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爱记

2017-07-18 18:33安宁
岁月 2017年7期
关键词:孝廉前夫王某

安宁

读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常内心震惊,是彻骨的悲凉,为人性深处的孤独,或对物欲的不息纠缠。看似所有故事都是道听途说,又假借了鬼狐的名义,却一则一则,都是从现实的泥淖中生出。《阅微草堂笔记》里记载的,不论男女,都有让人憎恨之处,这更符合喧闹的现实人生。爱恨,嫉妒,纠缠,苦痛,复仇,几千年来,一直存在于人的体内,犹如一粒种子,生生不息地根植于人类心灵深处。现摘录几则,以窥纪氏笔下,与当下相差无几的爱恨情仇。

萍飘蓬转,再嫁谁知

沧州的甲女,被父母许给乙子之后,如果没有遇到因雨而留宿家中的算命先生,大约命运会一路顺畅,在约定的一两年内结婚生子,过素常人家的静寂生活。这中途,如果丈夫没有意外,她既不会改嫁他人,也不会移情别恋与人私奔。而嫁给豪门之家的念头,更是连根基也不会扎下。可惜,她的命运,被算命先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的一个判断,给无情地突然逆转。她的父亲,好奇心强,非要给女儿算上一卦,似乎,他已经许诺的未来的清贫女婿,会自动转运,连带的他这岳父,也能跟着被雨露恩惠。算命先生大约从甲和甲女的眉目中间,瞥见了他们父女如出一辙的对富贵生活的虚荣与爱慕,并会因为这样的贪恋,而导致人生的逆转,所以只是推脱,说自己没有携带算书,无法为之推算命运。这样一句,反倒让甲心中生疑,不停追问,直到算命先生不得已,说出自己心中困惑:明明甲女已经许诺他人为妻,且婚期已至,但她的人生归宿,却显示为人侧室之命。

说者无意,闻者有心。有狡猾之人,想要借此牟利,于是劝甲说,你家本就无钱,嫁女又需要多付上一笔嫁妆,更是愁上加愁,而今既然命定做人侧室,不如先谎称女儿生病,再谎称女儿已死,买上一副空棺材,速速葬掉,然后连夜离开此地,前往京城,改名换姓,卖到有钱人家为妾,如此便可拿到一笔丰厚钱财,改善生活。这样的主意,如果甲不贪图便宜,即便那狡猾之人夸下天来,成为贵妃娘娘,大约也不会心动到将女儿改嫁他人为妾。偏偏,甲是穷命,骨子里爱钱,又恰好有达官贵人嫁女,求美婢陪嫁做妾,于是用二百两银子买了甲女。

几个月后,大船载着贵人之女和甲女,浩荡开往夫家。如果人生无变,大约甲女的命运,自此真的如算命先生所言,做人小妾,且享尽富贵荣华,也算是从昔日乙子的清贫家庭中,华丽转身。可惜,人的命运,似乎早已在出生之时就已注定,否则,算命先生不会闭口不谈甲女的人生。船行至中途,忽然翻掉,所有人都葬身鱼腹,唯独甲女被人救下,得以生还。这一被救,一切都发生了改变。官府人员问甲女是何方人士,而甲女因在贵人家中时日太短,无法记住贵人名字,却独独对父母的名字和居处,都记得一清二楚,于是便被再一次送往沧州,而她的父亲精心策划的改变命运的这一计划,也因此败露在乙子与其家人面前。

可惜那时,乙子已经跟表妹结婚,无法再履行婚约。而当乙的家人听到甲是为钱出此计谋之后,愤怒到想要诉讼告官。甲颇为窘迫,想要将女儿依然嫁给乙子为妻。而乙子表妹家听后,也心生仇恨,同样想要告官。一时间三个家族纠缠难解,几乎酿成大祸。两家本已是亲戚,于是众人紛纷调解,建议甲出钱,迎回女儿,并将其嫁给乙子做偏房,这才将三家矛盾调和。甲女在回家路上,想来与她的父亲生出过争吵,或许剧烈,或许是绝望后现出的死寂。而甲女在抵达家的门口,看到乙子坐在牛车上,等她嫁入婆家之时,她一定有过慌乱和恐惧,这是被命运之神嘲笑后的恐惧,她与父亲极力想要摆脱掉的做人偏房的命运,左躲右闪,还是没有逃脱掉那巨大的罗网。

一个女人娘家的人品、家境及遭遇,在很大程度上,将影响甚至决定女人未来在婆家的地位。甲女被其贪恋金钱的父亲这一番折磨,将原本可以安稳的幸福,瞬间给埋葬掉。当她抵达婆家,嗫嚅着解释这不是自己的意思,而是父亲所为时,婆婆冷笑:既然不是你的意思,那么卖你至贵人家时,为何不对人声明,自己已经有了丈夫?甲女无言以对。而在引其拜见乙子正房时,面对这个原本属于自己的位置,甲女心慌,绝望,在弯腰时,本能地抗拒了一下,而一旁的婆婆再一次尖刻嘲讽:你被卖为别人小妾时,也不拜正房么?甲女再一次无言,而这一次,想来她已经心如死灰,除了遵命下跪,尚需要在人世苟活的她,别无他法。

这一跪,其实是甲女对命运的屈服,那无常的命运,将她玩弄于掌心,她完全无力逃脱,出嫁与出家,一字之差,但她却只能屈从于命运的安排,连绝望之后,出家为尼的自主,也不再有。她这一生,如水上浮萍,漂至何处,完全看风的方向,和水流的速度,她浮在其上,眼看着那险境来临,却任凭风吹雨打,一层一层,剥去年轻的容颜,和鲜亮的色泽。

甲女的结局,即便是没有记载,也完全可以想象,她被婆婆当作家中奴隶,一生使唤,鞭打,呵斥,她在这个家里,看似偏房,实则奴婢,或许,连一个奴婢,也会在心底对她不屑一顾。那个不小心在她家避雨的算命先生,假若知晓她的命运,除了一声叹息,大约还会生出惊骇,对命运如此精准地将一个人刺中的惊骇。而甲女的父亲,这个其实真正决定了她的命运的男人,将女儿嫁出之后,或许再也不会拜访乙家,既是窘迫,也是无颜,他每将一两出售女儿的银子花出去,他心里的重负,就增加一分,一直到那些银子消耗完毕,他也被良心给折磨致死。萍飘蓬转,甲女的人生,就这样毁掉。

飞蛾扑火,只为复仇

康熙末年一嚣张跋扈的世家子,仗着自己有钱有势,将仆人的妻子,强行奸污。做仆人的,总归没有能力跟主人抗衡,在人屋檐下谋生,又不能报官,只能忍气吞声,以至于怨气郁结,得了食不下咽的不治之症。而这世家子,并不以为然。也大约,他是欺凌仆人惯了的,知道没有人会违抗,只要他想,这世界都是他的,所以也便肆无忌惮,连道歉赔偿也没有,任由那仆人郁郁而终。临死之前,仆人用手抚摸着已经怀孕的妻子的腹部,自言自语道:也不知这孩子是男是女,能否为你的母亲复仇?

想来腹中的胎儿一定是听到了做父亲的悲伤,或者,在这个被侮辱的男人死后,做妻子的,每天都对着腹中的孩子说话,告诉她所受的屈辱,和应该牢记的仇恨,所以他们不仅如愿以偿,生了女孩,而且聪慧美丽,让人生爱。不知是做母亲的特意让女孩吸引世家子,还是世家子的确被女孩蛊惑住,再或,根本就是受了母亲日复一日的复仇指教,女孩知晓那个对自己艳羡的男人,就是曾经侮辱过家族的仇人,所以刻意接近,犹如一个用美色执行任务的间谍。

等到女孩像一朵花一样绽放开来的时候,忘了自己曾经对其母亲罪恶的世家子,再一次将欲望投向这个家庭。只不过,这一次不是奸淫,而是娶其为妾。女孩出嫁的那天,做母亲的会对她说一些什么呢?一定是叮嘱她不要忘了曾经的仇恨。而躺在世家子床上的女孩,心里含着仇恨,脸上却要强装笑颜,百般诱惑,甚至还忍着屈辱,为其生下一个儿子。只是,世家子福禄短暂,很快患了糖尿病,且不久便赴了黄泉。而在世家子尚在人世之时,无人可以约束的女孩,便开始放荡不羁,不守妇道,周旋于多个男人之间,全然不顾及世家子的家族声誉。终于在世家子的葬礼上,跟人打起风月官司,用最切实际的放浪举止,给世家子以致命的羞辱,完成还在母腹中时,便被授予的复仇的家族使命。

这大约是一种比较显性的复仇方式,而且方式温和,不知其因者,也大约以为女孩天性放肆,并不认为是为家族复仇。而另外一个仆人的女儿,则在主人将其父母凌虐致死以后,用隐形的却近乎阴险的方式,展开了她的仇恨之旅。此女擅长攻心,知道主人喜好,但凡衣食住行,无不安排得入心入肺,让其心满意足,信任于她,并将家中大小事务,全交给其管理,连正室的权力,甚至都全部下放交给了她。而为了笼络讨好,此女在性爱上,也是极尽妖媚之能事,让主人床上床下,都离不了她,算起来,她可谓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是一个全能型的老婆。所有知晓她家庭历史的人,都对她鄙夷,想着她的父母算是白养了她这样一个女儿,将仇恨忘记也就罢了,竟然还如此全心全意地对仇人好,似乎,这个仇人才是生养她的父母。有人甚至以为这个主人有蛊惑人心的法术,能让不共戴天的仇人,比所有人都效忠于他。

但此女并不介意别人的风言风语,照例全身心地将自己投入到这个家庭中来。只是,在其得到主人的信任,让主人一心一意地听从她后,这个家庭,开始出现了微妙的变化。主人被其引导着,学会了奢靡享受,家中财产,没过几年,便被其挥霍掉十之七八。继而,主人和正室儿女之间的关系,也变得紧张,此女夹在其中,貌似说和,但常常让父子之间剑拔弩张,终于如仇人一样,彼此忌恨。

这几乎是一个比武则天还有手段的女人,甚至懂得用《水浒传》中宋江柴进的故事,教唆其丈夫做一个如他们般顶天立地的英雄,要结交此类豪杰,方不枉来世一遭。做丈夫的,当然不服软,终于走上结交江湖盗杰的道路,并最终杀人,被官府捉拿,判处死刑。

人人都以为其夫被行刑之时,这个与男人“沆瀣一气”的女人,会痛哭流涕,伤心欲绝。可是,刑场上却并不见她的身影。没有人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更不会有人知道,她早已经准备好了一壶好酒,跪在父母的坟前,一边敬酒一边哭诉说:这么多年,你们和周围人一样,以为我不为你们报仇,忘记了家族的仇恨,所以每晚都拿梦魇吓我,在梦里凶恶地似乎想要将女儿杀掉,而今你们应该明白,我是怎样忍受着煎熬,走过了这么多年,让这个男人和他的家庭,一起毁灭。

这些话,男人是听不到了,他至死都不知道送他上刑场的,不是盗贼,不是官府,而是枕边这个仇家的女儿。他以为当初杀掉了她的父母,娶她为妾,无人会惩罚他的罪行。素不知,一切都被命运之手掌控着,他做下的一切罪孽,终于被一个女人,以这种更为毒辣的方式,做了了结。那个日日潜伏在他身边的美妾,在一开始,便是携带了剧毒的蛇,缠绕在他的身上,看似缠绵悱恻,实则已经将致命的毒液,在他沒有察觉的时候,一点一点,注入到他的五脏六腑,直至他外表看去华美,但内里早已腐烂成泥。

琵琶别抱,身去心留

隋朝兰陵公主,虽身份高贵,却不如沧州一少妇幸运。兰陵公主亲夫死后,又嫁后夫,不幸后夫流放岭南,她欲与后夫一同流放,过苦难生活,其皇兄却迫其再嫁,终不能同行,郁郁而终。而沧州少妇,贱为民女,却能婚姻自由,在前夫死后未满一年,便顺利再嫁。这次嫁的男人,虽然两年后又死,但是却让她自此发誓,再不他嫁,安心念着后夫,孤独生活。不懂之人,或会猜测她有克夫之命,所以才收敛身心,一人独行。也或推测她内心受伤,不能再经受其他情感波折,所以收起欲望,不再奢求。当然也会有好事之人,指责她前后言行不一,前夫去时,不足一年,便迫不及待再嫁他人,而今却矢志不渝,守寡多年,不免让人怀疑她的动机,或所谓的忠贞是假。

而沧州少妇的前夫,做了地下之鬼,也愤愤不平,千方百计寻了机会,附魂至邻居一位生病妇人,愤怒追问,为何甘心为后夫守节,却不为他守?若是此人未死,怕会千里迢迢找来,质问前妻跟他为何不能相爱相守,却对一个死去的男人念念不忘。男人的自私,是渗入到骨子里的,所以身体已消,灵魂不散,一路跟着前妻,追踪至此处,见她与后夫亲密无间,嫉妒吃醋,好不难过。如若真有死后世界,或许后夫之死,与此男不无关系,因他小心眼,将妻子当成私有财产,觉得他如离去,也必将带走这附属之物。可是生前他却不懂珍惜,像一个孩子,拥有时漫不经心,不理不睬,一旦被人抢了去,便被占有欲点燃,觉得那人或物,本应属于自己。

所以少妇前夫追来发问,映衬出的不是他的深情,而是小肚鸡肠和狭隘个性,想来这样的性格,也是促他早亡的原因,因不能豁达,所以斤斤计较,对人对事,皆不能释怀,以致郁结而死。少妇能一年内自主再嫁,足可见她个性中有与前夫截然相反的叛逆因子,所以听到前夫魂魄发问,丝毫不惧,毅然回他:你在世时不以结发之妻待我,生活三年,从未说过一句体贴温存之语,凭什么就要求我不再嫁人,为你一生苦守?而后夫从未因为我是二婚,有丝毫嫌弃,反而在结婚的两年内,对我恩深义重,情意绵绵,如此丈夫,我怎能不为他守住一生?你不自我反省,却来对我责怪,真是好笑!

这番指责,果然让前夫再无话说,悄然退去。而这个虽没有兰陵公主高贵身份的卑微少妇,也因此被载入文字,让人敬重她对后夫的深情,和在前夫死后,对自由情爱的大胆追寻,想来她个性中异于兰陵公主的不羁,方让她有幸得到一段弥足珍贵的深爱。

不过大多数时候,女人会更念旧,若是前夫对其深情厚谊,怕是嫁得再好,也难以将前夫踪影,从心底清除。而之所以能够再嫁,或许,那个后夫与前夫有相似之处,能让她恍惚间看到过去男人的影子,也是原因之一。相比起男人,女人总是对情感更难割舍,若不是情非得已,不会将那曾经缠绵悱恻之人,无情忘记。即便再嫁如意,也会留出一点隐秘的空间,给那已经远去的旧人。而此时后夫在无意中发现秘密后,如何看待这个有过往情史的妻子,则直接决定了此后他能否守护住这段爱情。

有某公就恰好看上了这样一个痴情过去的女子,此女容颜秀美,举止优雅,个性亦温婉迷人。某公娶她之前,未必不知她曾经嫁为人妇的过去,只是如此温柔可人的女子,即便放在社会并不开化的旧时,也定有男人不介意她的过往身份,愿意娶进家门,全心爱之,当然,再嫁的她,也要一心一意与新夫相敬如宾。只是,谁能够完全揣测到另外一个人的心呢,更不必说男人是粗心的动物,看见此女常常独自静坐,凝神发呆,若有所思,也不过以为她是天性安静如斯,并不会多想。甚至时间一长,也便习惯了她如此孤独片刻的模样。

但一个相思中的女子,怎么就能完全遮掩得住脸上的悲伤呢。一日她假装身体不适,白天关起房门卧在床上,且不让任何人进入。某公好奇,将窗纸捅破,偷偷向室内窥望,竟见她涂脂傅粉,戴好首饰,穿好衣裙,将自己打扮一新,然后陈设酒果在桌,一副要祭祀什么人亡灵的样子。某公忍不住推门进去,盘问她在做什么。此女额头紧缩,似有为难,但还是整整衣饰,给某公跪下,将故事讲述给他。

原来女子过去曾是某翰林最宠爱的丫头,翰林将死之时,猜测身后夫人必定不会与她相容,并担心将她卖入青楼为妓,于是提前安排她离开府门。临别之时,翰林情真意切,不舍叮嘱她说:你再嫁人,我毫无怨恨,如果能够嫁得好人,我在九泉之下,更是欣慰,只是如此爱你,惟愿每年我的忌日,你可以在卧室里,靓装独自祭祀下我;若我的灵魂有知,一定会有烟雾缠绕在你的周围。

这样一个要求,看似对前人的祭祀,实则是在某一日,与他做心灵的相约。那一刻她的灵魂,只属于这过去的一个男人,她盛装等他,他亦千里迢迢,奔赴而来,用这阴阳相隔的片刻温存,来为过去他们的深爱,洗去尘埃。如果是心胸狭隘之男,听到这样的要求,定会勃然大怒,有被带了绿帽或者遭遇背叛的羞耻。尽管那人已经去世,可是他怎么能够容忍一个美貌如花的妻子,躺在他的身边,却与他同床异梦,想着另外的一个男人?而且,这个男人是他永远打不败的情敌,除非,他也离开尘世,在另外的一个世界里,去寻那男人说理。

此女个性里的温婉美好,让她成为那个时代少有的幸运女子。某公不仅没有责备于她,反而同意她焚香祭拜。而那个已经死去的翰林,虽然知道有某公在场,依然用约定好的方式,用缭绕的烟雾,代替双手,抚过心爱女人的面颊,又从上至下,绕过她的身体,最后蜿蜒至足,方慢慢消散。那一刻心怀思念的女子,之所以泪流满面,或许,不只是因为翰林曾经给予过她的深情厚爱,还有站在身后的这个男人,给予她一方自由的空间,深藏这抹思念的宽容。

温庭筠在《达摩支曲》一诗中写道:“捣麝成尘香不灭,拗莲作寸丝难绝。”,这样的相思,虽在琵琶别抱、已负旧恩的时刻,只是那并未熄灭的一抹香气,尚未断掉的丝丝爱意,比起彼此相守却同床异梦的夫妻,不知要好上多少。而那个容许身边女子身去心留的男人,比起旧人满蓄的深情,也同样不差丝毫。能遇如此豁达之夫,大约,也是前世修行。

平沙万顷,微动一念

武生王某所居住的地方有一废宅,常常有艳女靓装,登墙外视。想来此女狐并不是完全耐得住寂寞,她向往外面世界,希望逢到一个可以懂得诗词歌赋的男人,与其聊上片刻,否则,不会在深闺之中,独自攀墙窥视户外的世界,而且,还刻意地打扮一番。而粗豪有胆的王某,携被独宿废宅中,渴望那女子能够前来,缱绻艳遇一场。这样的欲望,对于大多数男人来说,并不过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谁不想在寂寞夜晚,枕畔有一美艳温柔女子相伴呢?

可惜,王某一场渴盼,未能成真。夜半孤独,他在枕上自言自语:传说中的女狐,究竟在哪儿呢?话音刚落,窗外便有女子小声回道:六娘子知道你今日前来,特意避往溪头,看月去了。王某疑惑,带着一丝希冀,问窗外之人是谁?得到的答复有些失望,是六娘子的贴身婢女。王某失落中继续追问:为何单单避我?窗外人犹疑片刻,回他:六娘子只说怕见像你这样的腹负将军,但不知为何,也不懂其故。王某较真,每逢见人,便追问“腹负将军”究竟为几品武职,人皆笑他,被女狐取乐还不自知。

但人皆以为女狐调笑王某,未必真正懂得这名为六娘子的细腻心思。她若真的无情,不会托婢女之口,告知王某,不必等候,她胆怯于他。甚至,她的溪头看月,或许是某种暗示。王某如果心细,追往溪头,陪佳人一起赏月,岂不成全了这撩人月色,美景良辰?她的胆怯中,未必真的是因为王某没有学识,只是一肚子满满絮草的空壳。她真正怯的,是一靠近,就难以自拔,深陷其中;而这个勇敢前来的王某,想要的不过是一夜温存罢了。她不避别人,唯独避王某,恰恰说明她的心里,有过犹豫挣扎,但到底还是不忍,要派婢女告知她的去向。而那知晓秘密的婢女,或许是六娘子本人也未可知。否则,一个小姐,大约不会将如此细腻心思,一一道给身边的侍女。

百转千回,终于这六娘子还是将艳遇的心思止住,避开纷扰,独往那溪头,看月起月落,平息内心起伏。而那被人嘲笑了的王某,并不知晓在他蓬生的欲望背后,曾有怎样一个女子对于潮水般袭来欲望的克制与抵挡。康熙年间某孝廉男遇到的女狐,相比起六娘子,在定力上似乎还略逊一筹。女狐是孝廉在崇山旅游之时遇到的,若放当下,旅行中遇到的文艺男女,最易生情,彼此一瞥,寥寥几句,便可知对方是否同路之人。若话不投机,各自散去,并不牵挂;若相谈甚欢,肢体碰触间,便生了情愫。而接下来的缠绵悱恻,也便如山涧清溪,顺流而下,了无障碍。

所以孝廉见女子溪边汲水,试求一瓢,其实试的是女狐之心。想来这画面美好之至,温婉女子,俯身汲水,水中照出她清秀容颜,而路过此地的男人,侧身看到,不觉心动,于是假意饮水,借此搭讪。而女狐听见脚步,无需回头,从被她的木桶弄得波光微漾的水中,便可见那背后之人,儒雅翩翩,是一学识丰富的男子。于是女狐在他的请求中,才会“欣然”将水递上,听他喉间咕咚咕咚饮水的声音,不觉心襟摇荡,并在他新的问路的借口中,又“欣然指示”。

一来一往,男女间的试探终于结束,孝廉邀请女狐一起坐在树下阴凉中,试图借助聊天,向彼此的心,更推进一步。而动了凡心的女狐,不仅没有半推半就地拒绝,反而愉悦坐下,依偎在孝廉身边。而两人所聊话题,也是诗词歌赋,颇为高雅。这对文艺男女,就这样借助于聊天与艺术,彼此打开了自己的心,当然,还有慢慢敞开的身体。身体离心的距离,说远也远,说近也近。男人女人,可以避开心灵,直接进入身体,且能欢洽无比。而如果借助心灵通道,再进驻身体,路虽曲折,却兜兜转转,也别有一番风趣,而这样的趣味,相比起前者直接的方式,要更为雅致浓郁,能让彼此离去之后,依然念念不忘,甚至为此千里迢迢,再续前缘,也未可知。

因此孝廉从女狐言谈举止间,尽管疑虑她不是田家粗妇,但因爱其娟秀,还是心生怜惜,宽衣解带,欲携其往更深处漫溯。如果女狐任那欲望蔓延,想来接下来便是身体欢爱。可就在这样通往欲望的转角处,女狐忽然起身,整好衣服,悔恨道:真是危险,差一点,我就功亏一篑,白白修行。孝廉不解,怨她为何忽然变得如此一本正经,失去昔日风情。而女狐则红脸羞涩道,她原本已经跟从高人學道百余年,且自认为能够抵达心如止水、不起波澜的境界;可是她的师傅却看穿了她,认为她心内依然存有一丝情感妄想,如果不与某个眷恋的男人相遇也就罢了,一旦相遇,那欲念的种子,便会从平沙万顷中,借着爱的雨露,瞬间生出缠绕的枝叶。女狐不信师傅所言,是到此刻,真的遇到彼此情投意合的孝廉君,方才发觉,在最初的一问一答中,已经微动一念;而此刻宽衣,已是不能自持。

孝廉大约还想挽留,可是那对他起了波澜、不能自持的女狐,早已斩断这再停留下去就会滋生蔓延的情思,纵身一跃,飞上枝头,如一只迅疾的鸟儿,瞬间失去踪迹。这样的结局,想来孝廉并未预料。他只是一个凡尘中普通的文人,渴望一份途中之爱,慰藉疲惫身心。偏偏,他遇到的是一只聪慧女狐,有红尘欲念,又有修行之心,所以也只能给他这样一程了无结局的相思。只是那被斩断的红尘一念,与那身心交融之爱相比,却也有云后月亮的朦胧,不能企及,却在心底,美好温润,永远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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