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阳光

那些气球都飘走了，总有好几百个吧？在透明的藍空里浮泛着成堆的彩色，人们全都欢呼起来，仿佛自己也分沾了那份平步青云的幸运——事情总是这样的，轻的东西总能飘得高一点，而悲哀拽住我，有重量的物体总是注定要下沉的。

体育场很灿烂，闪耀着晚秋的阳光，礼炮沉沉地响了，这是十月，一九六六年的十月，武昌的故事远了。西风里悲壮的往事远了。

那些人全立在扬起的灰尘里，在我们的背后，圣火燃烧着，听说那是从金门太武山传来的火种（又听说那是一个很遥远的地方，和我们成都路的距离需要用光年计算），当那位少校英雄持着火把去点燃那一炷圣火的时候，看台上全是掌声，从肥厚多肉的手掌中拍出来，也从柔若无骨的纤手中拍出来，然后他们坐下，很小心地坐在铺了手帕或报纸的看台上。

而那些人却立在灰尘里，他们年轻的脸被灰尘隔得模糊而不真实。忽然那些人影退得很远，草场上只剩下一则一则的故事，从塞北，从江南，那些相同的濡满泪水的故事。十七年以前，十八年以前或者更早，便是那些故事的开场。那些男孩子走在田埂上，回望着庭里的一株桃树，凄迷的红雾便浸湿在泪眼里，故园从此不见了，而故事搁浅在一个多棕榈的岛上。一则则的故事，在十月的阳光里闪躲，想闪开那些可怜的故园中的一抹微红，想闪开孤灯下母亲头上的一茎白发。

红色大柱子下坐着文武百官，那柱子仍然保留着一些东方的自尊，一些恢弘的气象，这几乎有点像太平盛世了。从小小的观剧镜里望出去，那八十岁的统帅正坐在中央，那张不曾老去的脸依然刻画着黄埔，依然刻画着广州誓师，那样抿着的嘴和沉思的眼睛牵动着一个时代的命运，而他坐在这里，他的心中翻腾着些什么呢？半个世纪过去了，离乱的中国人民苦痛着，中国人并不吉卜赛，我们是一种即使死在火星上也要把骸骨搬回来的民族。天知道当我们放弃田园而浪迹天涯的时候是一出怎样的悲剧。

只是有一些人已经不悲剧了，他们很满意地说，现在的云南大头菜挺不错，金华火腿也算差强人意了，而水蜜桃儿不是也很像那么回事吗？当他们坐在筵席上的时候，喝的是浙江的绍兴酒，手里握着的是湖南的长筷子，端上来的菜却有镇江的肴肉，广东的白斩鸡，北平的烤鸭，四川的辣子鸡丁，他们舔舔嘴唇说：这里很好。

真的。很好，什么都有了——除了秋日该有的归思以外，我们是什么都有了。

（选自《新世纪散文家·张晓风》，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