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饰品

2017-06-13 17:22孟大鸣
湖南文学 2017年6期
关键词:亡灵死神岳父

孟大鸣

安安静静的。一切都安安静静的。没有鞭炮,没有音乐,也没有鼓乐,只有亡者的魂灵,悄悄地和喧闹的尘世告别。我仿佛看到了亡灵的安详和微笑。很好!的确很好!一个肉体从“哇哇”坠地的一刻起,就掉进了喧哗的包围圈,最后被裹胁,一生无宁日。当肉体告别尘世,送给亡灵一刻安宁,这算不算一份功德?我说不上来,但,我以为至少是对灵魂的抚慰和关怀。尘世的喧嚣,宁静成了肉体和灵魂的奢侈品。就让亡灵奢侈一次吧。最后一次。

这天,我是在广西柳州送别八十八岁的婶婶。灵堂设在她曾经的卧室。与婶婶生前有关的物件,除一个四十多年前的五屉柜,其他的为留一个宽敞宁静的告别空间,都含泪舍去。婶婶浓缩到了五屉柜上的照片里。从此,婶婶想看看她的儿孙和侄儿女们,只能通过这张相纸了。我们也只能面对这张相纸陪她说说话。婶婶为儿女、侄辈操心,把一颗心操得像宇宙一样大,这一刻她终于能静下来享享自己的福了。五屉柜旁加了一张小方桌。小方桌上燃着香烛,她知道我们在陪着她。我们用心和她说话,她享受寂静,却不寂寞。见不到香烛燃烧的动作,却见一根根丝一样的薄雾,在我们眼前飘动。

距春节不到一个星期,空气里又增加了新的嘈杂。我们早上七点在湖南岳阳,晚上六点才一口气完成九百多公里的奔跑。婶婶的肉身第二天就要进火化炉,回归大自然,我们兄弟就在她睡过的卧室里,陪着她。我知道,她就在五屉柜上的照片里看着我们。她在笑。我知道是她的心在笑,她的魂在笑。人类的耳朵里储存的全是噪音,婶婶终于不用耳朵了。阳世间的噪音,阻挡着一颗心与另一颗心的交流,我们却无法抛开它越过它。是我们抱着那噪音不放,还是它抱着我们不放?这是一道难倒世间无数聪明人的题目。总之,能彻底抛开噪音的人都不在阳世了。阳世间的人,都只有一根筋,而且把所有智慧都给了如何才能抱着它不放。婶婶彻底放手了,我们用心交流。默默地。

不知柳州冬季夜空中有没有虫鸣、鸟唱,但那晚,宇宙仿佛被隔音材料封闭了,没能力再传输任何声响。婶婶的家在峨山脚下,不到一公里是柳州火车站。火车仿佛停止运行,车站关门大吉似的,所有繁忙的热闹、嘈杂都隔离到了宇宙之外。身旁人的呼吸声和冥钱燃烧的丝丝火焰声,陪伴我们一通宵。

在我生活工作的湖南岳阳,子孙孝与不孝,丧家的脸面,都由分贝高低来决定。一百分贝才及格。灵堂里散发出歌舞厅的气息。一百分贝的《妹妹找哥泪花流》《黄土高坡》《送战友》,像无数把打在水泥墙上的电锤,零乱的声波一齐在四周发酵。鞭炮把灵堂变成了战场。灵堂沦陷了。炮声和烟雾肆意强奸听觉和视觉,思维迷失了方向,不知自己到了什么地方,在这里干什么。炮声和烟雾消失后,才发现空气的原子结构被篡改成火药结构,脚下全是淡红色的纸屑。

上了我这个年岁,父母也到了阎王不请自己去的时候,出入丧葬场所像拉肚子进厕所一样频繁。我曾坐在响彻歌声炮声的灵堂里,内心里一阵阵地难受。物质的我,承受不了那一百分贝之上的噪音,像流水一样经过心脏。难受的噪音,消灭了我心中为亡者离世的那点哀思。花圈上一个个黑色的“哀”字和一副副挽联透出悲伤之痛,然而,这一刻它们也糊涂了,怀疑自己的存在是不是有些不合时宜。生离死别是生命中最沉重的痛。最亲的人,最爱的人,从此阴阳两隔,有如不打麻药从心头挖去一块肉。我看到的是熱闹加炫耀,看不到那沉重的痛。

在上一首和下一首歌、这一串和那一串鞭炮的空隙里,我的思维又回到了灵堂。我替那正在升天的亡灵忧虑,升天的路上,被尘世高分贝的歌曲和鞭炮声干扰,假如真有天堂,那些本应进入天堂的亡灵,会不会因此而误入地狱?假如人类真能转世轮回,那些本应在申时转世,会不会因此而耽误到亥时才转,结果误了一个幸福人家?

外婆七月半祭奠祖时,总是交代不要出声,说是声音是阳世间的气味,阳世的气味重了会惊吓祖上的魂魄。外婆制造的神秘气氛,连空气都在寂静中肃穆起来。这歌声和鞭炮,应该也是阳世间的气味吧!

对亡者的吊唁和祭奠,就形式来说,如今在我这里不关信仰,不关宗教,不关道德,只是生者对逝者的一种情感表达;在未来见不到亲人的日子里,强化一种记忆。人类创立的阳世阴间之说,是让吊唁和祭奠形象化、具体化,保证连续性和可行性的运行机制。

死神是长着獠牙的恶魔,生命的死敌。十多年前,我还不明白每一个生命就是一朵鲜花,也不明白地球与生命的关系,总以为地球是人类的地球,是用来踩踏的。我是在这样一种文化下长大的。这种文化熏陶的人,不可能从容、安定地面对死神,慌乱、痛苦才是正常状态。

死亡真的可怕吗?没有在死神身旁遛达的经历,我不习惯妄下结论。我亲眼见过两个生命的离去。父亲和岳父生命的最后一刻,我守在他们身边。我亲眼见他们被死神带走。他们不想走。我们声嘶力竭地呼喊着:爸爸!爸爸!我们只是死神带走他们的见证人。我们能做的就是呼喊。死神要带走我们的生命,就像我们要一只鸡的生命一样。

父亲随死神而去时,我只有十四岁。父亲走了四十多年。如果不看父亲的照片,我脑壳里就没了父亲的容貌。而父亲临走时的两滴眼泪,却像山泉一样流到今天。父亲刚走的那些年,那两滴眼泪是挂在眼角上。三十年四十年后,两滴眼泪像河水泛滥溢到了脸上,直至满脸都是。眼泪把父亲的脸形都泡没了。一到某个有纪念意义的日子里,只能用照片来修补那泪水下面的面孔。

岳父去世已五百多个日子。我的感觉中,五百多天浓缩成了二十四小时。五百多天,就像一幅书法,宣纸上的墨汁仿佛还在流动。我的脑海里,岳父的喉结仍在起伏。呼吸急促时,喉结山峰一样凸突起来,呼吸缓慢时,喉结缩了回去,喉管像水管一样平坦。死神带走岳父前,先是让岳父的视线与阳世隔绝。我看到岳父想撑开眼皮。他想看看身边的儿孙们;这个世界他还没看够,舍不得把眼睛闭上。但,上眼皮像座山往下压,岳父还击的力量比小虫子还弱。岳父的喉结猛然往上弹了起来,如驼峰一样挺立。当时我不知道这是岳父最后一次运用全身的力量把上眼皮撑了开来。上下眼皮之间只有一丝小缝。现在,我回想当时的情景,觉得岳父最后看到的世界,也许是扁的,他身边的人和物进入他的视线时,都被那丝一样的小缝压扁了。那条小缝里流出了一缕柔弱的光,那是岳父生命里的最后一道光。几十秒钟,绝对没有一分钟,岳父的上下眼皮就合拢了。岳父虽然闭着眼睛,但他仍在和死神搏斗。他想说话,想和儿女们说话,想和这世界说话。死神把岳父说话的大门关了。岳父仍想用喉结聚合全身的力量,向被死神关闭的大门冲击。五次八次,抑或更多,但岳父的努力都失败了。喉结每一次往上凸时,嘴里仍吐不出一个完整的词汇,有时什么声音也没有,只见嘴唇在动;有时随着嘴唇的抖动,发出我们听不懂的半个音节。我把耳朵接近岳父头部,听到了微弱的一声:啊。一个人的脸和眼睛也能说话。嘴里的话往往真假难辨,脸和眼睛只说真话,还常常泄露嘴巴的秘密。死神威胁岳父的脸和眼睛、嘴巴,让它们组成了统一战线,封杀岳父和阳世的交流,把岳父要说的话都封在他心里。我相信,那时岳父的心里是敞亮的,仍能思索出人世的事理。这时,死神还没对岳父的听觉系统下黑手。岳父的两个耳朵坚守在岗位上,并在競競业业地工作,把亲人们一声声焦虑的呼唤如实地传至心坎。此刻,岳父唯一能做的,唯一的表达方式,就是用喉结来回应亲人们的呼唤。亲人们的呼唤,像一把锤子,每一锤都在他的心坎上。呼唤的锤子下得重一点,岳父的喉结就凸得高一些;呼唤的锤子去得轻,喉结的凸动就弱一些。这场生命的搏斗,延续了一个多小时,岳父最终还是向死神投降了。不管亲人如何哭泣地呼唤,岳父的喉结不再有任何动作。那喉结仿佛累了,要休息了,渐渐地睡觉了。岳父的喉结不再往上凸动时,他的眼角向亲人们做了最后一次回应。像我父亲临走时一样,挂着两颗晶亮的圆圆的水珠。

灵堂里,开始是五个男人给岳父做道场。我不说五个和尚或者五个道士,是我对他们的身份存有疑问。他们自称念的是佛,但做派又像道。深夜二点,走了两人。这时,陪在灵堂里的人也只有岳父的儿女们及孙辈。一只木鱼,一副锣,一面鼓,三个身份不明的男人,边敲边哼。其实,我也分不清他们是哼还是唱。既像唱又像哼。哼什么唱什么,我一个字也没听明白。从头到尾都是岳阳方言。我在岳阳生活了三十多年,虽仍不能说本地方言,但,对本地方言的听觉,也锻炼得和土生土长的岳阳人无异。我曾经在别人的灵堂里问过说一口岳阳方言的同事,他也说一个字都听不懂。我觉得,那又像哼又像唱的言语,是把一个完整的音节,一半留在口里,另一半从舌头下转一圈,再从口腔里吐出来。听不懂才是对的。他们不是说给阳世间的人听,是说给阴间的亡灵听。

果然是说给阴间的亡灵听。后来,我和其中一个聊到了佛。我问他什么是佛。他只知道释迦牟尼。我凭对佛的一知半解,让他遇到了知己似的,要是换一个场合,换个身份,再加上一身和尚行头,说不定他就要拜我为师了。我问他,你们口里又哼又唱的什么。他说,不是哼,也不是唱,是念經。劝亡人高高兴兴地离开阳世。他还说,要是肉体没了,灵魂待在阳世不走,阴阳相混,就会伤害阳世的人。他把他念的经文,用岳阳方言(他只会说岳阳方言)和完整的吐词方式,翻译成了阳世间能听懂的话。经文的名字叫:劝亡人。他们边哼边唱,七八个小时,翻来覆去就是这样几句话:“秦始皇寻找长生不老药,千辛万苦,也没能做到长生不老,最后也得离开阳世。阳世有什么好?那些贪官最富有,最风光,也被包公一刀铡了。你看,董永多好!他从阳世到极乐世界,过得多么幸福?放心去吧,不要回头,不要留恋。极乐世界的日子比阳世好多了。不去过好日子,留在阳世不走,害人害己。”

标榜的和现实的背道而驰,我本不应大惊小怪。我们这一代人早把言行不一致当成了正常形态,而且还铁了心地相信。他们标榜师出佛家,念的却不是佛家的经。我的宗教知识浅薄,对佛、道、基督诸教,仅能理清一个基本轮廓。我从这段“劝亡人”里看到了一个怪胎,佛、道和基督的杂交。

劝是警告的前奏,劝不成功,就要警告了。有如阳世间的在职人员,犯了规矩,先是批评教育,再不改正就要受到处罚。亡人到阴间后,是进天堂还是入地狱,这不是亡人自己能决定的,还要阎王爷来判。面对不明了的未来,亡人自会犹豫,他们怕去地狱,便偷偷地留在阳世作孽。这就要劝,劝他们走。劝不走,道士于是就做法。道士和亡灵,是警察和小偷的关系。我常把道士施法和警察执法联想在一起。他们的管辖不一样,警察管阳世之人,道士管阴间之魂。道士从不把阴间当极乐世界。如果阴间是极乐世界,道士就失业了。要是进入极乐世界,亡灵们肯定会竞赛着看谁跑得快。谁也不愿意做傻冒。

有了极乐世界,就有了神父。神父是上帝派来拯救人类的。亚当和夏娃带着原罪落户地球,就注定了人从出生起就蒙受苦难,要到死才能脱离苦海,进入极乐世界。《圣经》对死亡的描述,都是幸福和安详的。人原就在极乐世界享福,是被上帝罚到人间的,死亡就不是死了,是回去,是归。耶稣知道自己要死了,他不说死,说是离世归父。这话浪漫而又温情。如果我要是基督徒,也会觉得这是一件很美的事。

佛是觉悟,觉悟了,生和死就相通了。佛徒们从不怀疑人有前生后世。前生后世的转换,肯定有一时的生疏,就像年轻人初入职场,期盼贵人扶助。佛教把死到转世前这一段设计为中阴。中阴就成了一个人最无助的时期,也是需要贵人。佛说,我就是中阴的贵人。七七四十九天的超度,就是对亡灵充满了爱和关怀、帮助。佛对亡灵从不恶狠狠地劝告和威胁,他的经总是念得让人心动。

书上说孔孟不谈鬼神,孔孟的书我只读了皮毛,那里有没有鬼神,也只有附和能力。从小就被灌输无神论思想,尽管心里没有神了,却有鬼,以为人死后就变成了鬼。我从小就谈鬼色变。我不到十三岁初中毕业,辍学在家。那段时间,我在一个建筑工地做小工。用扁担挑着两个装灰浆的小桶,从跳板上送到砌匠师傅的身边。晚上加班回家,经过一片黑漆漆的坟地。那是一片乱葬岗,除了坟,看不到一块巴掌大的空地。都说那里全是孤坟野鬼。穿过那片乱葬岗时,我吓得双脚发软,总觉得一座坟里就有一个鬼,鬼就在我身后,那是千军万马,后面全是脚步的声响。被鬼跟上的人不能回头。但我不知道为什么不能回头。老人们都那样说,尽管我想回头看看后面到底有没有鬼,但我不敢。我拼命地往前跑,边跑边哭了起来。砌匠师傅说,鬼怕铁,有四两铁在手,鬼就不敢近身了。我挑浆桶的扁担上有两个铁钩。我把铁钩取下来,用秤称,一个钩就有半斤。晚上再经过那片乱葬岗时,把扁担扛在肩上,一手握一个铁钩,口里念叨着,我手里有铁,谁要是敢来,肯定要他死。果然,身后就没有脚步跟着了。一路上我的脉搏正常了,心也不乱跳了。仿佛那些坟堆都消失了。

朋友的爷爷出殡时,他姑姑遇了“杀”。我的故乡说“杀”,就是被鬼施了魔法,还有一种说法是鬼上了身。丧事刚办完,他姑姑就精神失常了,口里说一些人人都不相信的鬼话。爸爸坐在沙发上等着吃饭。其实,沙发上除了几个沙发垫,什么也没有。爸爸孤零零的,早已去了那个世界的爷爷、叔爷爷、舅爷爷们都不理睬他。他姑姑说着说着就哭了。从此,他姑姑的哭和笑,常常是颠倒和混乱的,也不讲究中间的情感过渡了。

我也遇过“杀”。大厂同事的爱人,从尿素造粒塔上跳了下来。同事的爱人不到四十岁,年轻鬼又是个女鬼,还是自杀的恶鬼,按我故乡的风俗,这种鬼的“杀”气是普通鬼的立方。我在殡仪馆做完了所有吊唁动作,正准备离开时,鞭炮声突然从空间传来,集中成一点,击打在我的小腿上。那一击,像颗石子打在我的筋脉上。不怎么痛,倒是一阵未曾经历过的颤抖,从下往上,一直抖到头上。心里下意识地说了一句:碰上鬼了。就是心里这句下意识的话,让我产生了无边际的联想。我的思维系统突然山崩似的,全不按建立了近四十年的系统运行。我不知道大脑里是不是多了一块电视屏,或者过去就有只是没有打开。视频上放的都是与鬼有关的恐怖镜头。镜头与镜头之间,没有相互联系,更说不上逻辑连贯。想把那些鬼怪镜头关了,又仿佛遇到了电脑上的流氓软件,任我如何点击,都好似点在石头上。我想像切断电源一样,让那视频运行不起来,却又找不到电源。二天,四十八小时,至少不停地放了四十小时。二个通宵,睡眠远远地看着我,我想它,向它招手,就是不近我的身。我有时和睡眠对视着,有时闭上眼睛不看它,但都不行,只要那些鬼镜头在脑壳里上演,它就不和我合作。我的眼皮发酸到疼痛。

鬼怪画面,恐怖面孔,每一次播放,都是一次下载。这些垃圾文件,把我的脑壳挤得快要炸裂,不停地膨胀,我近乎疯了!那个从造粒塔上跳下去的女人,纠集全世界的妖魔鬼怪,想长期霸占我的大脑,控制我的思维。它们知道,要达到目的,就必须全部摧毁我原有的思维系统。

前两天,我一直溃退,没有任何抗争,反击。反击是从第三天开始。我密集地不留空隙地,而且是全天候的向大脑发布命令:我是无神论者,世界上根本没有鬼怪。所谓阴间是人类自己的想象,根本不存在。几千年,阳间一代代地生育,死后都去了阴间,要多少个地球才能承载?人类的肉身,和鸡、狗一样都是碳水化合物组成的,一切有生命的物质都是由碳水化合物组成。肉体的消失和树木的消失一样,水分被蒸发升到了天空,剩下的混入泥土,最终也变成了泥土。从开始反击,到睡眠的到来,有十多个小时。这十多个小时,我整个生命意识里,全部贯穿了我向大脑发布的命令。到睡眠来临时,我的命令基本上覆盖了妖魔鬼怪的镜头。

两天的溃退,我花了五六年时间才修复如初。那些年,看到单位墙壁或手机上朋友们发来的讣告,被我打败了的妖魔鬼怪,还会见缝插针地来骚扰。我每去参加吊唁活动,就像新兵深入敌占区,临行前要壮一身虎胆。岳阳的风俗,好朋友的家人去世,都去灵堂坐夜,陪伴亡灵一个通宵。那几年,即算是最好的朋友家人去世,我也只在灵堂给亡人磕三个头,点个卯就往回走。我不知朋友如何看我。这是我的隐私,也不便明说。就算说了,未必有人相信。

那几年里,我不敢去碰触那块伤疤。我灵魂上的伤疤。我的灵魂总是绕着它,回避它。我担忧思维系统再次崩溃。伤疤彻底愈合前,见到死字,都要触痛那块伤疤,更不敢想象,写出今天这些文字会出现什么后果。

索甲仁波切在《西藏生死书》中说:佛教把生死看成一体,死亡只是生命另一章的开始。死亡是反映生命整体意义的一面镜子。在索甲仁波切那里,死亡的意义在于新生,是命运的重新洗牌。如果真是这样,对底层,对命运舛逆的人,就成了一件喜事。我的出生地和居住地,都有把老年人的丧事视为喜事的习俗。在喜事上加了一层白色。我不知道,洞庭湖一带的白喜事,和索甲仁波切的生命另一章的开始有没有血缘关系。也许,那高分贝的热闹,就是因喜而生。

一种习俗的形成,就像水滴石穿,是由几百上千年的时间力量来完成的。无法用一句话或几句话,像展示某件商品似的,让人们看个明明白白。历史的、文化的、地缘的因素,像谜一样只可意会,如达到了一定艺术高度的小说和散文,有着庞杂繁复的内涵,简单地用中心思想论处,有可能丢了艺术的品质,反而会失真至面目全非。

有文字记载的二千多年历史,人类始终是为了生和死而忙碌。一种循环的忙碌。中国历史上,影响世界的四大发明,其中火药和指南针,最初都是替生死服务的。火药的祖先是丹。丹曾经给帝王们一个长生不老的虚假承诺。几乎每个朝代,都有皇帝做过长生不死的梦。那些建在深宫里的炼丹炉,炼了两千多年最终没炼出长生不死的药,倒炼出了能摧毁一切生命的火药。

昏庸的君主不一定残暴,暴君与昏庸必划等号。秦始皇是个既残暴又昏庸的皇帝,他派徐福去海外寻找长生不死药,在我看来倒是四十码的脚买四十码的鞋。不知道唐朝时不时兴奖状、奖杯,表彰之类的事情。如果时兴,那李世民应囊括唐朝的所有奖状、奖杯。一个财富丰盈、强盛的军事帝国的建立,李世民应获首功。就是这个李世民也凑长生不死的热闹,可见这长生不死的诱惑,让聪明人也变糊涂了。李世民一生中,指东要东,指西得西,没有不可征服的,包括兄弟父子的情谊也可以挥舞征服的魔剑,最后,唯独不能征服的就是死亡。人为什么要死?这让他困惑和苦恼。死的困扰,让李世民像懦夫一样胆怯,低能,曾经能撬动地球的帝王风度也烟消云散了。透过那些发黄甚至发霉的故纸堆里的资料,我的视线穿越到了公元六百四十多年,看到了李世民哈巴狗似的,跪在死神的大脚趾旁,乞求死神开恩,让他长生不死。李世民不知道,自有地球以来,死神就掌管地球上的所有生命,他绝对公平公正。哪怕李世民用半个唐朝贿赂,也得不到长生不死的承诺。我曾琢磨,如果李世民不死皮赖脸乞求长生不死,或许,他再活十年二十年,仍未挑战人类生命的生理极限。李世民至死都在长生不死的梦幻中。他要是从长生不死的梦幻中醒来了,就会给他的子孙留下不要再乞求死神开恩的遗嘱,李家子孙也不会一代一代的跪在死神面前乞求赐予长生不死。南唐开国皇帝李昪在生命最后一刻,总算有了些觉悟,叫子孙们不要再做长生不死的梦。这是一笔从精神到物质的巨大财富。南唐皇宫里的炼丹炉,从此烟消火灭,炼丹工人们也只得另寻他业。

耶稣在犹太人的新年前,就知道自己即将被害而死。《圣经》上说,耶稣知道自己离世归父的时候到了。死神就站在耶稣身边。看到《圣经》里的这个场景,我也闻到了耶稣身边死神的气味。耶稣却把死神当成邀他去某个城市小住些日子似的,临行前,还要给门徒们洗次脚。耶稣站起来脱了衣,拿一条手巾束腰,随后把水倒到盆里,给门徒洗完脚后,并用束腰的手巾擦干。这一连串动作,一点也不慌乱,仿佛耶稣不知道死神就站在身后。我仿佛听到死神在一旁不停地催促他。耶稣却说,莫急,莫急,快完了,洗完就跟你去。这个耶稣,他真把死亡当成了旅游,钓鱼之类的娱乐?

我不知谁设计了生死流程,也不知道是谁把每一个剛诞生的生命,就推向了死亡的宿命之路。我们常常感叹,不死多好!活着多好!每到春夏交替之际,书房窗外怒放的鲜花,让我看到每个生命都有最璀璨的一刻。每朵鲜花,都是辉煌过后便融入了泥土。那是终极的辉煌!其实,每一个生命都是一朵饰品,用来装扮地球的,地球也因此而丰富、多彩;那一刻,饰品的璀璨、鲜艳点亮了生命的辉煌,点亮了我们赖以生存的这个蓝色星球,人生的意义便写入了生命的史册;人生又是一场接力赛,上一棒命定会影响下一棒的成绩,如何交棒才会让怒放的鲜花更加艳丽,这可能才是人类世世代代无法穷尽的追求。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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