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昌炽《五百经幢馆碑志题跋》考述

2017-06-28 17:16李向菲
西部学刊 2017年6期

摘要:《五百经幢馆碑志题跋》是明末清初金石学家叶昌炽的一部金石学著作,目前仅见稿本存上海图书馆,未为学界关注。此书为叶氏据自藏关中碑石而作的金石考据著作,所收隋唐五代碑石五十三种,对陕西金石学研究具有十分重要的价值。

关键词:《五百经幢馆碑志题跋》;叶昌炽;陕西金石学

中图分类号:K877.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

清代金石学至乾嘉而至极,大家纷至沓来。陕西的金石研究更是在乾嘉学派的领军人物之一——毕沅的影响之下发展至高峰,群贤毕至,少长咸集,一时蔚为大观。然而到了道光后期,整个华夏大地逢“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社会动荡,汉学高潮渐消,风光不再,金石搜访、收藏与研究自无从谈起。同治三年(1864)樊增祥论及此时的金石学界云:“兵燹十余年,蹂躏十余省,藏庋之家,大都散佚,抱残守阙,视昔倍难,同志寥寥,吾生恨晚,见闻有限,四顾茫然,瞻企前修,能无奋勉。”①足见当时金石研究的寥落境地。至光緒初年,社会虽暂告安宁,国际上的压迫却日益紧迫。社会的巨变,政治的松动,学者思想得到解放,经世致用之学重又复活,屑屑于注释古典的考据学自然趋于衰落。金石学虽然表面上也还热闹着,研究领域越趋狭窄偏隘,以致被人讥为有古董气了。陆增祥评价当时的金石研究风气云:“余惟今之言金石者,大都矜尚纸墨,争事新奇而已。夫旧拓诚贵也,异品诚罕也,而于断损不完,曼患难辨之文字,读不终篇,辄即弃置。又或以文法之不尽高古,书势之不尽超妙,屏而弗取。则几古人之事迹,以及姓氏、爵里、名物足以考证经史小学者,习焉弗察。而古人所未传者,终不获一广其传,如抱残守阙何?”②更有甚者,光绪二十七年(1901),叶昌炽在其日记中感嘆说:“碑额志盖尚有知者,幢座像龛无非叩盘扪烛,金石之学殆绝矣!”③

然而,此时的陕西金石研究学界虽无毕秋帆之属领袖群伦者,后继乏力,其学渐入低谷。但遗风所至,仍筚路蓝缕,孜孜以求。其学术风貌可谓虽仍其旧,然拾遗补阙,求全求真,精化深化,亦成一时之特色。其中传统金石考据方面,有几位对陕西金石研究卓有贡献的学者。叶昌炽就是其中举足轻重的一位,他无论在金石收藏、金石考据,还是体例创新方面,在当时都堪称大家。

叶昌炽(1849-1917),字鞠裳、鞠常,又字颂鲁,晚号缘督庐主人,江苏长洲(今苏州)人。光绪十五年(1889)进士,改庶吉士,十九年(1893)充国史馆协修,次年补史馆总纂官,二十二年(1896)任会典馆纂修,二十八年(1902)督甘肃学政,三十二年以裁缺归乡,辛亥革命后移居上海,著书终老。生平资料主要见于《清代硃卷集成·叶昌炽卷》、《清史稿》、曹元弼《叶侍讲墓志铭》及叶昌炽《缘督庐日记》等书记载。

叶昌炽著述甚富,因其家富藏书,着《藏书纪事诗》六卷,记载历代藏书家传略,被誉为“藏家之诗史,书林之掌故”;诗文集有《奇觚庼文集》三卷、《奇觚庼诗集》五卷、《辛臼簃诗讔》二卷;长于校勘,瞿镛《铁琴铜剑楼书目》、潘祖荫《功顺堂丛书》均由其审定;又“经籍碑版之学,冠絶一时”,所着金石类著作有:《语石》十卷,古无言金石札记随笔诸书,叶氏此书杂述有关碑刻制度、书法演变、文字内容、摹拓技术等和石刻有关的遗闻琐事,是第一部通论古代石刻文字的专著;《邠州石室录》三卷,叶氏奉使陇皋时途经邠州,游大佛寺,得唐宋碑刻百余通,归田后乃手摹其文字,并系以考释,着成此书。此书可贵之处在于其摹刻之精细,文字剥蚀处亦照样摹出,对于校勘碑石文字很有价值。《奇觚庼百衲帖》十集、《续集》十集,收录一些碑拓的重摹拓本、法帖以及清人金石学著录中很少著录的明代以后的拓本;另有《幢目》一作,整理研究不甚为学者重视的经幢八百余种,未刊,收录于《国立北平图书馆馆刊》第三卷第三、四号。

《五百经幢馆碑志题跋》一卷,是叶氏据其所藏关中碑石而作的金石考据著作。叶氏自弱冠进入冯桂芬开办的修志局,参与纂修《苏州府志》,有了大量实地勘察,亲身探访碑石的经验;之后又受到金石家潘祖荫、吴大澄等的影响,得到很多金石考据方面的训练。一直留意于碑拓收藏,经数十年累积,至暮年已积攒至八千余通,其中仅经幢即超过了五百种,故命其藏处为“五百经幢馆”、“陀罗尼室”,自署幢主。

《五百经幢馆碑志题跋》无刊本,稿本今存上海图书馆。所收隋唐五代碑石五十三种,其中隋一种,唐五十一种,五代一种。本书无序言,编排无序,所收每种均有考证。

这五十三种碑石,其中有五十一种为陕西出土,另外两种,《裴复墓志》,叶氏考其葬东都芒山,虽藏渭南赵干生家,但“非出关中”;《智通禅师塔铭》在永济栖岩寺,叶氏考撰文者沙门复珪所主龙兴寺在长安颁政坊,又智通童年曾请益于大智禅师事在神龙年间大智游于终南山化感寺时,这些内容均与长安有关,或属叶氏误记此铭出于长安。因此可以说,此书当为著录关中碑石而作。

专记关中金石者,乾隆年间有朱枫《雍州金石记》、毕沅《关中金石记》,录载当时流传于世的碑石,多属名作,所遗亦不在少数;况其后关中相继又有大量碑石出土,遂有学者致力于续辑工作。如光绪年间的毛凤枝,有多种著述,流传下来的有《关中金石文字存逸考》《古志石华续编》《金石萃编补遗》三书,又有《关中金石文字古逸考》《关中金石文字古存考》两种已佚。又如吴大澄,其任广东巡抚时,叶昌炽曾为其幕僚。叶氏《缘督庐日记》中记载光绪丁亥(十三年)七月,吴大澄欲编《关中贞石志》,先后赠送叶氏上百种唐代碑拓,嘱其任编纂之役,期以数月完成。关于编纂体例,叶氏云:“欲不录全文,无可考者但书在某县、某地、何年、何月、何人所书,如此则成书较易,亦一法也。”然而这一著述计划在第二年即光绪戊子(1888)年二月,由于叶昌炽辞去幕职返回苏州,而吴大澄亦随后调离广东,因此并未成帙。

叶氏《五百经幢馆碑志题跋》或即编辑《关中贞石志》的半成品,又或许作者对此事一直挂念在心,后将所收唐碑中可资考证者录成此书。因资料缺乏,已无可考证。

叶昌炽此书多次引用毛凤枝的考证,有的见于《关中金石文字存逸考》,如此书《韦琼墓志》条:“毛凤枝曰:此石今藏渭南赵干生家。字迹秀挺,峰颖如新,佳刻也。”后考琼之曾祖名见《新唐书·宰相世系表》,而曾祖以下表阙,又撰者苑朝名见《唐诗国秀集》。《关中金石文字存逸考》所考大致相同。有的引用不见于毛氏现存著述,且对同一碑石的考证与现存著述在内容上有较大差异,如叶氏在《汤君夫人伤氏墓志》条云:“毛凤枝曰:此石今为阳湖吕氏所得。”而《关中金石文字存逸考》此条云:“此石今藏渭南赵干生詹事元中家。”又如《裴可久墓志》:“毛凤枝曰:此石近时出土,为阳湖吕氏所得。”《关中金石文字存逸考》此条则云“未详所在”。又《汤君夫人伤氏墓志》条,叶氏考伤姓所出,首引毛氏所说或出于《春秋》之“伤省”,再对这一说法进行辩驳,所引即不见于毛氏现存著述。

而叶氏似亦未见毛氏现存三书。如《刘感墓志》中地名“大桃戍”,史书未载,叶昌炽疑即《元和郡县志》所载之“大城戍”。而《关中金石文字存逸考》对此则有详细考证:“《陕西通志》云,大桃戍,一作大姚戍,见《寰宇记》,在略阳县东四十五里。《元和郡县志》云,大城戍在顺政县东南四十九里。案顺政县即今略阳县,唐时为兴州治所,然则大桃、大姚、大城实一戍也。”

毛凤枝生前对《关中金石文字存逸考》做过多次修改,现存此书版本有一写様待刻本,和最终所刊之刻本之间内容上差别很大。叶昌炽所引当是毛凤枝比较早期的著作。《缘督庐日记》中光绪丁亥七月曾记载吴大澄赠其“毛凤枝所辑《关中金石目》五册”,所引或即此书,而此书在目前有关毛凤枝的各种传记资料中均失载,因此,叶昌炽所引对于毛凤枝的著述与金石学成就的研究都很有参考价值。

叶氏此书所收大多为朱枫《雍州金石记》、毕沅《关中金石记》等书未收者,少数他书已载,但是由于所据拓本不同,叶昌炽据所藏以校补文字。所撰题跋同当时同类作品一样,每一种下或考其撰者,或考释文字,或品评书法,或与史书互证,以史书记载解释碑文,或以碑文补正史书,多有前人所未发者。

比如伤姓由来。《汤君夫人伤氏墓志》条引毛凤枝说:“伤姓不多见,《春秋》昭公二年,宋华貙、华登、皇奄、伤省、臧士平奔楚,夫人倘即伤省之后欤?”之后对这一说法进行辩驳:“按顾栋高《春秋大事表》以‘皇奄伤为一人,字书虽有以‘伤省为一人者,不可据。窃谓夫人当亦姓汤氏,以男女同姓,故讳为伤,犹吴孟子例耳。观志云‘得姓于汤武,铭云‘如何玄鸟皆可证也。”此志又见《八琼室金石补正》《关中金石文字存逸考》,前书未考伤姓由来,后书云“《元和姓纂》及王伯厚应麟《姓氏急就篇》均未见伤姓,志云受氏于伤琳,未知其审。”而叶氏所引毛凤枝所说《春秋》一段文字,目前的研究一般以“皇奄伤”为一人,毛凤枝断句有误。而叶昌炽的说法则比较可信,墓志全文载毛凤枝《古志石华续编》,虽有“受氏于伤琳”,伤琳之名未见史书记载,而“得姓于汤氏”,则明确说明为汤姓,铭词又有“如何玄鸟,丧此名龙”,“玄鸟”出《诗经·玄鸟》“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代指商汤,当为汤姓无疑。为何改为伤姓,叶氏认为是因与夫同姓汤,为避“同姓不婚”而讳改。这种改姓的情况,前代亦有先例,吴孟子为鲁昭公夫人,吴国人姬姓,原称吴姬,因吴鲁同姓姬,因避同姓不婚之讳而改成吴孟子。所考甚为可信。

又如《高福墓志》,他书著录较多,高福为高力士父,诸书多结合两《唐书》考高力士事。叶氏考则文中“砎如石焉”句之“砎”字。此句出《周易·系辞下》,叶氏云:“‘砎,今《易》作‘介,陆氏《释文》云:古文作‘砎, 郑:古八反,云谓磨砎也。《晋书·桓温传》:砎如石焉,所以成务。《孔垣传》:石聪遣使请降,垣与聪书曰:承问欣豫,庆若在己,何知几之先觉,砎石之易悟哉。并用‘砎字,此志亦从古文,可见唐时《易》注虽用王弼,郑学未尽亡也。”

有的碑石他书著录已多,由于原石已佚或磨泐,叶氏所据拓本不同,遂可以校订异文。如《杜夫人墓志》,《金石萃编》已著录,叶氏所得拓本有《金石萃编》已阙,而此本尚可辨者,“如王氏云:七代祖征西将军泐其名,以文义求之,当即晋征南将军预。今按此本‘七代祖下‘预晋二字犹可辨。王氏又称文中不叙其夫名号、官位,竟不知为何人。按,志云‘杜氏春秋,杨家轮毂,既以杜、杨并举,下文即云‘承筐景贶。征南之绪允克隆,断纬沈机;关西之主馈斯在。关西为杨之族望,是夫人归于杨氏之不可疑者。王氏所见本无‘关西‘主馈四字,遂不复可考耳。”以下辨《金石萃编》误释之字。又如《姜行本碑》,《金石萃编》《授堂金石跋》《潜研堂金石文跋尾》等书均已收录,叶氏据所得拓本将诸书误释之文一一罗列,所录亦可资校订文字。以此可知,金石藏本,一须讲究拓本先后,二须具备史家识见。今人利用前贤成果,则一求其备,二求其精,缺一而不可。

清末民初,陕西的传统金石考据研究,虽然有叶昌炽、毛凤枝等学者的执著努力,其衰颓之势已无可挽回。然而在新的时代条件下,金石学仍然有新的发展。其研究兴趣渐次发生转移,一方面转移到金石拓本、书法、文章的鉴赏等领域;另一方面,由于又有新的研究对象出现,即殷墟的甲骨,西域的简牍,还有封泥、陶器、明器等,吸引了学者的注意力。此外,西方先进的摄影、影印技术传入,利用这种新技术来缩影碑石原拓原文,如杨守敬之《寰宇贞石图》,诸多关中名碑如《曹全碑》《雁塔圣教序并记》等首次以与原碑毫发不差的影印图像面世,则使陕西金石学的研究生面別開。

注 释:

①陆耀遹《金石续编·序》,同治十三年刻本。

②《十二砚斋金石过眼录·序》,光绪元年刻本。

③叶昌炽《缘督庐日记》“辛丑七月廿四日”条,第25页。

参考文献:

[1]叶昌炽.缘督庐日记[M].台湾:文海出版社,1964.

[2]桑椹.歷代金石考古要籍序跋集录[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

[3]马洪菊.叶昌炽与清末民初金石学[M].北京:民族出版社,2014.

作者简介:李向菲,女,陕西临潼人,文学博士,西安文理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文献学、陕西金石学。

(责任编辑:李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