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万件美妙的小事

2017-06-23 22:51于嬉
上海戏剧 2017年5期
关键词:喜剧话剧小事

于嬉

看话剧《每一件美妙的小事》中文章的表演

话剧《每一件美妙的小事》,讲述了“我”在一个母亲患有抑郁症的家庭长大,虽然竭力摆脱但仍然无法逃脱和母亲一样患上抑郁症的宿命,并且在婚礼当天遭遇母亲自杀身死的悲剧故事。英国编剧邓肯·马克米兰的创造力突出体现在两个方面:其一是大胆地用喜剧的方式来结构悲剧,让全剧悲喜交织,笑中带泪;其二就是他把这个故事写成了一个独角戏。

因此,出演话剧《每一件美妙的小事》就成了一件不那么美妙的难事。然而,影视明星、导演、暌违舞台十年之久的演员文章做到了!一人演出90分钟,分分钟都是戏,表演那么松弛、自然、准确、饱满、动人。独挑大梁的文章在剧中一人扮演了多个角色,每一个角色都是形象鲜明,让人过目不忘。

首先是贯穿全剧的第一人称叙述者“我”——这个“我”同时承担着推动故事情节发展、引观众入戏和打断故事进程、让观众反思剧情和人物,以及随时跟观众进行互动交流的多重作用。“我”的叙述,时而铿锵有力、势如破竹,时而婉转低回、滞涩难行,偶尔插几句半生的上海话。例如在口头列出“每一件美妙的小事”的清单时,开头的几句“口渴时有人递来一瓶水”“看赵薇演的小燕子”和第一部分最后的“缝纫机的响声”“夕阳”以及代表了恋爱进程的“第一次意识到恋爱了”“牵手”“接吻”“和喜爱的人一起起床”等,文章在咬字、语速、语音、气息和节奏的技巧处理上拿捏精准、生动细腻。

除了作为叙述者的“我”,文章在剧中还演绎了四个不同阶段的“我”:八岁的“我”,高考前夕的“我”,大学时代恋爱中的“我”以及踏上社会后患了抑郁症的“我”。记得在塑造八岁的“我”时,文章用了两个动作,一个是脱下外衣,把它当成爱犬大黄的尸体紧紧地搂在怀里,配合懵懂无知的表情,把一个孩子第一次经历生死的惶惑无助表现得生动感人。另一个动作就是在姐姐家洗澡时,姐姐喊“转身”的刹那,他的瞳孔放光,窃喜地用双手捂住了隐私部位,等待了几秒钟后“毅然”转身——文章用颇具喜感的方式表现了一个长久缺失母爱的八岁男孩对来自女性温情的渴望。

八岁的“我”是懵懂幼稚的,对母亲的自杀无所适从,发自内心地要记录下每一件美妙的小事好让母亲快乐起来;高考前夕的“我”是叛逆冷漠的,对母亲的第二次自杀表现得无动于衷,记录每一件美妙的小事仅仅是出于习惯;大学时代的“我”暂时摆脱了来自母亲的阴影,甜蜜幸福,充满了生之欢愉;踏上社会后,面对各种压力的“我”渐渐地陷入了抑郁,伤害了爱自己的女友,在封闭的心灵世界里苦苦挣扎……在演绎这若干个“我”时,文章精准地表现出他们各自鲜明的内外部特点,又成功地将前因后果连缀成线,逻辑清晰、层层推进、色彩鲜明又和谐统一,明显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除了扮演“我”,根据剧情需要,文章还依次演出了兽医、父亲、楼下的姐姐、出租车司机、小美等,他逼真有趣的表演,丰富了演出效果,给人满台生辉的感觉。当然,类似韩国男人、日本女人、中国“绿茶婊”等插科打诨的角色,虽然演得有趣、看得欢乐,但毕竟和剧情没有多大关系,有“炫技”之嫌,从实际演出效果来看,似乎有些用力过猛。

除了成功地塑造各种不同的角色之外,文章在话剧《每一件美妙的小事》中的表演还有一个非常突出的特点就是:要悲则悲,要喜则喜,要悲喜交织则悲喜交织。悲剧和喜剧的杂糅古已有之,中西剧坛不乏成功的案例,如卓别林的喜剧、迪伦马特的“悲喜剧”、赵耀民的“荒诞喜剧”以及上海传统的滑稽戏等。老子说过“反者,道之动也”,好的中医开补药方子必定要加一味泻药,好让补药更好地发挥作用,王夫之在评价《诗经·采薇》时,也讲到了“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倍增其哀乐”的美学原理,所以,用喜剧的方式来演绎悲剧是有理论基础的。话剧《每一件美妙的小事》的亮点和表演的难点正在于此:上一秒要哭,下一秒要笑,悲和喜的两种极端情绪不仅要在尺牍之间准确演绎,还要在分秒之间迅速切换,对任何一个演员而言都是巨大的挑战。这不仅仅是表演基本功和技巧的问题,更要求演员有相当高的文化素养和高层次的戏剧美学追求,否则表演必将流于浮夸,整出戏更会显得杂乱无章。但文章做到了——根据主人公不同阶段的境遇,他能沉入其中将悲剧性演得层次分明且由浅入深:孤独、无助、冷漠、怨愤、自卑、怀疑、癫狂、绝望。在几乎每一种悲剧情绪的前后都会有相应的喜剧成分带入——特别是和剧情紧密贴合的部分,产生的效果是:观众的情绪就像过山车一样被他带着走,欢乐时达到顶峰,悲伤时跌至谷底,而且随着剧情的展开,波峰越来越高,波谷越来越深,如果可以像医院做心电图一样画一个波浪线,可以明显发现这种情绪波动极有规律且振幅越来越大,直到最后悲喜交织、感人至深的那一刻,“我”哽咽着呼喊:“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妈妈,我会好好爱自己……”

還有一个悲喜交织的例子,就是“我”在小美离开之后的一大段疯言疯语:“一个小美跑了,千万个小美扑上来……找姜文拍三部电影:《月亮照常落下去》《让炮弹停》《鬼子走了》……在白宫前盖一个别墅,给希拉里住,就为了恶心特朗普……”这一段在剧场收获了最多笑声的喜剧段落,也是“我”几近疯狂的最悲剧的段落,文章在表演这一段时,既沉浸其中又出乎其外,既成功诱导了观众恣意欢笑,又演出了角色在那一刻的悲剧性,这一段表演情绪饱满、收放自如、起伏跌宕、惊心动魄。

在这一版话剧《每一件美妙的小事》中,文章的表演“虚实相生”。他时而当众孤独,让作为演员的自己与角色合二为一,从而让角色有了实体化的呈现;时而跳出角色冷静叙述,甚至以文章自己的身份与观众交流,产生间离效果,让演员、角色和观众分离;在美学层面,他的表演以虚写实,虚实相生,充满了中国传统戏曲的诗意与灵动。方形的剧场三个角上摆着三把凳子,另外一个角上竖着麦克风,文章走到那里,虚的场景立刻变得实在了起来。他站在麦克风旁的舞台前端,一个张开手臂、微微后仰的动作,瞬间,我们和他一起来到了顶楼的平台;他在左前方的椅子上架起手臂,翘起二郎腿,于是,我们和他一起坐进了出租车;他漫不经心地斜靠在右后方的椅背上斜觑左前方,于是,我们和他一起置身图书馆开始了一场校园恋。舞台中间和正后方是唯一的实景:车厢一样的玻璃房子里坐着布偶“母亲”,房子前面冰冷的铁轨向前延伸。文章有时躺在冰冷的铁轨上,有时费力地滑动玻璃房子,有时打开玻璃门挨着“母亲”静静地坐着。在这里,与实景相关的表演常常是无声的,因为这里要展现的是“我”在内心世界里的痛苦挣扎。以虚景写实,以实景写虚,独特的舞台设计也给演员虚实相生的表演提供了自由发挥的空间。

记得演出到大约三分之一时,文章原本静静地躺在冰冷的铁轨上,忽然肩膀发力带动背部猛地坐起,这时音效和灯光与文章的动作几乎同时,配合无间——那一瞬间,我的心不犹地震动了一下,不为剧中人,而是为了演员。略微有些排练经验的人都知道,单这一个动作要出这么好的效果,绝非一日一时之功,而整出戏90分钟,哪一句话、哪一个动作、哪一处停顿不是一点点抠出来的呢?作为影视明星和导演,文章来演话剧绝不是玩票,人家是认真的。

2017年3月25日19:30,上海话剧艺术中心D6空间,话剧《每一件美妙的小事》开场了,演员文章从舞台右后方的通道进入,90分钟后戏演完,他和导演一起谢幕,转身离开。那一刻舞台上是空的,但我的心是满的,瞥了一眼宣传册上的话:一个人,一个舞台,用一百万件“小事”温暖你……脑海中定格着戏的结尾——文章在麦克风前哽咽地呼喊: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妈妈,我会好好爱自己……

所以,什么才是那第一百万件美妙的小事?

——看文章演话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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