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居生活指南

库索++骆永融

春天的最后一天，正值岛国黄金周期间，和友人一家相约去高野山。过去曾数十次造访此地，常规路线是先搭乘电车再换乘索道，这是第一次心血来潮——沿着町石道爬上去如何？以高野山脚的九度山为出发点，行至山顶大门共计180町，约22公里山路，是从前参拜者前往高野山的必经之路，如今除了登山爱好者，几乎没人再走。

太平洋战争爆发的夏天，还是学生的司马辽太郎被应征入伍，奔赴战场之前他和友人有过一场徒步旅行，原计划从吉野走到熊野，中途却被涓涓细流引入山道，小径纷乱狭窄，像是野兽踏出来的路，空心的参天古树上爬满藤蔓，走起来并不轻松，也终于在经过一个长夜的攀登，抵达山上灯火通明的街市，像被狐仙魅惑了一般，分不清梦幻与现实——这段徒步之旅，促使他在多年之后写下关于空海的著作，也都是后话了。

为了便利现代登山者，高野山的町石道经过全新改修，井然有序，已经变得很好走。稍稍有些户外经验的人，只要花上七八个小时都能抵达。因是初次挑战，对山情不太熟悉，我们便折中从中间的纪伊田边一带出发，穿过零散村落前往山口，就只剩下60町，大约10公里。然而我们太迷恋山间万物，把这段登山指南中只需要3小时的路程，足足走了5小时。

友人一家原本就是山居体质，看见小河川就兴高采烈要下去抓鱼，捕获螃蟹数只;遇到金龟子要小心捉起来观察，连遇到蛇都要拎起来一番端详。在山间，我们整整遇到了三条蛇，它们懒洋洋地躺在山路中间一动不动，因为午后的阳光已俨然是夏日就绪的味道，它们经不起诱惑纷纷出洞。再抬头看山，四季常青的丛林和刚刚冒头的若叶交织在一起，完成一曲旧绿与新绿的交响乐，令数月前还寂静无声的沉睡森林也抑扬顿挫了起来，全然是一个光影绰绰的世界。野鸟叫声不绝于耳，大多是山雀，偶尔一两声或许是杜鹃，这显然不是错觉，夏天来了。

不进山，就不能准确感知四季。城市中的季节交替永远呈现出一副拖泥带水的暧昧状态，只有山间万物积极顺应变幻之势，迫不及待地开启夏山模式，热闹得很。初夏也该去竹林，若附近有旅馆，定要住上一晚，如此就能在新叶长出之际，倾听死去的竹皮脱落时的簌簌声响——极为轻巧，却有众势。日本人为这一幕命名：竹落叶。住在山里的人，这时节爱吃竹笋炊饭，以新鲜摘下的竹笋切块，加上鸡肉和山野菜一起用酱油煮，热腾腾地盛上来，只在饭上装饰一两株山椒芽，就成了美学。有位友人告诉我，某年夏天她在名古屋的私人山里收获竹笋，听见周围劈劈啪啪一通乱响，竟是新笋拔节之音，为之震动。

立夏那天，我照例去了京都鸭川，徘徊在四条大桥至三条大桥之间，岸上的夏季纳凉床已搭好，傍晚就会开门接客，持续至夏天结束。古都的人们表达对夏天的热爱，不经意就破坏了鸭川等间隔法则，河边密密麻麻都是人，有三五成群铺上野餐毯喝酒聊天的，有独自坐定捧一本小说也不知读没读进去的，有骑自行车一排鱼贯而过的，有小女孩蹲在水边观望一只闲定的水鸟，还有两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拖着行李箱走过，见此场景也决心加入，索性把行李箱当作枕头，躺下晒起太阳来。于是我也买了罐冰啤酒，自顾自坐在众人之中喝了起来。如果有谁要来京都旅游，我第一件推荐他做的事情就是这个。再看三条大桥上的云朵，立即就有了夏天的形状：底部平平整整，头部像花椰菜一样层叠隆起，是新海诚和宫崎骏的动画里常登场的漫溢着青春之美的夏日积云。

次日在奈良的山里，又见到了夏云的另一种典型：飞行机云。细长一条，随山间大风飞速流经。山里的杜鹃开得嚣张，粉红紫都有，这花在日语里写作“躑躅”，却一点也不踌躇，干脆而果断地怒放着。紫色的鸢尾也开得漫山遍野都是，分不清鸢尾、菖蒲、花菖蒲和杜若，是人们对夏季百花齐放的最大困惑。属于夏季的花似乎都该以紫色为基调，如寺院神社里开得绚烂的紫藤，或如山野自生的高高桐花。路遇的朝颜也是紫色，在花道的世界里，夏季最高级花材的称号应该属于它，因它短命又脆弱，难得插好。从前，茶道大师千利休的院子里也长满朝颜，丰臣秀吉闻讯而来，却发现已被剪得一朵不剩，正将发怒，却看见茶室的床之间正装饰着一朵，硕大的一朵，也是唯一的一朵，令这易怒之人发出惊叹：竟是力压天下第一人之势。

入夏后，爱读日本人写的岁时记，原本是为了方便写俳句而编，却成了最佳生活指南，教人如何把一个季节物尽其用。夏天的那一册，写满了若干关键词：风铃、团扇、金鱼钵、麦茶、夕立、远花火、常夏月、梅雨雷……光看文字已是美到穷尽。我很爱“夕立”这个词，指的是傍晚来临前的骤雨，突如其来的雷阵雨，把世界全体清洗一遍，又迅速洒下陽光，再度响起蝉叫声，周遭弥漫着清新泥土的香味，是夏天最幸福的时刻。说起来“蝉时雨”却不是雨，而指七八月那密集如雨点的蝉鸣声，有人觉得吵，也不能阻止有人觉得美。还喜欢另一个词，写作“夕凪”，是指当傍晚的海风和陆风交替之时，突然间风不吹了，静止不动，是势均力敌的风在僵持，是万物在夏天的任性可爱。

夏天的可爱之处，在于还要酿梅子酒，还要看海，还要举办花火大会。可以登山，可以潜水，可以捕捉萤火虫。还在于西瓜，岛国以西瓜为贵，单个标价至200人民币，超市将它们切开按块卖，保证人人都吃得起。可是西瓜还是圆滚滚比较可爱，如今有了电冰箱，人们渐渐忘记还有个词叫“冷やし瓜”——从前的人吃西瓜，总要先装进网里，沉下水井、泉水或溪流，浸泡半日之后，就成了冰镇西瓜。这场景之美，渐渐不知是为了西瓜而冰镇，还是为了冰镇而放西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