田埂两边的柳树上扯下一根柳条,从它的嘴边穿过去,带回家,可是这样的机会并不多。在洪水泛滥的季节,往往在路上遇到泥鳅的机会多一点,泥鳅总是混在泥水里,很难被发现,再说它们的身段很小,我就算带回家,妈妈也不会把它们炒来吃。所以当我看到它们时,并不会停下脚步。

大水把棉花地都给淹没了。原先整齐划一的棉花地有些被埋在了水下,只有一些长得高大的从水底露出来一点,但再过几天,如果雨还下的话,它们就全部都会被掩埋在水下,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棉花地被大水淹没了,现在已经分不清哪里是河流哪里是棉花地了。原先驻扎在河边的一些草棚子也被河水掀翻了,漂浮在浑浊的水面上,还有草棚里的一些断脚的木头床板,顺着河水漂向水面较低的地方,田埂上的电线杆,也变矮了不少。眼前的一切都和我生病之前不一样了,仅仅几天,围就已经破了,眼看着洪水就要从田地里漫到村子里来了。我待在家里的这几天,外边的雨下得可真不小啊!

一丝凉风吹拂到我的脸上,钻进我的脖子里,让我不禁打了个寒颤,不用说,脸色一下子会差了很多。

在梦里,我走在独木桥上,两边是万丈深渊,生怕跌入到悬崖下面去,我小心翼翼地走着,走着。

“喂,你还不快一点,你是不是害怕那些水蛇啊!”

弯子在前面催促着我,菠菜在最前面走着,停下来,像一根电线杆。

“我看今天晚上如果再下雨,洪水就会漫到村子里了。”弯子好像有点担忧地说。

菠菜好像在水里发现了什么,蹲下来,电线杆缩短了,一只手在水里摸来摸去。

那是大人们大清早在水里放的渔网,在清澈的水下面清晰可见,一些小鱼小虾被缠绕在上面,一动也不动。

“菠菜,你发现什么啦?”

弯子迅速地跑過去,也蹲了下去,另外一只手也伸到了水里面去,水面上的皱纹掀得更大了。

“妈的,什么都没有,就是些死掉的小鱼虾,一定是刚刚放下去的渔网。”

菠菜把手缩回来,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朝水里吐了一口唾沫,一脸遗憾地骂了一句脏话,然后慢慢地站了起来,于是,电线杆挺直了。

“嘿嘿,一定是你昨天晚上过来看过渔网了,所以今天就什么都没有,你还让我陪你来围里,我还以为能捞到点大鱼,然后饱餐一顿,现在倒好,什么都没有,你这个骗子!”

弯子也把手给缩了回来,朝菠菜说,他说的话好像并没有太大作用,大概和他脸上天生的笑容有关系,又或者菠菜已经习惯了他的责骂,对此已经无动于衷了。

“又不是我叫你跟来的,你不来,阿毛也会来,有我们两个就够了,还少分一份呢。”

“阿毛是我叫醒的,要不是我,你都会被阿毛的两个姐姐给拦住了,她们是不会让你上楼的。”

“会的,就会。”

“不会,就不会。”

我站在水里,赤着脚,水里仿佛有一团小鱼在围绕着小腿游动,低头一看,果然是一团黑黢黢的小东西,不是小鱼,而是小蝌蚪,好可爱啊,圆鼓鼓的肚子。再过几天,它们就会生出尾巴,然后变成青蛙了,现在的洪水季节,正是它们生长的好时节。

弯子和菠菜吵了好一会儿,才安静下来。

远处有一些大人的身影,三三两两地站在已经被洪水漫过的田埂上。他不用想就知道他们一定是站在那里的,就如此刻他站在它上面一样。

“我们还是躲开那些大人吧,不然被他们发现了可不是玩的。”弯子说。

“干嘛要躲开,你怕了?”

“我怕过谁!”

“不怕干嘛要躲开,我们手上又没有什么把柄。”

我们继续走在田埂上,田埂两边沟渠里的水漫了上来,越往前走水便越深。弯子还好,他的个子比我高,而且还穿着深筒胶鞋,但还是吃不住水高,到后来水便灌到他的胶鞋里去了,他每走一步,胶鞋里便发出啪啪的响声,听起来很有趣。棉花地被大水淹了,像一片汪洋大海了,上面漂浮着各式各样的东西。

弯子个子高大一点,走得还算顺畅,而我几乎连大腿都被水淹没了,需要用力涉过那些在我身边不停打旋的流水。去围里的路,虽然不是很远,但连日的暴雨,把原先条理分明的路都给淹没了,越往前走就越分不清哪里是路,哪里是田沟了。

弯子跟在菠菜后面,留下我一个人在最后面,没有人关心我,我是个感冒刚好的人,可是他们没有问我现在好了没,把我从床上哄下来,带到围里来,看着无边无际的洪水,看着他们不停地争吵。我后悔跟他们来这里了,还不如回家让姐姐给我煮冰镇梨子吃,那梨子水好甜好甜,只能在我生病的时候,她们才会煮给我吃,平时,我想喝一碗糖水都不行。

“你说弟弟现在走到哪里了?是不是和父亲在一起呢?”

是大姐的声音,仿佛从天边传来。

“不知道呢,也许他们根本就没去围里,没去看洪水,而是到弯子家里打牌去了,你知道弯子每次来喊弟弟都是要打牌的,你看他那鬼鬼祟祟的样子就知道脑袋里在想什么。”

“可是我们是亲眼看见他们从这条通往围里的路走的。”

“还有其他路回到原点呢,也许他们绕了一个弯,然后从我家后门溜掉了。”

“也许吧,要不你去弯子家找一找弟弟,看他在不在,要是在就说妈妈叫他回家吃饭了,再不回家,家里的饭就要吃完了,他就要饿肚子啦。”

“我才不去呢,要去你去。”

我仿佛能闻到母亲做饭的香味,看到父亲刚刚从水里捉上来的鱼虾在盘子里。那是父亲夜里撒网第二天清早捉上来的鱼,也许弯子和菠菜此刻拉的渔网就是我家的。我有点恨他们两个了,所以攥紧了拳头,想一下子把他们给打到水里去,让他们给水里的水蛇咬死,但是水蛇是咬不死人的。我曾经被水蛇咬过,在小腿上,那次我以为要死了,那次也是洪水泛滥的季节,那次我也是跟着小伙伴们去围里,可那次我被蛇咬了,小伙伴们吓坏了。我以为不能行走了,可是腿没有麻,还好好的,能动。我哭哭啼啼地跑回家,全是上下都是水渍,好像刚刚在河里泡过澡一样,头发也是湿漉漉的。妈妈看见了,不知道我怎么了,还以为我被人给揍了,就问我怎么了,我说被水蛇咬了。妈妈吓坏了,马上俯下身子查看我腿上的伤口,一个小红点,但没有见血,也没有牙齿印。妈妈说伤口找不到,没看见牙齿印,也许不是水蛇咬的,而是被树枝给戳的,所以有一个红点。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水蛇咬的,因为我走在水里,看见一个弯弯曲曲的东西从我的脚边游过来又游过去,我肯定那是水蛇,但不敢肯定水蛇咬过我。

妈妈听我这么一说,笑了,笑的声音很大。

“那次你真是胆小鬼,竟然吓尿了,哈哈哈。”当我看见水蛇后,立马止步了,被弯子嘲笑了一顿。弯子又提起那次我被水蛇咬过的事,那次弯子也在,我就是跟弯子一起去的,也是弯子叫我去看洪水的,自那以后,每次只要我看见像水蛇一样弯弯曲曲的东西,比如树枝,都会吓得不敢走路。

“你是不是又被水蛇给咬啦?”弯子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我,笑嘻嘻地说。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傻愣愣地看着弯子,想起弯子和菠菜刚刚拉起的父亲撒下去的渔网,我就不想理睬弯子了。

“我说过不带他来嘛,一个感冒的人怎么能走得了水路,你看这水有多深啊,越来越深,都要漫到我的大腿根了,我的个子还算高的,所以不怕,你看阿毛整个人都要被水淹没了。”

“你又乱说,你看他不是好端端地站着吗?那水也没漫到他大腿上啊,是你走錯路了,走到田埂下面去了,你现在脚下是不是感觉软软的?”

“听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点不对劲,哎呀,我走到田里去啦,脚下全是淤泥,快把我拉上来。”弯子好像要被淹死了一样,大惊小怪地说。

“我才不拉你上来呢,我知道我只要一伸手,你就会把我拉下去的,你曾经这么干过。”

“你还记得那次啊。”

“当然记得,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这个坏蛋。”

菠菜不理睬弯子的呼救,继续往前走去。弯子在水里折腾了一会儿,慢慢地把腿抬到了田埂上,于是他的大腿便从水里露出了,白白净净的,像是一根从淤泥里拔出的莲藕。

我站在水里,举目四望,天空湛蓝,田野被水淹没了,仿佛站在海洋里,但一些水草还是从水底钻出来,仿佛在远处朝我招手。那些水草下面会有一些鱼群在下面栖息,这是毫无疑问的。每次洪水来临的季节,家里的围破了,没有了收成,好在还有鱼可以捉。那些从池塘里从江水里游出来的鱼儿到处都是,那是一个吃鱼的季节,那是个让人无限怀念的季节,那是个大人小孩有事没事都会往田里走动的季节。大人们会把家里的摇船从仓库里搬出来,重新给它身上刷一层油漆,重新把缝隙用碎木头给钉下去,防止漏水。那些摇船在平常的时候很难有用处,但是一到洪水漫延的季节就会被派上大用场。那时没人管田地里被洪水淹没的棉花和麦子以及玉米了,也没人再去关心棉花的价格了。被洪水淹过,棉花的长势就会被遏制了,长不大了,最多只是平常的一半大了,听天由命吧。

在洪水淹没了田地后,有一样东西是平时想吃都吃不到的,是想吃要花好多钱去买的东西,如肥大的鲫鱼、鲤鱼、鲶鱼还有黄鳝、乌龟、螃蟹等等,所有的水下生物在洪水时节都会从池塘里跑出来,从洞里钻出来,来到人的眼前,只要你带着摇船,不用抬远,从家门前的水中放下去,沿着宽阔的水面,一直往前划船,划到开阔的地方,把事先整理好的渔网撒下去,从水的这一边撒到另外一边,铺开一条长长的渔网线,那么那些水下的鱼儿就会自动地钻进那些渔网里面去的。它们不知道那些透明的渔网是什么,还以为是水草呢,可是等游到里面张开嘴巴咬一口的时候,就被渔网给绊住了,游不动了,哎,是什么呢,我怎么游不动了,鱼儿正好奇的时候。渔网动了,水面上的大人们便会知道渔网上面有鱼儿了,而且还不小,因为水面动静很大,渔网很重,于是他们坐在摇船里,慢慢地把渔网给拉扯上来,把那条泛着白肚子的鱼儿从渔网上面挑出来,放在摇船上。刚放上去,鱼儿还会挣扎一番,过一会儿后就会安安静静的了。一天下来,一只摇船,加上一张,或者两张,甚至三张渔网,再加上一个大人,就能捉住几十条大鱼。那些大鱼是平常钓鱼钓到的三四倍大,好几斤重,是平常捉都捉不到的,可是在洪水泛滥的季节,只要你不偷懒,家里有一只摇船,一张网,就能给家里带去吃不完的鱼儿。

我不知道爸爸在哪里,三四天前我还见过他一次,可是自从我生病后,他就没来看过我一次,也许他不知道我生病了吧,可是他怎么会不知道呢。妈妈说他去田地里了,是去看洪水了,或者是划着摇船用网捕捉鱼儿去了,可是为什么我站在这里站了那么久,都没有看见他的身影。我来到这里不是为了看弯子和菠菜吵架的,也不是为了看那些在树枝上乘凉的水蛇的,而是为了找父亲的。我带着母亲的渴望,带着姐姐的渴望,带着一家人的渴望找父亲。

在没来这里之前,妈妈就拉着我的手说:“你一定要找到你的父亲,看看他今天到底捕捉到了鱼没有,要知道今天晚上家里就没菜吃了,当然家里还有米吃,可是有米没菜怎么能吃得下饭呢,你也知道菜园里的菜也都被洪水给淹没了,现在唯一可以当做菜吃的就只有鱼儿了,现在全家就靠你父亲一个人去捕捉鱼儿带回家做菜了,要是他没捕捉到鱼儿,我们饭就吃不下,你就没有营养长个子,你的病就不会好,你的两个姐姐也不会长个子,她们长大了就找不到好人家了,这一切你都要记住啊。”

妈妈,我当然会记住你的话,我一定会找到爸爸的,而且还会把你叮嘱我的话告诉他,让他一定要捕捉到又大又肥的鱼儿的。

“喂,阿毛,你在想什么呢,你怎么还不快点走,再不走,天就要黑了。”弯子说

一朵乌云从他们的头顶飘过,遮住了一片阳光,太阳看不见了,仿佛提前进入了夜间,可是我知道这是雨季常见的天气状况,时晴时雨,不一会儿乌云就会飘走,那太阳就会出现,于是天地间又是阳光灿烂了。

“弯子,你又在乱说,我们刚刚出门的时候才十二点,刚刚吃过我妈妈做的午饭,我还记得她做的是青椒炒鲫鱼,那是我爸爸昨天刚刚从水里捉上来的鲫鱼,一条半斤重,别提有多新鲜了,可惜我妈妈做菜手艺不好,做得不好吃,不然我还会吃第三碗饭的。”菠菜好像还在回忆着吃过的中饭,如果再回忆下去,他就要流口水了。尽管菠菜吃得不错,但是就是不长肉,一直这么瘦,一米七八的身高就只有九十斤,他曾经说过自己身体里缺乏一种激素,所以不容易长肉,哪怕吃再多饭也不长,这是他至今感觉可惜的事情。

“菠菜你爸爸什么时候学会撒网啦,我可从来没有见你爸爸去捕捉过鱼的,你昨天吃的鱼一定是你从别人家的渔网上偷来的。”弯子说。

“你不要乱说,你才是小偷呢,你爸爸才是个偷懒的人,你家里连田地都没有,从你小时候起你家就不种田了,我家起码还有一亩多地,阿毛家里最多,有四五亩田地,可惜现在都被淹没在水里了,你家没地,现在还跟着我们干嘛,还不赶快回家去。”菠菜不服输地说。

弯子家的确没有田地了,可是每次发洪水他都是最积极地去田地里看洪水的人,总是他撺掇我们去。在洪水泛滥的季节,他对洪水的兴趣好像比打牌要多一点。他的兴趣时刻变化着,有时是打牌,有时去打莲蓬,有时是和人吵架。他吵架的时候是悄无声息的,但是你从他那变暗的脸色上能看得出来他很生气。此刻他的脸色就是暗淡的,也许是天空变暗的缘故,那朵乌云还没有飘走。我们站在水中,水面都仿佛变成暗色了,我们看不见水底的世界了,要是有阳光,还能看见水里的水草,以及那些游动的小鱼,还有附在田埂上的螺蛳。

弯子对一切都很感兴趣,他只要看见什么了,哪怕不是大鱼,是小鱼小虾,他也会趴在水面探个究竟,好像要把它们给捉上来,带回家,可是它们又不够大,不能炒着吃。弯子家应该是没有鱼吃的,发大水的时候就没见过他的爸爸来地里过,他家也没有晒过渔网,所以他家要想吃鱼就得拿钱去村里有鱼的人家去买。有时弯子会带一些钱来我家找我妈妈买几条鱼给他,因为我爸爸打捞上来的鱼有很多,一天差不多有十几斤吧,所以一时也吃不完,可能一个星期都吃不完,除非我和我的两个姐姐食欲大增,每餐都能吃掉一条大鱼才行。要知道一条鱼就有两三斤重,所以我们一般是吃不完的,每餐只拣鱼肚子吃,鱼头和鱼尾巴就扔掉。每当这时候妈妈就会埋怨我们浪费,她就会叹着气把我们吃不掉的鱼儿给拣到自己的碗里吃,慢慢地嗍,把鱼刺上面的鱼肉给嗍得干干净净,这让我和两个姐姐自觉得很羞愧。渐渐的,我们也都变得很会吃鱼了,不再浪费了。尽管我们一日三餐都吃鱼,但是鱼还是吃不掉。爸爸不断地从水里捕捉上来的鱼填充掉我们吃掉的鱼,所以鱼不但没减少,还增加了不少,它们就被放在渔网兜里面,放在家门前的水里放养着。它们只要还在水里就不会死去,所以那些鱼经过十几天后从网兜里倒出来还是活蹦乱跳的,就是这些吃不掉的鱼被妈妈卖给了弯子家。可以说弯子家之所以有鱼吃,还要沾我爸爸的光呢。

“弯子,你应该谢谢阿毛,阿毛现在感冒了还跟你一起来,要知道他完全不需要来这里,他的爸爸是个捕鱼的高手,每天都能捕捉到大把的鱼,所以他只要待在家里,躺在床上,一睁眼就能吃上他妈妈做的鱼,而你不一样,你家里没有人会捉鱼,你爸爸就会做生意,你妈妈就会打麻将,你的两个哥哥就知道找女人,现在就只剩下你一个人还关心着。你现在之所以来地里,可能就是想从大人们撒下的渔网上找到一两条鱼,这样你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吃上鱼了。”

菠菜好像故意拿弯子开玩笑似的,一下子把他家的老底都给说出来了,好像村里没人知道这些事似的。在村里不会种田、不会捉鱼的爸爸不是好爸爸,所以弯子的爸爸在村里没人看得起,因为他是个只认钱的生意人。弯子的地位随着他的爸爸在小伙伴当中也降低了不少。

“我家事情关你什么事,我来地里又关你什么事,你放心我再想吃鱼也不会去吃你家的鱼,因为你家的鱼是臭的。”弯子好像不服气地说。

弯子和菠菜吵得不可开交,可是依然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往前走去。

我們已经走过最初的田埂了,眼下来到了一座水泥桥上面,没有洪水淹没的时候,这座水泥桥是我们去往田野深处的必经之路。田野深处靠近江边,也离池塘比较接近,池塘里放养了很多老鱼。现在洪水来临了,池塘破堤了,老鱼都游了出来,游到了人家的田地里去了,田地里的水只有半米深,清澈的地方还能看见水下的棉花和稻子。那些鱼儿就喜欢钻进水草和稻子里面去吃东西。要是你运气好,拨开那些稻子和水草就能看见它们一动不动地附在什么东西上面,等你把手伸到它们身上时,它们就大吃一惊地想要逃走。它们的身体很滑,轻易地从手下逃走,所以大人们捕鱼一般都会带一张渔网,把它们从暗处给赶出来,赶到水中央,它们就会胡乱逃窜,钻进大人们事先设下的渔网里面。

我找不到水泥桥了,凭着感觉知道我们已经来到了这里,村里任何一个人来到水泥桥的时候都会知道它就在这里,不会有丝毫偏差。在没有洪水的时候,我们夏天里几乎天天都会从桥上面走过去,夏天桥面被太阳晒过,是烫的,对,不是热,是烫,烫得你几乎想马上把脚抬起来。夏天我们走过这座桥时速度很快,几乎和奔跑一样的速度。那时大太阳的时候,知了在树上不断地鸣叫着,按照平常我们暑假的时候中午都会被父母安排在家里睡午觉,但是我们谁都睡不着。在吃过午饭之后,照例是弯子会来我家和菠菜家,把我们叫出去。我们悄悄地溜出去,那时我的父母都在家里的凉席上面睡午觉,他们不知道我已经出去了。我怎么可能睡得着,弯子在我家窗户眼上不断地叫我,他叫我的声音很小,几乎和蚊子一样小,但是我还是一听就能听得出是他的声音。一般情况下,他会先把菠菜叫出来,然后再来叫我,所以我出门的时候就会看到他们两个。

弯子看到我出来了,笑嘻嘻的,那样子鬼魅得很。我不知道他又想出什么主意了,但我知道他一定是叫我去地里,人家地里的香瓜和地瓜熟了,他叫我一定去偷。我如果不去,他一定会看不起我的,以后也再也不会叫我了,所以为了避免和弯子和菠菜结仇,我就不得不去。我们一般情况下总是在大太阳时去地里,这时地里是没有人的,所有的人都在家里睡午觉,要到下午两三点才去地里,那时太阳也小了很多,但十二点的时候正是太阳最为猛烈的时候。

我们三个小孩的长长的影子铺在田埂上,不断地朝前移动。我们走在乡间小道上,看着田埂两边的庄稼地,有的种了棉花,有的种了玉米,那些地瓜和香瓜还有西瓜就种在棉花地和玉米地里面,和它们混合在了一起,不容易被发现,所以我们就要穿过棉花地和玉米地,去发现那些好吃的香瓜。

我们走啊走,穿过一片片田地,也走过了那座水泥桥,在水泥桥的另外一边容易发现种有香瓜的地方。我们每次都会走过水泥桥,我们对这座水泥桥比对任何一座桥都要熟悉,它窄窄的,只能容纳一个人走,一不小心就会掉下去。水泥桥下面是潺潺的流水,在夏季往往是很浅的流水,虽然掉下去也没什么要紧,但是桥面离流水还是有两米,掉下去总会受伤的。我们都小心翼翼地行走在上面,生怕发生什么意外,走过水泥桥就到了长有香瓜的地方了,这时我们就会找到目标,然后匍匐在地上,把香瓜从藤蔓上拽下来,揣在各自的衣兜里,大的揣不上,就捧着。

我们揣着香瓜,一路上不停地吃,不停地丢。那些黄中带红的瓤瓤粘在我们的嘴巴上,粘在我们的下巴上,让我们觉得很有成就感,也很激动。我们一路上不停地笑着,唱着,好像打胜了仗一样回家,我们揣在衣兜里的香瓜摇摇欲坠,使我们感觉自己像是个十月怀胎的孕妇。

就在弯子和菠菜争吵不停的时候,我发现水泥桥的对面正站着个大人,他穿着一身黑色的雨衣,雨衣的帽子滑落下来,他额头前的一咎头发被雨水打湿,贴在脑门上,他不是别人,正是我二叔。我待在桥的这一边,预备着他会从桥头那边向我走过来,如果他注意到我了,我就喊他一声,要是没,我就不声不响地从他身边走过去。

在这样的雨季,二叔家的棉花地也被大水给淹了,他正拿着铁锹把一段田埂给挖开,让棉花地里的水从缺口中流出去。我站在一边,等他把沟渠挖好,之后他也许会让开一条路给我。他看到我了。

“阿毛,你来这里干什么?”二叔在桥的另一头,大声地对我说。

“我来找我爸,你知道他在哪里吗?”我也大声地回了一句。

“刚才我在前面看见他了,你一直往前走就能找到了。”二叔指着个方向对我说。前面是一片水泽地,颜色白里透黄,和天空的颜色一样,这样一来就分不清哪里是雨水哪里是天空了。二叔叫我往前走,我便涉过他家的棉花地,小心翼翼地走到桥上。

“你最好小心一点,这座桥被大水冲过后,有点坏了,你可别滑到河里去了。”二叔叮嘱我说。

“我晓得,”我回答他说。

二叔说的河并不大,也不宽敞,当大水退去之后,河里的水是不多的,浅浅的很清澈,几乎都能看到水底下稚嫩的水草悠悠地摇动着。连续下了几场暴雨以后,这条河骤然变胖了,一眼看不到底。我们小心翼翼地走在石头桥上,二叔把铁锹放下,退到一边让我们过去。

我看不见水泥桥,但知道它就在我们脚下,被洪水给淹没了。菠菜走在最前面,弯子紧跟着他,我走在他们的身后。我们三个人像是一队整齐的队伍正走在埋着地雷的沙地上,走错一步就会粉身碎骨,当然不是真的那么倒霉,但也差不多,我们可能從水泥桥上面掉到水里去,至于水有多深,那只有鬼才知道啦。

“我的脚触到了水泥桥了,它就在我的脚下,上面好像很滑,不知道是什么。”菠菜把脚往前伸了一下,身子弯了一下,皱着眉头说,然后他就停下了,好像在试探着什么。

“那是青苔,笨蛋。”弯子笑着说。

菠菜回头看了他一眼,不说话,然后继续往前走去,紧接着,弯子也跟着他的脚步走。

的确是青苔,被洪水淹没了的这些天里,水泥桥上面的确长满了青苔,很滑,但好在我们是赤着脚走路的,脚心走在上面会被黏住,所以不容易滑倒。

“你倒是快一点啊,走路像是跛子一样。”弯子在菠菜后面催促着说,他是个急性子,但是如果是他走在前面的话,也许会比菠菜还慢。

“要不你走在前面吧,我让你吧!”菠菜停下脚步说。

听到菠菜这么说,弯子不再说话了。

这时候一阵凉风又吹到了我的脸上,风中似乎带着一些水汽,好像又要下雨了,天更暗了,乌云更多了。

“你倒是快点啊,你看天气变了,看样子要下雨了,完蛋了,我们要被雨淋湿了。”

“就要走到桥面的尽头了,你不要催我。”

就在我盯着天空的时候,听到了一阵巨大水花掀起的声音,仿佛一条巨鱼正从水里跳到岸上。我曾经亲眼看见一条胳膊长的鲤鱼从河里跳到岸上来,那时还没有洪水,是大雨刚过的时候,河里水流哗啦啦地流淌着,我也是去地里寻找父亲,走到一处沟边,它准时地蹦了出来,在田埂上活蹦乱跳的。我惊呆了,但还是稳住了,马上把它给捉住了,那天,我就没再去地里了,而是把它抱回了家。

不是大鱼,也不是菠菜,而是弯子掉到桥下面去了,准确地说不是掉,而是跳,就像跳水运动员一样姿势准确优雅,好像事先他就知道要跳到桥下面去了,好像他在埋怨菠菜走得很慢,所以要从水道超过他一样,好像他要练习、学习、模仿跳水运动员跳水的动作,此刻正有一个良好的机会,他就站在桥上面,而桥下面正是清澈的河水。

一个人影沉没到了水里,然后又浮了上来。当我要确认是不是弯子时,有点不容易,因为水中的那个人的头发全湿了,耷拉在脸上,把脸给盖住了。我分辨不出他是谁,只能通过声音,以及站在桥另一边观望着水里那个人影的菠菜。

“你们还不拉我一把!”弯子把湿漉漉的头发拨开,喊,同时,他自己也已经慢慢地游到水浅的地方了,然后好像抓住了什么,也许是水草吧,也许是水泥桥的桥墩吧,努力地往上爬,这时菠菜也蹲下来拉了他一把,然后他便从水里爬了上来,像是一条硕大的鲤鱼闪着鳞光,这时,我才发现太阳又出来了。

太阳出来了,阳光洒在浑浊的水面上,洒在我的额头上,我的皮肤逐渐发热,似乎之前发烧还在继续。我仿佛正走在通往梦境的路上,周遭的一切似乎都似曾相遇过,也许是过去的一次经历和眼前类似,也许我此刻还睡在家里的床上,我的两个姐姐还守在我的身边,希望我早点康复。我陷入到了梦魇的深处,越来越深,回忆也越来越清晰,弯子和菠菜的争吵声音越来越遥远,也越来越模糊,他们的身影也离我越来越远。我的周围阳光一片,白灿灿的,都是光,也都是白,直到我的姐姐的手抚摸在我的额头上,我才清醒了一会儿。

“他的额头还是发烫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转。”

“医生说他发烧三十八度,是中度发烧,刚刚给他打了一针,今晚再出点汗就好了,明天就又生龙活虎了。”

“哎,这个雨天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外边漆黑一片,大白天的好像已经到了夜里,看样子等一会儿又要下大雨了,再下下去,家里就真的要淹没了。”

“现在就淹得差不多了,今天一大早爸爸就把摇船划到水里去了,沿着门前的那条水沟一直往前划,以前水沟里面的水连鸭子都游不起来,现在倒能乘船了。”

“要是家里再有一只船就好了。”

“难道你也想跟着爸爸去撒网捕鱼吗?”

“难道你不想?”

“妈妈说,我们女孩子只要待在家里就好了,再说我们又不会游泳,要是淹死了,怎么办?”

“是你不会吧,我可是七岁的时候就学会了游泳,那时村里到处都是池塘和河流,池塘和河流里的水特别深,走出家门就是,可以说村里池塘比人家还多,如果不会游泳就要淹死的,所以爸爸在我七岁的时候就训练我游泳,他把我架在他的脖子上,到河流的深处,一直往前走往前走,然后把我往水里一扔,我被呛了好多次的水,呛的次数多了,我也就学会了游泳,你不会,是因为你偷懒不想学。”

“你别说了,弟弟的眼睛刚刚眨了一下,看样子要醒过来了。”

“我们快点下楼告诉妈妈吧!”

姐姐们的声音离我越来越远,也越来越模糊,我的身体越发的沉重,然后感觉到另外一只手向我伸过来。

“你还发什么呆,菠菜都走老远的了,他在前面等我们,叫我们快点过去。”

是弯子,此刻他正在我的眼前,把我从梦境中带离出来。

弯子的头发已经被太阳给晒干了,他的头发很黄,又很长,但很细,所以容易被晒干,他的皮肤也被晒干了,被太阳一晒甚至都泛起了光辉。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要回来叫我,就让我一个人待在后面好了,反正我是一个刚刚痊愈的病人。

“你要是再不快点走,菠菜就要把我们给丢下了,到时候他一个人把水里的渔网给拉上来,把渔网上的鱼都给弄走,也许其中的一片渔网还是你家的呢。”

弯子拉着我的手,急促地往前走。我感觉到我脚下的水流越来越大了,水的阻力也越来越大,水花被我们搅得四散而去,我耳边的风也越来越大,于是,菠菜也离我们越来越近了。不一会儿,我们追赶上了菠菜,发现他又趴在水面上,把手伸到水里,几乎连脑袋也快要和水面接触了,也许水下的那张网沉得比较深,又或者这一片水域比较深,不是稻田,也不是玉米地,稻田的水一般比较浅,玉米地也是,那一定是棉花地。对了,一定是的,只有棉花地离田埂有一米多远,现在被洪水淹没了,棉花地的沟壑里面的水积得更多了,几乎把整个田埂都给淹没了,从水淹没到我的大腿上就能看得出来,之前水只淹没到我的小腿。

“菠菜你找到渔网了吗?”

弯子凑到菠菜身边,焦急地询问着。我站在一边,看着他们,也看着四周。这里的田地淹沒得更加厉害了,之前这里的田地都被挖过,挖出来的土被运走了,至于运到哪里,没人知道。下雨后,挖过的田地里积满了雨水,渐渐地,就形成了一个湖泊了,湖泊里面的鱼儿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也许是从隔壁的池塘里游过去的,又或者是大人们自己放养的,等到鱼儿长大了,自己就来钓鱼,或者用渔网来捕鱼。没想到现在洪水季节,池塘里的鱼儿和湖泊里的鱼儿都混合在了一起,沿着洪水游到田地里去了,也分不清那些鱼儿是谁家的了,甚至也分不清被洪水淹没的田地是谁家的了。水面上零散地漂浮着一些摇船,把渔网撒在田地里,捕到多少都算自己的,水下的田地,水下的湖泊,水下的池塘,是不是自家的,也没人管了。

菠菜整个身体都弯下去,一双胳膊都伸到水里去,才把水下的渔网给拉了上来。那条渔网很长很长,几乎有十几米。弯子一直拉,一直拉,透明的渔网渐渐地浮出水面,一些水珠粘在渔网的空隙处,被阳光一晒,发散出耀眼的光芒。我们脚下,近处的渔网上面能看到沾在上面的是一些水草,和一些小鱼和野生的螃蟹,一条大鱼都没有,看来这张网又是刚刚撒下去的,要不就是已经被大人们给收获过了的。

菠菜拉了好一会儿,什么都没发现,便不想拉了。弯子还不死心,他接过菠菜手里的渔网继续拉了一下,也什么都没拉到,索性就把渔网丢掉了。拉起来的渔网如果不重新理好,再用摇船撒在水里的话,渔网就会缠绕在一起,缩短了不少,那时捕捉鱼儿就不会那么容易了。如果这张渔网的主人发现渔网缠绕在一起,也就知道渔网是被别人动过的了,如果他脾气好,就会重新理清渔网,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如果脾气不好,就会在摇船上对着空气大骂一顿,骂声会传得很远很远,渐渐地被正在撒网的其他大人听到。大人听到了就会把这个消息带回家,问是不是自己家的儿子干的,如果是,就要打一顿屁股,如果不是,就要叮嘱孩子们没事不要往围里走,因为那里到处都是洪水,没有摇船,几乎寸步难行,甭说小孩了,就是大人,一不小心也会掉到水里去的。就因为这个,菠菜曾经被他的爸爸责骂过,但他和弯子依然对拉大人的渔网有无限的乐趣,哪怕渔网下面什么都没有,他们也要拉上来看一看。

“还要不要往前面走了,再走,可能就要到那个大肚子湖泊了。”弯子把渔网甩掉后,抖了抖手上的水珠,看着远方说。

弯子所说的那个大肚子湖泊就是村里最大的湖了,那条湖泊方圆一百多亩地,是几十户人家的田地被挖了后留下的大坑被雨水挤满后形成的,现在被村里的一个养鱼大户承包了,他在湖泊里放养了大概好几十万块钱的老鱼,就等着冬天把鱼捕上来,卖掉。现在倒好,洪水来了,他的湖泊破围了。几个星期前,刚有迹象要连续下大雨,要发洪水时,他就迫不及待地用网把湖泊的四周都给围住了,把湖泊的田埂给加高了好几公分,就是为了防止洪水来临湖泊破围。可是今年的洪水实在太厉害了,村里所有人家的池塘都破围了,他家的湖泊当然也不例外,现在他没办法阻止破围了,所以就听天由命,每天划着摇船在湖泊上撒网捕鱼,能捕多少是多少了。捕鱼的大人们会去围里任何地方捕鱼,但是就不会去大肚子湖泊捕鱼,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大肚子湖泊的主人不允许吧,又或者是围里已经到处都是鱼儿了,在哪里捕都是一样的。

“我们就是要去那个大肚子湖泊,因为那里的渔网最多,鱼儿也最多,只要我们不被大人发现就行了。”菠菜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胸有成竹地说。

我不知道为什么菠菜一定要去大肚子湖泊,要知道那里一定是有大人在的,就算没有其他捕鱼人。湖泊的主人也一定在的,他每天一大早都会去捕鱼,捕到天黑才回家,他在家附近特意挖了一个几米长的大坑就是为了养鱼。他把湖泊里的鱼儿捕上来再放进去养,尽管他很努力地挽救损失,甚至出动了全家的人,包括他的媳妇,还有那个和他一样会养鱼的儿子,但是依然没什么用。雨几乎天天在下,他家湖泊的水位也越来越高,几乎和其他田地是一条水平线了。我们都为他家的损失感到惋惜,毕竟他几乎把全部身家都放在了那条湖泊里,现在倒好,发大洪水了,一眨眼的功夫,他之前的投入全都打了水漂了。菠菜和弯子都知道这些事,但他们不管大肚子湖泊是谁家的,也不管那里有没有大人,他们来围里就是要捕捉到大鱼的,没有捕捉到,他们是不会善罢甘休,也不会轻而易举地回家。所以,我只好顺着他们的意思,一直朝着那个大肚子湖泊走去,也许在那里,我就能找到我的父亲,告诉他母亲带给他的消息:“你一定要找到你的父亲,告诉他今天一定要捕捉到鱼儿啊。”是的,妈妈我一定会完成你的心愿的,你就放心吧!

“水里的鱼儿去哪里了?不会都被大人们打捞走了吧!”弯子边涉水往前走,边嘟嘟囔囔地说个不停。

“我还以为到了围里就能看见大鱼,而且水里用手都能捉到,没想到现在连一条鱼的影子都看不见。”

“你看阿毛的爸爸多厉害,每天都能捕捉到那么多的鲢鱼,甚至还有贵重的鲤鱼和好吃的鳊鱼,那些鳊鱼我以前都没见过,一条起码三四斤重,你知道三四斤重的鳊鱼有多大吗?”

菠菜没有回头,也没有接上弯子的话,但弯子依然说个不停。

“菠菜,你有没有见过三四斤重的鳊鱼?”弯子突然声音拉长了说。

这里的水看起来比之前的水要多很多,我们都找坚硬的地面行走,找能看到青草的地面行走。在被洪水淹没的这些天里,田埂依然坚硬无比,之前上面生长的青草此刻已经变成水草了,但是我们还是一眼就能分辨出这里是田埂,那里是田沟。田沟太深了,里面的水要清澈很多,而田埂上面的水浑浊一些。

“你不要乱说了,我从来没见过三四斤重的鳊鱼,鳊鱼最多就两斤重,它们就能长这么大,你知道?”菠菜终于忍受不了弯子的嘟囔,开始反击了。

“那是你没见过罢了,我可是亲眼见过的。”弯子看着脚下浑浊的泥水,好像马上要捉一条三四斤重的鳊鱼上来,来证明他的话所言非虚。

“你又在撒谎了,你总是撒谎。”

“我没有撒谎,只不过你没见过就说人家撒谎了。”

“你就撒谎了。”

“就没撒。”

他们两个人一言一句地来回争吵着,不一会儿就已经来到了传说中的大肚子湖泊了。

菠菜好像看到了什么,突然停了下来,然后又蹲下来,好像又要去捞水里的渔网了,可是他没有伸手去捞,好像发现了什么,要躲避,要隐藏,他蹲下来后,弯子紧跟着也蹲了下来,用菠菜的屁股遮挡起自己的身体。这时只有我一个人站着,我眼前的视线便开阔了许多,终于看到了令他们感到害怕的是什么了。在我们前方不远处,我看见那些大人们正在大肚子湖泊上面,有几个还坐在摇船上面,正在将渔网撒到湖泊里面去。坐在摇船上面的就是大肚子湖泊的主人和他的儿子,他们熟练地将渔网撒下去。因为湖泊太大,他们从这一头划到另外一头需要好几十分钟,此刻他们已经划到湖泊的中央了。那些大人们就是在围观的,其中也包括我的父亲,他也丢下了他的摇船来这里看热闹了。他们都想看一看这条湖泊里的鱼儿到底有多少,是不是比他们在其他地方捕捉到的鱼儿要多。在其他地方他们一张网捕捉到的鱼儿只有两三条,而在这里可能有几十条,甚至上百条,这就是大肚子湖泊里面鱼的数量,令人惊叹,把村里的大人们给吸引了过来,让他们宁愿丢下自己的摇船,来这里一探究竟。

我爸爸也在其中,我想喊一下他,让他知道我的感冒已经好了,让他知道我来这里是带着母亲的消息来的,是要看他在摇船里将渔网撒下水去,那时我会让他也让我坐在摇船里,跟着他一起在湖面上飘荡。当他把渔网撒下后,我们就歇息在船上。父亲可以抽烟,而我可以看着天空,什么都不做,等到要起网的时候,帮着父亲把渔网给打捞上来,帮着父亲把渔网上面的鱼儿给挑出来,放进摇船里面。不管多大的鱼儿,我都不会丢掉,小鱼的味道更好,这是妈妈说的,在我跟着弯子和菠菜来围里时,她就拉着我的胳膊,叮嘱我说:“你可不要把那些小鱼给丢掉啊,要知道现在家里什么菜都没有了,有那些小鱼也总比什么都没有的强啊,你知道吗?”妈妈,我是知道的,我一定会听你的嘱咐,把那些小鱼虾都给留下来,带回家给你,可是现在父亲竟然丢掉了他的摇船,看别人在撒网,他是在违背你的意思,将我和两个姐姐的成长不放在心上,要知道我此刻还在生病,都冒着风险来围里看他,要是他知道我没看到摇船,没看到他打捞上来的鱼儿,我会多么地失望呢。

“是那些大人,他们怎么都不去捕捉鱼儿了?”菠菜说,他慢慢地抬直身体,好像对那些大人不再害怕了。

“他们大概看不到我们的,要知道我们离他们起码有好几十米远呢,他们在湖泊里面,我们在田埂上面,我们比他们要高一些,他们比我们的位置低,所以他们是看不到高处的,只有我们能看到他们。”弯子分析得头头是道地说。

“嗯,我想也是这样,要不然他們早就把我们给骂走了。”

“阿毛,我看见你爸爸了,他也在那里。”

“他爸爸的摇船呢,我来这里可是要亲眼看一看他爸爸的摇船的。”

“阿毛,今天早上你爸爸有没有带着摇船出门啊?”

“笨蛋,阿毛今天早上还生病躺在床上呢,他怎么会知道这些。”

“阿毛是不知道,可是他总能认识他家的摇船吧,你看在湖泊边上不是停靠着好几只摇船吗,其中的一只也许就是阿毛家的。”

“对啊,阿毛,我们趁大人们不注意,趁他们看不见我们,去摇船那里,去划其中的一只摇船,把摇船划出湖泊,去另外的水域去牵那些水底的渔网吧,我们也要像大人一样肆无忌惮地去捕鱼,让他们知道我们小孩也是有用处的。”

菠菜好像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脸兴奋得通红地说。

“对,阿毛你带着我们去吧,就划你家的那只摇船,就算被你爸爸发现了,他也不会埋怨我们的。”

“是啊,是啊,阿毛你就快点答应吧,我们来围里可不能一无所有地回家的,要不然会被其他孩子看不起的,尤其是阿杰。”

听到弯子和菠菜的话,我感觉有点道理,现在爸爸竟然丢弃他的摇船,那么我不能辜负妈妈的心愿,我要代替爸爸去把摇船划起来,驰骋在漫无边际的水面上,将水底的鱼儿一网打尽,然后统统地孝敬给妈妈,让她知道就算我生病了,也是可以给家里带去帮助的,让两个姐姐对我刮目相看。

“哎呀,没想到弟弟这么有出息,捉到这么多的鱼儿回家呢,比爸爸捉到的还要多,你看这一摇船里都是鱼儿,起码几十斤呢。”

二姐看见我把摇船划回家,停靠在家门前时,看见摇船里活蹦乱跳的鱼儿时夸赞我说。

“我就说弟弟不会白去一趟围里的,你还说他跟弯子去打牌去了,现在你相信我的话了吧!”

“那时我也是猜测啊,弟弟,你快上岸吧,妈妈还特意留了饭菜给你吃,你吃饱了,明天就又可以出门捕鱼了。”

妈妈站在门前,一脸幸福地看着我,我把摇船拴在门前的一根柱子上,妈妈把手伸给我,拉了我一把,于是我就上了岸。

“阿毛,你想好了没有?”

我看了弯子一眼,便使劲地点点头。

菠菜说做就做,彎曲着身体朝着湖泊边沿的那些摇船走去,弯子紧跟着他。他们的速度很快,我似乎跟不上,所以感觉他们离我越来越远。我害怕他们会丢下我,让我无法完成母亲的心愿,所以便加快了速度。等我跟上他们时,便看见了菠菜已经将其中的一只摇船拉到身边了。摇船里面积满了水,有一支短小的木桨,有一个葫芦瓢,是用来把积水给舀走的,还有几张渔网,上面沾染了一些水草,除此之外就什么都没有。

“阿毛,这只船是你家的吗?”菠菜回过头问我。

弯子也在看着我,好像在等我拿定主意,如果我说是,他们就会立马上船了。

菠菜所拉的摇船的确是我家的,对于这只摇船我再熟悉不过,每天傍晚,爸爸都会划着它回家。在爸爸没把船停好之前,我们就站在家门前,远远地注视着远方的水域,看那浑浊的水沟上面有没有我的爸爸,在水沟上面有一些显著的地点,比如阿杰家的厕所就在水沟边。水沟被淹没了,厕所也被淹没了半截,除了厕所,浮出水面半截的草垛,一些碧绿的橘子树和杏子树、石榴树,它们都被淹在了水里。我们会透过这些地标看爸爸划到哪里了,当看到了,姐姐就会喊:“爸爸到了阿杰家的厕所那里了,他快要到家啦。”当姐姐这么一喊,我们就会更加兴奋了,这时就会跑回家告诉妈妈,说爸爸回来了,她可以煮饭了,于是妈妈便开始淘米煮饭了,等爸爸回到家把鱼交给妈妈,破开鱼肚子,把鱼的五脏六腑都丢到门前的水里去,让在水上浮游的鸭子吃去。

所以说,爸爸的摇船我是很熟悉的,不说渔船上的葫芦瓢还有木桨,它们是妈妈亲手交给爸爸的。在爸爸第一次上船之前,她就把家里的葫芦瓢切开,晒干,给爸爸舀水用,木桨也是妈妈所用的棒槌,是妈妈在河边洗衣服用来槌衣服的,伴随了妈妈十几个春秋,此刻已经换了一个身份,变成木桨了。

我看了一眼摇船,说:“是我家的,你们上去吧!”

弯子听到我的话,立马把脚跨上了摇船,紧跟着菠菜也上去了,然后他们等待着我,我不动,他们也不动,他们焦急地等待着。

“我要坐在最前面,划桨。”我说。

弯子不解地看着菠菜,好像在等待着菠菜说什么,但菠菜没吭声。

“阿毛,你还感冒着呢,不适合划船。”

“我感冒已经好了,再说这是我家的船,要是你们不让我划,我就不让你们上船。”

菠菜好像在思考着什么,然后对着弯子的耳朵说悄悄话,不一会儿,他们便达成了一致意见,让我坐在船的前端,让我划船了,让我决定船移动的方向,而他们在我后面用手当桨来划水。

“那好,你快上船吧,不然就要被那些大人发现了。”弯子把位置让给我,我便上船了。

我划船的技术一般,比爸爸差远了,但现在我不得不撑住船,将船摆正方向,然后把木桨插进水里,便开始划起来,与此同时,弯子和菠菜也在后面用手不停地划水。在我们三个人一起努力下,摇船驶离岸边,向着大肚子湖泊的中央漂去。离岸边越远,水面就越清澈,水底下的水草就越碧绿,仿佛在摇摇地向我们招手。那些水草是猪的好饲料,如果能拽一把回家就好了,我想到这里,便起身,把手伸到水里去,于是船开始摇晃起来,弯子和菠菜在后面开始大惊小怪地叫嚷起来。

“阿毛,你干什么,你要害死我们啊,船要翻啦。”弯子双手稳住摇船说。

我去拽水底的水草,但水草虽然看得很清晰,但离水面还是很远,要想拽到,却不容易。

“阿毛,你拽水草做什么啊!”

我几乎把整只胳膊都伸进水里,但还是碰触不到水草,于是我放弃了努力,抬直身体。

“我要拽一点水草回家给我家的猪吃。”

“阿毛,你家的猪在你生病那几天就已经被你爸爸杀掉了,现在连人都要快吃不饱饭了,哪里还能养得起猪哦。”

一听弯子的话,我便联想起那只肥头大耳的白猪,每年母亲都会捉一只回家,养到过年杀,一头猪养到过年差不多有两百斤。杀猪的那一天,我家门前的空地上站满了看热闹的人,猪被用绳子捆在板凳上,由二叔把一把尖利的刀子插进它的喉咙里,放血,猪血洒了一地,慢慢的,等血放干净了,猪也就咽气了。这时猪放在大盆里,母亲就从家里端出一水桶的开水浇在它的身上,拔完毛后,二叔又把它开膛破肚,把肉和排骨分开,还有内脏单独地放在一块,肥肉切成一块一块的,给前来买肉的一部分,自家留一部分。

想到弯子的话,没想到就在我生病这几天,家里的老母猪也给杀死啦。我感到一阵泄气,便不再想要去拽那些水草了。

“阿毛,你在前面要注意水底的渔网啊,看见渔网了,就不要划了,告诉我们一声,我们去拉,你稳住摇船就行了。”弯子说。

听了弯子的话,我便把注意力都放在水下的渔网了。不知不觉中,摇船已经到了湖泊的中央了,这里的水更深,更清澈,我们像是漂在无边无际的海面上,风吹拂在我的脸上,像是海风,虽然我没有见过海洋,但我确定眼下我们就在海上。

就在我专心致志地划船时,听到背后一阵喧哗声,是来自那些大人的,他们好像发现了我们,我们被吓坏了,更加使劲地划船,于是摇船在不断摇晃中前进。

“那些大人发现我们啦,快划。”弯子说。

“不,他们不是在叫我们,而是在说其他事。”

“什么事?”

“这我就不知道了。”

我被大人们的唏嘘感叹声给吸引了过去,便把船换了个方向,想知道湖泊的另一边,也就是那些大人所站立的地方到底发生了什么。

弯子一路上说着粗话,好像是谁故意叫他到这里来的。

到了目的地,我看到一群大人围在一起正在看着什么,他们身上都穿着雨披,雨披上沾满了小水珠,好像刚刚才下了一场雨似的。

大水来临时,一些体弱的老人或妇女因为不小心便会掉进深水里,淹死后被打捞上来,脸上的肌肤缩在一起,煞白得有些皱了,等过个一两天被个路过的人发现后,他们的家人才会赶来,将其抱起来,带回家好好安葬。

我和弯子站在大人们身后,觉得事情有些隆重,便一声不吭。

我注意到大人们身后是一片密实的竹蒿,叶子很丰盛,一些碧清的流水在下面流淌着,很安静。

因为淹死的那个人身体埋在水里,我不知道是谁。

她的身体被水泡久了,已经浮肿了,整个人趴在水里,头发向水面四周飘散,衣服像充满了空气一样,膨胀起来,一只蛐蛐正爬到她的头上去,一个中年男人走近水边,大概是她的丈夫,弯腰把她从河边拉近了些,然后很轻松地就把她从水里抱起来,好像被水浸泡过以后,她的整个身体,好像不但没变重,反而变更轻了。

我们等待着他失声痛哭,但没有,他一直沉默着,一步一步地把她抱到水面低一点的地方。

我拉住弯子问:“是谁呢?”

弯子没回答我,倒是那些大人把头纷纷转过来,奇怪地看着我。这时我发现爸爸也站在人群里,他手里捏着一根香烟,眯着眼睛抽起来,烟圈在潮湿的空气中飘荡着,一直飘向竹蒿深处。那些大人们一直默不吭声,我也不好意思再说话,于是就像个傻瓜似的待在原地。我想问爸爸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他并没有回头,也没有看我一眼。

“你看弟弟又翻了个身子,看样子他是要醒过来了。”

我听到二姐的声音,又或者是大姐的,大姐握住我的手。

“他的手心都在冒汗,看样子还在发烧,明天不知道会不会醒过来。”

“刚刚不是醒过来一会儿吗,我都看见眨眼了,还是叫妈妈过来看一看吧!她比我们懂得多一点。”

“好,那我下楼去喊妈妈。”

“你说把湿毛巾放在弟弟的额头上能减烧吗?”大姐说。

“妈妈说有用,就有用。”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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