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警自白:死刑犯们的最后时刻

2017-06-20 09:29罗婷王双兴
华声 2017年9期
关键词:监区松脂狱警

罗婷+王双兴

每天早晨狱警上班,都要回放前一晚的监控视频。总是能看到,

死刑人员反复翻看家人的照片、信件,看完倒在一边,拿毛巾或被子蒙住头,流一晚上泪。

广西梧州市看守所在城市东郊里,42岁的副所长石检深拿着一个警用电台、一盒烟、一部手机,在办公楼里忙来忙去。

他面目柔和,好不容易坐下,说起趣事,会放声大笑。从21岁开始,他在梧州看守所担任死刑人员监区的狱警,39岁时擢升为副所长,仍分管死刑人员监区。

狱警要做的,是理解人

1995年,我20歲,成了梧州市看守所的狱警。

从小我就想当刑警,志愿也是报的刑警,但却被分到了看守所,当了狱警。

第一次去看守所监区报道,上二楼的巡逻通道一看,嚯,好家伙,这么多人啊。入职大概一年后,所里把我分到了死刑人员监区。那时候年轻,有些方面表现得不是很好。我记得有一次开大会,被领导批评了,散会大家都走了,我一个人很不开心,坐在那里。

所里有个返聘的老同事,是以前县看守所的老所长,走过来跟我聊。我说,易所啊,我可能干不来这个工作。他说不是啊,你干得挺好的,刚开始做,每个人都不熟悉。你要多看点书,工作上多总结,多去了解和理解一些其他行业的事情。

后来我发现,确实是这样。如果这个犯罪嫌疑人是医生,你又了解一些医务知识,就很容易有话题。要打开别人的心扉,首先要了解他的专长。

2006年左右,有个21岁的男孩,参与入室抢劫,把一个女老板杀了。起因很简单,他爸妈早亡,小时候跟着叔叔在湖北勾松脂,长大后跟着姐姐姐夫生活,问姐姐借了三千块钱去学车,车还没学,赌博把钱输得差不多了。

他赌钱时认识另一个人,说没钱就去抢。他担心姐姐姐夫因为他赌钱责骂他,只好去抢,抢完就把别人杀了。被判了死刑,刚进来就闹自杀,说我要死我要死,折腾一个月,天天闹。

我的切入点就是跟他聊勾松脂。我就说我也是乡下出来,小时候也勾松脂,早上什么时候得上山,松脂刀是怎样弄,怎么才锋利,从哪里往下勾,说到和他经历不符的地方,他就会插话了。他愿意开口,我们就有共同语言了。就这样,他一个月不开口,我三四天就攻开了。后来因为同案犯在逃,责任不清晰,他改判了死缓。

死刑人员刚进监区,都会经历一段很长时间的适应期。最开始我是肯定不和他谈案情的。人都是肉体凡胎,心里的变化会通过语言、眼神和一些肢体动作看出来。

比如人觉得非常尴尬的时候,可能会缩成一团,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了。聊天老纠缠一个问题,这也是典型的表现。如果聊天的思路已经很开阔了,那证明他已经把这些问题放下了。

最直观的指标是饮食,人有思想顾虑时,是很难吃得下饭的。拿出一碗饭,如果他能顺利吃下三分之一,那可能这一两天就没事,如果吃不下,还要继续和他谈。

我记得有一次,我在普通监区,管过一个十六七岁的抢劫犯。午饭时间,他坐在放风场边上吃饭,我就问他,你吃得饱吗?他说能。我说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如果吃不饱你跟我说,我让你吃饱,他眼泪就流下来了。可能是很久没有人关心他了。

我当时就觉得,他们其实也是普通人,也需要关心。他们的愿望都是很简单的,有时候你满足一下,他们都感恩流涕。和他们相处,肯定不能让他们感觉我们是管教与被管教的关系。

说实在话,我相信人性本善。但是没有得到合理引导,人生观价值观没有树立好,他是会向恶的。人生本是一张白纸,就看你怎么写,有自己写的,有社会和环境泼墨上去的,如果不懂得分辨,就会被外界的力量引导。

要让他们放下心里噎着的那些事

这么多年,我管过上百位死刑人员,贩毒的、杀人的、抢劫的……接触下来我最大的感触是,要给他们生的希望。

我一位同事最近感叹,我辛辛苦苦做了这么多工作,让他们重新燃起希望,突然间他就被带走了,就执行死刑了,到头来这些工作是徒劳的。

他这是很典型的陷入迷茫期了。每个人都会经历这样一个过程。所谓生的希望,其实不仅仅是生命延续的那种生,有些事情是我们无法逆转的,但如果能让一个死刑人员放下他心里噎着的那些事儿,知道他生命中也有一两件有意义的事情,那也是一种重生。

比如说我管过好几个杀自己伴侣的,各种方式都有,用炸药、泼硫酸、碎尸等等。原因也不外乎伴侣出轨,或双方感情破裂。入狱后他们的状态高度一致,就是不悔罪,不求立功表现,甚至一审判死后不上诉。

我总是跟他们讲,感情不是工厂的生产线,你不能说你投入多少我就回报多少,我感受到多么不幸福,都要和你生活在一起。法律上没有这样的规定。追求幸福是每个人的权利。感情是什么,是妥协和付出,而不是索取和回报。

有一个贩毒的死刑人员,妻子要离婚,还要孩子的抚养权,他强烈拒绝。我劝他,是惩罚妻子重要,还是给孩子健康的环境重要?你从小缺的那些爱,希望孩子也缺吗?你把孩子给他妈妈,他以后想起你,只有爱,没有恨。因为你爱他,给了他重新生活的空间。他听了这话,很舒坦地就把孩子给了妻子,没了遗憾。

我管过的最年轻的死刑人员才19岁。2005年,他们一群人在公园里抢劫,专抢情侣,从山脚抢到山顶。深夜十二点正好遇到一个独自走路的少女,把她强行拉上车,轮奸至死,手段非常残忍。

我和他聊天,问他为什么这么做,他一直在说,小时候上学他只有一支笔,姐姐把笔抢了,他就没法上学了,因此非常恨他姐姐。这能说明他没有一个很好的成长环境,但是他犯下这样的重罪,绝不可能是因为这么一件小事啊。

后来慢慢聊,聊家庭关系、伦理,他才有了歉疚,不把责任推给别人。我们必须让他知道,这事是他做错了。如果时间能重来,他可能不会再这样干了,这种忏悔的心态,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种安慰。

每天早晨上班,狱警都要回放前一晚的监控视频。总是能看到,犯人们反复翻看家人的照片、信件,看完倒在一边,拿毛巾或被子蒙住头,流一晚上的泪。有时谈话,稍一提起家人,就有人眼圈发红。

真正到了最后几天,大多数人也都比较坦然了,毕竟之前有过那么长时间的心理建设。我们没有民间流传的所谓最后一顿饭、告别仪式、遗书之类的,刻意不给他们营造这种氛围。执行前有个临终会见,十几分钟时间,见了家人,他们除了哭还是哭。

人去了刑场,他们的遗物要留给家里。那些家里的来信,都已皱皱巴巴,边角磨得很脏很脏,那是读过百遍千遍的痕迹。信件和相片,是他们最珍贵的东西。在给家人的最后一封信里,他们总是写,爸妈,孩儿不孝,你们要保重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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