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了他,狗日的

2017-06-13 17:15耿立
湖南文学 2017年6期
关键词:蝗虫

耿立

有人说这片地方水土硬,古代多响马多戾气,是使狠拼命的地方,这里的命不值钱,不管是动物生灵植物草木还是人,人感觉的都是方生方死,人常说的都是早死早托生。

骂人时,总是恶狠狠地说,“宰了他,狗日的!”

在这黄壤深处,我见过很多的宰牛啊宰羊啊,杀猪杀狗啊,手段都是血淋淋的,那屠宰手的心态却是平常得很,像割庄稼刨树一般。

心软。总是一条命啊,母亲常这样说。

我曾读过雷平阳的一首诗,纯白描的手法,写杀狗的过程,一刀一刀,直击现场,“这应该是杀狗的/唯一方式”,破空一句而来,让人心里一凛,其实我们那里杀狗的样式也很多,用绳索把狗吊起来吊死,用木棒把狗击死,一条狗连皮在开水的锅里烫死,还有偷狗的贼,用馒头泡上药毒死或者酒醉死,最直接的就是以尖刀找准狗的脖颈处,一刀子下去直插心臟。

但诗人是那么耐性地把时间地点告诉我们,这是纯纪实非虚构:

今天早上十点二十五分

在金鼎山农贸市场三单元

靠南的最后一个铺面前的空地上

一条狗依偎在主人的脚边,它抬着头

望着繁忙的交易区,偶尔,伸出

长长的舌头,舔一下主人的裤管

主人也用手抚摸它的头

仿佛在为远行的孩子理顺衣领

可是,这温暖的场景并没有持续多久

主人将它的头揽进怀里

一张长长的刀叶就送进了

它的脖子。它叫着,脖子上

像系上了一条红领巾,迅速地

窜到了店铺旁的柴堆里……

红领巾,我们是多么熟悉啊,而这条狗为了得到一条红领巾,这么驯服,温情下面也有兽性啊,“一张长长的刀叶就送进了/它的脖子”。一个“送”字境界全出,但这么看似轻松的一送,温柔的一刀却未让狗“送”命,“它叫着,脖子上像系上了一条红领巾,迅速地/窜到了店铺旁的柴堆里……”

红领巾并没长记性啊,“主人向它招了招手,它又爬了回来/继续依偎在主人的脚边,身体/有些抖。主人又摸了摸它的头/仿佛为受伤的孩子,清洗疤痕”。一而再,再而三,狗在主人的召唤下,甘心受戮,是想让主人回心转意么?

但是,这也是一瞬而逝的温情:

主人的刀,再一次戳进了它的脖子

力道和位置,与前次毫无区别

“但是”,又是一个要命的转折。刀子再次戳进了狗脖子,狗主人的态度和手法也与前次别无二致。悲剧的重复,刀子的重,血的重复。

它叫着,脖子上像插上了

一杆红色小旗子,力不从心地

窜到了店铺旁的柴堆里

主人向它招了招手,它又爬了回来

如此重复了五次,它才死在

爬向主人的路上。它的血迹

让它体味到了消亡的魔力

奴性和麻木,让狗一次一次走向刀锋,这是嗜血的愚忠么?“它的血迹/让它体味到了消亡的魔力”。读到这里,心唯有滴血,唯有自审。

十一点二十分,主人开始叫卖

因为等待,许多围观的人

还在谈论着它一次比一次减少

的抖,和它那痉挛的脊背

说它像一个回家奔丧的游子

国人常说,狗不嫌家贫,诗重点写狗竟然不嫌恶刀锋,像一个回家奔丧的游子,是的,这游子是为自己发丧,奔赴的是死的约会。这要命的家不要也罢,狗丧家又何如?狗至死未能悟出。

我们黄壤深处这里家家爱养狗,在集镇上也常有绑着架子推着车子卖狗肉的,生意自然没有猪肉牛羊肉红火,在我童年的时候,在集镇的西街有家人家宰狗营生,家境富裕竟为我们方圆村十里的首户。人们说这人有邪乎的本事,他到各村走动捕狗贩狗,那看家的狗儿嗅到气味,不避远近,常常凑到近前与宰狗人厮磨。待与主人讲了价格,开了钱钞,这屠狗人就从腰中抽出尼龙绳索,绳到狗倒。此人捕狗,见狗故作谦和朴实,与狗亲近,套狗近乎,然后袖出绳索,伸腿一扫,狗“噗”地一声斯文扫地,用脚准确地践踏狗耳,旋即把狗反背上扛回家。于狗嘶叫声中,用铁钩悬起在家中的 一棵楝树上,尖刀从狗的腿部划升口子,然后拳头伸进,在皮肉间嘭嘭捶打,一张皮子就十分完整地被扯下来。

待到晴天,用竹钉把皮钉在土墙上,晾。

几年来,什集方园数十里村庄夜间常不闻狗叫犬吠,而鸡驴都照常不误地嘶叫,全然不顾。

黄壤平原深处的人嗜狗肉,溯原似可追到汉屠狗将军樊哙,这里离樊哙老家沛县一晌的工夫即到,遂就有了后人狗肉上席桌桌必不可少,否则酒不多饮,茶不多啜,口不多谈,谈多必嘴吐秽言,拳头交加,宁可无酒,不可无狗,蔚然一方空气。

没有了狗,屠夫骤地感到空落。他常常在家坐喝闷酒,倏然听见一声狗叫,捉腿奔出去,鸡叫猫咬,鼠蹬墙头,远近却不见了狗迹。这种现象折磨得屠狗人白日不能安然吃酒,夜里也似睡非睡,欲睡还醒,于是就无聊得紧。

一日,懒懒地在河边走,蓦地抬头见前边苇丛中有狗作人寐态,看他即遁逃,屠人立即扑去,狗的逃路断了,就后腿拱地,前爪越起双爪抚脸,如一洗濯的清洁童子。屠人一步步向狗逼近,以三指频频翻作花样,狗莫解其意连叫数声,吼得河边的芦缨子尽坠肩上,屠人将肩上的芦花拂去,吹吹手,一绳套去,腿疾人到,狗即伏倒在地,屠人哈哈大笑,便挽手将狗扛在肩头,用铁钩倒吊在庭中树下。

腿部划开口子,拳头伸进,再于皮肉间嘭嘭捶打,眼看皮到得铜铸的脑门之上,连饱三次老拳,竟然无动于衷。屠人发狠,双手扯起皮子,回身一挫,皮没挫下,铁钩“当”地一声坠在沙土里。

屠人回望,惊而发呆,见那狗,腿上拉着半截铁钩,头悬一张皮子,浑身血淋淋,一闪一闪,一股脑地惶惶而逃。

“哎、哎、哎————”屠人见此狗皮毛黑染,肉头丰满,忽忆歉年时曾养一狗,与它仿佛,屠人想出这定是那狗的儿子或孙子,自己轻声一唤,果然听得出主人的声音,竟回转头而来,前爪耸起,想和屠人厮热。

屠人泪就下来了,于是手痒着就又把它缚好再悬于苦楝树上,眼闭着把皮撕下,用竹钉钉在墙上。

过了多日,屠人忽觉手奇痒,搔搔不已,竟至搔出血来,于是血痕处又肿又胖,历三日,屠人便反馈锁自己于屋中,在墙角掏出一瓦罐的钞票,一边数着一边模仿狗叫,再把钞票从窗棂处撒出。

夜间,数十里村庄上又有犬吠声不绝响于僻地陋巷……这是我童年经历的事,犹如《聊斋志异》,那屠夫后来就死去,人们说杀狗杀多了,狗把屠夫的性命索去。我们这地方的人,强悍归强悍,但信佛的人也多,虽不见拜,但对那些六道轮回总感觉屡试不爽。

我有一年回老家看父母,当时有人家用卡式录放机放《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还有《大悲咒》;我后来见过那家杀狗人的儿子,他曾拿一本《金刚经》来找我,上面有不认识的字问我,我也是囫囵吞枣地给他敷衍一下,因我多也不懂,怕得罪了神灵,也就说,听说县城里建起了东山禅寺,可以逢初一十五去上香,不妨去瞧瞧。我看他口里念着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是那么虔诚。

当时我也看一些禅宗的书,主要是把它们当成一种生活的方式而不是宗教,但我知道,那屠狗人的儿子的表情,是那么急切,也许是他父亲把他们一家吓着了,他要挣扎出这魔咒一样的轮回和报应?母亲告诉我,屠狗人家的儿媳妇跟一个木工跑了,还带着他的三岁的儿子,他曾到济南的建筑工地去找他媳妇和木工,在林立的脚手架下的板房里,看到了三岁的儿子,但那女人已经挺着大肚子,看样子媳妇的肚子里有木工的种,他想领回三岁的儿子,但那儿子死活不回,哭着要跟妈妈。

他就走开,到了商店买了一把杀猪的刀,在建筑工地嚷着:宰了那狗日的。但夺妻之仇未报,他就被拘留起来,在拘留所,他遇到一个难友,那人盘腿坐在拘留所里,面无表情地念《大悲咒》,后来,这屠狗人的儿子从拘留所出来,眼神里好像没有了凶相,在拘留期满放出来时,一跨出门,他折身扑通跪在拘留所铁门前,噔噔三个响头,拿着一本《金刚经》走了。

母亲对我说过,拘留所真的有功效,这人现在即使叫他杀一只鸡也不敢,整天吃素,神神叨叨的。当时正流行崔健的《一无所有》,不知谁家的卡式录放机里放着那种嘶哑的歌喉:

我曾经问个不休 你何时跟我走

可你却总是笑我 一无所有

我要给你我的追求 还有我的自由

可你却总是笑我 一无所有

噢……你何时跟我走

噢……你何时跟我走

这地方硬气,除掉杀鸡杀狗杀猪,那些硕大的动物,也不免成了人们胃袋里的消化物,在我的小时候,父亲曾叙说比杀那些动物更可怕的东西,他曾亲见,一个大锅,沸腾着水蒸气里的人肉。

那是一九四二年,蝗虫一连三日越过黄河,从北往南迁徙,最终踏上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新纂的《菏泽市志》,成为上面的几句文字:

一九四二。大旱。四月,彗星现南。

五月,蝗虫跨村掠城,荫蔽天日,不见曦月,麦穗尽枯,大歉。全縣饿毙十二万八千五百零一人,村村哭声,户户垂孝。

《菏泽市志·五行志·灾祥》

读史书的人都知道,蝗虫历来就是线装中国历史的常客,我的家乡平原阔荡深邃,十分封闭,有一条大河不舍昼夜在几十里外低旋着奔腾着卷过,一九四二年过后,这条河成为一个前缀词组,在鲁西平原上走动着,大河就是黄河。大河的那边是河南省的几个县:滑县、清丰、南乐、长垣。鲁西的人称一九四二年曰:河西歉年。而一些女人,在鲁西平原落户的女人,称谓则是河西娘们或西北溜子。即便现在我写这篇散文之时,我的家乡尚有许多蝗虫那年过来的女人,她们不是吃鲁西的井水和河水养大的,她们的口音对本地人说来有点陌生有点硬涩,但这并未妨碍她们把血汗和泪水抛在这儿生儿育女。我的一位堂嫂蝗虫那年落地仅八个月,就被父亲用紫花包袱裹住,抛在马村集的一个街角上,上面放一块沾满芝麻的烧饼。

马村,只是一个谦卑的对历史没有丝毫影响的村子,距我的老家什集只有六里路,它蹲坐于偏僻的平原深处,任何年代它都是沉默无闻,以土地,道路,谷子,炊烟拥护人们供养人们,让人们生存,多年前的一个黄昏有一手摇串铃的游方郎中,住进了马村的一个车马店铺里,洗脚,吃饼,和店主说酷史毓贤的“站笼”;每天囚犯的尸体从笼中拖出,久之,囚犯脖颈上的油垢在笼上竟有寸余,后来这一环节写进了一本长篇散文《老残游记》,铁云刘锷写过的鲁西村落饱经风霜,现存的也仅是马村集与董家口,它们还仅仅是一个村落,和平原所有农村大同小异的村落,它们都同样拥有土地,同样拥有泥泞,同样沐栉过一九四二年的阳光与蝗灾。

关于蝗虫隐积的故事,已经遮蔽了许多年,它是我的父亲在暮年黄昏无意披露出来的,既骇人又真实淋漓,而今父亲已去世,躺在老家的土下,无词无言,我只想把这事记录在案,不增溢不改削。

需要说明的是,我父亲活了七十一岁,他在十四五岁的时候,确在一家肉铺当学徒。父亲说起时脸上满是曲折的辉煌,据我所知,焦记驴肉在鲁西平原的确辉煌,它至少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它所烹制涮煮驴肉的方法即便现在,在菏泽城里还流布着。

父亲说做学徒在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前是滞沉苦重的,从晨到晚,朝朝昏昏,除了洒扫庭除厅堂柜台剥驴皮洗涤下货之外,还要给老板和他的娘们沏茶送点心装烟袋剪指甲倒夜壶等等。不得有星毫懈怠,稍有疏淡,轻者受皮肉之苦,重者卷起被褥辞回归家。

父亲说,那时每天干完琐碎的活计,就去看师傅煎驴肉。

生煎驴肉,我一直想探寻国人对于一饱口虞的残忍心理,虽是我知晓自然人世上有一些生命是要被杀戮烹食的,你不能从任何无辜的血中寻求公正,父亲说,焦记肉铺有一道生生烹煎涮炒驴肉,味道鲜美。其法钉四只木桩于地,以驴足缚于桩上,并不用刀宰割脖颈,而待客人传呼,或后臂或前肩,沃以沸汤,生割一块,熟而食之,方下箸时,驴犹哀鸣。

我不想谴责屠夫,只有最凄惨的驴鸣才证明出他活着,正如父亲在暮年的酒里一样,一饮而下的酒精度数同驴的哀鸣没有两样。

父亲开始回忆一九四二年,那一年的蝗虫是从河西蔓延而来。现是有一些与鲁西平原不同的口音的人乘着木船渡过河,当我长大来到城市,坐在阔大的大学图书馆读了许多书,我才明晓,蝗虫出现的上一年,豫北大旱,夏秋绝收,而鲁西平原上却收获了一些,后来蝗虫出现了。

父亲说,蝗虫一刹从从河的那岸卷过来。当时是五月,麦子半熟,天蓦然一阴,对面不见人影,紧随嗡嗡之声,人们还未醒转过来,房上、树上、桌上、椅上,全是青青无定的蝗虫,沟渠河坡,麦秆上,草庵上也布紧了蝗虫。鸡不宿埘,曲蛇从砖罅爬出。许多老鼠蚂蚁也走出来,让人一下子心灵焦躁。

需要补充的是,蝗虫渡河的方式,这在父亲的回忆与叙述之外,几年之前,我曾到黄河的滩区小住,十几里宽阔的河面,在夕阳和我的眼目中混沌流下,黄河带着红色,像是烧起了,我想到了灼热的文森特·凡高的线条,在凡高的笔触与眼中,星空是旋转的,麦田是旋转的,甚至乌鸦、农鞋、太阳、马铃薯,我忽然悟到,这里面沉浮着一种呼唤,是灵魂呼唤着灵魂,生命迢递着生命,整个黄河燃起来的时候,充斥着,回旋着、奔跃着向前呼唤的时候,一个年过七旬的老艄公向我叙说了一九四二年的蝗虫。

蝗虫是在早晨齐集在对岸的,如土石如方木砌在那里;青青无定的蝗虫翅膀是不能搏击飞越黄河的。它在半空羽翅就累乏了,收拢了,如雨霰霏霏坠在河面上,没有呻唤,没有哀鸣,但日过午时,情形实有改观,大河里浮荡的树叶上枯枝上,渡河人的木船上,都匍伏着一层层匝匝的蝗虫,河西的麦子和树叶已在它的攒击咀嚼下,消化了,它们听到了鲁西平原深处的呼唤,它们充斥着怒鸣着又拥挤着去寻找新的生路。

我们不能不佩服蝗虫的生命伟大和团结,当老船工坐在燃烧的夕阳下向我叙说蝗虫过河时惊心动魄的一幕:单一的渡河方式失败了,蝗虫们开始自觉地纠合。互相撕咬着尾部,胶结着翅膀像皮球像石滚,只一刹,河的对岸有了成千上万的生命的皮球与生命的石滚,它们首首尾尾滚下河滩扑进河里,做最后的冲击,这时,黄河仿佛不流了,赤浊的水头缓缓地扬起着,整个一条大川长河此刻全部变成了那片激動的青青无定的颜色,那些生命的球有的刚到中流就解体了,抑或体积愈来愈小,等到了这岸,圆圆的球变成了一坨馒头或小小巴掌,涉河到岸的百不存一,一连三日,天数的球体滚动着从对岸到此岸,向有炊烟和庄稼的地方进发。

蝗虫又一次和人类较量,又一次走向了历史的纵深处,史书的一个页码。我想起了法人都德在《磨坊书简》中描写的那些可怕的蝗虫到来的场面,人们拿棍棒,叉子,连枷,以及铜锅,圆盆,煨罐,有的吹海螺,有的吹猎号,据说只要掀起一种巨大的响声,强烈地振动空气,就足以赶走蝗虫,阻止它们降落,然而,它们还是来了:

“在热气蒸腾的天空中,但见一朵云从天际向这边移动,黄澄澄的,密密麻麻的,看去像是一片由冰粒凝成的云。还挟带着狂风咆哮在万木丛中的吼声。这就是蝗虫,它们彼此间互相依傍,凭着它们伸开的干燥的翅膀,成群结队地飞翔,尽管我们大声吼叫,作出种种努力,但这块白云总是继续前进,在地面上撒下一大片阴影。顷刻间,这片云早已飞临我们头顶上了;不过一秒钟,它们边缘出现了一根线条,一道裂缝。犹如初春时节骤然而来的雨滴,其中若干支已经分散开来,一只只看得很清楚,全是红黄的;紧接着,整块云爆裂开了,一阵由昆虫组成的冰雹哗啦哗啦地倾盆而下。一望无际的原野布满了蝗虫,全是粗壮的蝗虫,大到有如指头。”

父亲还是在焦记肉铺里,平原上的人面对着铺天盖地的蝗虫束手无策。关帝庙,土地庙、娘娘庙,凡是有神灵泥塑的地方,必有香烛袅绕,村庄里有人在地边燃起篝火,有人在地边掘起大坑,最终精疲力竭,杀得愈厉害,蝗虫也愈多。

保长的锣声响在村镇上,不知什么时候,人们盖起了一个几块砖的小庙,曰:蚂蚱庙,供奉起来一个和蔼慈眉的老头,称为蚂蚱爷,锣声响了过了,人们到蚂蚱庙敬神灵去了。乌鸦鸦的人们用膝盖接触大地,向神灵讨救。

平原里的人们凭着他们悠长的人生经验和智慧,凭着理喻不清的直觉和想当然,他们坚定地信服这和日本人有关,时当一九四二,平原上还耸有许多日本人的炮楼。可不能小觑了天意,日本人来啦,蝗虫也来啦,来啦就来啦,不能杀,只能敬,平原上的人们又一次陷入了生存的困顿和迷茫。

一连三日,鲁西平原上不见炊烟,一揭锅盖,蝗虫便充满了各家各户的铁锅,炒锅、饭碗、水瓢。

冬储的粮食用尽了,麦子在黄熟的前奏中被蝗虫扫荡殆空,大批的饥民从河的彼岸向鲁西涌来。在一个冬夜,我曾在父亲的脚边听他说过一件事,在本地人吃东西稍不注意的目光下,饥民会把你手中的食物一抓而去,你追赶他扭打他唾骂他,他一如既往地跑,在逐奔的过程中,他把馍头塞进口里,抑或一下一下往上面唾唾液抹鼻涕。

然后站下,把沾着他温度和液体的食物还你,你只好无可奈何了,人一旦还原到和动物一样,在感觉里只有一片饥饿,那时他的灵魂里只会投下阴影,仇恨。唯利是图而丧失尊贵和地位,也就没有朴素和自尊而言了。许多年轻的女人留下来了。一篮馍头,一袋谷子和几个铜板就可换回可以生殖的女人,延续烟火,而她的男人或父兄还千恩万谢感激你把她们收留了。

我的堂嫂那时才十个月,被她的父亲抛在了马村集的街面上,上面放着一个沾满芝麻的烧饼,从早晨一直到傍晚,有几只狗逡巡她光顾她,最后黄昏里家家掌灯的时候被一户稍有储蓄的人家抱走了,七十年代(相隔三十年)她的几个长兄涉河而来找她寻她,找到了马村集找到了什集,兄长立在檐下,堂嫂死活不认兄长,她说,你们饿不死,为何独独把我抛弃?

写到这里,我要接触最是触痛父亲心里的一件事,蝗虫飞走了。但它们留下来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惨象,没有了一片树叶,没有了一株麦子,树的种类:榆树、槐树、槐树只能从一些光秃秃的枝丫和姿态加以辨认,没有生气,没有麦子飘动,而麦子却是土地的标志和生命。蝗虫去了,父亲仍是随着师傅做活,他一直是对他的师傅奉若神明,然而一天夜里,他去汤锅上送柴,杀了驴剥了皮,大块大块的驴肉就放在大锅里,下面架上木柴,煮,最后配料,这是学徒不能知晓的秘方,这个时候,学徒不能走近汤锅,父亲的活就是不停地搬送木柴,父亲说,你很难想像那煮驴的铁锅有多大,两个有生命的驴子可以直直停在里面。

事情就发生在蝗虫过去的那几天夜里,看锅的师傅吃酒醺睡,他把佐料一一制好,吩咐父亲子时放到锅里,子时以前只要文火不要急柴。父亲坐在灶前木墩上,不敢有半点怠懈,锅里的肉味不断地飘出来,使父亲有点迷乱。

过了半夜,父亲的眼睑开始沉坠,就站在锅边,迷迷怔怔地把佐料一把把掷进沸腾的汤锅,蓦然他像听见火焰中有女人嘤嘤的低泣,揉揉眼,侧耳细听,只是木柴的咔咔声,这时,他看见了两条人的大腿在一团团的水汽里吱吱地响着,确然,有很长时间父亲忘记了困倦。

父亲说,尝过人肉的食客常会无缘无故地无端干咳,蝗虫过后,人们觉到焦家驴肉的香格外特别,那时饿毙仆地的河西人在村街上沟路旁比目皆是,有的土掩了,有的被乌鸦啄去,我总怀疑那两条人腿的真实,然而父亲故去了,我总忆得他床前茫然的目光,一片怆然。

烹食人肉,这一直是中国历史上的长项,史不绝书,《通鉴纪事本末》中曾载:建元八年,五月,邺中大饥,人相食,故赵宫人被食净。在历史上,女人特别的不幸,仿佛被戮被杀和被吃,都是女人的义务。同一书中载:后汉隐帝乾祜二年五月,长安城中食尽,取妇女,幼稚为军粮,曰什数而给之,每犒军,辄屠奴万人,如羊豕法。

而一日,我翻检纪昀《阅微草堂笔记》卷八的《如是我闻》有一记载,不只包孕耻辱血泪,也有一些可歌可泣的愚昧和文化桎梏的可怕了:

明季,河北五省皆大饥,直屠人鬻肉,官弗能禁,有客在德州景州间,入逆旅午餐,见少妇裸体伏俎上,绷其手足方汲水洗涤。恐怖战悚之状,不可忍视,客心悯恻倍价赎之;释其缚,助之著衣,手触其乳,少妇弗色然曰:“感君再生,终身贱役无所悔,然为婢媪则可,为妾媵则必不可,吾惟不肯事二夫,故鬻诸此也,若何遽轻薄也?”解衣掷地,仍裸体伏俎上,回复目受屠,屠者恨之,生割其股肉一脔,哀号而已,终无悔意。”

历史上此种事件何其之多,罄竹难书,你感慨历史上的饥馑,蝗虫与灾年,你也唏嘘此妇人之刚烈愚氓成风,自《左传》自《国风》自浩浩皇皇的二十五史,竹帛的,纸页的,横竖排的蝗虫有多少旱魅有多少?兵爨有多少?冤魂有多少?脚下的土壤埋藏得太厚太深,很多的东西像蝗虫来了又去了。令人一直无法弄得明晓。离开父亲回忆蝗虫的事已经好些日子,而今父亲故去了,我读到《阅微草堂·如是我闻》才悟,蝗虫不是可悲的,可悲的是历史频频出现的蝗虫一样糜集又像蝗虫一样斗狠撕扯肢腹,大嚼其肉的一些民族现象,也须我将以一辈子索解其中的谜障了。

也就是父亲给我叙说蝗虫的那个时候,一个画家朋友看到城里有人在家的墙壁上挂着牛头和别的兽头,很有后现代的意味,就一再缠着我,说我如果回老家,在哪家的汤锅上帮他弄一个牛头过来,实在不行,收集几只牛角也好,来装饰所谓的艺术人苍茫的梦境与墙壁。是的在老家,能经常看到各式殊异的牛角,直的曲的,圆的垂的,奇形怪状,我们那里是鲁西黄牛的最初的繁殖地,那一双双坚弧的牛角,有的还杵在各种牛的头上,有的则被制成牛角的梳子或是号角挂在这家那家低矮的房檐,檐外有风,有星有月,却是很少有人吹起……

对老家的牛,我总是怀有一种并非幽邃的偏见,窃疑太初牛之萌生,形体枉为丰隆硕大,进化进化,壮硕的生命竟成了人类俯瞰的一种驯顺的牲灵,看到人们喂它以草饮它以水赏它以夜晚的睡眠和片刻的反刍,看到人们喝斥它,奴役它,心里总会产生一种悲哀的怜悯。

我想起了盐车之下哀哀嘶鸣的骏马和诗人太白笔下,马如一匹练,明日过吴门的句子,那里面绝不是一种对人类争战、杀伐、流血和利用的俯就,它自有一种深层的意义:马不是人的仆役,它是人类的邻居。它在自然里生存,依旧秉持了它原在的本质,与自然浑穆,使你不能随意地轻视它,它的蹄声依然在大地上会叩磕出激越的鼓点,它悲怆苍劲的嘶鸣,那集团军般遽然转移的方队,都是你想到了古战场的肃穆和旷远,它优美温顺却不任人凌弱宰割的精神意象,往往使你一生都咀嚼回味、受用不已。

我是一个热爱生命的人,无论植物或动物,内心的是一种众生平等,在鲁西平原见到成群成群的牛,总是想到马,想到马给人以勇气,予人以幻想,然而鲁西平原的牛太固执,太优越,它在你没有丝毫准备的情况下,就占领了你的炊烟,你的青草,你的土地。鲁西老家很少有马,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在鲁西老家度过的那些日子,你面对是一只只迟钝的牛,便想鲁西无尽一如壮硕女人胸乳膏腴的土地,那划着呆痴线条的缓坡堤岸,那圓浑的土堆豆垛,配上这古朴的牛,是何等的苍颜冷寂!在夕照里犁铧与牛相互拖拽,那袅缕炊烟中牛犊于母亲乳下亲昵归家,都使人感到了这种生活的危险陈旧与那时我想奔突出去的内心的忧郁。

哦,鲁西老家的牛,给人一个迟滞的世界!它平和不争、稳重尔雅,却消蚀你,直到你也像它们一样仆伏于地,弄得你夜间或清晨听到它们缓缓的一声长哞,就感到一种亲昵温情。然而,不期一个梦境却重新塑我一个完整的境界。弄得今天我听到西班牙斗牛曲有力回旋,还会在屋子里掷笔不宁,生血如沸,直想步出户外看看,是不是我梦幻中的那样一种牛,而且在静夜,我听不得一种古老的牛角吹出的那种悲怆高亢之音,若是断角,再配上霜雪屋檐之上卧伏着的一钩残月,更是不能忍受。一听那声音陡然使我热泪盈眶,高啸太白之诗: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篙人!悲壮之举,恸如诀别。

生活在鲁西平原,天一黑就要背上床板睡觉,睡不着时眼前就晃动起许多东西,我像望到一个秋日,天刚甫明,衰草黄苍,霜白如棉,那景象来势之快,可以使人的眼睛一下产生盲点,太阳红得发黑,一刹日光的脚爪,竟一下子就把平原覆盖。就在这日光红红霜色银银之中,我见到了最壮阔的牛群奔突的场幕。仿佛分散在所有村庄里的公牛一下都聚拢到黎明中了,这些牛在阳光倏然一亮中极不适应,就似有隐隐的沉雷一下子刺进了平原。公牛,尚未阉割过的公牛,从无数的沟坡、村口涌出,像流水奔泻似的在平原的霞色中汇聚了,三二个汇成五六个,五六个汇成七八个,小群聚成大群,大群在奔泻中发展,成为一片哞叫、纷乱而快速移动的红的幕布!它们呼唤着、照应着,像去奔赴任务、衔枚疾走,像去踩断那一道道阳光,阳光纠结着、回旋着,绕缠在牛之锦缎般红的身上,那四蹄仿佛被庄严裹住,不再斜逸,不再旁枝,尚未被人改造的牛的睾丸,在阳光下燃烧透亮,像是一只只重锤在那里嘎嗄碰撞,发出隆隆之音,而这一刹,等我谨慎审视,牛群已逝,眼前仍是暗夜,黝黑一片。

我久久痴在那里,发呆、发愣。然而我终是看到了,见到了这世上沸漾着精神鼓荡着生命伟力的牛的形象,它不再是轭框犁车中的一群,它有着自己的另一面的生命。

持续几日,我都沉淫在这种幻想中,但每日早晨起来对视朝阳,见牛还在牛栏里,静静地回味牛粪的味儿,和由它散发的温暖的青草之香,最后父亲起来,用扫帚慰问牛的脊梁,然后牵出去……在阳光明媚的时刻,牛毛显得瓦亮,空气中的尘粒浮在上面,一俟微风,你就会尖刀那尘粒在牛脊梁上微微振荡。

我看不出牛之模样的冷暖悲戚,但那些光滑的毛却给我一种深深的忧伤。那些鞭痕,那些轭套勒在牛肉长久后结痂的处所,像是一种乡村最沉实的表述。

就有一天,我和父亲起得绝早,把牛套在架子车里,装上棉籽朝榨油房去了。

榨油房在一个河边的林场里,榨床的动力设备是个苏俄式的笨重的柴油机,轮子很大,宛如碾盘,隆隆隆隆,整个河岸都是柴油机的响声与颤动。

油房尚远,牛车宁静,我和父亲坐在车辕前无语。那时我很想让牛抑或牛车弄出一点什么声响,以驱遣平原深处里我与父亲枯坐的寂寞。我知道榨油房的路途还远,而平原的早晨也相當漫长,我们就如缓步在刀法古拙的木刻里:一架孤独的牛车带着自己孤独而抑制的灵魂,在空旷无垠的荒野上低哞而行,远处榆树模糊,太阳像一只神秘的独眼……

父亲似乎并未感到有这么一轴图画,父亲想到了牛,就像我们慢吞吞走进了一个漫远的童话,父亲说:“快点儿!”牛说:“请稍等!”牛明白父亲说这句话的意思,牛不能让满满的棉籽转化成哗哗喧闹的生活的油层,它只能从轮毂之间干燥的吱吱扭扭里提炼古老的欢乐了。

当时,我和父亲都像感觉到了什么。牛的终极与归宿?我曾固执地以为,牛们没有童年,它们一生下来就是老年壮年,就是轭套和梨杖,当人们不再需要它们的时候,它们就要被收割了,像麦结,像豆子,像黄了的玉米,即使以青铜铸它以形象,那也绝不是感恩,它仍是被奴役而呼唤奴役的象征,最后牛们撒手人寰,也以诱人的形象端上人类的盛宴,让牙齿咀嚼胃部欣赏,最后一张皮也未被扔掉,而是制成昂贵的腰带遮蔽所谓主人的私处,或是做成鞭子,继续召唤、治服与它们一样命运与悲哀的同类。

突然我就去想,假设有一天,大地上的牛不再轭车,不再耕田,大地上的牛不再坚韧,不再劳作,而成为诡诈和机警,那会如何呢?我忆起儿时曾有的那幕,有点感动,然后仍是悲伤。

那是什么时候,是在幼时的记忆里抑或幻梦冥想中?生产队要宰牛了,我端着陶钵去领我们家应得一份。在牛栏里,我见到了那最后的牛,就像玉米那样,就像蔬菜那样,成熟了,瓜熟蒂落了。人们开始用寒光砍伐它,收割它,使它们成为养分继续茁壮人类尔后肥活泥土。那牛太老了,老得在自己耕过千百遍的泥土上不会迈步了,操刀人趋步在前扳着犄角,牛尾下的队长推搡着它的尖瘦如刀的屁股,把它推倒屠案上。

杀牛。杀牛。当时我也是和别的孩子一样狂叫着,为了一点肉润滑一下贪婪的带皱折的胃肠,倒在屠案上的牛倒是清楚了自己最终的结局,它深塌的两眼,就像植物里含有水分那样,潸然吐出浊稠的老泪,然而它不甘,它也知道自己在血戮中寻不到公正,它把俯就在屠案上的头颅高高昂起,望着灰朦深沉的蓝天,哞哞孤鸣。

哞哞的牛声很沉闷,悲壮有力,充盈着死的哀伤,我发现人类在这时胆怯了,屠手沉滞,孩子屏息,时间一下冷固,人们感觉到了纷尘凡世的依恋与渴望,而对极乐世界无疑满怀了质疑和绝望。

屠夫的刀终是下去了,血光一闪,那牛又是一声长哞,两只深陷的眼还是瞪着灰朦深沉的蓝天,泪流汩汩而下。

然而在屠夫简洁熟练撕剥牛皮的时候,那些牛栏里关着的牛们,却突然同声长号,然后扯倒了缰绳,撞坼了牛栏,前拥后呼,疯狂地奔出村庄,它们不再沉默,不再稳重,一下子变得那么发狠有脾气,牛们长号着,呼喊着,在平原碰撞飞溅,一个村庄的牛撞翻了栅栏,十个村庄的牛撞翻了栅栏,苍穹之下,无数的牛立在平原的河坡上,扬起脖颈面天长哞,宛如全世界的汽笛在这个时刻为一个逝去的伟人哀悼。

时间过去之后,我常思索着这撼动心魄的场面,冥顽的苍穹之下,确实蕴存着某种神秘的东西,人类,不要忽视最卑微的生命,即使蝼蚁、树叶、残枝,它也有着灵光和性致,牛被驯服了,但力量没有被驯服,坚硬的犄角没有被驯服,抑或某个暗夜,挂在墙上的犄角会一跃而起,自鸣自唱。

然而这些牛们在齐声长哞的时候,又折回到屠案边,它们绕着血污的牛皮、犄角,渐尔卧下去,像一片褐色的石头,后来这些石头又移回了牛栏……屋檐下悬挂的马灯无言地望着这一切,马灯的孤独无疑昭示了牛们,夜静更寂会有人来添加食物,赠以睡眠,但睡眠以后呢?轭套、鞭痕仍会俯瞰着牛们,继续上路。

前面就是榨油场。

当我遥望童年与牛的时分,我想,牲灵与人类、山川与土壤、河流与树影,若是它的忍耐大大超于它摆脱苦痛所具有的勇毅和果敢之时,它只有被奴役驯化,确实,世上原本有一些生命的生长就是为了被奴役驯化,以至屠杀,你怎样在你战粟与四顾的心室中寻得公正?当家家在黄昏的房檐下抛掷菜香的时候,我感到呕吐,我在童年对屠夫和油亮的屠案充满仇恨,我对那些归回牛栏的牛们发出诅咒。

当我以后在佐田雅志和冈林信康两位风靡日本的歌手中听到:

忍啊,这难忍的无缘长坂

我那咀嚼不尽的

妈妈的微小人生

我的眼泪哗哗而下,我想到了牛,牛是真实善良的,它们温驯不吃人,它们不会唱歌,它们没有地点发表言论,它们努力地去接近使命,它们卧在那里反复咀嚼着使命,一般说来,牛是十分尊重农人的,农人予它以草和水,农人赶走了欺负它的敌人,农人用栅栏保护它,直到有一天农人和牛都不存在……

我们驾车向榨油坊走去……

不知怎么地,当时我坐在车上,冒出的竟然是黄壤平原里的一句狠话:宰了他,狗日的!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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