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翅膀

2017-06-23 19:58吴梦川
延河 2017年6期
关键词:鹅毛白鹅蓝天

吴梦川

1

我记得很清楚,六岁生日的那天夜里,我梦见自己突然飞起来了。

梦里,有一座五颜六色的木头房子,房顶上歇着数不清的五颜六色的小鸟,蹦蹦跳跳,叽叽喳喳。木头房子和小鸟的背景,是一個无比巨大的橙黄色的月亮,泛着晕黄朦胧的光,就像一个冒着水蒸气的暖洋洋的新鲜而诱人的柠檬,似乎还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清香。

然后,我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加入到鸟儿的队伍里。我的内心充满了神奇的力量,全身也充满了不可预测的洪荒之力,我感觉我要飞起来了。

但是……结果很奇怪,我并未真正地飞起来。老实说吧,我只是飞快地划动双臂,做出振臂高飞的样子,但我的双脚一离地,立马就“扑通”落下地来。目测离地不过三尺,就像一只小公鸡从地面跳到篱笆的高度,不,远没有那么高,顶多是三泡牛粪叠加起来的高度。

尽管只是离地三尺,但我依然很兴奋。梦里跳得过快的心脏带来了持续的活力,让我一整天都活蹦乱跳的。

我兴冲冲地跑去找蓝天,和他分享这桩美事。

蓝天正在家里玩魔方,我大声告诉他:“蓝天,昨晚我梦到自己飞起来了!”

“是吗?安宁,和我一样啊,昨晚我也梦到飞起来了!”

我先讲我的梦,极力渲染梦境的美妙。当然,我没说离地三尺,而是“嗖”地一下腾空而起,飞到了房檐上,和鸟儿们共度月夜良宵。

听完我的讲述,蓝天表示很羡慕,特别是听到“嗖”的一声腾空而起,他的眼睛都亮了。

然后,蓝天开始描述他的梦境,用一贯低调而缓慢的语气。

梦里,他在山坡上走着,坡上全是绿油油的麦苗,风儿吹得人浑身痒酥酥的。突然,他纵身跃起,张开双臂,像一只鸟儿张开翅膀那样,沿着山坡缓缓的坡度,慢慢地飞起来了。

为了飞得更安全,他把高度降到最低,身体几乎贴近地面,每当脸颊、手掌、脚心偶尔被麦苗儿触及时,那种轻柔酥痒的感觉,让他差点儿咯咯咯地笑出声来。于是,他飞得更加轻松,更加愉快。

蓝天的这个美梦,对我的刺激简直太大太大了。

回家后,我一直都在细细品味他的梦境,感觉他飞起来的过程特别合理,特别真实,特别容易,特别安全,完全可以在现实中实现。

也许,我们真的可以找到那样一个小山坡,练习一下飞行?这个想法在我的脑子里转,像个陀螺似的,一直转呀转。

没过两天,我终于忍不住了,又跑去找蓝天。我把我的想法跟他一说,他立即愉快地答应了。自从做了这个梦以后,他就一直觉得可以在现实里实践一下。所以,我们一拍即合。

周末的校园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只有大槐树上的鸟儿偶尔鸣叫几声,显得校园更加空旷。我们走出后门,爬上平台,来到一个小小的山坡上。

这里的山坡有点儿急,有点儿陡,至少有个六七十度吧。山坡上长满了麦苗儿,绿油油的,像地毯一样,完全可以躺在上面打滚儿。

蓝天满意地说,这个地方和他的梦境是一模一样的。

我问蓝天:“你怕不怕?”

蓝天说:“不怕!”

然后他又问我:“你怕不?”

我说:“我怕,还是你先飞吧,你有经验了。”

蓝天说:“为啥你不能先飞?”

我说:“我是笨鸟,我飞后面,跟你学。”

蓝天白了我一眼:“笨鸟才要先飞,没文化!”

因为都想把先飞的机会让给对方,我们僵持不下。最后,我们决定一起飞,一只手拉着,另一只手展开,像电影里的梁祝化蝶那样,比翼双飞。

一切准备就绪,蓝天拖长声调喊:“预备——飞!”

“等一等!”就在起飞的一刹那,我突然紧紧拽住了蓝天的手。

蓝天的右脚已经迈出去了,人差点儿悬空摔下去。

“你想干嘛!”蓝天恼怒地甩开我的手,气急败坏地瞪了我一眼。

“别急嘛,咱们有的是时间,不在乎这一时半会儿。”

我拉着蓝天的手,在山坡上坐下来,然后郑重地对他说:

“飞行是个冒险的事儿,万一我俩有人不幸牺牲了,该咋办?”

蓝天望着我,一下子愣住了,然后态度坚决地说:

“如果我不幸牺牲,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继续飞!”

“如果我牺牲了呢?”

“那……那我就去给你的爸爸妈妈当儿子!我叫蓝安宁!”

说出那句话,蓝天的眼圈都有点儿红了。

我拼命忍住笑,继续残酷地问:“如果是我俩都牺牲了呢?”

“那……那……那就一起埋在这里!”

说出那句话,蓝天的眼泪就跟着流出来了。然后,他用手背抹去眼泪,新的眼泪又不断地涌出来。然后他干脆就不抹了,尽情地流起眼泪来,那悲伤欲绝的样子,仿佛我俩此时都已经光荣牺牲了似的。

本来我很想笑,但却突然笑不出来了,鼻腔也有点儿酸酸的了。

“咱俩立个字据吧?”我说。

“啥字据?”蓝天抽搭了一下鼻子。

“你身上带笔没?”

“没带。”

“你都上学了,为啥不带笔?”

“我不喜欢带笔。”

“那叫没文化。”

“总比你强,你还是个幼儿园大班。”

“我会背的唐诗比你多!”

“我会写的唐诗比你多!”

“好了好了,不跟你争了。”

“就是,都要牺牲了,争这些有啥用?”

我们开始寻找能写字的工具,最后找到一个锋利的小石块。

蓝天把石块塞给我,说:“还是你来写吧,你有文化些。”

“我写?那还让你上学干吗?”我白了他一眼。

最后,由我口授,蓝天执石块为笔,在青松覆盖的大青石上写下一行歪歪扭扭的大字: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下面分别是我俩的签名,蓝天,安宁,再下面还有年月日。

我们写那些字,真的是用尽了吃奶的力气,反反复复描了好多遍,以期刀刻斧凿的痕迹,在今后漫长的岁月里都不会消失。

干完这件大事,我俩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从地上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好了,这下可以轻轻松松地去飞行了,当然,也可以轰轰烈烈地去牺牲了。

我们手拉手要去飞了,我突然想起什么,兴奋地对蓝天说:

“蓝天,恭喜你,你终于有机会实现自己的梦想了!”

“啥梦想?”蓝天偏着头,奇怪地问。

“你不是说过,要当一名烈士吗?你忘了?”我提醒他。

“可是,我不知道这样算不算烈士?”蓝天有点儿郁闷。

“难道你不觉得飞起来是件很伟大很光荣的事情么?”

“当然伟大,当然光荣,可是,别人都没看到啊。”

“好吧,不去管别人,反正我觉得你就是个烈士。”

“嗯,我觉得你也是个烈士。”

我们的脚步慢了下来,蓝天似乎对烈士的话题充满了浓厚的兴趣。

“你说,他们会把咱们埋葬在烈士陵园吧?”

“有可能。但也不一定。”

“清明节的时候,他们会来给咱们扫墓吧?”

“有可能。但也不一定。”

“他们扫墓的时候会哭吗?会给咱们敬礼吗?”蓝天继续问。

“有的会,有的不会。”我肯定地说。

说完那句话,我的眼前飞快地闪过一张一张的脸。有几张脸已经在流泪了,表情十分悲伤;但有几张脸居然在笑,得意地笑,幸灾乐祸地笑。

笑的那几个,都是我们小区里的男生,有最捣蛋的,还有学习最好的,以及长得最帅的;而流泪的那几个,都是女生,是我俩公认的长得最好看的女生。

我们站在即将起飞的高高的山坡上,俯瞰着初冬苍茫的大地。

太阳已经出来了,暖洋洋地照着脚下这片坡地,坡地下面是一条大水沟,再远一点是一片杨树林,再再远一点就是平地,还有小山,再远就看不到什么了。那看不到的地方,就是我们长大以后要去的陌生的大世界。

我紧紧拉着蓝天的手,最后看了一眼身后的校园,那里还是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我又抬头看了看天空,天空正掠过几只飞鸟渺小而自由的身影。

我低下头,眼前尽是飞鸟的样子,它们的翅膀划过天空的样子。我下意识地展开另一只手臂,用力划了两下,仿佛那已经不是我的手臂,而是一只可以飞翔的翅膀了。

“预备——飞!”

随着蓝天一声大喊,我们的双脚同时离开了地面。

风擦着我们的脸,掼入双耳,耳边很快就响起了“呼呼”声,某个瞬间,我感觉我们确实飞起来了。这是身体传递的信息,脱离地面,双脚不再行走,而是进入空中,浑身轻飘,大脑晕眩,心跳加速,坠入不可知的极限之境。

和日常行走不一样的体验,让人刺激,又让人害怕,我们不断发出“啊”“啊”“啊”的尖叫声。许多年以后,课本才告诉我们,那种感觉叫失重。

后来的事情,我就无法详细描述了。

因为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的脑子是空白的,完全没有记忆。

这段时间有多久呢?我没计算过,也没法计算。也许几秒钟,也许几分钟,也许几个小时。

总之请原谅,有一段叙述是要打省略符号的。当然,省略符号之后,我就可以继续讲述了。

2

我和蓝天在山坡上冒险飞行的事,一直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

所以,我们飞行的节奏就没有被任何人打断过。虽然那次试验并没有成功,我们还付出了伤痛和惊吓的代价。但是,俗话也说得好,好了伤疤,忘了疼。

后来,我们还尝试用一些游戏的方式来飞行。比如,四个人坐飞机。两个人站在中间,背对背,两头各站一个人,手和手相互勾结,然后一起转着圈子跑,跑着跑着,外边的人在离心力的作用下双脚就离地了,然后就飞起来了。

這个游戏非常好玩,但需要把人员搭配好,中间两个要有力气,外边两个要瘦小些才好。如果人员没搭配好,头重脚轻的话,这架“飞机”中途就会脱节,散架,飞着飞着,外边的人突然就摔出去了。

总之,不管什么形式的飞行,都是刺激的,也是危险的。只有一种人的飞行是安全的,那就是天使。

天使不是凡人,是天上的人。天上的人都有一种神奇的本领,就是可以自由自在地飞来飞去,因为他们生来就有一双翅膀。当然,他们也生的有脚,但那不是用来走路的,而是用来支撑和站立的。

有一天,我看到一本精美的绘画书,画的就是天使的故事。

天使是一个小男孩,看上去不过三四岁的样子,光着身子,胖乎乎的,十分可爱,手里还拿着一把弓箭。

虽然他看起来比我们还要小,但他的本领却十分高强。他最拿手的事情,就是搭着弓,到处乱放箭,想射谁就射谁。

据我观察,他射的基本都是帅哥和美女,没射过老头老太,也没射过小孩,这说明他还是很会约束自己的,也算尊老爱幼。

最让我感兴趣的,是天使的翅膀。天使的两只翅膀长得非常精美,流线型的,不薄,也不厚,看上去就像是长在背上的两叶芭蕉,让我想起图画书的皇帝出场时,背后总会站着两个宫人,交替着打着两把芭蕉扇。但是,天使明显比皇帝更牛,双臂一展,就呼呼地飞上天了。

我要说的是,那天,我从那本绘画书上,突然看出了一点儿小破绽。

我觉得,天使不飞的时候,那两只翅膀应该是收敛的,闭合的,妥帖地盖在天使的背上,浑然一体的。但书上画的并不是这样,即便天使没有飞,站着,躺着,睡着,他背上的翅膀总是张开的。

我觉得,这很不科学。就像人的眼睛不可能时时刻刻都睁开,人总要睡觉,总要闭眼吧。你看自然界的那些鸟呀,鸡呀,鸭呀,它们的翅膀只是在飞的时候才张开,停下来的时候都是贴在背上的呀。

我拿着这本书,去找蓝天讨论。蓝天说,你的分析绝对有道理。

然后,我们又进一步达成共识:如果背上的翅膀一直张开或者支棱着,那就只有一种可能,这两只翅膀是假的,是安装上去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这就可能是一个假天使,是凡人装的。

假翅膀。假天使。凡人装的。

这些词汇一旦说出来,是多么让人震惊啊。但是,多说几遍之后,我们竟然慢慢地兴奋起来了。因为我们突然看到了本质的东西,天使和凡人的差别,从外观上看,其实就是一双翅膀的差别。这表明,凡人也是可以飞起来的,只要有一双翅膀。

一个崭新的伟大的理想就这样诞生了,并且,我们立即就开始为这个伟大理想付诸行动了——制作翅膀。

首先,我们要收集一些铁丝,细小的,或者粗点儿的。这个好办,蓝天的妈妈是个仓库保管员,听说可以搞到废旧铁丝。这个任务就交给蓝天了。

蓝天一回到家,就跟她妈妈要铁丝。他说,学校要搞手工制作展览,他们班要制作一批灯具,让她提供点儿废铁丝。

蓝天妈妈很快就满足了宝贝儿子的正当要求,蓝天把铁丝拿了来,藏在我的小房间的柜子里。

铁丝藏好了,蓝天的表情却并不轻松,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

我问他:“咋啦?”

蓝天低声说;“也没啥。”

“才怪!一看你就不高兴。”我说。

蓝天说:“是有点儿不高兴,因为我撒谎了,骗了妈妈。”

“没关系啦。”我安慰蓝天。

“你想想啊,不撒谎的话,大人会答应我们的要求吗?”我进一步开导他。

蓝天犹疑着。

“肯定不会答应的。”我坚定地替他回答。

“你确定?说不定我把想法说出来,会得到妈妈的支持。”蓝天的脸上露出婴儿般的纯真笑容。

“你太天真了!太不了解大人了!”我拍拍他的脸,摇摇头。

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已经实践过了。我跟妈妈提出过这个请求。我郑重地对她说,我想要一对翅膀。可是,你猜猜,我亲爱的妈妈是怎么回答我的呢?

妈妈满脸含笑地对我说:儿子,好好学习,等你将来考上北大清华的那一天,你就能一飞冲天了。

看到了吧,大人就是这么无聊,你永远也不要跟她们谈理想。你一跟她们正儿八经谈理想,她们就会笑话你,斥责你,纠正你。而她们一跟你谈理想,就会天花乱坠胡吹一通,你都不知道她们在说些什么,唬人骗人都不带脸红的。鬼都知道,那是她们的妄想症犯了。

我有一个三岁的小表妹,特别喜欢小木偶和布娃娃,总把它们当成自己的孩子,自称是妈妈。有一天,小表妹和她妈妈到我家来玩,我妈妈问她,长大以后做什么?小表妹就说要当保姆,她妈妈的脸当时就挂不住了。

过了一段时间,小表妹和妈妈又到我家来玩,我妈妈又问她,长大以后干什么?她妈妈在一旁提醒她,我们宝贝有新理想了,快告诉姨妈。于是小表妹就说,是的,我要当新保姆。

小姨气得脸都变色了,冲她又吼又叫,不是跟你说了吗,长大以后要当科学家!可怜的小表妹当场就吓哭了。

好了,不说这个了,可怜的小表妹,她只是母爱泛滥而已。幸亏她没有说出来,她将来要生十个小宝宝,这是她亲口告诉过我的。

总之,现实就是这么无奈,你永远也不要和大人谈理想。如果你不想被嘲笑被教训的话,那就闭嘴,没人会说你是哑巴。

接下来,我们需要收集一些塑料布。像雨衣那样的塑料布,花花绿绿的,薄薄的,飞起来沙沙作响的,显得十分飘逸十分优美的那种。

这个不太好找,一般的塑料布不是太脏,就是颜色奇丑。我们盯过捡破烂的老爷爷,也跟踪过穿雨衣的小姑娘,甚至还跑到商场去看过成捆成捆的花花绿绿的塑料成品,但是有点儿贵。

后来,蓝天否定了用塑料布作材料,说塑料布不结实,虽然能防水防雨,但我们也不至于雨天飞行。

“咱们还是整一双天使那样的翅膀吧!”蓝天无限憧憬地说。

“嗯,我也是這么想的,要整就整上档次的!”我说。

天使的翅膀,就是羽毛的翅膀。也就是说,我们要搞到足够多的美丽的羽毛,才能制作出两双漂亮的翅膀来。初步估算,需要两大蛇皮口袋的羽毛。这个确实很有难度。我们甚至没有去想,收集羽毛的过程会持续多长?也许一年,也许两年,也许十年八年。

如果能够拥有一对雄鹰的翅膀,也许我们就可以直接飞起来了。但雄鹰的羽毛是精贵的,根本不敢奢望。其实,天鹅的羽毛是最符合我们想象中的翅膀的理想气质,高贵,浪漫,美丽。但是,和癞蛤蟆一样,我们永远也不可能得到天鹅的羽毛。

我们只能降低要求,把目标锁定在地上的飞禽。不,准确地说,是家禽身上。我一直觉得家禽是很奇怪的物种,它们虽然长着翅膀,却不能飞,只能在地上走。我奇怪的是,既然不能飞,那为什么还要长翅膀呢?

那么多家禽,哪种羽毛最好呢?鸡最常见,妈妈每周都要炖鸡汤,鸡毛最容易搞到。但是鸡毛有点儿短,而且颜色花花绿绿的,显得艳俗,做出来就跟鸡毛掸子一样,我和蓝天都觉得不合适。

最理想的当然要数鹅毛啦,雪白,巨大,符合我们心目中对于翅膀的想象和定位。最主要的是,白鹅和天鹅似乎还有点儿亲戚关系,所以就显得跟别的家禽不大一样了。

目标锁定,就用天鹅的亲戚——白鹅的羽毛来制作翅膀吧。

一到休息日,蓝天就跑来叫我,我们一起出去寻找白鹅。我们在乡村和田野里到处瞎逛,农舍边,大路边,水渠边,搜寻大白鹅的踪影,期待与它们邂逅。

终于,在一条长满青草的大路边,我们和一群大白鹅不期而遇了。那一刻,我们差点儿兴奋地叫了起来。

大概数了一下,十几只吧,蓝天的手指都有点儿发抖了,蜻蜓点水般在空中一阵乱舞,根本就不会点数了。

我拍打了一下他的手,把他的手拉下来。

“好啦好啦,数到一千都没用,能搞定一只都了不得啦。”

我们悄悄朝大白鹅走过去。

见到陌生人来,鹅群开始警惕,好几只都在朝一边退避,躲闪。

我们加快了脚步,继续朝它们逼近。

更多的白鹅朝一边退避躲闪,翅膀扑闪着,像要飞起来的样子。但是,它们并没有飞起来,只是不停地扑闪着翅膀,诱惑我们。

它们是鹅,不是天鹅,它们是被人类驯化了的家禽。鹅们肯定不知道,为了得到它们,把它们留在地面上,人类已经把它们的翅膀废掉了,现在只是徒有其表。所以,要警惕人类的爱,人类的爱是迷药,也是枷锁。

我和蓝天加快了进攻的节奏。哈哈,只要抓住一只,我们就有半只翅膀了。正要跑起来时,突然,鹅群中出现了异常情况。

一只高大壮实的白鹅,不但没有退避,反而朝我们冲过来了。这只大白鹅跟别的鹅太不一样了。别的鹅的脖颈都是垂直朝上的,一直都保持着唐诗描述的“曲项向天歌”的经典而美妙的姿态,但是这只鹅的脖颈却不是这样的,此时已从垂直高度降落到水平方向,鹅嘴伸向前方,与背部保持一条直线,就像一根长长的粗壮的大棒槌,朝我们直直捅来。

哎呀,我和蓝天转身就跑。拼命跑出一段路,停下来转身一看,鹅群依然在前方悠闲漫步。

我们不甘心,又往回走,继续去骚扰鹅群。当然,结局你能想到的。那只凶悍的大白鹅,又故技重演,我们呢,依然狂逃。如此三番五次,我们就被这些鹅弄得精疲力竭了。而那些大白鹅呢,最后全部都下到水塘里,优哉游走了。

回去的路上,我和蓝天无精打采,一直不说话,强烈的挫败感。想想,两个大男人,硬是被一群家禽欺负了,气人不?

3

没过几天,蓝天又兴冲冲地跑来找我。

他一见我就笑,两眼放光:“这回总算找到羽毛了!”

“真的吗?”我也很兴奋。

“走,跟我到乡下去一趟。”蓝天拉起我的手就往屋外跑。

门外站着一个留着锅盖头的小男生,穿着花昵子外套。

蓝天向那个男生介绍我,男生朝我礼貌地点点头,吸了吸鼻子。

蓝天又向我介绍那个男生:“这是我的同学,叫易大学,我们都叫他大学生,他家住在鹅毛村,是养鹅专业户。”

我一听,顿时萌生满满的敬意。

男生说:“鹅毛的事,蓝天都跟我说了,我支持你们。”

然后,他又吸了吸鼻子。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非要吸鼻子呢?

“我觉得,这根本就不算个啥事,不就是鹅毛吗?找我就行了,包在我身上!”男生拍了拍胸脯,又吸了吸鼻子。

我和蓝天非常感动,一个劲儿地说,谢谢,谢谢谢谢。

我们跟着那个叫大学生的小男生,走了很远的路,进入乡村腹地。绕过一块块菜地,一亩亩麦田,一条条沟渠,一户户人家,最后终于来到了大学生的家。

远远地,就望见一群大白鹅,在房屋的水田边嬉戏玩耍,个个伸长脖颈向天歌,向我们展示祖先遗传给自己的抒情本领。

我和蓝天兴奋得脸都涨红了,眼睛放射出灿烂的光芒。大学生吸了吸鼻子,得意地笑起来:

“怎么样?这么多鹅,这么多鹅毛,够你们做翅膀了吧?”

“够了够了!简直太够了!”我和蓝天也跟着嘿嘿笑起来。

“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蓝天悄声问。

被大鹅欺负过的阴影,此时还笼罩在我们脆弱的心头,都不敢大声说话。如果说话声音大了,被鹅群偷听到了,全跑光了,我们的计划就泡汤了;更可怕的是,如果它们足够勇敢,识破我们的险恶用心后并不逃跑,而是愤怒地冲过来,全部用棒槌脖颈攻击我们,咋办?说不定,那天攻击我们的那只凶悍的大白鹅,就藏在其中呢,万一认出我们了,可不好说。

大学生吸着鼻子,转了几下眼珠子,说:“你们等着!”

然后,他向鹅群走过去。白鹅们认识小主人,倒没有向他发动攻击,但却明显感觉到了来者不善,于是纷纷拍打翅膀往一边躲闪。

大學生伸手去捉它们时,鹅群开始四散奔逃。但大学生明显比它们跑得更快,身手更敏捷,最后,他捉住了其中一只白鹅。

这是只小白鹅,身形明显比其他大鹅要瘦小,脚步蹒跚,步履迟缓,反应也比较迟钝,但浑身鹅毛一片雪白,跟冬天的白雪一样白。

大学生拎着那只小白鹅,走过来往我们面前一递:“给,拔吧!”

我们盯着这个倒霉的小东西,它不安地扭着脖子,怯怯地不敢看我们。大学生用另一只手攥住它的脖颈,这样就不怕它用嘴壳啄人了。

我壮起胆子,伸手摸了一下它的脖颈,绒绒的,软软的,热热的,心里突然就“咯噔”了一下。

大学生抱着小白鹅,把它凑到蓝天跟前:“快点儿,快动手吧。”

蓝天迟疑了几秒钟,终于还是伸出手去,揪住了翅膀上的一根。

“使劲儿!动作麻利点儿!”大学生在一旁催促。

蓝天揪住那根鹅毛,使劲一扯。小白鹅浑身一颤,发出两声哀叫,在大学生的怀里挣扎着。

大学生把它抱得更紧,以防挣脱:“快点儿!继续拔!”

蓝天拿着那根鹅毛,突然有点儿不知所措了,半天不再动静。大学生把小白鹅凑到我跟前:“还是你来拔吧,蓝天太笨了。”

他一手抱着白鹅,一手攥着它的头颈,又叮嘱我说:“你揪住一根,使劲扯,动作要快,要狠。”

我伸出手去,在小鹅的背部摸索着,一种温热的触觉像电流般,迅速从指尖传遍我身体的各个部位,让我心里又“咯噔”了一下。

我揪住其中一根鹅毛,拔了一下,没拔下来。

“使劲儿!用力拔!”大学生咬着牙,仿佛在帮我使劲儿。

我狠狠心,揪住那根鹅毛使劲一扯,终于拔了下来。拔下鹅毛的瞬间,我分明感觉到,那只小白鹅浑身哆嗦一下,然后,它在小主人的怀里挣扎着,又发出几声哀鸣。

大学生夸赞我:“不错,拔得好,继续。”

他把小鹅紧紧抱住,一手攥着小鹅的头颈,以防挣脱。我感觉那只小白鹅已经不反抗了,也不挣扎了,只是静静地等待失去下一根鹅毛,等待下一次疼痛。

小白鹅这个样子,让我突然想起了自己小时候打针输液的情景。因为找不准我身上细小的血管,护士阿姨们轮流在我身上扎针,一个人失败了,下一个继续。先是扎手腕,然后扎额头,最后扎脚脖。我咬牙忍受,浑身战栗,哭到汗湿,却无法挣脱,因为她们把我死死地摁在病床上。直到最后我妈妈也忍受不了,看不下去了,就说不打针了,我们回家吃药。这场痛苦才终于宣告结束。

可怜的小白鹅,它现在一定也和我一样,只想赶快结束这个过程,结束痛苦的滋味。它不反抗,只是承受,让我更加感觉悲哀。

大学生抱着小白鹅,还在等我拔下一根鹅毛。我摇摇头:“不拔了。”

大学生又把小白鹅抱到蓝天面前,蓝天也摇摇头。于是他把小白鹅放下,小鹅立即如获赦令般,嘎嘎叫着,拍着翅膀飞奔向鹅群去了。

我和蓝天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大学生吸了吸鼻子,说:“你们城里人真没用,只拔一毛,哈哈。”

我和蓝天没有说话。

大学生说:“你们这样的话,咋能收集到够用的鹅毛呢?”

他想了想,说:“这样吧,你们去菜市场找我二舅,他在那里宰杀家禽,有的是鸡鸭鹅毛,任你们挑,任你们拿。”

从大学生的家里出来,走在回去的路上,我和蓝天一直不说话。

我们的手里,各自捏着一根白鹅毛,今天唯一的战利品。

我把它举起来,迎着初冬的阳光,看了又看。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比鸡毛要硬一些,要宽一些,就在鹅毛的最底端,凝结了紫红的瘀血。

我想起了小白鹅的脖颈,还有背部,那种柔软,那种温热,心里仿佛又有一股電流穿过,又“咯噔”了一下。

这种感觉真是要命,让我一下子想起了好多往事。比如我曾用双手捧过的一只刚刚从蛋壳里孵化出来的小鸡仔,还有寒冷的冬天把双手伸进妈妈的脖颈或者腋窝取暖的感觉。

就是这种感觉,让人心生惆怅,还让人手脚发软。我想,蓝天一定和我一样,尽管我们都没法把这种感觉准确地说出来。

4

一个周末的早晨,易大学又跑来找我们了。

这次他要带我和蓝天去菜市场,找他二舅要鹅毛。他说,你们这事儿我一直惦记着呢。

他这么一说,我们都很感动,因为我们自己都把这事儿忘记了。

我们跟着大学生,朝城南的菜市场走去。他显然很熟悉路线,七倒八拐,抄近路来到了菜市场。

菜市场拥挤嘈杂,十分热闹,可惜全是大人,没有一个小孩子。大学生领着我们,穿过拥挤的人群,径直来到家禽屠宰场。

现场极其肮脏零乱,笼子里装着各种鸡鸭鹅,地上扔着捆绑双腿的鸡鸭鹅,还有开膛破肚后掏出来的鸡鸭鹅肠肚内脏。煮着沥青的大铁锅里,冒着滚滚黑烟和气泡,等着浇在杀死的家禽身上,迅速一扯,毛就拔得一干二净了。

这时,大学生跟身边的人打起招呼来:“二舅,他们来了。”

一个中年男人放下手中正在处理的鸡,从地面上站了起来。那只刚刚被抹了脖子的鸡,咯咯叫着,在地上乱蹦,鸡血四溅。

一股腥臊之气扑鼻而来,令我们倒退三步。我和蓝天捂着口鼻,一刻也不想在那里待下去了。

大学生的二舅走过来,和大学生说话。我和蓝天还在死死盯着地上那只红毛小公鸡,它一直都在不停地挣扎,时而咯咯惨叫两声。周围没有一个人理会它,大约两分钟后,它的双腿慢慢放松,然后绷得笔直,变得僵硬。可怜的小鸡,它终于死了。

中年男人和大学生说了几句话,又回去继续处理那只红毛小鸡。大学生把我们拉到一边,说:“我跟二舅说了,等会儿就杀那几只鹅,不用沥青烫了,直接用手拔毛,这样干净,咱们先等着。”

我和蓝天再也不想待下去了,相互交换一个眼色,低头就走。

大学生在后面追赶:“呃,你们到底要不要鹅毛啊?”

我和蓝天跑了起来,一边跑一边说:“不要啦,谢谢你。”

跑了一会儿,停下往后看,大学生并没有跟上来。

我和蓝天开始在街道上漫无目的走着,心情一下子不好了。然后,我们拐出小城,来到江边。

江边有公园,有小亭,稀少的人。我们在亭子里坐下来,无聊地看着面前的江水。

这两年,这条大江的变化好大,因为不停地大规模挖沙建房,已经改变了原来的大江的面貌。原本宽阔的江面已经变成一片湿地,大大小小的土丘此起彼伏,锁住了浩荡奔腾的江水,只留一条小小的水道,容纳细细的江水缓缓流淌。江的对面是一大片杨树林,几只白色的水鸟,正在江水与树林之间翩然飞翔。

我有点儿担忧起来,这条大江会不会哪一天突然就消失了呢?蓝天点点头,说他也有这种感觉,估计过不了多少年这条大江就没有了。

这时,来了几个放风筝的学生。今天天气不错,有太阳,还有点儿小风。风筝很快就在他们手中飞了起来,飘飘摇摇上了天。

寂静的江边一下子有了欢声笑语,变得热闹起来。

我们看着慢慢飞上天的风筝,一只挺漂亮的鹦鹉风筝。蓝天突然拍了一下脑袋,激动地大叫一声:“对了!”

我吓了一跳:“咋啦?发生啥事了?”

蓝天兴奋地说:“我们完全可以做一个像风筝这样的大翅膀,绑在背上,然后就能在风中飞起来了。”

我的眼睛也亮了:“对,就用纸做,做纸翅膀。”

纸张比较好找,不像别的原材料那么麻烦,制作起来也很方便。

这个任务又交给了蓝天,他妈妈单位的仓库里有很多废旧书报。后来,我们干脆一起去了趟他妈妈的仓库。在那里,我们找到了一摞子画报,各种精美的画报,大开本的,很豪华。

蓝天妈妈说,你们来得真及时,本来明天就要去卖废书报了。

她又高兴地说,你们这么爱看书,爱知识,我很欣慰。

接下来的时间,就是埋头制作的时间。

这是一个巨大且复杂的工程,耗时费力,细节烦琐,考验耐心。每天下午,蓝天一写完作业,就往我家跑。我们把自己关在小屋里,埋头忙碌,辛苦制作。有时候,爸妈会进来看我们在干啥,我们就说,在制作手工灯具,学校要展览呢。

纸翅膀诞生的那天,正是一个周末的早晨,天气晴朗,阳光灿烂。

虽然我和蓝天累得都快爬不起来了,眼疼脖子酸的,但我们又是多么兴奋啊,多么有成就感啊。也许在别人看来,纸翅膀的制作太简单了,因为我们只用到了铁丝、彩纸、胶水、棉线这些最简单的原材料。但是,它的诞生绝对不简单,不仅要付出时间和耐心,更要坚定理想和信念,相信它能带着我们飞起来。

这是最庄严的时刻。我们表情凝重,脚步沉稳,托举着那个巨大的纸翅膀,就像托举着一个伟大的理想,一前一后,小心翼翼地走出家门。

我们计划还是去到学校后面那个小山坡,那个山坡很适合飞行。我们要在失败的地方重新站起来,重新飞起来。

我们托举着那个巨大的纸翅膀,小心翼翼往楼下走,刚走到拐弯处,迎面上来一个人,差点儿跟我们撞上。

“上哪儿去?你们要干啥?”那人警惕地问。

一听声音,就是我爸爸。我心里一紧,心想这下完了。

我和蓝天放下那个巨大的花花绿绿的纸翅膀,我心虚地看了我爸一眼,讨好地一笑:“没啥,出去玩会儿。“

爸爸一脸狐疑:“到底干啥去?”

我又笑了笑:“嘿嘿,我們出去放会儿风筝。”

我爸这人吧,平时就贼精,眼睛很毒,我撒谎从来就没成功过。估计今天就瞧我哪儿不对了,不肯放过我们。他伸手摸了摸那个纸翅膀,疑惑地问:“这是你们要放的风筝?”

我说:“是啊,我们自己做的。”

“你们不是说做灯具么?咋又变成风筝了?”爸爸穷追不舍,我有点儿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估计是我略微慌乱的表情,引起了我爸的怀疑,他威严地说:“把风筝放下来,我看看。”

没办法,我们只好把纸翅膀放在地上。爸爸摊开那个翅膀看了看,半天没说话。

在爸爸强大攻势和详细询问下,我终于招供了。爸爸认真听完我的供述,倒也和颜悦色。但有好几次,我从他脸部肌肉似乎捕捉到某种细微的变化,就是那种想笑又拼命忍住的感觉。

爸爸蹲下来,又仔细看了看那个纸翅膀,翻来翻去地检查了半天。最后他说,你们的想法很好,但这个翅膀根本就没用,不信你们可以抬下楼去试试看。

我和蓝天抬着那个巨大的纸翅膀,在爸爸的陪同和监视下,来到空荡开阔的体育场。

蓝天把纸翅膀往我身上绑,不一会儿,我的胳膊和身上就缠满了细铁丝和棉线绳。缠着,绑着,蓝天突然“咯咯咯”地笑了起来。我问他笑啥,他已经笑得直不起腰来了,根本无法回答我的问话。

我不再理会他,展开双臂,做出振翅欲飞的样子。我听到精致的纸张抖动时发出的很有质感的哗哗声,类似于金属倾倒出来的那种声音,简直太高雅了,太高贵了。我有点儿陶醉了,感觉自己挺像一个天使的。

我试着跑起来,双臂上下划动,哗哗声更大了,就像风暴来临前树林的歌唱,又像涨潮时海水翻涌的呐喊。

我加快了奔跑的速度,也加快了划动翅膀的频率。耳边哗哗作响的声音越来越大,我感觉自己已经变成一只鸟了,或者说,变成一个鸟人了。不管是鸟,还是人,反正我都要飞起来了。

就在这时,我突然听到“啪嗒”一声,心里不禁一沉,不好,右臂上的翅膀已经掉落了。紧接着,左臂的翅膀也“扑哧”剥落,摇摇晃晃坚持一段距离后,也“啪嗒”落地。

而在我身后,蓝天和我爸爸已经笑得地动山摇了。

轮到我自己笑出来,是在看了我爸手机上拍的那些照片的时候。他不但给我拍了好多照片,还把我展翅飞跑的样子全程录了像。看到那些影像的瞬间,特别是翅膀掉落的瞬间,我实在控制不住,也哈哈大笑起来。天哪,鸟人的样子真的是太滑稽啦,太好笑啦。

然后,我们就在操场上坐下来,无聊地看着一些人玩球,跑步,骑车。爸爸问我们,要不要去玩点儿啥?比如打乒乓球?我突然觉得浑身没劲儿,情绪低落到极点,那双纸翅膀似乎已经把我从里到外都掏空了。

坐了一会儿后,我们决定回家了。

我和蓝天将散落在地上的纸翅膀的残骸收拾得一干二净,全部扔进了路边的垃圾箱里。

扔掉那些残破的纸片,我觉得自己的身体似乎轻了好多,但双手却突然感觉很空,有点儿不习惯,不论放在外面,还是插进裤袋,都觉得不自在。

我在心里叹口气,抬起头来,无比惆怅地望了望天空,天空蔚蓝,阳光明媚,几只飞鸟正展翅掠过,它们的翅膀无比轻盈美丽。

低头时,我感觉眼睛有点儿发酸,于是就用手去揉,揉着揉着,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儿了。我吸了吸酸楚的鼻子,拼命忍住眼泪,不让它们流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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