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玲回访北大荒

2017-07-18 11:37杜玉魁
中国工人 2017年7期
关键词:陈明丁玲北大荒

■杜玉魁

丁玲回访北大荒

■杜玉魁

1981年夏天,我受局领导委派,接待了刚刚复出不久的丁玲和陈明夫妇,一些往事至今历历在目。

我想念北大荒

丁玲是1958年在王震将军的安排下来到北大荒的,先后在宝泉岭管局所属的汤原农场和宝泉岭农场工作生活长达12年之久。1970年被秘密收押到北京秦城监狱,后又被送到山西省一个偏僻的农村劳动改造。

1979年平反后,尽管她年事已高,几经磨难,身体状况也不是很好,(已查出患有乳腺癌)但她还是坚持一定要先回北大荒看看。

丁玲此行要访问的有宝泉岭农场、汤原农场和普阳农场,她在这里工作生活了12年。

由于交通不便,丁玲一行是乘船从佳木斯顺江而下,到普阳江段的临时码头下船的

经过介绍我们得知,此次陪同丁玲来访的,除了她的丈夫陈明,还有美籍华人作家梅宜慈女士、人民文学社文学编辑杨桂欣先生、中央新闻电影制片厂摄影记者姜英杰、录音师等。随行的还有农垦总局宣传部副部长、著名作家郑家真以及佳木斯电台记者等。丁玲在总局宣传部王增茹搀扶下,(王后来成了丁玲秘书)缓缓走下船来,大家一下子围了上去,争着与她握手。

当时我见到的丁玲,方脸盘,个子不高但很慈祥富态,齐耳的短发已经花白,戴着一副浅茶色太阳镜,上身穿着浅淡青色半截袖衬衫。虽然年近八十却并不显老,神采奕奕,走起路来轻缓而矫健。尤其这身朴素却高雅的打扮,更加显示出她那大家风采和气质。

丁玲始终微笑着与大家一一握手,看着眼前的这些老朋友,她的眼睛湿润了,动情地说:“我这次是回来省亲的!别看我离开这里已经十年多了,可我忘不了你们,我时时刻刻都在想念北大荒啊!”

是的,毕竟在北大荒这块黑土地上,洒下过她的汗水,度过漫长的沧桑岁月,使她摆脱了那个令她窒息的环境,融入了开发建设北大荒的滚滚洪流中,成为光荣的北大荒人。

她特别珍惜这一段经历,不止一次地说过,北大荒是她永远忘不了的地方。在这里,她才有了和工人农民打成一片的机会,是北大荒人给了她生活下去的信心和勇气。所以她始终把北大荒视为自己的第二故乡。

你们跟着我受苦了

听说丁玲来了,人们纷纷来到农场招待所探望。这波没走,下波又来了。由于那时候条件很差,小小的房间只能放两张单人床,连个沙发都没有。人们只好打个招呼,简短唠几句,然后给后面的人腾地方。

老朋友久别重逢,显得格外亲切。他们好像没有一点拘谨和羞涩,进门就喊老丁老陈,说话间也是老丁长老丁短的问个没完,好像要把分别多年的思念和疑问,一下子都问个明白。我有些不解,普阳人怎么都这么称呼?

农场宣传部长张靖宇告诉我说:“当年就是这么叫的,大家都叫习惯了。丁玲和陈明刚来的时候,都知道她们是下放到北大荒来的大右派。怎么称呼呢?连场领导都说不好应该叫什么。后来还是丁玲自己解了这个难题。她说,你们就叫我们老丁老陈好了,就这样一直叫到现在。”

哦!原来如此。

张靖宇四川人,原是15军司令部作战处参谋,参加过著名的上甘岭战役,1958年集体转业到到汤原农场。

丁玲来农场后就分配到他们畜牧队。以张靖宇为首的罗平伟、郭硕基等几个少尉青年军官,都是文学爱好者。劳动之余他们就跑到丁玲处借书看,讨教写作方面的知识和遇到的问题。

丁玲看他们不仅有文化,而且对文学创作又那么酷爱和执着,在一个作家看来,是一件非常难得的好事。所以就热情地进行帮助和指导。后来这三个人都成了农场的笔杆子,先后任过农场宣传部长。罗平伟的短篇小说《没有署名的奖状》还被选入《黑龙江优秀小说选》。

在那个年代,人们的阶级觉悟都很高,眼睛雪亮,时间一久果然有了反映。有人说这几个人阶级立场不坚定,被大右派腐蚀拉拢了。领导找他们进行诫勉谈话,要求他们注意影响,与丁玲划清界限。

来往受到了限制,但彼此间的友谊并没有中断。特别是陈明从别的农场调到汤原和丁玲团聚后,使他们的友谊进一步加深了。这些人对陈明也同样给予了很多关心和照顾,让老两口感动不已。

陈明曾是上海复旦大学高材生,1937年奔赴革命圣地延安参加革命,被分配到西北战地服务团工作。当时的团长正是被毛泽东誉为“昨天文小姐,今日武将军”的丁玲。他们二人很快坠入情网,成为轰动一时的“姐弟恋”。尽管丁玲比陈明大13岁,他们还是冲破种种阻力结为夫妻,恩爱一生,无怨无悔。

陈明是著名剧作家,电影《六号门》的编剧。1957年受丁玲牵连被打成右派,1958年先于丁玲发配到北大荒,分在八五三农场右派队劳动改造。

文化大革命中,丁玲夫妇被造反派从宝泉岭农场押解回汤原农场批斗游街,受尽折磨。这几个人也未能幸免,被旧话重提,说他们是丁玲的孝子贤孙,整得很长一段时间抬不起头来。

文化大革命中的遭遇,是绕不开话题。当张靖宇眼含热泪说起这段往事,我看到丁玲只是默默地听着,眼泪在眼圈直打转。

最后她叹了一口气说:“嗨!让你们跟着我受苦了,好在我们都熬出头啦!”

麦地里即兴演说

七月末,正是北大荒的麦收季节。丁玲听说职工们正在抢收小麦,执意要到田间看看。

丁玲戴上草帽,顶着午后的烈日来到柳西分场。她站在麦浪滚滚、一望无际的地头上,俯身捧起了一把金灿灿的麦穗,把鼻子贴上去久久地闻着,然后抬起头来意味深长地说:“好香啊!很久没有闻过这气味了。”

听说丁玲来了,干活的人尤其是那些年轻人,呼啦一下围了过来,都想亲眼看看这个极富传奇色彩的大名人。

此时有人提议让丁玲给大家讲话。这是事先没有安排的,所有人都把期待的目光投向了丁玲。只见丁玲略加思索,笑着向大家挥了挥手说道:“同志们辛苦了!你们正在冒着酷暑割麦子,正在享受胜利的欢欣,正在创造幸福的未来!你们用亲手打下的粮食支援国家建设,你们所从事的事业是多么的光荣!”她富有激情的讲话,博得得了阵阵掌声。接着她又提高了嗓门继续说:“我复出以后,走到哪里都让我讲话,有些人无非是想听听我这些年受了那么多苦,是怎么过来的。我想,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讲那些东西没什么意思,还是要一切向前看。大家看我现在不是很好吗?我们个人的命运是和党、国家的命运连在一起的,个人受点委屈遭点罪算的了什么?党的三中全会刚开过,我们的党和国家更有希望了,这一点应该深信不疑。我在美国访问时,一些外国人也想听我讲点抱怨的话,我对他们说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我依然深爱着这个党和国家。我这样讲,显然不能令她们满意。她们说我是大作家,从作家的角度谈谈过去,我跟她们说,我首先是一名党员,其次才是作家。一名真正的共产党员是要能经得起挫折和考验的。丁玲的讲话,赢得一片热烈的掌声。

是的,在那场浩劫刚刚结束不久,有多少人在抱怨,甚至要向党清算。而两次罹难的丁玲,对党却如此忠诚,信仰如此坚定,她那坦荡的胸怀和高风亮节不能不令人敬佩。

故居前的遗憾

丁玲是1965年从汤原搬到宝泉岭居住的,直到1970年被秘密逮捕,在这里工作生活5年多。她在这里以劳动模范邓婉蓉为原型,写下了著名散文《杜晚香》。

连日来的坐车颠簸和迎来送往,使丁玲的双脚都肿了。看到这种情况,本来到宝泉岭农场时准备安排她休息一天,可是她抑制不住重返故乡的兴奋,执意不肯,依然日程满满。每天大清早就起床,或接待来访,或到家属区去探访乡亲。

此次回来,她还有一个心愿就是要到住过的老房子看看。经过我们多方查找和考证,还真的在宝泉岭农场8委给找着了。这所谓的房子,在当时叫六十户,就是建场初期用泥巴垒的墙,上面盖着茅草,如今已是“披头散发”的草棚子。房子的一多半已经倒塌,现只剩下残垣断壁和一间破屋,住着一个孤寡老太太。

听说丁玲要来,老邻居们早就等候在那里。当丁玲缓缓走下车,许多人一眼就认出了她,争着上前与她握手、拥抱。由于屋里没地方可坐,大家只好坐在院里的丝瓜架下唠起了家常。一个身体瘦弱的老太太还特意领来了三个现已长大成人的孩子,让他们来看看丁奶奶。原来,这老太太年轻时是个寡妇,带着三个孩子,生活十分困难,丁玲曾多次救济过她钱和衣服,至今还念念不忘。

原6委家属主任胡冬莲,当年曾和丁玲一起做家属工作,她把珍藏了多年的一张同丁玲的合影照片交给了丁玲。当丁玲用微微颤抖的手,接过这张经过文化大革命保存下来的唯一一张照片时,泪水夺眶而出。她激动的说:“谢谢你能冒着风险把它保存下来,要是我那十几万字的小说手稿也能保存到今天该多好呀!”

原来,在文革前丁玲已着手写长篇小说《在严寒的日子里》,没等写完就赶上了文化大革命。小说手稿连同一棵大野山参,都被造反派抄家抄走了,几经周折不知去向。这棵人参是她到莫斯科领斯大林文学奖时,苏联朋友送给她的。有人传说,那棵野山参是被一个造反派头头“顺手牵羊”拿走了。这个人的老婆常年卧床不起,自从吃了那棵大山参,居然能下地干活了。当然,这只是传言,已无从考证。

应丁玲之托,我们通过各种渠道查找手稿下落,始终未果,成了丁玲此行的一大憾事。

养鸡场里重操旧业

汤原农场是丁玲此行的最后一站。

此次回来,她不顾路途劳顿,首先探望的就是她的老单位,如今的养鸡场。当已是77岁高龄的丁玲来到养鸡场时,人们早已等候在那里,一张张熟悉的笑脸迎了上来。丁玲一边握着她们的手,一边叫着她们的名字:“王俊芬,张振辉,孙淑英!”

“你是?”丁玲指着一个老同志迟疑了一下。

“你忘了!当年扫盲时我是最笨的那个,老是记不住,后来你就采取看图识字的办法,学个‘桶’字你就画个桶,学个‘屎’字,你就画个小鸡,屁股下面点上几个点。”

“噢!想起来了,你是王士发,哎呀,小伙子都变成老头了。”

“可不吗,当年我们那十几个文盲,让你都给扫光了,咱们还被评为扫盲先进集体呢。”老王边说边哈哈大笑起来。姐妹们围着丁玲夫妇问长问短,一会儿开怀大笑,一会儿有人抹起了眼泪。

喂鸡的时候到了,丁玲又兴致勃勃地端起了饲料盆,和饲养员一起熟练地唤着鸡,撒着饲料。在场的人无不惊叹,没想到几十年后她依然象个养鸡的行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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