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顿区的故事

2017-06-13 16:45约翰·契佛
湖南文学 2017年6期
关键词:沃顿哈雷凯瑟琳

[美]约翰·契佛

星期天一早,黛博拉·坦尼森就在儿童房里等她的父亲宣布她可以进入父母的卧室。这个消息姗姗来迟,因为前一晚她的父母和从明尼阿波利斯来的一位生意伙伴闹腾到很晚,而且她的父母都喝了很多。不过黛博拉一看到他父亲给她招手,就兴奋地尖叫着跑过灰暗的客厅,她的小身体跌跌撞撞,被父亲一把搂到怀里,父亲亲吻着她的脸蛋道早安。她走到母亲的床畔。“你好,我的小甜心,我的小宝贝,”她母亲说,“露比给你吃过早饭了吗?你的早饭怎么样,好不好?”

“外面的天气很好,我们出去吧!”黛博拉说,“天气好极了。”

“对妈咪好一点。”罗伯特说,“妈咪宿醉得很厉害。”

“妈咪宿醉得很厉害。“黛博拉重复着这句话,然后轻轻地拍了拍她母亲的脸颊。

黛博拉快满三岁了。她是个特别漂亮的小女孩,一头闪耀着金银光泽的浓密秀发。因为出生在城市,所以知道什么是鸡尾酒,什么是宿醉。她的父母都有全职工作,她最常看见他们的时候是傍晚时分,她被带过来和父母道晚安。凯瑟琳·坦尼森和罗伯特·坦尼森这个点儿一般都在和朋友们喝酒,黛博拉会被允许给他们递烟熏三文鱼的盘子,她很自然地形成一种想法:鸡尾酒是成人世界的中心。她会在沙堆上画马提尼,她觉得识字书上所有的杯子图片,无论是高脚酒杯还是普通的玻璃杯、塑料杯,全都是用来盛古典鸡尾酒的。

那天早上,在早餐还未端上桌的间隙,坦尼森夫妇翻阅着《纽约时报》。黛博拉把报纸的第二版摊在地上,开始玩她的扮家家游戏,她经常这么做,所以她的父母已经见怪不怪了。黛博拉假装把报纸广告上的衣服和珠宝取下来,给自己穿戴上。凯瑟琳觉得,女儿的品味简直有点儿捡到篮里就是菜,不过黛博拉的自说自话当中又有几分纯真,似乎成了这个晴朗的夏日早晨之所以让人感到美好的重要原因。“穿鞋子。”黛博拉念叨着,然后假装穿上鞋子。接着她又说:“穿貂皮大衣。”

“宝贝,现在天气太热,不穿貂皮大衣。”凯瑟琳告诉她,“最多戴根貂绒围巾。”

“戴貂绒围巾。”黛博拉自言自语说。这时,厨子把咖啡和橙汁端进卧室,说哈雷太太已经到了。罗伯特和凯瑟琳分别亲了亲黛博拉,和她说“再见”,希望她在公园里玩得开心。

坦尼森家没有足够的地方请住家保姆,所以哈雷太太每天早上过来,照顾黛博拉一整天。哈雷太太是个寡妇。她丈夫过世前,她的生活舒适安稳,可是他死的时候几乎沒有留给她什么钱,所以她只好做保姆为生。她总是说她喜欢小孩,而且自己也一直想要小孩,但这是不是真心话,孩子让她头疼,让她心烦。她是个善良,但没什么文化的女人,这个特质非常明显地写在她的脸上,连生活带给她的痛苦也没有这么明显,尤其当她在坦尼森家底楼照顾黛博拉的时候。和大厦的电梯工和门卫打招呼时,从她嘴里迸出的尽是旧时美国乡村的问候语,她会说,这真是个美好的早晨,不是吗?一个有着神灵祝福的早晨。

哈雷太太领着黛博拉散步到伊斯特河边的一个小公园。这孩子美得很扎眼,上了年纪的哈雷太太一袭黑衣,她俩手拉手,感觉像冬天和春天并肩走在一起。很多人向她们问早安。“你从哪儿领来个这么可爱的孩子?”有些人会这么打招呼。哈雷太太喜欢听这样的恭维。她有时为黛博拉感到骄傲,不过她已经照顾这孩子有足足四个月了,她们之间的关系并非看起来的这么简单。

没别人在场的时候她俩时常吵架,而且她俩的吵架方式类似成人与成人之间的相互攻击,不断揭对方的疮疤。这孩子从没向人抱怨过哈雷太太,她好像真的懂得维系一个体面的表象有多么重要。黛博拉从来不说她白天在哪里,做了些什么,她对这些缄口不提。哈雷太太发现她可以信赖黛博拉的这个特质,所以久而久之这个孩子和这个老妇人之间有了很多心照不宣的秘密。

到了深冬时分,天气很冷,天黑得又很早,哈雷太太被要求五点以后再带这孩子回来,哈雷太太会选择带黛博拉去看电影。黑黢黢的电影院里,黛博拉乖乖坐在哈雷太太身边,从不哭闹。偶尔她会伸长小脖颈去瞅瞅大屏幕,但更多的时候她静静坐着,听着电影里的人声和配乐。她们的另一个秘密——哈雷太太觉得这个秘密没什么罪恶感——每个周日的早上和某几个平日的下午,哈雷太太会把孩子托给坦尼森夫妇的一位朋友照顾。这人叫芮妮·霍尔,哈雷太太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当然她从没告诉过坦尼森夫妇,而且在她看来,既然他们不知道,他们就不会受到伤害。周日晨间把黛博拉托给芮妮之后,哈雷太太会去教堂参加十一点钟的弥撒,一个老妇人去上帝的住所悼念她的亡夫,简直天经地义。

那天早上哈雷太太坐在公园里的长凳上。阳光很好,让她的老胳膊老腿感觉很暖和。整个天都是明明亮的,所以连熟悉的伊斯特河景似乎都给人全新的感觉,日光让市区的桥看起来比平日更接近纽约的腹心地带,好像你从这里抛一颗石子,可以直接扔到威尔费尔岛上去。河上时而有船经过,船分水时空气沾上一丝细密的潮湿气味,就好像刚犁过的农田散发出的新鲜的泥土气息。公园里除了她俩外只有另一个领着孩子的保姆。哈雷太太让黛博拉去沙堆里玩,而后黛博拉看到一只死鸽子。“鸽子在睡觉。”黛博拉说。她蹲下去摸鸽子的羽毛。

“那只脏鸟死掉了,别碰它!”哈雷太太喊道。

“这只漂亮的鸽子在睡觉。”黛博拉说。她的脸色突然沉下去,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她站在那里,两手交叉放在身前,低着头,看起来简直像在故意模仿悲伤中的哈雷太太,但是黛博拉话语中和脸上的悲伤发自心底。

“离那只脏鸟远一点!”哈雷太太喊着,她站起来,一脚把这只死鸟踢到一旁。“去沙堆那里玩。”她对黛博拉说,“我不知道你怎么回事。你房间里的娃娃车至少花掉他们二十五美金,但你竟然情愿同一只死鸟玩。去看看伊斯特河,去看看那些船!不要爬护栏,你会掉下去的,现在河流这么急,掉下去你就完蛋了。”黛博拉听话地走到河边。“我在这里,”哈雷太太对另一个保姆说,“我在这里,一个快满六十岁的女人,前四十年都住在自己的房子里,现在就像流浪汉一样礼拜天的早上还坐在公园的长凳上,而这孩子的父母却在十楼的高层公寓里睡懒觉,因为酒还没有醒。”另一个保姆是个有教养的苏格兰女人,对哈雷太太没有半点兴趣。哈雷太太扭头望着由苏顿区通往公园的几级台阶,盼芮妮·霍尔快点到。她们之间的约定已经维系有差不多一个月了。

芮妮·霍尔在坦尼森家第一次碰见哈雷太太和这个孩子,那个冬天她常常被邀请去坦尼森家的鸡尾酒会。最初带她去的是凯瑟琳的一位生意伙伴,芮妮很漂亮,让人感到舒服,凯瑟琳对她的穿着印象深刻。芮妮就住在附近,所以从不觉得临时发出的邀请是什么恼人的事情,而且大多数的男客都喜欢她。坦尼森夫妇对她了解很少,只知道她是个引人注目的客人,做电台节目。

芮妮头一次到坦尼森家做客的晚上,黛博拉被领进来和大家道晚安,芮妮和这个被大家无视的孩子一起坐在沙发上,她俩之间建立起奇异的相互同情。芮妮让这孩子拨弄她的珠宝和皮草,对这孩子特别和善,因为这是她人生中少有的觉察到善待他人非常重要的时刻。

她大概三十五岁,举止温柔,乐衷享受。她习惯把自己现在的生活想象成美好未来的序曲,所谓的“美好”可以是传统意义上的,但必须永恒不变,或许她下个季节就要开启这个阶段,又或者是再下个季节,然而她越来越发现这个希望有多么渺茫。她感到如果不喝酒,她很容易感到疲倦,她已经没有这么多精力了。而一旦真的不喝酒,她就会感到抑郁,一旦她抑郁,就会和餐厅里的领班或沙龙里的发型师吵嘴,指责餐厅里的人盯着她看,她也和那些给她付账的男人们吵架。她很清楚自己情绪不稳定,也特别懂得在关系不深的朋友——比如坦尼森夫妇——面前隐藏这种特质。

一星期后,芮妮第二次来到坦尼森家,黛博拉一听到她来了,就挣脱哈雷太太,飞奔过客厅。这孩子对芮妮的好感让她受宠若惊。她俩又坐到一起。芮妮一身皮草,她戴的帽子有布艺玫瑰的镶边,黛博拉觉得芮妮是世上最美的女人。

在这之后,芮妮经常出入坦尼森家。这里的客人经常开玩笑说芮妮是来看这个孩子的,而不是来见坦尼森夫妇或者其他客人。芮妮一直想要个自己的孩子,如今她人生中的遗憾全部由黛博拉明丽的小脸蛋显现出来。她对这个孩子越来越着迷,开始送她昂贵的衣服和玩具。“她有没有去看过牙医?”芮妮问凯瑟琳,“你有没有摸清你们家庭医生的资质?你们给她报名幼儿园了没有?”有一晚芮妮犯了忌讳,她暗示黛博拉和父母相处的时间太少,而且他们没有给她足够的安全感。“她自己的银行账户名下有八千美金的存款。”凯瑟琳没好气地回应。芮妮仍旧给黛博拉寄精致的礼物。黛博拉把所有她喜欢的娃娃和玩具都叫做“芮妮”,有几个晚上她甚至躺到床上还喊着芮妮的名字。罗伯特和凯瑟琳都觉得他们不再见芮妮会是更明智的选择,所以他们不再请她来做客。“其实,”凯瑟琳说,“我总是觉得这个女人身上有些地方不太得体。”芮妮给他们打过两次电话,邀请他们喝鸡尾酒,凯瑟琳拒绝了。她说,谢谢邀请,但他们没法来,他们觉得出门太冷了。

芮妮知道凯瑟琳在找借口,她也决心忘掉坦尼森夫妇。她虽然记挂着那个小女孩,但如果不是那周晚些时候发生的一些事儿,她或许永远不会再见到她。有天晚上她早早离开一个无聊的派对,独自回家。因为怕错过任何来电,她订了电话留言服务。他们告诉她那晚有个叫沃顿太太的人打电话来,留了号码请她回电。

沃顿,沃顿,沃顿,芮妮苦苦思索,然后她终于想起她确实曾有个情人姓沃顿。那是八年前还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她被带去和他的母亲共进晚餐,她母亲又是被他特地从克里夫兰接过来的。她记得那晚他们很早就开始吃晚餐,沃顿喝了很多酒,他的母亲把芮妮叫到一旁,跟她说,她觉得沃顿应该听得进芮妮的劝,那么难道她就不能试着让他戒酒,而且多去去教堂?沃顿和芮妮为他酗酒的事情大吵一架,这之后,芮妮记得,她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他可能病了,醉了,又或者结婚了。她记不清他的确切年纪,因为整个三十年代在她的脑海里是一团乱麻,她甚至分不清这段岁月的头和尾。她回拨这个号码,是纽约西区的一家酒店,话筒对面传来沃顿夫人的声音,她的话语里夹杂着老妇人常有的细微的破音。“芮妮,比利走了。”她说着,开始哭泣,“我很高兴你能回电。他明天下葬。我很希望你可以来参加葬礼。我感到太孤单了。”

第二天芮妮穿上一条黑色连衣裙,打车来到殡仪馆。她一推开殡仪馆的大门,立即有个戴黑手套,面带谄媚笑容的司仪来迎接她,芮妮已经准备好要对自己人生中从未遭遇过的巨大悲哀表现出恰如其分的同情。电梯把她载到小礼堂,她听见电子琴弹奏着《哦,多么美丽的早晨》。她觉得见沃顿太太之前,应该先坐下来歇歇以便恢复精力,可她一下电梯就看到站在敞开的礼堂大门旁的沃顿太太。两个女人相互拥抱,沃顿太太把芮妮介绍给她的妹妹,汉莱太太。整个葬礼只有她俩出席。在礼堂的另一头,一小束剑兰底下,躺着芮妮死去的情人。“他太孤单了,亲爱的芮妮。”沃顿太太說,“他一直孤零零的,死的时候也是孤零零的,你知道,就死在那个装修好的房间里。”沃顿太太开始哭泣,汉莱太太也跟着落泪。牧师走进礼堂开始了仪式。芮妮跪着,尝试记起祷告词,但她唯一记得的只有“……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她也开始哭了,但不是因为与眼前这个男人共度的柔情往昔,而是因为这么多年来她从没想起过这个男人,而如今只有对回忆搜肠刮肚时她才能记起他有时会把她的早餐端到床边来给她享用,他还会自己缝衬衫上的纽扣。她是在为自己哭泣,因为她害怕她自己也会在半夜突然死去,因为她在世上也是独自一人,因为她那空虚和绝望的生活不再是通往美好未来的序曲,而是尾声,并且她可以望见等待她的是一个残忍、恐怖、棺材形状的东西。

三个女人由面带谄媚笑容的司仪搀扶着走出礼堂,搭电梯下楼。芮妮说她没办法去墓地,因为她之后约了人。她的双手因为恐惧而不断颤抖。她和沃顿太太吻别,打车回到苏顿区。她走进了黛博拉和哈雷太太常去的那个小公园。

黛博拉先看到芮妮。她呼喊着芮妮的名字,朝她奔过去,爬台阶给她制造了不小的困难。芮妮抱起她。“漂亮的芮妮。”孩子叫道,“漂亮,漂亮的芮妮。”芮妮和孩子紧挨着哈雷太太坐下。“如果你要去买东西,”芮妮说,“我可以帮你照看黛博拉。”

“现在这个点儿,我不清楚我是不是应该去。”哈雷太太说。

“她跟我在一起很安全。”芮妮说,“我会带她回我的公寓。你可以五点钟来接她。坦尼森先生和太太根本不需要知道。”

“那好,或许我应该出去一趟。”哈雷太太说。就这样,哈雷太太每周和芮妮约好让她有几个小时的时间和黛博拉独处。

那个周日等到十点半芮妮还没有出现,哈雷太太知道她不会来了,她很沮丧,因为她那天没法去教堂了。她想着那些拉丁文和钟声,想着祷告完后起身时灵魂洋溢着的那种得到净化的愉悦。想到芮妮她就来气,芮妮一定是睡过头了,祷告这么重要的事情竟然毁在芮妮的懒惰上。随着早晨时光慢慢流逝,更多孩子来到公园,哈雷太太在人群里搜寻黛博拉的黄色外套。

温暖的阳光让这孩子活力四射。她和几个同龄的孩子追着玩,他們又蹦又跳,一会儿哼曲,一会儿绕着沙堆转,就和燕子绕房子转一样,没有任何目的。黛博拉稍稍落下一点儿,因为她的平衡感不太好,而且她有时跑着跑着就故意坐到地上去。哈雷太太叫着她,她听话地跑过来,蹲在地上,开始聊狮子和小男孩。哈雷太太问她想不想去见芮妮。“我想去和芮妮玩。”黛博拉说。哈雷太太拉着她的手,走出公园,去到芮妮住的那栋公寓大楼。哈雷太太用门口的内线电话打给芮妮,铃声响了一会儿后芮妮接了。她的声音像是还没睡醒。她说如果哈雷太太把这孩子带上来,她很乐意照看她一小时。哈雷太太带着黛博拉上到十五楼,在芮妮家门口和她说再见。芮妮穿着一袭缀满羽毛的睡袍,她的公寓黑黢黢的。

芮妮关上房门,把孩子一把抱在怀里。黛博拉的皮肤和头发不仅柔软,还散发着香气,芮妮亲了亲她,挠她的痒痒,对她的脖子呵气直到这孩子笑得喘不上气来。然后芮妮收起百叶窗,让阳光照进房间。芮妮的公寓很脏,空气很不好闻。到处是威士忌酒瓶和满溢的烟灰缸,发黑的银碗里躺着几朵凋谢的玫瑰。

芮妮约了人吃午饭,她跟黛博拉解释说:“我要去广场饭店吃午饭。我需要先去洗个澡,换身衣服,你乖乖待着这里。”她把自己的首饰盒拿给黛博拉玩,转身去浴室开水龙头。黛博拉文静地坐在梳妆台前,开始把项链和胸针戴到自己身上。芮妮还在擦干身子的时候,有人按门铃,她披上浴袍,走到客厅,黛博拉跟在她身后,门外是个男人。

“我正好准备开车去奥尔巴尼,”他对芮妮说,“你收拾一下跟我一起去吧?礼拜三我送你回来。”

“亲爱的,我很想去。”芮妮说,“但是我没办法去。我约了海伦·弗斯吃午饭。她说没准儿能给我找点活儿干。”

“这小孩是谁家的?”男人问。

“是坦尼森家的小孩。她保姆上教堂的时候,我顺便照看一下她。”等说定和芮妮周三晚上见面后,男人热情地拥吻了芮妮,然后离开。

“这是你的有钱叔叔楼桑。”芮妮对孩子说。

“我有个朋友,她的名字叫玛莎。”小女孩说。

“嗯,我能肯定你有个叫玛莎的朋友。”芮妮说。她注意到这孩子板着面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怎么了,宝贝?”芮妮问,“你怎么了?来,过来,坐沙发上,听听电台节目。我得先进去弄弄脸。”她说完就进房化妆,吹头发去了。

几分钟后门铃又响了,这次是哈雷太太。“仪式进行得顺利吗?”芮妮问,“我去拿黛博拉的外套。”她到处找孩子的帽子和外套,但它们不在原来的地方,孩子也不在客厅里。她的心跳开始加速,走回卧房。“多去教堂对我的灵魂有好处。”她听见哈雷太太回答说。芮妮开始担心她之前没有把窗户都关上,她卧室里的窗子是开着的。她望出去,在十五层之下她可以看到人行道,公寓大门的顶棚,在街角吹口哨招揽出租车的门卫,还有一个金发女人在遛贵宾犬。芮妮快步走回客厅。

“黛博拉呢?”哈雷太太问。

“我刚在换衣服。”芮妮说,“她刚才还在这里。她大概是自己给自己开门然后溜出去的。”

“你是说你把这个孩子弄丢了?”哈雷太太喊道。

“不要这么紧张。”芮妮说,“她走不了多远的。而且她肯定要搭电梯下楼。”她说着就从厨房后门走出去,按响货梯服务的铃。她忽然想到还有紧急通道,那些刷着脏兮兮的灰色油漆的金属栏杆和水泥楼梯,它们也能从十五楼通往底层。她头靠着楼梯的栏杆听着,但她只能听见煎锅的嘶嘶声,还有一个人在楼下唱着:

“我是一个军人,在上帝的军队里,

我是一个军人,

在军队……”

货梯里堆满臭烘烘的垃圾袋。“我的公寓刚才来了个小女孩。”芮妮对把电梯摇上来的电梯员说,“她不见了。你能帮我找找她吗?”接着她走到走廊上按响客梯服务的铃。“哦,对,”客梯的电梯工说,“她刚乘电梯下楼了,大概十分钟前。她穿黄色的外套。”芮妮闻到他呼气时喷出的浓烈的威士忌味儿。她叫着哈雷太太,然后回公寓拿了几支香烟。“我没办法自个儿在这里待着。”哈雷太太说。芮妮把她按到椅子上,关上门,搭电梯下楼。“我就觉得奇怪,这孩子自己一个人搭电梯。”电梯工说,“我猜大概是楼下大厅有什么人在等她。”他一说话,芮妮又闻到从他嘴里呼出的酒味儿。“你喝了很多酒。”她说,“如果你不喝这么多,这事不会发生。你应该知道那么小的孩子不能没人看护。你工作的时候不应该喝酒。”

电梯一到底楼,电梯工立马按停电梯,然后用力拉开栅门。芮妮冲到大厅里。大厅的镜子,蜡烛状的电灯,还有门卫的没洗干净的领带都让她感到彷徨。“对,”门卫说,“我好像是看到一个小女孩走出去了。我没太留意。我刚在外面,给房客叫出租车。”芮妮冲到大街上,没有孩子的身影。她跑到能瞅见伊斯特河的地方,感到绝望和无助,就好像她在这座住了整整十五年的地方突然迷失了方向。到处都堵着车。她站在街角,两只手拢在嘴巴两侧,呼喊道:“黛博拉!黛博拉!”

坦尼森夫妇那天下午要出门,家里电话响的时候他们正在换衣服。罗伯特接的电话,凯瑟琳能听出是芮妮的声音。“……我知道事情糟透了,罗伯。我知道这事情不应该发生。”

“你是说哈雷太太把她留在你这儿?”

“是,是。我知道事情糟透了。我到处都找遍了。哈雷太太现在在我这儿,你们要她过来吗?”

“不用。”

“需要我报警吗?”

“不用。”罗伯特说,“我会报警。告诉我她穿什么衣服。”罗伯和芮妮说完后,马上报了警。“我会在家等你们过来。”他说,“请马上过来。”

凯瑟琳原先站在浴室门口,现在她走到罗伯特身旁,他把她揽到怀里。他静静地抱住她,她开始哭泣。然后她挣脱他的怀抱,坐到床上。他去开窗,看到窗外的大街上有一辆顶上印着“舒适地毯公司”字样的货车。隔一条街有几片网球场,那儿有人在打网球。网球场周围是一排水蜡树的绿篱,有个老妇人正用刀割着树枝。她戴着圆礼帽,穿一件一直罩到脚踝的长款深冬外套。他知道她在偷水蜡。她动作很快,鬼鬼祟祟,时不时回头张望看是不是被人瞅见。等她割下一大堆郁郁葱葱的树枝,她把它们装进袋子里,匆匆离开。

门铃响了。来了一个警官和一个便衣。他们摘下帽子。“女人通常很难面对这种事。”警官说,“坦尼森先生,现在你需要再跟我说一遍事情经过。我们已经派人在找她了。你说她一个人乘电梯下楼,那是一个小时之前的事?”他和罗伯特核实所有细节。“我说这话不是想吓唬你们,”他说,“不过据你们所知,有没有人会企图绑架这个孩子?我们必须考虑所有的可能。”

“有。”凯瑟琳突然用一种异常肯定的语气说。她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这听起来不太可能,但我们不能忽视这种可能。她可能真的被绑架了。这个礼拜我在这一区见到那女人两次,我觉得她在跟踪我。当时我什么都没想,但她确实给我写过奇怪的信。我没说清楚,是这样的,在我们请哈雷太太过来照顾黛博拉之前,我们用过一个保姆,叫艾默生太太。为了黛博拉的事情我跟她吵过架,吵架的时候,她对我说——亲爱的,我没跟你说过这事,因为我不想你担心,而且我也没觉得这事有什么大不了——我们吵架的时候,她说这孩子有可能会被人从我这儿带走。我说服自己把这事儿忘掉,因为我觉得她脑筋不正常。这个城市里全是她那样的疯女人。然后这礼拜我就在街上看到她两次,而且我觉得她在跟踪我。她住在公主酒店,在纽约西区。至少,她以前住在那里。”

“我过去看一下。”罗伯特说,“我去拿车。”

“我开车送你过去,坦尼森先生。”警官说。

“你一起过来吗?”罗伯特问凯瑟琳。

“不了,亲爱的。”凯瑟琳说,“我一个人待着没事。”

罗伯特戴上帽子,和警官离开。电梯工对罗伯特说:“我为你难过,坦尼森先生。我们这儿的人都很喜欢她。我刚打电话给我太太,她去圣约翰教堂点了祭神烛给那孩子。”

警车就停在坦尼森家外,罗伯特和警官坐进车里,往西边开。罗伯特一会儿瞅瞅他这边的窗户,一会儿瞅瞅警官那边的窗户,希望以此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好不去想他孩子已经死掉的可能。他想象着那些“安全驾驶”海报上千篇一律的车祸场景,那些用廉价颜料画出来的粗糙图样。他似乎看到一个陌生人把一具松软的尸体从出租车的挡泥板边挪开;看到从不知晓恐惧为何物的美丽脸庞上浮现出惊慌的神色;他听到汽车喇叭的轰鸣,紧急刹车的尖利响声;感到这座城市充满着各种死亡的可能:每个窨井,挖开的道路,和胶卷底片边框一样框住这座城市白昼的消防楼梯,他忽然感到中央公园里的人群和绿树有种渎神的意味。公主酒店坐落在西七十街旁的一条黑臭的小路上。酒店大堂的空气腐臭不堪,前台看到警察后显得不太自在,他找着艾默生太太的房门钥匙,说她应该在房里。她房里没有电话,他们可以直接上去。

他们走进镀金铁栅栏后的电梯,电梯工是个上了岁数的男人。他们敲艾默生太太的房门,她请他们进去。罗伯特发现自己并不真的认识这个女人。他唯一见到她的时候是她站在儿童房门口,让黛博拉过来同他们道晚安。他记得她是英格兰人。她的语气听起来总是很凝重,但说话又很优雅。“哦,是坦尼森先生。”她认出了他。警官突然问她今天早晨在哪里。

“没什么事,艾默生太太。”罗伯特说,他怕她会突然歇斯底里起来,什么都不肯说,“黛博拉早上偷偷跑出去了。我们觉得你可能会知道些什么,坦尼森太太说你给她写过一封信。”

“哦,我很抱歉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她说,她说话很轻,语气得体,维系着淑女的风范。“对,对,我是写过信给坦尼森太太。我有天做梦梦见如果你们不小心,你们可能会失去那个孩子。你知道,替人解梦是我的职业。我离开坦尼森太太时叮嘱过她要好好照顾那个孩子。毕竟,那孩子的主宰星是那颗新發现的凶星,冥王星。冥王星被发现的时候我在里维埃拉,是一九三八年。我们当时就预感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将要发生。

“我非常喜欢那孩子。我很后悔和坦尼森太太起争执。”她继续说道,“那个小女孩是火象星座——但她的火只是微火。我给她仔细看过掌纹。那时候我们有很多独处的时光。她的生命线很长,她的头骨轮廓显示她很聪明,不会走极端。但她的掌纹也暗示她性格轻率,不过这里有很多不定因素都取决于你们。我看到她的命相里有很深的水,也就是说她的命里有巨大的凶险。这是我为何写信给坦尼森太太。我给她这么多专业意见,但从来没要她付过钱。”

“你和坦尼森太太为什么事起争执?”警官问道。

“我们在浪费时间。”罗伯特说,“我们浪费了这么多时间。我们快回去。”他站起来,走出房门,警官跟着他走出来。他们开车回去花了很长时间,周末的人群熙熙攘攘,导致他们每个十字路口都要停车等待。便衣一直在坦尼森家门口等他们。“你快点上去看看你的太太。”他对罗伯特说。门卫和电梯工见了罗伯特都没跟他说话。他快步走回公寓,呼喊着凯瑟琳的名字。她坐在卧房的窗台上,腿上搁着一本黑封皮的书。他知道那是《圣经》。这本吉迪恩版本的《圣经》是他们的一个朋友喝醉了从酒店里偷出来的。他们只用过一两次,都是为了查资料。顺着那扇开着的窗户望出去,他看到伊斯特河,一条宽阔,明亮的光束。房间静得出奇。

“艾默生太太说什么?”凯瑟琳问。

“这是个误会。她不会伤害这孩子。”

“芮妮又打过电话来了。她把哈雷太太送回家了。她希望我们找到黛博拉后给她打个电话。我再也不想见到芮妮。”

“我知道。”

“如果黛博拉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凯瑟琳说,“我绝不会原谅自己。我绝不会原谅自己。我会觉得是我俩把她献祭了,我刚在读亚伯拉罕的故事。”她打开《圣经》读着里面的章节,“‘神说,你带着你的儿子,就是你独生的儿子,你所爱的以撒,往摩利亚地去,在我所要指示你的山上,把他献为燔祭。亚伯拉罕清早起来,备上驴,带着两个仆人和他儿子以撒,也劈好了燔祭的柴,就起身往神所指示他的地方去了。”她合上书,“我最担心的事情是我会发疯。我一直反复念叨着家里的地址和电话,这不太正常,对吧?”

罗伯特摸了摸她的前额,顺势抚摩她的头发。她的深色头发披散在两肩,柔软得就像孩子的头发。

“我担心我会发疯,”凯瑟琳说,“你知道你刚离开我后我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什么?我想拿把刀,拿把锋利的刀,然后到我的试衣间里把所有的衣服全部划烂。我想把它们划得稀巴烂。这些衣服这么贵,所以这不是脑袋清醒的人会想要的事情,对吧?所以我还没有发疯,我还非常理性。

“我有个弟弟很小的时候就死掉了。他的名字叫查尔斯——小查尔斯。他跟着我们的父亲命名,他两岁半就病逝了,就是黛博拉现在的年纪。对爸妈来说这事情很难接受,但仔细想想也没有这么难。你看,我觉得我们这代人比我们父母这代人明显更看重孩子。这就是我刚一直在想的事,我觉得是因为我们没有信仰,我们生活的方式让我们比我们的父母更脆弱。我现在充满罪疚。我觉得我一直是个腐化堕落的母亲,一个腐化堕落的妻子,现在这就是我領受的惩罚。我违背了之前立下的所有誓言,我违背了所有美好的期许。我还很小的时候,常常对着新月和每一年的初雪立下诺言,但我没有遵循那些承诺。我现在说得就好像我们已经失去她了,但我们还没有失去她,对不对?他们会找到她的,警察说过他们会找到她的。”

“他们会找到她的。”罗伯特说。

房间阴沉下来,低矮的云层笼罩了这座城市。他们能听见雨打在屋顶和窗户上的声音。

“她湿淋淋地躺在雨中!”凯瑟琳突然喊道。她在座椅里痛苦地扭动着身体,双手蒙住自己的脸。“她湿淋淋地躺在雨中!”

“他们会找到她的,”罗伯特说,“其他孩子也会走丢。我在《纽约时报》上读过类似的报道。这种事每个有孩子的人都会碰见。我妹妹的小女儿滚下楼梯,她的头骨骨折了。他们都不敢相信她还能活下来。”

“是的,这种事情别人也会碰见,对不对?”凯瑟琳问她的丈夫,扭头看着他。雨突然停了。雨留给空气一种浓郁的气味,仿佛街道上刚被喷过氨。罗伯特看到乌云让明亮的河水变得深沉。“我是说,这世上有各种各样的疾病和意外,”凯瑟琳说,“我们已经很幸运了。你知道吗?黛博拉还没吃午饭,她马上要饿坏了。她吃完早饭后就没吃任何东西。”

“我知道。”

“亲爱的,你出去。”凯瑟琳说,“你出去找比待在这里强。”

“那你怎么办?”

“我准备打扫客厅。我们昨晚忘记关窗,房里都是灰。你出去找。我不会有事的。”她微笑着,她哭过的脸有些浮肿。“你出去,出去对你更好,我打扫房间。”

罗伯特再次下楼。警车仍旧停在他家门前。一个警察走到罗伯特面前,和他聊了几句。“我准备再在附近找一圈,”警察说,“如果你想跟我一块儿去,我们可以一块儿找。”罗伯特说他想一块儿去。他注意到这个警察带着手电筒。

他们的公寓大楼旁有个自禁酒时期就被废弃的酿酒厂。人行道被这一区的流浪狗占据了,随处可见它们的排泄物。一旁车房的底层玻璃是破的,警察打开手电筒顺着窗框里照去。里面脏兮兮的稻草和一张黄色的报纸让罗伯特吓了一跳——黛博拉穿的就是这个颜色的外套。他什么也没说,他们继续往前走。他听到不远处回荡着这座城市午后的喧响。

酿酒厂旁有几栋廉价的出租公寓,又脏又臭,一扇大门上挂着粗糙的招牌:“欢迎回家,杰瑞。”通往地下室的铁门是敞开的,可以看到陡峭的楼梯。警察用手电筒照着这些楼梯,楼梯坑坑洼洼,下面什么也没有。

有个老妇人坐在旁边一栋大楼门前的露台上,看到他们在搜寻地下室楼梯,她用戒备的眼神打量着他们。“你们不会在那儿找到我的杰瑞的。”她大声地喊叫着,“你们……你们……”有人突然打开窗户叫她闭嘴。罗伯特看出她喝醉了,警察根本没在意她。他仔细查看每栋房子的地下室,而后他们拐过街角,那一排的公寓房子底楼都有商铺,房子外面没有消防楼梯,楼与楼之间紧挨着。

罗伯特听到一声警笛。他停下脚步,也拉着身旁的警官停下。一辆警车从街角拐过来,停在他们身旁的路肩。“快上车,坦尼森先生。”警车司机说,“我们找到她了。她现在在警局。”他重新鸣响警笛,他们往东驶去,在拥堵的街道艰难地穿梭。“我们是在第三大道找到她的。”这个警察说,“她坐在一家古董店外面,啃着一片面包。一定是有人给她面包吃的,她没有挨饿。”

她在警局等着他。他轻轻地抓着她,跪在她面前,忽然笑出声来。他的眼睛火烧火燎:“你到哪儿去了,黛博拉?谁给你面包吃的?你到哪儿去了?你到底到哪儿去了?”

“有个女士给我面包吃的。”她说,“我要去找玛莎。”

“哪个女士给你面包吃的,黛博拉?你到哪儿去了?玛莎是谁?你到底到哪儿去了?”他知道她永远不会告诉他,他知道只要他活着一天他就永远无法知晓答案。他能从掌心感受到她的心跳,他继续问着:“你到哪儿去了?谁给你面包吃的?玛莎是谁?”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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