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曲曲学小讲堂之昆曲制谱法之十步要义

2017-06-23 18:03俞妙兰
上海戏剧 2017年5期
关键词:曲牌字音昆曲

俞妙兰

上期述及昆曲的乐谱,奈明季昆曲兴盛时未将具体制谱法诉诸文献,曲家统以“律”而论,常言“方得被之管弦”等語,究竟如何“被”法,后人难以捉摸。学界认为那时的音乐家都通晓相同律法,似无总结制谱法之意识,一不小心就失于承传。清初始以工尺谱记录唱腔,方将昆曲的唱法付诸纸面,昆曲文乐转换亦得之一窥。复因律法之没,便以工尺先订谱再付与歌唱,成度曲之矩。

自清中期至民国时期,主要的制谱大家有叶堂(怀庭)、沈起凤、殷溎深、刘富樑等,他们亦是有谱而无论,近人疑其秘而不宣也。惟民初王季烈认为度曲需窥制谱之道,其著《螾庐曲谈》便设专篇《论谱曲》,分“板式”“四声阴阳与腔格之关系”“各宫调之主腔”“腔之联络及眼之布置”四个方面阐述。但他的著述仍囿于常规曲律论方法,如点板、主腔等,虽把牌子与曲目罗列详尽,然实际操作者依旧不能完全明了。究其难处正如吴梅先生所说“循声造谱,仍未疏论,盖口耳之间,笔不能达也”。

故今之论制谱门道,更需一种统领操作法的纲要,按部就班而后有的放矢。余蒙曲家周瑞深老口授,又累十数载体验,现将心得总结为“昆曲订谱十步法”。略述如下,以飨同好,关联处详参往期旧文或待后叙。

定笛色

昆曲曲牌的笛色属性分明,各牌有各牌的调性,或只能一调,或两三调可选,切勿乱配鸳鸯。如若【江头金桂】不唱正宫调1=G、【梁州序】不唱凡字调1=E、【懒画眉】及南【集贤宾】不唱六字调1=F,而改用小工调1=D等其他笛色,其风味顿失、面貌皆非;而仙吕的曲子,则小工调最宜。所以订谱前先要熟悉这个曲牌的笛色调性以及情绪、节奏等问题。此关节应在制曲(编剧与填曲)时已经选好恰当的牌子与剧情匹配,不可在制谱时因为情绪、节奏等问题而临时抛弃牌子原本笛色,改易他调,这样的话曲牌本性丧矣。

今世以两管笛子应律,故而七调指法中小工调与尺字调同、正宫调与六字调同,订谱时只有这两对笛色可以换调不换谱,如小工调谱改作尺字调吹,调高有降而谱面不变。但若不为顾伶人嗓音之弊,最好不易。

明句式

曲牌的句段多寡不一,每句段中包含句数也不一定,句式长短又无规律,词段组合也有差异,制谱时不可紊乱。

先注意大句式,即句格与段格:其一,一文句即是一乐句,即如一字句、二字句等短句,也是一个易于识别的乐句;其二,乐段的构成一般与句段呼应,一个句段即是一个完整的乐段;其三,要体现尾腔特性,乐句、乐段的结音和收尾节拍的腔格多有规律可循。

再要明析小句式,即词格:其一,句内词段分割,同是五字句但1+4与2+3词段结构形成的乐感悬殊很大,同是七字句,但3+4与4+3结构的字位在乐句中也截然不同,余则皆然;其二,同一个词组的字腔具有明显的连贯性,比如“姹紫——嫣红——开遍”,“姹”与“紫”不会隔很远,“紫”与“嫣”之间会有一定距离,虽然三眼板加赠时这种距离感拉长,而一眼板节奏和多衬的北曲中这种区别会不甚明显,但词组运腔的连贯性不容忽视。其三,衬字词段音节短小。

遵照词格、句格和段格,乐式就在文辞格式规范内,腔乐组织架构也就相当稳定。句式与乐式关系正确了,对于气口分布也有明显的指导作用,虽然单字繁腔内可偷气,但换字形成的大气口位置总在词段、句段分割处。

点板位

制谱切忌乱板随歌、任意落拍,无有定数便会打在哪儿算哪儿。板之尺寸使曲字分布张弛有度、字腔繁简相得益彰,故板位或多或少、或紧或疏,俱有成规。昆曲当下所用曲牌几无新创,都能在曲谱或旧剧中找到点板的范例,依而据之便行。如若板位增损或移动,须明辨之,亦不可臆仿。

在曲词上事先点好板位,下拍有准、排字有定、调气有度、张口有法,后续制作唱谱时每字腔格长短,就尽在掌控之中。关于板制,今年一月刊已论述,兹不赘言。

别正衬

昆曲填词的衬字法也曾专门论述过,衬字的数量和所在位置会影响到腔格形成,故须提前对衬字准确分辨。

文辞特性约束了衬字的音乐形成:衬字不占板位,则其歌唱不能放在板的位置上;衬字不做主腔,则其所占的音程就很短,常用一字一音或一字二音。故而正字与衬字构成了衬不欺正、正不压衬的音乐关系,也就是说衬字不要去抢占正字的位置和空间,正字在空间允许的时候匀出音程给衬字使用。

遵守格律的曲子,正衬是很容易分别的。但碰到曲词正衬不明、曲字正衬难分的情况下,如何取其平衡呢?制谱时以主义为正、辅义为衬、句头为衬、先格后义的辨别方法来做决定。如“可知我一生爱好是天然”句,按【醉扶归】格律,“可知爱好是天然”与“一生爱好是天然”两种取正法皆可,但从文意与句头衬位两方面考虑而取后者。

——为什么在正式谱曲之前要做这几步工作呢?歌唱调门、板位掣肘、文辞格式都充分明了,才能正确搭建起音乐的总框架。这些工作可以分别独立进行,明句式、点板位和别正衬这三步也可同时进行,因为点板的前提是要分清楚句式和正衬字,不然就找不准板位上的那个正字了。

辨字音

字音是订谱的核心要素,辨字先分平仄、后识阴阳、再析五音。传统曲律学对字音的歌唱效果一直有清晰的描述,比如王骥德《曲律》云:“词隐谓遇去声当高唱,遇上声当低唱。”王季烈《螾庐曲谈》云:“阴平须直唱,阳平则须字端低出而转声高唱。”尤其典型的是上声字,高念低唱,李笠翁云:“曲到上声字,不求低而自低,不低则此字唱不出口。”昆曲订谱时上声字确实以谱低音为正道,在歌唱时又采用腔法,使吐字易得张力、低腔运行气息稳定。四声阴阳不准,则字即不正、腔即不圆,如谱“清”字,唱时若成“请”字音,谱字即成乖谬,需做修正。

辨字音还要查看字音声调的组合方式。相邻两字平仄阴阳的不同组合式,在歌唱时有不同的音效,订谱时得有具体措施来体现。比如去声字和其他声调字组成的两字词组,去声字的主音总是要高于另外一字的主音。

定主腔

这已经是第六步了,才开始写下第一个音符。定主腔是指根据字音判断欲将该字定什么唱音,或者在什么音程范围里选择。两种方法:一是就字而定,然后衔接;二是自然而旋,暂拟框架。三个注意:字音合乎逻辑、高低搭配妥当、情绪抒发有理有力。当然并不是一个字就定一个主唱音,主音多寡及组合方式,亦得视具体曲牌、字位主辅、板眼空间而论。

此时还要高度重视曲牌腔格属性中的两种规定式。其一是特定主旋律,如赠板【园林好】首段中的 “6.5 3-”或“6.5 3-”旋律。特征性定式腔格在【懒画眉】【小桃红】【折桂令】等大多数牌子中都有。其二是重叠句式,此类曲牌甚多,可分三式:一如【双声子】等,重句的唱音亦是完全重复;二如【滴溜子】等,前句高唱、后句低唱;三如【一江风】等,前句低腔、后句翻高,提高几度则各牌均有规约,或三度、或五度、或八度,例如【桂枝香】两重句的定式,前句首字 “上”音起,后句首字高翻八度到“仩”音。

润小腔

昆曲唱法中的垫腔、叠腔、嚯腔、豁腔、擞腔等,实际上就是小腔的润饰。古来曲唱中的小腔大概是约定俗成,近世曲谱才将之写得很清晰。何谓润小腔呢?简言之就是加音。以字位腔程长短分别视之:在小腔程内,跟随主音增加叠音、往上或往下增加过渡的垫音、自上而下修饰带过滑音;在大腔程内,依据字的音调走向,并结合板眼空间而衍生迂回旋律。

《游园》【步步娇】“袅晴丝吹来闲庭院”的“院”字,《九宫大成》里的音腔是“四尺上四”,虽说它是未点小眼所以简单,实际上就是确定了主音,经过多年润饰至今天的普遍唱法是“四上尺工工尺上四”,唱此字时的两个“工”音不须太强,理出此源矣。

——以高声、延声方式正确诵读曲词,便出来四声旋律,主音范围随即显现;再对主腔进行填充丰满,把单一音调走势变成花式音调走势,曲即能成。所以上述三步的行进过程可分可合。有了初步的曲谱,尚需要以下三步,对初拟的音谱加以检验,以保证曲谱的可行性。

被管弦

检验第一步是上笛。每个笛色都有既定指法,各笛色指法又各异,六个手指的变换与吹笛口风的配合,其适应性有一定的内在规律与约束,于是需要检验音程关系付诸笛子后,手指的流畅度和口风松紧的合理性。除了主奏乐器笛子,笙、弦的融洽程度也不容忽视,同时还要给打击乐留下节奏发挥空间。

西乐键盘乐器与笛子的音序排列法不同,两者的指法完全不一样,假如用鍵盘乐器来校对曲谱也许很顺,到了笛子上可能会产生障碍,故而校谱以笛子为好。

付肉声

检验第二步是试唱。肉声高低宽窄的发音运动是有局限性的,所订唱谱若是“拗折天下人嗓子”,则变得没有意义了。唱音高低流转、繁简交错,唱起来一定要通畅舒服、有劲可使才行。扬而复扬则声嘶力竭,沉而复沉则结郁成疴。试唱时还要检验气息交换问题,气口分布是否能够满足歌唱需求,一曲下来气喘吁吁、气息交换杂乱无章,此谱则难付诸歌台。

入戏情

检验第三步是入戏。无论散曲亦或剧曲,必定是为叙事与抒情而作,歌唱效果须与之吻合。情先出于辞、又载之于歌,谱面看似通顺无误,然付歌少情便仍需修订。比如平声字,同是“平声平道”,尚需检视戏情而斟酌选用高平还是低平,《荆钗记·见娘》【江儿水】末句“春风”二阴平字位,常规均以“工、工”做主音,但此处王十朋哭“亡妻”悲哀未平,便以“六、六”做主音,以延续前字高腔之气韵。

这“十步”的概念也许可以称作昆曲订谱的工作步骤,可概分为三个阶段:前期辨文阶段、中期订谱阶段和后期验唱阶段。文乐转换关系自然非此数语便能彻言,具体的技术措施厘之甚繁,然此十步法可为制谱之总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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