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良若只如初见

2017-06-29 20:51唐克扬
三联生活周刊 2017年26期
关键词:平城古都日本

唐克扬

有一种很流行的说法,是“到日本去看古中国”。侯孝贤的《刺客聂隐娘》点爆了这种双重远方的想象,空间的、时间的远方……好像但凡是在日本取景,银幕中的人物立刻就“唐朝”了,好像一朝穿越到了古都,就得是背倚金碧山水,出入烟花乱丛之中了。

然而,京都和奈良并不能等同于洛阳和长安,掐头去尾的城市也并不就是真正的“古都”吧。仅看一眼电影剧照,唐风习染的古代庙宇确能催发一种“回到过去”的文艺感性。然而,待得更长的人,也许会发现另一个更久远的奈良。若真想看古都而不仅是古建,城市真正的“最初”没剩多少,比如奈良的平城宫,也就是和铜元年(708年),由元明天皇下达诏令,花了一年半就建成迁入的“平城京”的主体部分,业已湮没在现代城郊的荒草中了。

“剩下的”又注定是孤立的。就算是片段尚存,最初的城市脉络久已漫漶不清,今日奈良那些最著名的古迹——存有世界上最早木结构的法隆寺,见证了中日早期交流的唐招提寺,以及有号称“最美佛塔”的药师寺、旅游者必去的东大寺……反而是在昔日城市的外围了,分别是今天奈良的西郊、南郊和东郊,它们常常是在乡野的环境中,错落在无名的水田和树篱之间。对于大量寻求“异邦”(heterotopia)体验的善男善女,诱得他们千里迢迢去到东瀛的,最好是“活物”而不是“死物”——比如东大寺的门前散走于林间花下的梅花鹿。这一切提醒着我们,能够发生当代意义的那一部分“古代”反而常是被持续使用更新的场所,其间发生的空间转换不可避免,中心和边缘往往位置倒错,而后来居上的例子屡见不鲜。

无论如何,要一座历史城市满满都是“历史”可能太奢侈了,要知道回过神的“历史保护”不过是吃饱了饭的“现代”之后的事情,洋风大盛的东亚城市的近代史尤其如此——在现实中,要最终抵达明信片式的古老场景,首先必须搞明白它们的现代语境。比如我,虽然从书上熟读了此地的过去,首先记住的却是奈良的两个火车站,火车站进,火车站出,城市最早的方位感已经摸不着了。其中的JR奈良站,竟成了我几天奈良游最重要的生活节点。不用出站,就可以通过连廊走到旅馆,将行李塞进狭窄的混凝土盒子,楼下的便利店购买旅行必需品,附近的观光中心取阅相关资讯……然后,才是蓦然立在闹市里的红绿灯下,向东拐去往兴福寺的三条大路,走上一条让你疑惑是否走错地方的访古之路——没错,通往真正古代的道路最多是“仿古”的,它的包装纵然精致,却与古都无关,街上的导购员可以轮番说日语、英语和中文,你将被他们招徕个千遍百回……这些在世界各地都似曾相识的场面,多少叨扰了一个人的唐朝梦境,如果不是彻底将它们摧毁了的话。

不管剖面多么古老,以火车站为重心的城市基础结构早已更“新”了,不仅在JR线上也在其他地方,代表现代速度的生活隆隆地驶过,并无古老时间里的滞怠或犹疑。这明显和布鲁日、威尼斯、横店不同——眼睛所及之处,后者刻意将现代赶得远远的,营造了全面、立体的古代,宛如真正的电影场景,向络绎不绝购票前往的旅游者脱帽致意,奈良却有相当的部分属于当代。就在另一座火车站附近,日本的建筑大师矶崎新设计了一座现代风格的奈良会馆,它有着一般水泥盒子不具备的优美曲线和平面、结构特征,你若说它勉强只是“会意”的古代也未尝不可,因为从丹下健三等一批战后建筑师开始,日本人已经这样向传统致意了:富于塑性的混凝土可以模仿出木构轮廓中婉转的“生起”或“收分”,就像庞贝的火山灰壳子里浇筑了古代曾有过的形体,阔大的屋顶和台基象征着“上宇下栋”——但这种与古为新的致意和布鲁日、威尼斯将自己彻底“旅游地化”的做法判然有别:在上世纪90年代初期,矶崎新的作品是用那时方兴未艾的计算机辅助设计工具渲染出来的,纽约现代美术馆(MoMA)最终收藏了矶崎新的这幅“建筑绘画”。

对我这样一个外来者,几乎没法知道什么时候奈良就变成这么“新”的,显然不是一朝一日。西方研究者敏感地注意到,日本建筑师对于日本传统的真正重视,并不是在他们的西式城市兴起的阶段而是在“二战”以后,所以他们返回自己的“原点”的时间并不比我们早多少。同我们一样,日本建筑发源于极端实用的文化转型之中,在那时,在明治维新的洋式建筑风潮里,现代日本建筑的使命和日本的传统都市缺乏急迫的联系,甚至,对于“旧”城市慢慢滋生的自信心还要靠“新”建筑的大获成功来反向积累。在奈良,同为国宝的东大寺和唐招提寺金堂都经过好几次现代式样的大修,在100多年以前,刚刚登上近代化之路的日本人,毫不犹豫地将古代结构中的“冗材”去除,添加更具效率的三角钢铁桁架,原因是传统技术达不到维修的要求,只是到近一个世纪后,“修旧如旧”的愿景才回到志满意得的大匠的视野中……但是都“旧”了也不见得就是“历史”,你到整洁如初的法隆寺金堂应约访古,可能拂拭不出什么时间的灰尘,因为人家修复的活儿干得太利索了,以至于“如此旧的也是这么新”。

这种实用主义的态度,让历史城市的语境并不如名建筑的古风外表那般受重视,老旧的东西最终只是种语焉不详的“感受”。在学习西方的初期,日本留德、留英和留美的学生当然要学习所在国的语言,直至1915年,日本大学建筑学科的毕业生仍需要以英语写作毕业论文。但是从一开始,外国教育家就发现,日本建筑师对于反映建筑原初逻辑的“文法”存在某种程度的忽视,觉得它们是第二层面的东西,是工具而非建筑学的核心,日本现代建筑教育的草创者,英国人康德尔就警告他的学生们,不要借鉴日本抄袭的那些二手欧洲建筑,因为尺度、功能、光线、温度等等只有通过原境“直观”的感受才能学习,但英语急剧退化的日本学生似乎很快忘了这事。现代日语更是将外来词转音吸收在日语词汇中,山寨成功的同时,客观上也就削弱了对“翻譯”过程中“转义”的重视,更不细究“原文”。于是,表面上超级耐心的建筑细节的实录,会一下子走到另一个极端,就是极度发散的“感受”——从“与古为新”,变成“与古为徒”了。谷崎润一郎著名的《阴翳礼赞》的“礼赞”,也是向传统的“致意”,本质上是点状的“评估”(appraisal)而非社会全景式的研究,更谈不上是有所取舍的“批判性”写作(critical writing)。

不难理解,这样的历史“是出发点而非回归点”(篠原一男)。难怪真正的古代奈良(平城京)早让呼啸的JR线拦腰穿过了,这一切甚至也发生在关野贞等人开始发掘平城宫之后——出发者,至少是在出发的一瞬间,来不及考虑将来再回来时看到的景象,高速铁路的速度和尺度下,艺伎款款穿越的招牌画面已经失效。在空旷无比的平城宫遗址上,我费了不少力气才找到入口,却发现没有什么值得流连的真正的遗迹,连建筑础石之类找到的都不多。荒芜的基地上一无所有,他们倒是动作麻利地修起了宫殿群最重要的建筑“大极殿”,是个全然人造的古迹——这,也颇有点像拆毁了城墙的北京城,又在它“中轴线”的南端修起来一座永定门,为的只是让历史能够重新“看见”。

明信片中闪亮的地标,荒草里空荡荡的废宫,哪个才是真正的奈良?

就古都而言,着眼单体建筑而非城市文脉,恐怕也来自长久以来西方人对于东方情调(既包括狭义的东方,还有希腊、埃及等)的浓郁兴趣,后者倒回来促生了普通日本人对于建筑“自我”的一种重新定位。这种现象自从芝加哥博览会所复制的平等院凤凰堂以后就普遍存在——最终,那些“重点”的、“国宝”级别的建筑从它们的语境之中剥落出来,成了古代日本的象征。这样的象征多是诱惑眼睛的而不是经由头脑的,对于景点里森林般的相机镜头比较友好,但放在人海茫茫的现代闹市里就失去了作用。一个满心期待这样的奈良的人一旦真的来了,恐怕难以不感到一丝失望。

有趣的是,貌似比较“现代”的日本建筑师,反而超脱于明信片式的新旧情节,更感兴趣那些“看不见的城市”里的传统。在哈佛大学接受过建筑学训练的建筑师桢文彦,曾经写过一篇文章讨论日本历史城市的“内部”。在他看来,只有把城市看成一个整体才会有“深入”的建筑问题,这个意义上那些无名的城市社区和著名的地标建筑一样有价值——另外,其实本来哪有什么“内部”?主要是不了解情况的“外人”倒回头看才有“内部”。

秋山国三和仲村研,日本著名的古都学者,详细讨论了构成“看不见的奈良”的基本单位:“町”。熟悉中国古代城市的人都知道,奈良的前身平城京和这以后发展为京都市的平安京,都积极地模仿了中国的古都比如长安和洛阳,它们的相似不仅在于命名,也在于城市规划和建设管理的手法。“町”的中国原型就是“里坊”,不过是街道的公共界面所围合的城市街块的总称,所不同的是“町”的四面不设围墙,你在周边所看到的,和它沉默的内部所包裹的,构成了桢文彦所说的不一样的“内”和“外”的关系。即使不细究起源,“町”这个象形的汉字——“田”加“丁”——亦形象地说明了此类城市的结构建制:除了少量的高等级建筑和宫殿是事先布置,其他的方块街区是整齐划一地建立起来的。与隋唐两京的情况类似,平城京在初期建设的时候并无精细化的规划,分配宅地的原则不过是根据品级做了“一町”“半町”“四分之一町”的限制,下面就该听任官民“分地版筑”了——这样才能在短期内“建成”这座一共也没有超过100年试用期的国都。与同时期的欧洲小城市不同,东方城市的“町”和“坊”彼此相似大量繁殖,只能靠“一条、二条……”的名目区别,而不是依赖个体建筑物的不同坐落万千姿态,从而雕琢出更立体化的城市面貌。城市规划的这种“数目字化”是“看不见”的原因之一。

按说,这样的城市应该极端无趣才是。但是事实正好相反,没有经意设置的面向和形象,让这些平面相似的街区反而面貌纷异、变化多端。我们今天走过通往兴福寺的那条旅游街,只要在往南多走一会儿,就会穿过奈良最富于古都风貌的传统住区,虽然街区尺寸类似,有的是围墙院落,有的是街面房屋,有的只是一泓古池塘、一围荒草……恰恰是这些说不上名字的“町”依稀散发出更浓郁的古意。虽然每个街区的地盘方正相似,唯独其中的地形高低起伏,巷曲纵横交错,园池星罗棋布,各个“町”的地况参差不一,于是外围有时倒逼了内里,人工混杂着自然,通路和门禁带来了街区内外的不同境遇、纷繁各异的使用——在重复的基础上形成的变化,貌似雷同又永不能穷尽的市井繁华,出入之间“看得见”和“摸不着”的矛盾,大概是桢文彦所着迷的东方古都特有的都市学。

尤其对于一个初来乍到的旅行者而言,这种都市学是撩拨起更多的好奇心的。它不是一般人可以接近的,因此永远不会被窥破;蓊蓊郁郁的幽晦处,反而是最接近古代气息的东西;看上一眼,恐怕没有什么可以记住,那种神秘的气氛却永不會忘却。对于日新月异的公共界面而言,“古代”也许久已消失,但是真正的奈良也许依然活在这种暧昧的深处——即使在那些外表已经很时髦的旅游街的后面。

只是,我每次又走回来这里,在为之吸引的同时,也总会对自己旅游者的身份感到下意识的困惑:我究竟应该驻足停留,还是很快地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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