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圃小记

2017-06-21 17:27朱颂瑜
广州文艺 2017年6期
关键词:兰花芳华广州

在广袤的南国大地上,散落着诸多不为人熟悉的古典园林,芳园精舍。其中故都广州城内的兰圃凭依育兰出名,因兰花生动多致,碧水涟漪多姿而成为我最为熟悉的园圃之一。每逢迎来一个春光熠熠阳光四溢的好日子,我就喜爱穿上素色的蜡染衣裙去兰圃品茗,像专程来看望一个久违的故人,一起共度一个安静的下午。

与兰圃最早的结缘,想来还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事情。其时我正在上小学,有一年母亲曾去兰圃工作,在花草的滋养和熏陶下,感染上深厚的植物性情。那一年,她用十只绿手指把家里屋后的一丘荒地变成了一片热闹的花园,在时间的彼岸上,为我的生命铺开一抹深厚的绿意,无处不在的荡漾。

后来念初二时,教我们生物课的是一位年轻活泼的女老师,姓丁。因为兴趣的缘故,我被她委任为班上的生物课代表,专做一些等闲之事,在该拼命读书的年纪,常与花草无言对坐,风中静默交谈。那时候,生物兴趣小组的课外活动多是在兰圃展开,凭借地缘的便利,跟随丁老师来到兰圃,与各种花卉植物打交道。

关于兰圃,后来我当职业设计师的时候,曾听一位攻读建筑的同事提起过,说解放前这里原是一片荒芜的平地,后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初修建成地方的小型植物标本园。五年后,又在当时广州时任副市长统筹下,结合当时大北立交的建设特点,利用工程的余泥,在这个不大的地方堆山,填洼,造园。成园后的兰圃,不囿于兰蕙栽培,又整理广东兰花资料,且因收集国内外的名兰,而成为广州兰花种植的基地,故得名兰圃,并声名渐盛。

和其他著名的苏杭园林相比,兰圃面积不到5公顷,只能说是个小园林。不过,这里却根据传统古典园林的风格,依据地势的起伏,设置了溪地瀑布,堆山砌石,有着不少草木葳蕤的庭院和精致的景点,营造了峰回路转、千变万化的景观,真正做到步移景异、小中见大,值得人慢慢品味,一再游看。

我记得的景点有花墟、松皮亭、国香馆、杜鹃山、春光亭、水榭、惜荫轩、明镜阁与芳华园。其中,芳华园的设计汇聚了当时中国园林领域各大名家和骨干的主张,向来以地少景多又充分呈现南方自然山水的特色而闻名,堪称中国庭园缩景中的本地杰作。

以障景为起点的芳华园入园处,一块 “起云石” 端正地屹立于此,暗喻石乃云根,以示开端。过了“起云石”,先有石板桥,后有三叠碧泉,再有右侧的蕉石小景,再有方亭,再有碧水,再有山石。一方小小的庭院,青竹数丛,紫藤花开,层层叠石,石隙涧泉。每一步都是心思,无处不在的韵致。

岭南的园林建筑向来暗含几分书院般的精致和雅气,其中木雕、砖雕、刻花玻璃、琉璃花窗、琉璃瓦等岭南装饰工艺都在芳华园一一体现。如此精雅的匠心凝聚,难怪曾有文人红蕖榭主在这里题诗如此:“静境何须远地求,一九兰圃足勾留。画师技巧缩龙寸,名匠心灵布局周。酒绿灯红棉市闹,花香鸟语水亭幽。芳华九畹殊堪对,扳得同心结友俦。”

只是,对于那个年纪的我,景点似乎都是易被忽略之事,在我看来更重要的,却是那些挂在草木身上的标志牌。它们是一张张草木的名片,让我得以从那里逐一认识了本土的许多植物,结下一段段深厚的草木缘。这是我少年时喜欢兰圃的最大原因。我从小就莫名地癖爱着植物界那些门纲目科属的分类,爱一头栽进自然的天地里,感受一花一世界,一木一浮生。

兰圃里最出众的,自然还是兰花。我幼年学诗文时就晓得,兰既不屑争艳,也不爱热闹,是花中的君子,幽谷的佳人。它们姿态骨骼俊秀,清高孤洁,气味香而不浊、淡而不俗,自古就与文人最结缘。后来我还晓得,以兰花入题的园林全国只有我们这儿有。广州兰圃,独此一家。

去多了,我大概知道,兰圃里的兰共分三棚。第一与第三棚以地生兰为主,多是我们本土的国兰,草本特点是不耐干旱,花淡而清香。第二棚主要是气生兰,这种兰多是依附在树干、枝条或者岩石上生长,特点是茎叶肥厚、花艳而少香。兰花是花卉中种类最丰富的大家族,有过万个品种。兰圃里的常见品种有春兰、蕙兰、墨兰、素心兰、石斛兰、万代兰、文心兰等等,还有一些名贵稀有品种,例如仙殿白墨、企剑白墨等等。

我每一次来到兰圃都会留一些时间和兰花独处,静静地看着它们颙颙昂昂,亭亭绽放。少年时习画,我也尤爱用工笔画兰花,觉得这世上每一株兰都像是一首自然天成的植物诗,花开虽只有一两枝,却有一种铮铮向上的姿态与生命力,能让观者不知不觉地沉浸在一种温柔雅静的意绪里。哪怕是花落了,耸耸的兰叶碧绿如初,也是一种特别迷人的景致。

园里举办兰花展的时候,前去赏兰的人就比平日多一些,常常会有一批一批的学生去写生,画兰。有好几次,我怔怔地站在那些少年美术生后面,静静欣赏他们与兰神交的情景,竟不觉生出一些轻微的恍惚,仿佛逆着时间,与从前的自己,迎面相逢。

在蘭圃的旧时光里,沿着园里静僻的小路,丁老师带我们在这里走过很多丰富而幸福的岁月。我们一起走过堆山、走过砌石、走过拱门、走过长廊,走过四季如春的岭南风光,也走过绿荫下那些无穷无尽的安宁与静美。感谢那些细水长流的岁月,使少年时的一捧兰香汇成了我一生的心香,一块绿叶扩大成了我一生的绿荫。

在我出国前与父母同住越秀区的最后几年里,因为地缘上的便利,兰圃更像是我家的后花园。平日,只要一有机缘,我便带着友人去那里游园、喝茶、聊天、散步、赏兰、喂锦鲤,在时光的深处,留下一些难忘的往事。

想想,花落了,叶子尚绿,人散了,记忆犹在。这样的感觉真是好。所以如今每次回国,不管再忙,我都会尽量空出半天的时间独自拜访兰圃,在那些似曾相识的光阴里,拈一身花香,喝两杯闲茶。

园圃里有一些别致的小茶馆,曲径回廊,花木雅致,每一个都是赏花喝茶的好去处。不过,同馨阁的茶馆外有一方大露台,因为临水的缘故,四处波光泛泛,碧水澄净,视野所及之处特别青绿养眼,是我一个人时最常去的地方。绿水依旧,茶香如故。坐在露台外面的酸酯椅上,糯湿的空气夹着氤氲的草馨扑面而来,溪流深处,还有吉色的鱼群,一尾一尾,向我靠近。这一切,都是我一如既往爱着的故乡风貌,岭南风情,会让我哪怕在长长的日光里单纯地坐着,也会延伸出许多温柔的念想来。

偶尔,乍然起伏的蝉声也会教我莫名走神,让我怔怔地念想起儿时的老广州,念想起岭南风情里的花香和草馨,枝叶与细节。有花城别称的广州,自古就是草木茂盛和瓜果丰实之地,所以本土流传下来的许多传统风俗,上至春节前夕最热闹的传统花市,下至传统西关大屋里一捧白兰的芳馥,都是岭南风俗中以花入题的吉祥古风。

我幼龄时没有机会上托儿所,全是趴在外婆的怀抱和肩头上长大的。尤为记得,每年到了初夏,广州城里的白兰树就会长出一树秀长的花苞,像约定似的,把一种甜润的芳香弥漫在整个城市。潮热季节,雨水霏霏,这个时候,巷道里往往就会有采摘了白兰花的妇人,闲走在大街小巷里兜售。与许多老广州人一样,外婆喜欢迎着季节买上几朵初绽的白兰摆放在客厅的盘子里,再留上一朵,簪佩于发间。

这些都是往昔的乡土记忆,旧日岭南最亲切的市井风情。那时盛夏,窗棂之外伸手可及之处还长着热闹的凤凰树。树盖之下,一树云霞,开着比太阳还暖和的凤凰花。花树密集的织根一直延伸向六榕寺,那块深受庇佑的吉祥之地,我从小就见到每天都有虔诚的香客,在袅袅升腾的古刹烟火中,来去往复。那时候,尚在幼龄的我浸在外婆发端的馥馨中入梦,自然,醒来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她发鬓间那一朵清亮的白,高洁的白,静谧的白。白兰的清芬浸过她的鬓发,也浸过那些流金般的岁月,使那种白于我不再纯然是一种颜色的符号,而更像是一束温柔的光芒,笼罩着我的整个童年。

说来也巧,广州人世代钟爱的传统本地香花,从白兰、姜花、茉莉、素馨到鸡蛋花,统统都是这般素白的面貌,高洁又雅静。这些花香,在漫长的岁月里,为一个温暖湿润的城市浸染出最温婉的底色。

除了香花,过去老广州人熏香也爱用佛手,恭敬地供奉在家中的重要位置。佛手是芸香科香橼的变种,形状比香橼更别致,香气也更浓烈些许 。受身边长者的影响,我对芸香科的果子也是情有独钟,时常就爱买上几个佛手、香橼、柠檬、橙子,堆放在一个大盆子里,让整间屋子都熏在一股甜丝丝的气味里。

后来读闲书我偶尔读到,慈禧不喜欢熏香的气味,于是宫女也采用南果子熏殿,使储秀宫内永远飘荡着一股清香酥软的清芳。可见,对于熏香这件事上,太后更接近我们的品味,是广州人的知音。

用现代生活的眼光去衡量,植物显得最没有力量。不过,我却有这样的一种生活经验:我认识一些移居海外的老华侨,因为外语不好,在国外居住与当地社会有一份疏离感,然而平日里却能凭依种养花草,另得快乐。后来更多的生活体验让我渐渐明白,绿色符号不仅会让最无趣的人也变得善感与细腻,而且还似有一种特殊的滋养功效,能抚慰游子的无奈、故人的乡愁,抚慰浮华鼎世背后的孤独,以及一个城市的荒芜和虚空。

同馨阁供应的茶水有红茶和香片。茶点有瓜子、花生、菊花香糕等等,古风盎然,价格朴素。直到去年我拜访的时候,茶水还是卖着五元一壶,亲民得与现世的市道格格不入。即便如此,园内依然清净得好比世外之境,只有一些喜欢享受慢时光的人前来闲坐,做一些不扰旁人的闲事,惟恐盛世的一丝繁华都会惊扰了它。

曾经有一回,我看到一个中学生模样的女孩子在离我喝茶不远的地方,手中捧着一本厚厚的《红楼梦》在展卷阅读。她整个人沐在温软暖晴的阳光里,一心不乱,一读就是整个下午。还有一回,一个道士般打扮的老人家在我喝茶对面水岸的树下打坐,直到向晚的暮光垂落,他的整副身体都没有丝毫松动过,如凝固在时光里的一尊活佛,连布满沧桑的沟壑也显得宁静又安详。

这些安静闲雅的无用之事,似乎跟一墙之隔外车水马龙的浮华鼎世形成了鲜明对比。如今念起,我才憬然一悟,想必我喜欢的,也是兰圃的这份不入世,让人意犹未尽。

责任编辑 刘 妍

朱颂瑜:70后,祖籍广州。现为瑞士华语作家、瑞士官方中文记者、欧洲华文作家协会理事。中西方傳统文化与民间艺术研究者。作品曾获2014年首届全球华文散文大赛首奖等多个文学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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