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间房

2017-06-20 08:40胡兴法
当代作家 2017年6期
关键词:汪家苞谷日子

胡兴法

王升家原本并非只有一间房。

他家有一间半房。只不过,另半间与周木一家共有。是土改那阵分的汪家垭地主的房。地主就是汪根的爸爸。汪根的六间大瓦房,是他后来一间一间攒起来的。在汪家垭,别人攒日子。攒一天是一天。只有汪根最用心,攒了日子,还攒了六间房子。

一间房,两家人,怎么共用呢。中间又没一堵墙。筑一堵吧,谁来花这瞎功夫。是王升还是他周木,我看谁也不愿意。

不筑吧,这一间房,来来往往的。连粮食都堆在房里,想藏就藏不住。一年的收成都藏不住,被别人看得兜了底儿,还能藏住什么呢。在作坊村,收成是一家人最大的秘密,最后的秘密。粮食打得多的年份,怕别人来借。打得少的年份,怕别人瞧不起。

藏不住的,还有眼神。有闲言碎语。有一些或大或小的其他秘密。再说了,就是一家人,在一间房里,你来我往,来回走动,天天你看我,我看你,就有不顺眼的时候。何况是两家人。天天在一间屋子里穿梭,碍眼得很。两棵苞谷种撒在一起,你挨我,我挨你的长大了,争阳光争水份,争得谁也别想有好日子过。锄草时,就得铲掉一棵。一间房两家人共,争来争去。争长争短,争是争非,架就吵起来了,骂起来了。

在汪家垭,争吵骂架是一件事。像农活一样的一件正经事。男人们有种不完的地--实际上,也就山上那么几块,让男人们心甘情愿兜一辈圈子,然后接纳他们,揽他们入怀,葬入其中一块。女人们的事呢,主要有两种:除了帮忙上山种地,生娃养娃,还多一件,那就是吵架骂架。女人们的风言风语,家长里短;男人们的争田争界,争利争益,多像村子多年前煮酒作坊里的麯子,稍稍发酵,就会酿成一场场恶吵。

哪家女人不会骂架,就像养一头母猪不会生猪娃,养一只公鸡不会打鸣。骂架是汪家垭的另一种鸦鸣。听了瘆人。不听寡味,不热闹。哪家女人不骂架,男人日子过得好不到哪去。女人隔三差五不骂一骂,弄出点声音来,整个屋场就会忘掉这一家人。一般情况是,女人在前面骂架,男人在背后煽着风,点着火。

没架吵的日子,就像炒菜的锅里没一撮盐,宋贵老人的饭桌上没一滴酒。

骂架让女人长精神,男人长志气。男人在地里拼命。女人不行,要做点别的事提神。骂架最好不过。没架吵,她们会浑身没劲儿。身子一天天塌陷下去。该圆润如西瓜的地方,干瘪如炕土豆。该多汁儿的地方如一口枯井。

这些,可是给男人留着的。是最好最近的一块地。

周木家与王升家终于发生了一场恶吵。这是女人出头的时候,男人躲在背后,像躲在石头下的螃蟹,不出来。或操纵,或沉默。当男人加入,恶吵会变为恶斗,双方都清楚后果。

两家为的啥事,我给忘了。共用一间房,事有的是。那时,我天天挎着母亲缝的帆布书包上小学,要从他们门口经过。我睁着好奇的眼睛,目睹那场恶吵。多漫长的一场的恶吵啊,如一场持续几天的阴雨,绵绵不绝。从早上我上学,持续到放学。从第一天,到第三天,第五天,没吵出个啥结果,分出个啥高低。

这天,周木从吵架的女人背后走到了背前。他突然使出了一个绝招:搭上梯子,将那间与王升家共用房子的瓦片,硬是一片片给揭了。当然,经过精确目测,只揭靠他这边的半间。王升家的,半片瓦也不动。檩子是横跨着的,他这边一旦抽掉,王升家那边的也就垮掉,周木保持克制,没动一根指头。椽子呢,当然抽掉了。抽自己这边的,不影响他那头的。王升想说,也说不了。

没了瓦片、椽子的半间房,不再是房。王升家半间剩下的房,谁也没动它一个指头,包括周木。慢慢地,也不再是房了。是时间,把它给拆掉了。

王升要找人算账,找时间去。

还是周木技高一筹,借了时间的手,灭了王升女人一张口。她甘拜下风,停止了这场持续数天的恶吵,再也没同周木家女人吵过架了,没在汪家垭吵过架了。

这一家子从此再也发不出一点声响。

周木那天实在是忍无可忍。他只身上房,拆了他的半间房。

地主汪根的爸爸在地底沒动一根指头。这是他当年一手建起来的,他舍不得动。再说,地底与地面看起来近,实则阴阳两隔,相距遥远,他才懒得赶这段路。房子几易其手,地底的他,看得清楚。相信他也不再会建房,更不会拆房。

周木家的半间房,像个一丝不挂的人,裸露着她的每一处身子。雨开始没遮掩地漏下来。泥墙泡软,像醉汉一样趴下,一截又一截。日头看清了房子每一个角落,几十年来,有瓦覆盖,这是一个陌生境地。风有一阵无一阵地剥一层又一层的泥皮,像玩一个消磨时间的无聊游戏。晚上,星子和月光掉了一丈厚,白花花的,吓得王升一家人不敢迈进一步。杂草从这拆掉的半间房里,齐刷刷地站起。没过多久,周木家的半间房很快垮掉。

一间再结实的房,也经不住这样的合谋。何况是剩下的半间房--王升家半间房,也苦撑不住了。在一个阴雨连绵的日子里,彻底趴下去了。

在等待王升家半间房趴下去的日子里,每逢下雨,刮大风,合谋的他们很兴奋。渴望这雨,下的时间再长一些,最好长过土墙的高度。风再大一些,最好多剥掉几颗尘土。我还看见,周木一家人在长草的季节里,拼命地挥手,助势将草向王升家那半间房里赶。

周木一家,用自己的半间房,赢得了另半间房。

周木一家,用自己的半间房,输掉了另半间房。

其实,他啥也没赢。

周木一家,唆使雨、日头、风、星子和月光、杂草,干了一件坏事。直到几十年后的今天,我回来的时候,王升家仍只有剩下的一间屋,再也垒不起半间房。哪怕是重新垒起这倒下的半间房。

抱一束束的烟,王升家的一个个日子,仍在屋檐下打转。

房垮下以后,王升扛着锄头,不动声色地清理塌掉的墙。瓦片见好的捡一些。椽子檩条当作柴,塞灶肚子里,烧掉。在汪家垭站了多少年的泥巴墙,复归为泥土。房没了,地还在。王升在上面平整了一下,种上了半间房的苞谷。另半边地是周木的,他不能动。

周木懒得理会这半间房了。更懒得理会这半块地。惹这半间房没意思是不是。他才不稀罕这些。他早建好了新房。一溜儿三大间,排在汪家垭的制高点。早年间,数汪根的六大间房最高。周木一狠心,再高了一点儿,地基往上爬了一截儿,高过汪根家。要把他们都放在眼皮下,包括汪根。王升呢,就更不用说了。

地主汪根爸爸留下的这间房,到此为止。

这间房到头来,不属于任何人的。

谁也不是谁的,是不是。

这次回来,王升那半间房的苞谷长得高过我几个头了。一季又一季的苞谷,不知他反复收获过多少茬了。苞谷在长,门前的竹园在长,屋后的松树林在长。什么都在长,王升的胡子在长。就他们两口没长。一个个屋檐下打转的日子,伸出手,牵他们兜着圈儿,老去。像一股一股的烟儿。

我望了望,王升家剩下的那间房,边角开始漏雨。不知什么时候,王升爬上房,盖上了石棉瓦。阳光下,白得晃眼,像汪根媳妇闪动的手镯。房顶早走形了,两头下陷,中间拱起,像少女变成了老妇人,没胸没臀,只剩个大肚子。又像一只弓着身子伏着的大鸟,一个驼背人一动不动地匍匐在屋顶。

一定会有一个时候,这只大鸟会腾空飞起。携这间房,携王升一家,不再过屋檐下打转的日子。

到那时,王升不再收获下一茬苞谷。他住上周木家一样的三间房。住得比谁都高。

谁都会的。周木会、汪根会、宋贵会、汪家垭的人都会。我也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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