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村庄

2017-06-29 22:31陈洪金
荷城文艺 2017年2期
关键词:露天电影煤油村里人

陈洪金

电影啊电影

一场电影要在露天里放映。这是一个好消息。

太阳刚刚从村子东面的那一排金鸡纳树林里升起来,在地里干活的人们,就已经开始兴奋地互相传播着这个消息。作为一个小孩子,远处的那个村子放电影的消息,我不知道是谁告诉最先告诉我的。我背着一个竹篮,手里拿着一把小小的镰刀,在田野里找猪草。但是那一天,我听得最多的消息,就是许多大人和小伙伴,都在我耳边说,某个村子里今晚要放电影,露天电影。具体是哪个村子,我不知道,也没有去过。但是我知道,只要是看电影,到时候跟着别人去就行了。于是,还没吃中午饭,村子里的几个孩子就约好了,太阳落山在村口集中,一起去看一场难得的露天电影。

在那个年头,看电影是农村里让人高兴几天的事情。在很多人看来,看电影应该是比过年还要好的一件事情。过年这样重大的节日,一年才有那么两三天,而且,在生产队的时候,没有几家人可以杀一头年猪,也没有几个人可以穿上新衣服。而看電影则是农村里所有人都可以享受到的幸福,既不需要自己花钱,也不需要苦苦地等上三百六十五天。只要在晒场上找一个合适的位子,伸长了脖子,对着那块宽大的银幕,睁大了眼睛看就行了。那时候,一个村子里放电影,不仅村子里所有的人都可以去看,就是附近其它村子的人,只在知道消息,也都可以去看,不收钱的。一场露天电影的播放,对于方圆十几里的范围里人的村民,都是一个大事件。但是,在村子里,并不是每天都放电影,也不是每个人都看得着电影,于是,看电影也是一种难得的享受。更进一步来讲,生产队的时候,农村里识字的人都很少,村子里到处都是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的人,看电影这样不需要什么文化水平,只要有视力就可以做到的事情,自然会受到村子里所有人的热捧。

看电影,这个绝好的消息,让我那一天里都在焦急地等待着夜晚的到来。其实上,很多大人,尤其是青年男女,也在心里暗暗地盼望着太阳早些从天上滑向西边的群山里去。等啊,等啊,等待着看电影的时间就这样缓慢地流逝着。天还亮着,太阳还在高高的山顶上,暮色似乎故意地跟人们作对,极其缓慢顺着山坡上淌下来。天色向晚,太阳终于有了向着西山顶上移动的迹象,在田野里干活的人们就开始不安地向着村子里望了又望,盼着晒场那里的空地上尽快地掌起那张白色的银幕来。太阳一沾到山顶上的森林边缘,村里人一个个迫不及待地往村子里赶,心里想着搬一条凳子,抢占一个距离银幕不太远而又正对着银幕的位置,好好地看上一场露天电影。这时候,我早已跑回家里,偷偷地盛了一碗刚刚蒸熟的米饭,匆匆地吞到肚子里,就跑到村口去跟伙伴们汇合了。在村口,想不到伙伴们比我还早,他们见到我,远远地对我说:再不来,我们就走了!

虽然我们几个人谁也不知道具体是哪个村子里放电影,但是看到跟我们一样兴匆匆的人,问一问就知道了。那个村子,其实也就是我们一个伙伴的亲戚家的那个村子,他去过很多回的。一个村子里放露天电影,往往是四里八乡的人都赶去看。早就知道消息的人们,三五成群地约了,从远远近近的村庄,向着那个村子里匆匆忙忙地赶去。沿路上如果碰到熟悉的人,便告诉他:某某村今晚放电影,快去看。听了消息的人马上回到村子里,又告诉其他人:某某村今晚放电影,快去看。如此这般,各个村子里的人们,便潮水一样涌向那个村子,向着村子里的晒场,向着那面银幕,一路跑去。

在童年时期,我在农村生活的记忆里,就有许多次到外村看露天电影的经历。村子里的晒场上,那张银幕前面早就坐满了人。电影还没有开始放起来的时候,人们挤在一起,声音嘲杂地成了一锅沸腾了的水。到处是跑动的小孩子,他们在人群里四处乱窜,希望找一个小小的角落,可以让他们看到银幕。但是他们太矮了,窜了半天,根本看不到银幕,于是就爬到树上去,爬到晒场旁边的墙上去,一旦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就不动了,因为他一旦忍不住尿急,去上个厕所,回来以后,那个位置早就被别人占领了。也有的人,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就到银幕后面去,找个舒适的地方,看反电影。只是电影放起来的时候,银幕上那些英雄们,往往是左手开枪,左手握手,左手吃饭,左手号召战士们冲锋,一切都是左手——因为他看到的镜头,都是反的。

露天电影经常是弄到很晚才放的,并且,在放电影之前,村长往往要做一些额外的事情,比如读文件、比如传达上级精神等等。这时候,村长在广播里念着手里的东西,等着看电影的人们,什么也没有听进去,就等着电影开场。念完了文件,放电影的人开始调试镜头,那明亮而强烈的白光打上银幕上,许多人就把手高高地伸出来,银幕上便出现了各种各样的手的样子。有的人,把手里随便什么东西在强光里挥舞着,有的人则用手在光线里做出各种各样的手势来,在银幕便出现了狗、兔子等动物的形象。

电影的内容,不外乎了那几部战争片,很多人都已经看过了。但是每一次,人们都看得津津有味。作为看广场电影的记忆,其实电影的内容,很多人都早已忘记得差不多了。而印象最深的,往往是电影散场的情形。每当电影放到快要结束的时候,人们往往只要看到战争胜利了,最后的“演员表”还没有放出来,或者刚刚放出来的时候,便有人开始离开,顿时,晒场上的人们又开始沸腾起来,抱孩子的人,举着凳子的人,打着雨伞的人,磕磕碰碰地拥挤一起,往外面走。人们一面缓慢地散去,父母高声地喊着小孩子的名字,孩子高声地喊着同伴们的名字,还有小孩子找不到父母急得大哭的声音。太多的声音交集在一起,各种各样的农村特色的名字被叫唤着。

离开晒场回到家里,这是一段让人非常痛苦的路程。很多人是从很远的村子里跑去看露天电影的。看完电影,往往已经在晚上十一点左右的时间了,这时候,很多人早已出瞌睡了,而他们,还在沿路返回几公里外各自的村子。如果碰上阴雨天气,还得一路上踩着泥泞,跌跌撞撞地走几公里的夜路,奔向远处的家。有一段记忆,是始终不能忘记的。作为一个孩子,瞌睡什么时候到来,那是没有准备的。即使是看电影,也有睡着的时候。有一次去外村看露天电影,因为去得晚,银幕前面早就站满了人,只能在银幕的背后,躺在一块石头上看反面电影,看着看着就睡着了,一觉醒来,才发现所有的人都已经走光了,只有我一个人躺在露天里。睁开眼看看四周,吓得马上就哭了,一个人,泪流满面跑回家里。后来,谈起看露天电影的经历,才知道,其实在那个年代长大的人,几乎都有过类似的经历。

时间往往会让一个时代变得面目全非。

三十多年过去了。现在的农村,早已不再是看露天电影的农村了。当我从老家的农村一步步走出来,成为一个城里人,再回去的时候,电影已经不在电影院里放映,更不会在露天里出现了。回到老家,看电影,是在客厅的沙发上,舒适地半躺着,手里拿着遥控器,在CCTV或各省TV里看,碰上插播广告的时候,马上换一个频道,另外选有意思的电影看。

在电视里看电影,很多时候是受电视台的节目是限制的,它播什么,你只能看什么。于是,农村里很多人家,都买了一台DVD,从镇里的街上租一摞碟片来,塞一张进去,连结上宽屏幕的平板电视,看上一两个小时,再塞一张进去,又看一两个小时。全部看完了,在村子里邻居家换上一摞回来,一家人围着,又一张一张地塞进去,电视机屏幕上便不停地播放着林林总总的枪战、魔幻、爱情、间谍、武打、动漫、穿越。这些碟片,让村里人晚饭后的夜晚变得宁静而充实。如今那些小孩子們,早已没有了我们当年走几公里路程去看露天电影的疲劳和辛苦,没有了模仿小兵张嘎时的兴奋,也没有了看《画皮》的时候回到家里不敢睡觉的惊恐。偶尔跟他们讲起当年的往事,他们听得很惊诧,觉得跑几公里的路程去看一场露天电影,非常不可思议。但是,露天电影确实在那个刚刚远去的时候,被村子里的人们狂热地喜爱着。

村路啊村路

从村子里出来的人,都必然再要回到村子里去。当我的脚步踏上那条横贯村子的路,从村头走到村尾,我的人生就在不知不觉中从童年到了壮年。那条路,在经历了风吹雨淋以后,也改变了当年的模样。

在那条村路上,村子里的人们祖祖辈辈地走着,村子里的牛马成群结对地踩着,村子里的车轮年复一年地碾压着,有时候它尘土飞扬,有时候它泥水四溢,唯一不变的,就是它横穿村庄,由南向北的大致走向。作为故土,我在村子里那条窄窄的村路上走了不知多少回。跟着大人去播种收割、和小伙伴们一起去田野里捉蜻蜓、赶着小毛驴去山上砍柴,每天都要进进出出走几回。后来,读书读到了外面的世界,在外面工作,生活,但每年还是要回去几回。村路如同一根深植在人们身体里的大动脉,无论什么时候,无论我们走得多远,总是会在某个时刻,走在村子里,走在村路上,并且情不自禁地回记忆起童年时期跟这条村路相关的各种往事,并且在内心里,用一种微笑,向着那个早已远去的时代,告别。

那村路,更多的是跟我以童年和少年时期相关。在村里人的眼中,村路一直是用它的泥土面对着流云飞逝的天空。村子里的每一天,都是从太阳从东山顶上升起的时候开始的。阳光照着村庄和村外的道路,村里的人们陆陆续续走向田野,开始一天的劳动。而它在一群孩子眼里,不仅仅是一条收藏村里人的脚步的路面,更多的时候,它是村里孩子们的游乐场。我们在那里用小刀割来仙人掌,削成小车,在村路上拉着跑。我们把路上的灰土团拢来,撒一泡尿,捏泥人。但是,更让有不能忘记的是,我们在村路上干过许多坏事。

如果是春天,村路上长满了青草,幽深而狭长的村路,往往会生长一种叫作牛筋草的野草,修长而柔韧的草茎,从村路两侧生长过来,尽力地想把路面覆盖。一群孩子,吃了早饭,赶着牛马出来放牧。牲口们在低头吃草,看着不远处走来的一个村里人,我们贼精贼精的眼神彼此碰上一碰,便拥到一处草丛茂密的地方,把窄窄的道路两边的牛筋草拉拢来,挽成一个死结,然后等着村里人慢慢地走近。当他走到草结面前,丝毫没有意料到一个圈套在等着他,把脚伸进去,继续往前走。草结狠狠地拌了他一下,他收不住惯性,一下子跌倒在路上,我们躲在附近的树林里,拼命地捂住嘴,不让自己笑出声来。等这个倒霉蛋走远了,孩子们马上从树林里跑出来,一路嘻笑着,再把草结挽好,再回到树林里去等着下一个倒霉蛋的跌倒。

如果是秋天,连绵雨下了许多天,加上秋收刚刚过去,村路在村里人收获的脚印和车轮下面,变得异常泥泞。在这样的路上,村里人继续忙碌着,把稻草收回家里去,把新一轮种子种到地里去。这时候,村路上到处是水洼、泥坑。这时候,我们这些村里的孩子,特别喜欢干一些损人不利己的恶作剧。我们七手八脚地用手在道路中间挖出一个坑来,往坑里灌上污水、泥浆,在泥坑的上面胡乱地横搭上几根树枝,再用枯草、树枝覆盖在上面,伪装得跟别处没有两样。村里人走过来,不小心踩上去,一脚踏进坑里,污水、泥浆顿时往上喷,脏了一身。受害者惊恐地四处望望,骂骂咧咧地离开,我们的愉悦,就在那远去的背影里迸发。

再调皮的小马驹,也有配上鞍子的时候。大集体时期很快过去,土地承包到户,收割地里的庄稼就成了一家一户的事情。从我的少年时期开始,每年秋收,我都要跟全家人一起把地里金黄的稻子在它成熟的节令里收回家中。打谷机一响,谷子被割倒、脱粒、装袋,码在手推车上,拉回家。这时候,拉手推车往往是我的事情。满满一车谷子,用绳子捆好,沿着村路往家里拉。一路走来,坑坑洼洼的村路让我吃尽了苦头。尤其是经过那几道被秋收的手推车们碾塌的小石桥的时候,桥身早已垮成了一段低洼地,石头胡乱地淹没在稀泥里,沟水懒洋洋地从石头上面淌过。这时候,我拉着手推车,两个轮子如果不能准确地从石头上碾过,就会落到泥坑里,几个人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也不能把陷进泥坑里的车子拉出来。这时候,劳累、气馁跟着汗水一起湿透了我的少年时期。那时候我就盼望着通过读书离开村庄,通过一份在城里的工作离开我的田野。

后来的日子,确实也见证了我凭借着书本和文字的托举离开村庄的过程。但是,我的父亲和姐姐妹妹,还是生活在村庄里,他们继续与庄稼为伴,那就注定了村路上的泥泞与坑坑洼洼还要继续折磨着他们,让他们在田野里的劳动充满了艰辛。于是,我每一次回家老家的村子里,都盼望着那条村路能够换一个样子,让村里人能够走得轻松一点,稳当一点。前不久,父亲从村子里打来电话,说,县里专门拨了专款,要让村子里修一条水泥路。我听了非常高兴。这条路,我和村子里所有的人们,都盼望了许多年了。事后没几天,我回县里出差,顺道回老家,正碰到村子里修路,村路上堆满了沙子。进到村子里的时候,我发现,水泥路刚好修到我家门口,正向着村子的另一头修过去。在院子里看到父亲,他马上满脸笑容地跟我谈起了正在修的这条水泥路。

再回老家去的时候,我对妻子说:我们可以开着我家刚买的小车回去了。

车子载着一家三口,回到村里。刚刚进村就看到了平整洁净地水泥路面,车子在路上无声地行驰着,没有灰尘,没有水洼。在城里呆惯了的女儿,在我的老家总是闲不住,她看见我大姐家院子里停放着一辆侄女的自行车,忍不住悄悄地推到大门外的村路上,骑了,沿着村路,四处溜。

看着她渐渐消失地村路拐弯处的背影,我不禁想起我当年学骑自行车的情形。那时候,我和几个村里的同伴们,乘着家里没人的时候,把他家的自行车推出来,偷偷地在村路上学骑。一个人学的时候,另一个人帮忙扶着后座保持平衡。但是,那时候的村路全都是土路,到处是石头、土坑。它对于两个骑自行车的人来说,仿佛是存心要把车子拽倒,让两个冒险的人受伤。正在学骑的人本来就跌跌撞撞的,再加上路面不平,那不通人性的自行车,不是钻进旁边的沟里,就是往墙上撞。半天下来,每个人的身上,脚踝、手臂、屁股,都潜藏着瘀青、伤口和血痕。乡村的阳光照着我们满脸的汗水和青一块紫一块的皮肤,至今想起来,都还在惊险和兴奋里,夹杂着隐隐的痛。如今,女儿借着村子里淡淡的夜色,摇摇晃晃地骑着自行车,在平整的水泥路上来来回回,她不时发出的笑声,跟我们当年是极不相同的。这条水泥路带给她的完全是兴奋、激动和愉悦。没有伤和痛。

灯光啊灯光

乡村小学简陋的教室里,下午的最后一堂课,老师让我们读课文。老师话音未落,整个教室里顿时被我们拖着腔调唱读课文的声音塞得满满当当的。如今我已经过了而立之年,都还依稀记得这篇课文:“王二小是儿童团员。他常常一边放牛,一边帮助八路军放哨。有一天,敌人来扫荡,走到山口迷了路。敌人看见王二小在山坡上放牛,就叫他带路……”阳光从教室西边破旧的窗户里照进来,我们这一群小学一年级的娃娃,男孩子一个个脸上到处都是汗水风干后留下的痕迹,女孩子一个个都头发蓬乱。一边高声唱读,一边在暗地里互相打闹。那天下午,我一面放大了声音唱读,一边跟前排的同学在课桌低下打脚仗。

脚仗正打得不亦樂乎。突然,我的脚碰到一个硬硬的东西,紧接着听到“砰”的一声。我和我同桌不约而同地朝桌子下面看下去:我把他放在课桌底下的煤油瓶子踢倒了!我们都已经意识到了,被我踢翻并且在瞬间破碎的这个煤油瓶子,对于我们,对于当时的村里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准确地说,也就是我读小学一年级的1980年,老家还生活在照明从松明向煤油灯过渡的时代。村里的人们,没有特殊的事情,一般都不点灯,吃了晚饭没事了,就到村口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通过聊天这种娱乐方式打发晚间的休息时间。偶尔忙点家务,也是尽可能地少点灯。村里人点煤油灯,往往是学生做作业的时候用的。即使是这样,当时的煤油好像非常短缺,很多时候,有钱也买不到。于是,我们无论是从金钱的角度,还是从短缺的角度,都会把煤油看得非常金贵。

这下我闯了大祸了。那个玻璃瓶里大概装了一公斤煤油,也就是我们经常所说的2斤。很多人家买煤油,一次只买得起半斤的不在少数。那时候,一公斤煤油,至少值8角钱,而我那一年的学杂费,也才四角八分钱。而我,在忘乎所以地唱读《王二小》的时候,一脚踢出去就把人家装了一公斤煤油的瓶子打破了。那些煤油迅速地从一堆碎玻璃渣中间淌出去,并且很快就渗进我们脚下的泥土里,不见了,只留下浓烈而剌鼻的煤油味,在教室里慢慢地弥漫开来。那可是整整一公斤的煤油啊!一公斤啊,不是小小有墨水瓶就可以装下的!煤油啊,可不是我们家菜坛子里随时可以倒掉的酸醋!

我和同桌都吓呆了。尤其是我同桌,他根本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个大祸。他家里的大人叫他放学回家的时候顺路买一瓶煤油。而现在,煤油没了,连瓶子也没了,他只能空着手回去。挨骂,那是必然的,挨打,那也是可能性非常大。于是,在同学们乱糟糟的读书声里,夹杂着他低沉而又恶狠狠的声音:赔!你赔!

其实,他和我都清楚,就凭我,平时连一粒水果糖都买不起的穷小子,根本不可能赔他的煤油的,甚至连瓶子也赔不出来。放学的时候,我作为一个闯了祸的倒霉蛋,一脸悲伤地走在前面,他作为一个无法向家里交差的受害者,也是一脸悲伤地紧跟在我身后,不停地推搡我,有时揍我一拳,有时踢我一脚,嘴里不停地叫嚷着:赔我煤油,快点,赔我煤油。我任他打,任他骂,任他推搡,一声不响地往前走。快要进村的时候,我们都清楚地知道,如果再继续走下去,我们就要回到家,把事实摆在他家长面前了。我不知道如何面对我闯下的祸,他也不知道,面对他的是一个什么样的结局。于是我们在村口停了下来,我还是一声不响,他还是不停地说“赔!”“赔!”“赔煤油”,这些话不管怎么变化,都是一个意思:赔他的煤油。而在他的嘴里,从学校说到村口,他都说成了无意识,说成了顺口溜。最后,在这个无法交等的事实面前,他急得哭了起来,眼泪伴着灰尘,把自己揩成了一个大花脸。看到他都已经哭了,我如果不跟着哭,那也真是太不仗义了。于是我也坐在那里哭了起来。

我们坐在村口哭,被村里人看到了,回去告诉我妈。我妈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赶紧丢下手里的活,一路跑来,抱住我的头,问我事情的原委。这时候,我才真正地哭得气都喘不过来,断断续续地把踢倒同伴煤油瓶子的事情告诉了我妈。我妈带着我和同伴回到村子里,各自回家了。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我妈是如何帮我赔那一瓶煤油的。现在想来,那一瓶煤油,大概要我妈多挣至少一个月的工分吧,也许还不止。

从那以后,我对煤油瓶子总有一种很特殊的小心翼翼。每次坐在煤油灯旁边做作业,都是很谨慎地坐在那里,一次又一次地看我的作业本、课本之类的东西是否会把煤油灯碰翻。这时候,我开始盼望着,什么时候我们村子里可以用上电灯,我就可以坐在明晃晃的电灯下面读书做作业了。后来,果真有了电,拉一根电线到屋子里,在柱子上安一个开关,再把电灯泡接到床边上,看金庸的武侠小说、看琼瑶的爱情小说,并且开始偷偷地写诗。那时候,村子里的许多人家都买了一台收录机,塞一盘卡带进去,村子里就不停地飘荡着《黄土高坡》《故乡的云》《铁窗泪》之类的流行歌曲。有的人家,还买了黑白电视机,每天晚上,村里人吃了晚饭,就几家人围在电视机面前,看当时最吸引人的电视连续剧《西游记》《水浒传》《陈真》,一个个看得如痴如迷。那时候,我家还没有电视机,也没有收录机,我主要就要在我家里静静地看书,我从读初中的时候,从学校图书馆里借来了一些杂志,比如《十月》《当代》《电影之窗》等,都是悄悄地看。

虽然有了电,但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们村子里是经常停电的。每到春节、假期,我都要回老家去,跟老父亲在一起呆一段时间。因为在外工作多年,村子里的许多人我都不认识了,走家窜户已经不可能。所以,每次回家,我都会带一些书回去看看。但是到了晚上,因为停电已经好多天,整个村子里黑漆漆的。跟家里的人聊了很多话,彼此准备休息。但是时间还早,还不是上床睡觉的时间。借着微微的星光,在院子里洗了脚,我在老家的屋檐下无所事事地抽烟,听着外面的村路上的人们走动的脚步声,渐渐地觉得,老家的这种寂静,让人心里却渐渐地生出了一些烦躁来——每一次回家,我都在电脑里留了一些文字材料,准备在老家写完,上班以后交任务的。如果还有剩余的时间,我还想写一些自己的东西。现在倒好,空守着這样的夜晚,因为没有电,什么事情也做不成。女儿更是不适应这种黑夜里的寂静,她觉得在我的老家,既没有玩伴,也没有电视看,只有跟我们枯守黑夜,于是一个劲地吵着要回城里去。这时候,看着头顶上的满天星斗,我发觉,虽然我的村子里早已告别了煤油灯的时代,但是停电的日子,还是有着很大的缺憾的。

最近一次回到老家,我是带着电筒和电池回去的。心里想着,如果还是停电,将就着,还是可以用用的。吃了晚饭,一家人在院子里聊天到很晚,还是不见停电,于是就着明亮的灯光,洗漱了,躺在床上,关掉房间里的灯,再按亮床头灯,一家人每人手里捧着一本书,互不干扰地看到深夜,享受中秋国庆长假的休闲生活。第二天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抓紧每一刻时间,把自己要写的文字写完了,晚上吃饭的时候,一边等着停电的时刻到来,一边庆幸地在心里对自己说:任务已经完成,如果停电,也没有什么影响了。结果,这天晚上,还是没有停电。正要到村子里去转转的时候,父亲对我说,他想买一辆电动三轮车,去田里的时候可以骑着,免得再来来回回地走。我问他,要是村子里还是老停电,车子的电池用不了多久就用光了,充不了电,不是也没多大用处?他说,如今,村里很少碰上停电情况了。车子不用的时候,随时可以充电。我说,那就买吧,有了这个电动车,上街、去田里,都可以骑着去,顺便还可以用车子拉一些化肥、饲料之类的东西。

借着灯光,我看见村子里的一些小作坊里,灯亮着,一些电动机器还在夜色里忙碌着。是啊,在村子里,有电的日子真好。我的村庄,当它的夜晚亮起了灯光,不论是进去的人,还是出来的人,都看得清他们脚下的路通向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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