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身边

2017-06-17 15:22方雁离
山花 2017年6期
关键词:空谷柳青小雅

方雁离

在那里,

你将欢笑,

却不是尽情欢悦,

你将哭泣,

却不会流干眼泪。

——纪伯伦《先知》

1

小雅感到身体里激荡着一股旋律,正将她引向磊楼深处。她推开镶了琉璃的双扇拱形门,一只比人还高的古董青瓷花瓶立在眼前。顺着左边楼梯往上,二楼是一个大敞厅,中间有一张楠木大桌,桌上摆放着笔墨纸砚。在左边靠墙的长条形案台上,支着一把古色小提琴,墙上挂着一组老照片。正中间一帧大的人物照,里面的男人是空谷先生,他身边的女子一头黝黑的长发,黑葡萄一样的眼睛,嘴角微微向上翘起,挂着少女般纯真的笑容,神情像是一汪澄净的湖水。

她走过去,轻轻地,一寸一寸地轻抚摸。她是谁呢?那么熟悉的姿容,她究竟是谁呢?小雅低头对着自己打量,仿佛立在一面镜子前,看到镜子里的另一个人,她伸出手摸了摸那“镜子”里的脸蛋,呲开牙齿,耸了耸鼻子。再看着空谷微笑,伸出手在他鼻子上点了一下,给了他一个孩子一样顽皮的笑容,然后,向着小提琴走去。如同轻抚照片一样,她在小提琴上一寸寸地抚摸,从一根弦到另一根弦。琴弦发出高低不同的回声。她将小提琴架到左肩,小心谨慎地往耳朵旁挨近,企图通过耳朵触摸它的体温,她指尖按压,提起,按压,提起,舞动琴弓。

幽幽的琴声中,淡淡烟草味夹杂着一种熟悉的男人特有的体味,她闭上眼睛,面颊紧紧挨着琴身,她触到了一个男人冰凉的耳朵,听到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我會一直在你身边……”

这一觉,从中午一直睡到了傍晚。迷迷糊糊的梦里像是发生了许多事情,她是小雅,梦里的男人是空谷先生。空谷先生是她的爱人?那么,她不是小雅。她有些迷乱。“我会一直在你身边”,这声音透出绵绵的柔情和坚韧,在她昏沉沉的脑袋里挥之不去。

她拨通了父亲的电话,顺便走到窗口去呼吸新鲜空气。

“去磊楼了吗?”电话一通,父亲就在那边急切地追问。

“还没。”目光停留在远处的磊楼,她又听到父亲剧烈的咳嗽声。

近来,父亲咳嗽愈发厉害了,她多次催着他去医院检查,他总是说,“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放心吧,无论何时何地,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刚才,他又这样说了,这让小雅再一次想到梦里的气息,她动了动手指,将他们举到眼前,纤长的手指一张一曲,她回味起这双手在小提琴上的感觉。

父亲,我也会守着你。她自言自语。

黄昏的时候,四周很静,一丝儿风都没有。她独自一人向着磊楼方向走去。此刻,她的内心是胆怯的,同时又充满了强烈的好奇。梦里的古董花瓶,扶梯,照片,小提琴……这些画面就像是一块块磁铁,向她辐射出不可抗拒的力量,将她一步步引向磊楼。

一扇锈迹斑驳的铁质花纹大门,门框四周缠绕生长着上了年岁的老紫藤,它们已老到了看不出花开花落的痕迹,只余下粗的藤、绿的叶张牙舞爪。不过,小雅眼里看到的却不只是粗的藤和绿的叶,她看到了紫色的花随风曼舞,那些紫色细细碎碎落了一地。进门去,左边是流霞洞,往前是抱残石和守缺坊,葡萄池正汩汩冒出串串气泡状的水珠,远处的香雪堆。她想她曾经是来过这里的,或者,她应该在这里生活过,她见过那紫藤花开,那葡萄串一样往外冒的水珠曾经在她手背上流淌,她还记得那汩汩的水珠有着热乎乎的温度,顺着她的手背流向指尖,一直暖到她的心尖尖上。园子里似乎穿梭着一些人,男的着西装或长衫,女的着旗袍或西式洋裙,他们从园北边的红房子“临听雨轩”进进出出,在她身边来来往往。不过,此时此刻,她对他们无暇顾及,她只想看看磊楼到底是不是她梦里的样子。她径直走向磊楼,走近镶了琉璃的双扇拱形门,看到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锁将门锁得严严实实,她呼出了一口长气,咬了咬嘴唇,压在心上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这把铁锁就像是一道加固的保险杠,给了她一些些安全感,平息了一些些忐忑。但是,这把锁并不能削减她对磊楼,对那个清晰的梦境强烈的好奇心,她趴在门上,试图穿过门缝向里张望,门缝只有一条线那么细,根本什么也看不见。她将耳朵使劲贴到门缝上,听到有风声在门洞里回旋,在那回旋的风声里,一股奇怪的夹杂着岁月味儿的琴音在空气中弥漫。透过一块黄色的琉璃,她看到了一个比自己还要高的古董青瓷花瓶和左边通向二楼的旋梯……

有那么一刹那,除了咚咚的心跳,她什么也听不到。

2

“在明楼顶层,你就可以俯瞰磊楼全貌。”父亲在电话里说。

磊楼,又叫石房子,由方圆大小不等的天然岩石叠砌堆成,意蕴天圆地方人和。从明楼顶层看过去,磊楼呈一个“品”字型端端正正伫立在滇池西岸。在楼顶中央,嵌有直径约二米的圆形石匾,石匾上刻有醒目的“磊楼”二字,古朴庄重,茕然孑立。典型的欧洲中世纪古堡建筑。这让小雅联想到磊楼的主人,但更多的时候,她想到父亲应该在那里起居,这种感觉非常奇特。这样想的时候,她觉得磊楼二层的窗户玻璃后面站着一个人。不过,她很明确它是空的,那里不可能有人,父亲也不可能在里面。

父亲的话像电波一样冲击着她的神经,在她脑海里一遍遍回放:“磊楼,是六十多年前,空谷先生为心爱的女子苏荷所建。当时,六十多岁的空谷与青年女子苏荷的爱情,轰动了整个昆明。”

哦,民国昆明市长空谷先生与富庶之家的千金苏荷的爱情。他一生抱残守缺,习文弄墨,却在耳顺之年抛家弃子,与比自己小了30多岁的小提琴手苏荷琴瑟和鸣。

父亲在说磊楼,小雅在听,又似乎没在听。她想到了柳青,父亲的学生柳青。在那个男人说爱上小雅之前,柳青差点就嫁给了父亲。柳青只比她年长两岁,她完全可以做父亲的女儿了,她一直叫她柳姐姐。曾经,她是很喜欢柳姐姐的。可是,自从那个男人对她不辞而别,她就没那么喜欢柳姐姐了,好像很多东西在突然之间发生了改变。她还记得,那日柳姐姐说,她想给父亲生个孩子。她说,爱一个男人的极致就是为他生个孩子,让他的血脉在自己身上得以延续。她说,小雅是个病人,需要照顾,父亲老了,总不能照顾她一辈子。她还说,父亲年岁渐长,到了儿孙绕膝、享受天伦之乐的年纪。她记着,柳青就是这样惹她不高兴的。照柳青这样的说法,她是父亲的包袱,是个累赘。不,怎么可能,父亲再老,她亦是他的奇珍异宝,她身体再不好,父亲都将她暖在掌心。天伦之乐,她就是父亲的天伦之乐。本来,她已经认可了柳青嫁给父亲这件事,认可了自己可以有个健康的弟弟妹妹,但是经柳青这么一说,她便很生气了,父亲全部的生活都是我,我一直是父亲生活的全部,这不仅无法改变,且不可以改变。

父亲,你是在责怪我吗?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也可以和空谷先生一样,与年轻貌美的柳青生儿育女。

父亲在说,她在听,她似听非听。

说着说着,父亲说到了死亡,她听出他在克制语调里的哀伤,这样隐忍克制的情绪令她心痛无比。

“在那个深秋的黄昏,他们相拥走入滇池。就在潮水快要吞没他们的时候,她听到了孩子的啼哭,她如何舍得放下孩子……”

孩子。父亲,我是你的孩子,你不会丢下我,会一直在我身边的。

“他死了,她活了下来。”

不,父亲,其实,她也死了,他们,都死了。

父亲这样说的时候,她坚信父亲会一直守护在她身边,柳青已在不知觉间滑出了她的脑海。她站在窗口,看着不远处的磊楼,也看着尽收眼底的滇池,夕阳的余晖正在褪色,近处的光芒逐渐暗黑,远处还能看到血色的残阳水天交接。她的眼前,是那两个人相拥走入滇池的情景,他们走得很慢,潮水淹了腰腹,淹了胸口,淹了脖颈。

是的,她看到他们死了。可是,她感觉那死亡正熏染上自己的身体,潮水顺着她的脚心到小腹,到胸口,一阵胜过一阵的冰凉,它们咕噜噜灌进了她的喉咙,她看到自己的长头发在水面动了两下便消失不见。于是,她看到了自己的死亡。她感到就快要喘不过气来。

至于那个男人,她自始至终没能看清他的样子。

既然已不能同生,那么唯有死亡可以成全彼此,这是上天的旨意。

哦,其实,她活着,比死去的更艰难。

“每到夜阑人静,她就站在磊楼上,拉响小提琴,琴音彻夜不息。听说,直到现在,滇池的夜空还飘荡着她的琴音。”父亲还在说。

于是,小雅看到站在磊樓上的苏荷,她站在秋风里长发飘飘,肩上架着小提琴,琴弓舞动,她看见了她的脸,她,不,那不是她的脸,那分明是我的脸,那张脸和那蓬头发,分明就是我的,清清楚楚就是我的。

琴音在滇池夜空飘荡。

此时,湖面竟然变得无比清明澄澈,粼粼波光下,磊楼的倒影清晰可见,她看到了湖的另一面,一个全新的世界,空谷先生正在作画,佳人在侧,琴人舞动。不,那也不是空谷,那是父亲——

她闭上眼睛,将双手捏紧摁在太阳穴上,用尽全身的力量来控制整个身体的血脉随着绵绵琴音喷张的速度。她能明确地感到它在她的心脏上流出浓稠的酱汁,一层又一层地包裹,令她心率紊乱,呼吸困难。在惊慌与恐惧中,她攒足力量,试图将它们从耳朵,毛发,鼻孔里逼出去。她挥起手一锤砸在墙上,指关节的剧痛传至脑神经,压抑的呼吸得到了暂时的缓解。

小雅不知道后来是怎么睡着的。等醒来的时候,确切地说,是在似醒非醒中,她听到了那宁静的,忽浓忽淡,忽远忽近的旋律,她缓缓睁开眼睛,已经是早晨七点多钟,四周一片静寂,两只小鸟站在窗口啾啾地鸣叫,它们用尖尖的小喙轻啄对方的羽毛,亲热甚欢。

3

这已经是她来到明楼的第三个夜晚。

天擦黑的时候,她接到了父亲的电话。不知为何,她这次就是不乐意接听父亲的电话。一看到来电显示,那原本自由呼吸的酣畅淋漓之感顿时消失。不过,这次电话明显不同,父亲没有再盘问她出门在外的细枝末节,他打电话只是为了对她说明楼附近的磊楼。

这两年里,她大多数的时间都围着父亲打转,每每想要远行,父亲总会有各种理由来打消她的念头,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因为她从小患有奇怪的过敏症,空气或温度稍微不合适,红色的团斑便在她身体上风一样地蔓延。上大学那会儿没有什么压力,锻炼相对多一些,倒省心不少,自打母亲过世,她过敏比之前更甚,只要出门见风必得戴上口罩,冬春两季,在家里也是必须戴口罩的。父亲是声名赫赫的油画家。她小的时候几乎见不到他的身影,对她来说,父亲如同梦里的新郎,很模糊,好像他总是辗转在各种采风活动中。她最清楚记得的事情,就是因为她画画很出色,学校老师一直在同学面前强调她有个厉害的画家父亲,以至于她为此傲骄不已。那时候,父亲的形象在她心里虽然模糊不清,却神圣无比。直到母亲过世,在那个两层楼的家里,自己成了父亲唯一的亲人,也成了父亲生活的核心。父亲不再出门参加采风活动,他承担起了母亲之前对她的照顾,给她烧水,泡药浴,上药膏,他将她厚重的白口罩全部定制成轻薄柔软透气的真丝面纱。再后来,知晓真丝对小雅皮肤的罕见病症很有益处,便将她的衣物、床被用品换成了清一色的桑蚕丝。不说别的,单单此举,小雅就知道,世间一切稀罕,只要她需要,她想要,父亲总能给她,经他的悉心照料,小雅这几年身体好转不少,偶尔还能同父亲一起到附近的山野田园去写生。

只是近来,她觉得自己的大脑快枯竭了,既找寻不到创造的灵感,也无法激起思考的波澜,这样的状况总是令人恐慌。她非常清楚,对于一个艺术创作者来说,就算身体不能抵达某处,思想和灵魂也必须行走在路上。而在这长久的沉寂里,她是多么渴望自己的躯体和灵魂来一场热烈的狂奔。

这一次,她意志格外坚定,甚至不惜说出了“您就像我的影子一样令我窒息”这样令父亲伤心的话来。是啊,她想要闭上双眼享受一下黑暗的宁静,她需要一个密闭的黑洞洞的空间,那样的话,自己就可以只是她自己。光照和影子总是令她疲倦。她常常企图摆脱自己的影子,有时候,她也觉得这样的想法十分可笑,没有影子的人能称其为人吗?应该是鬼吧,但是,她还真希望自己是那来无影去无踪的无影鬼。其实这回她亦明白,父亲嘴上是同意了,心里却是非常勉强。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就算是在她仅仅想到即将单独此行的时刻,她的心就已经穿越观音山脉,抵达了滇池上空,跟着北来的候鸟飞远了。

对于父亲不让她出门,她还有另外一层认知。两年前,离家不远的观音山景区再次进行开发,其中一个山体发现了泥土深层覆盖下的锥形奇石群,所有的石头都洁白无瑕,呈圆锥状。开发商将这一奇特景观完整地剥离出土并保存下来,吸引了游人的同时,还引来了地质学家。这一景观在央视《中国地理》栏目播出后,大批画家蜂拥而至,其中有父亲的一个旧识,他将跟随父亲一起写生的她连同奇石群画进了自己的作品,画面上的她手持画笔,衣袂飘飘,雪白柔和的皮肤在半透明的面纱下若隐若现,这幅油画,被命名为《石与女》,获得了一个大奖。据画家所说,他就是在那时候爱上小雅的。这是母亲不在之后,小雅近距离亲密接触的第二个男人。第一个不用说,当然是父亲,她的整个后背肌肤多年来都是他在打理。而这个男人,他只许下了照顾她的诺言,亲吻了她能裸露在外的肌肤,便被父亲赶走了。虽然没人这样说,但是小雅坚信他是被父亲赶走的。她还怀疑,他们在露台上亲吻的时候,父亲一直在看着他们,要不然,那个人怎么会不辞而别,父亲也不会从此不让她离开他的视线。如果不是那个人的出现,小雅还将继续坦然接受父亲对自己的照拂,接受他每天给自己勾兑好药浴汤,接受他在自己裸露的后背皮肤上涂抹药膏。是啊,这些父女之间多年如一日自然而然的事情,父亲做得是多么仔细啊,父亲在涂抹药膏的时候,可不像小雅自己那样,涂上去就算完了,他总是将药膏涂上团斑,再轻柔地按摩至皮肤完全吸收,吸收了药膏的肌肤,颜色会变淡,呈现出桃花一样的粉色。而那个人的昙花一现,令小雅在父亲面前突然有了羞耻心,这样的羞耻心令她慌乱,难堪,以至父亲在勾兑药汤的时候,她感觉那伸进药汤里触摸水温的艺术家的手指划过了自己的肌肤,以至父亲给她涂抹药膏的时候,她心如撞鹿,面红耳热。她还发现,那个男人走后,父亲那原本从容的的手指曾经多次在她的后背轻微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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