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飞越我的枫杨树故乡(7)

2017-06-29 21:41朱伟
三联生活周刊 2017年26期
关键词:苏童小马短篇小说

朱伟

苏童的中篇小说与长篇小说都有建树,可他似乎更看重对他短篇小说的评价。他自己说,他对短篇小说很自恋。一个作家,长篇小说可能显示的是气度,短篇小说则要在角度选择中显示智商与情商。苏童的短篇构思,可能很得益于他在广泛阅读中,对短篇在有限空间里表达游刃有余回味的兴趣。他编过一本《影响了我的二十篇小说》的集子,这20篇中,除莫泊桑的《羊脂球》、麦卡勒斯的《伤心咖啡馆之歌》、胡安·鲁尔福的《佩德罗·巴拉莫》,似乎都是稍长一点的短篇。

苏童

其实,苏童在1989年给我写《仪式的完成》时,已经在短篇小说里追求一种类似福克纳的《献给艾米丽的一朵玫瑰》那样的调子。2001年他写了《伞》,开头便是“一把花雨伞害了锦红”。雨伞是漂亮的:绿色的绸布面上印着红蘑菇,伞柄有机玻璃里还有玫瑰,伞是道具。人物是两实两虚:小女孩锦红炫耀她美丽的伞,伞被风吹到青春期的春耕手里,无意的口角、争夺,竟导致了强奸。未成年的春耕于是被送进了少教所,锦红的雨伞被母亲踩断了。小说跨度20年,20年后,母亲将锦红嫁给一个建筑工人,锦红因拒绝房事,成为家庭暴力的对象。为何不跟他做呢?她觉得自己已经给了春耕。离婚后,锦红走进了修自行车的春耕的车棚,她说:“我们的事,得有个结果。”苏童写春耕见她进车棚,“有点害怕,有点茫然,有一点惊喜的感觉,也有一点虫咬的悲伤”。短篇小说讲究这种细微处的把握。最终,他没选择她。苏童写锦红积累的伤心、痛苦、无助、失望,层次很多。这小说的毛病是顺势叙述,没有回流,锦红后来嫁给了一个快50岁,还有病的男人。

同样是写被美改变的命运,2004年写《桥上的疯妈妈》,命运磨砺已经变成疯妈妈身后的背景。疯妈妈站在桥头,炫耀她的旗袍与旗袍裹着的身材,旗袍是道具,人物是两实三虚。两实是曾经的美人疯妈妈与现在的美人崔医生,旗袍是美与辛酸的载体。三个虚写的人物,第一个绍兴奶奶是为交代疯妈妈疯之根源而设,她说:“你就是思想坏了才倒霉的,思想一坏,生活作风也坏。”生活作风,具体就体现在旗袍上。疯妈妈自己说,她原有六件旗袍,让素素爸爸剪坏了五件。第二个虚写人物是裁缝店的裁缝,崔医生被疯妈妈的旗袍吸引,买了红丝绒也要做一件,做旗袍就要找裁缝。裁缝要量身材,崔医生与疯妈妈要在灯光可映出的布帘后换衣服,李裁缝“吃豆腐”、悄悄占便宜,就成为这构思中的回流特别重要的一抹暖色。更重要的还要借他铺垫——量完尺寸,他说,琵琶扣要拆一个下来,不照着样子他不会做。于是用别针偷换,导致了疯妈妈发现后惊恐,精神病发作,引出第三个虚写人物崔医生的丈夫。崔医生的丈夫是卫生局的干部,他叫来了救护车,疯妈妈见车上下来人就“蜷缩成一团,整个身体都剧烈颤抖着”。她被送往精神病院,她的女儿素素就成了孤儿。在她的惊恐中,装着为美曾受过的所有的伤害,比《伞》的构思高级了。

这一年苏童写的另一个短篇《私宴》其实有点夸张。他写一位在北京已经风光了的博士包青,过年回乡探亲,被胁迫参加一个老同学的私宴,被迫重新丧失尊严的过程。这位老同学大猫乃当地土豪,小说也是两实两虚的人物配置——另两个同学,女同学程少红扮演三陪的角色,大猫甚至可以要求她当众跳脱衣舞。男同学李仁政则是俯首帖耳的跟班,他告诉包青:“没钱,好人也变坏人。”苏童有意夸张了金钱的作用,写贫富差距构成的同学关系。他写斯文者包青在酒席上的拘谨、尴尬与拙劣,这个包青原来也在大猫手下毫无尊严地受尽屈辱。这篇小说好在,私宴劝酒的过程中,写包青因其善良的本质而一步错步步错:先为程少红不跳脱衣服,后为间接伤害了李仁政,他“尽力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最终只能因不胜酒力而坐在大猫脚边,喝掉了最后一杯酒。大猫则借醉酒,让他擦鞋上的泥,打了他的耳光,完成了对他身份的羞辱。

我其实更喜欢苏童后来写的《拾婴记》与《香草营》。《拾婴记》写一个裹着金葵花棉袄的熟睡弃婴,被放在了罗礼文家的羊圈里,苏童用这样漂亮的叙述:“母羊以为陌生人送来了一堆葵花”,婴儿身上的香气,“让母羊想起了春天清晨的草地,还有夏天在河边失散的一头小羊羔”。这小说的主角,其实是女婴,她清晨被发现后,招来枫杨树乡妇女们的围观,大家就劝罗礼文的老婆卢杏仙收留这孩子。卢杏仙说:“她要是一头羊,我就留下她了,羊吃草,不花钱不占口粮。”然后就写女婴不断继续被遗弃的过程:卢杏仙让小儿子庆来送到政府去,庆来把她送到幼儿园的窗下;幼儿园不收,李六奶奶只能让外甥送政府;政府午间休息,李六奶奶的外甥只能把嬰儿放在花坛边;人们认为这是枫杨树人的弃婴,最后,女婴重新回到罗礼文家的羊圈里。等卢杏仙早晨起来,重新见到箩筐,箩筐里葵花棉袄还在,羊圈里多了一头小羊,羊的眼睛里有眼泪。这是一个以诗意将冷暖纠结在一起的极优秀的构思,原来小说还可以这样写!

《香草营》的构思同样出乎意料——香草营其实是一条与医院一墙之隔的陋巷。还是四个人物的结构:有名望的梁医生与女药剂师偷情的需要,勤杂工老孙帮梁医生租了小马的房子,小马在院里养了很多鸽子。梁医生与药剂师在偷情中发现,房主小马其实是把房子租给了他们,自己住在鸽棚上。也就是说,他们的行为都在小马的监视之中,于是梁医生提前退租了,药剂师与梁医生的浪漫史结束了。梁医生觉得小马手里掌握了他的把柄,小说就走向了梁医生感觉到小马会有“行动”的悬念上去。随后故事发展,却走向相反的方向——小马得了癌症,住进了医院,梁医生去看望时问起他的计划,小马其实只想巴结梁医生的关系。有求于他什么呢?其实不过是想在他已经有限的生命期内当个养鸽协会的秘书长。高高在上的梁医生当然觉得这渺小事不值得动用他的关系,就将其束之高阁了。小马的癌症无法手术,时日无多,就对梁医生的食言发泄了愤怒,梁医生却觉得自己并不亏欠小马什么。最后是小马的鸽子,脚上系着黑布飞上了梁医生的窗台。“鸽子的羽毛看上去很湿润,像是被雨水淋湿了。”它构成了结构上的“漏斗”,让你想“香草营”这个巷名,梁医生与这个表面卑贱的小马之间,构成了什么呢?短篇小说因篇幅有限,是在有限空间里通过巧妙构思,争取更多回味的余地。苏童这些短篇小说的语言已经好到经常令人敢不击节,构思中的柳暗花明也常令人会心而自叹——他写了30年,居然还在青春期。只要还年轻,就仍然有无限的可能性。(完)

短篇小说集《私宴》,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

短篇小说集《哭泣的耳朵》,河南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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