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的鳞片（短诗集粹）

在新疆

如 风

那仁牧场

我无法说出玉什填提克山巅一朵云的来历

也无法指明山下一条河流的去向

这人间的秘密，我所知道的

并不比山谷里的野花多

在那仁牧场

图瓦人和哈萨克族牧民都是兄弟

我和橘色金莲花互为姐妹

辽阔草原在等待一次从哈巴河出发的盛大转场

挂满经幡的敖包，在雨中

等待你从远方打马赶来

在喀纳斯

在喀纳斯，步步天堂

吐别克雪山的云落入人间

当我说出盛开

马兰花、金莲花、牡丹在眼前烂漫成海

当我说出宁静

风吹过，喀纳斯湖面波光粼粼

当我说出爱

大片的云层在土别克山巅翻涌

别 处

野果林的杏花开了

花树下，提着裙角跑来的人不是我

野百合顶冰而出

晨曦里，陪着它慢慢绽放的人不是我

这世间，总有些芬芳不为人知

总有些秘密，静默如星辰

就像此刻

在那拉提以東，我隔着一场雨

遥望塔吾萨尼

在别处，把一棵草

喊做草原

白哈巴

在白哈巴，太阳和月亮都是古老的

星星得从白桦树枝头慢慢升起

炉火上的奶酒得慢慢熬煮

西伯利亚红松得慢慢生长

不用手机的图瓦老人步云把日子越过越慢

半弯月亮在雪山之巅慢慢爬出来的时候

我在那仁河边，捡拾一截树枝

慢慢慢慢给你写信

那拉提巴音赛的夜晚

伊犁河谷。大雪初停

洁白的大地是一朵硕大的雪莲花

莲花之上，是谁跳着欢快的黑走马？

是谁弹唱起忧伤的故乡谣？

滚烫的奶茶呈上，是谁

捂紧内心的风雪

在毡房的人群中打坐？

那拉提巴音赛的夜晚啊

童话披着雪

星星凝着霜

我们用心中的灯盏，驱散

人间的黑暗

到此一游（外二首）

安 蓝

我不在的时候

一定有一阵小风从窗户翻进来

在我办公室小坐了片刻

它一定翻了翻我上午没读完的半本诗集

也一定读懂了诗中的

白鸟、蝴蝶，或者巨大的寂静

笼罩无边的荒凉……

是不是也敲了敲我每天总也敲不完的键盘

发出了咔哒咔哒的声响？

最后，那一阵风

肯定伸了个懒腰，轻飘飘地跳出窗外

走了。临走时在我的桌上

留下一小撮灰尘，表示

某风，到此一游

颤 栗

桃花被春风打开时

有雷霆的颤栗吗？

蜜蜂被花蕊引诱时

有波涛的颤栗吗？

花骨朵在去年的坟墓上醒来

去年的蝴蝶

轻易地就爱上了今年的一朵

你看，每朵花都笑得没心没肺

天空蔚蓝，大地新鲜

粉红色的枝头

在轻轻地颤栗……

喷浆工

入井时，星光璀璨

升井时，面目全非

他们站在领灯窗口

只剩下双眼没有被水泥攻陷

浑身的泥浆煤灰

比三尺夜色还厚重

更加厚重的是

疲劳和困顿

缓缓解下皮带上的矿灯和自救器

他们微微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现实是块硬骨头……”

春风吹（外三首）

石桂霞

春风相信爱

相信卑微事物的力量

相信沿途布道

悲悯之心不留标记

也会打开繁花和溪水

当她抚摸

抚摸冰冻、灰烬和荒漠

会有流动的曲线

会有火焰

会有苍白的脸泛起嫣红

春风最想知道

雪怎样孕育绿色的眼波

于是脱去大地的白衬衫

江山啊，在梦中

被一双轻柔的手触动心弦

今夜有雪，我们不谈月光

春风未醒之前

别说雪是徒有虚名的馈赠

如果它富可敌国

我情愿是羔羊

在丰饶的繁花里

不仰望，只献上内心的莹白

触摸深处的心动

但愿错觉也是辽阔的

打开门窗

悖逆尘风，省略因果

对万顷江河抱拳致歉

今夜，我醉于梨花的倒影

照见三千弱水的曲线

也相遇银碗的柔光

今夜，梦幻隐于市

孤独隐于尘

今夜，修辞隐于纸上

我们不谈月光，好吗

雪 中

一些光在视线里醒来

仿佛云端

身披银铠者勒马探路

似曾相识

可是故人

应约，围炉煮酒

几乎忘了，几乎忘了

青衫的是你，黄袍的是你

身着白衣，手执书卷的

还是你

三月，许你一世春暖花开

请按捺内心的火焰

原谅不辞而别的背影

原谅日渐消瘦

喂养的孤独

慢下来，谈笑风月

从容饮杯中酒

听渍海吟草

一叶轻舟穿越水云

来生如谜

注定一无所有

我在三月，只许你一世

这一世

我在此间孵化春暖

守望彼岸滋生的花开

樱花（外二首）

李慧英

史前的星星通向暗夜

我们则通向樱花

通向空气中流动的那几朵

隐秘的担忧

通向郊野那一小截

蓦然的炸裂

众多枝头的事物

已经呈现出某些动荡前的清晰

它有多么短暂的一瞬

它有继续向下的使命

通向樱花本是无意

我们赶路——

它们也在路上，刚好开出一些

闪烁在我们心底的孤寂

油菜花

我喜欢旷野上蓦然呈现的霸气

喜欢她们，相互之间的空隙

喜欢那些由远及近

时而零乱时而完整的恣意叙述

和她一侧身，少女细腰的起伏

如突然到来的幸福

我喜欢她从绿色的大地抽出锋刃

将自己削成一地黄金

我喜欢她遍身绫罗

风中，无法忍住的颤抖

我喜欢那些颤抖，喜欢

颤抖的波浪一点点将春天淹没

我喜欢自己在波浪中，一点点消隐

经过玉兰

众多空茫的枝条

都要经过玉兰

那些丝滑的质地

凝脂的手感

紫红的色系……

高处的天空

也经过玉兰

沧浪与漂浮

一起经过玉兰

就连孤独

也经过那些玉兰

……

还有什么

不经过玉兰

这春日的阳光

安静的火焰

盐（外三首）

武 丽

在白发里打坐

在不会腐蚀的清水中

回望，白发落下

盘腿成寺

那些白，坐在旧年的桥头

反锁的湖岸，撑起

红色的半壁江山

三边的码头，白与黑

沿路往返

一案之隔的草滩

固定了荣枯

解开身穿的蓝衬衫，男式的

蓝衬衫，包住白发，像给新娘

蒙上彩绸

蓝衣卸下体内的微凉

包住白，也就包围了地平线上的

无数寂寥

缄 默

青石山上的碱，在修行

一粒鹽，轻烟上的衣袖

随着盐根，向大海里沉

一粒盐，冷风和炙热

相互嵌入，在白的

经书里，追逐错乱的脚步

在苦味的菜根里

寻找宫殿的重映

一粒盐，重于

半生的缄默

晶 体

扶着风，以苍茫的浪花

重生，温情与忧伤

自恒星的顶端，燃烧

他像江山的底色，不言不语

这比茶重的晶体

印着大海深蓝色的吻痕

要了，苦

不要，此生无味

茧

柔软的白，绕在胸口的丝

结成茧，藏在盐的棉衣下

爱着并不存在的幻影

一把白伞盛着椭圆的雨声

西域广袤，不适应说

道别，长安灯花如星

永定门下走满盐的脚印

她的领地，柔情千顷

霜花抚摸五十弦的锦瑟

大河晚霞，遍布其中

她在琴音虚实的山水里

无端无弦地白

荒芜（外二首）

过传之

清明时节，我走进返青的麦田

一排祖坟已落满爆竹的残红

不远处的一个老坟无人问津

孤零零的，疯长着野草和灌木

里面埋着一个人，看不见的悲欢

如今陷入长久的荒芜

一个人的历史，几代人还能记得？

阳光洒落在安静的泥土上

近处的田埂和远方的道路也陷入荒芜

荒芜啊，除了眼前的坟头

还有人们心中的爱恨与不舍……

一条河流向故乡深处

时光的水面上

一个人在照镜子

一张苍老的脸

渴望回到嫩芽初绽的童年

水波荡漾

缘于心中不曾放手的春风

孤独一尾接着一尾

悄然褪尽了乡愁的鳞片

四野荒凉，一个喜忧参半的秋天

草木低下了玲珑的身段

一条河流向故乡的深处

谁的心跳如此急促而慌乱

题母亲照

身后的白杨枝叶依然繁茂

寒风不再吹来，你灰白的头发十分柔顺

平和的目光含着微笑

看不出一丝昔日的病痛和忧伤

这一秒凝固的时光

饱含多少悲欢离合，多少汗水和泪珠

浸润着一个小小的村庄

身后还有几朵白云，还有

多少牵挂和远方

走不出的黑夜，听不完的咳嗽

恍若你内心滋生的荒凉

我忍不住的两行清泪

流淌在日子的尽头

一片飞白之后，是慢慢平复的沧桑

初雪（外三首）

阿 丑

这个冬天的初雪就这样来了

悄无声息，静静地飘飞

仰头，似乎可以数清

那白色的花，开在天空深处，滑落

一朵雪花，飞向我的眼睛

还没看清花瓣

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伸开双手，想掬一把雪花

却只是徒劳的奢望

陇南的初雪弱不禁风

飞进晚菊的精灵咬痛了枝叶

流下一滴滴泪水

打湿金叶，和脚下黑色的土地

我站在风里

想把自己塑成雪人

給父母和爱人一个惊喜

可只能够让肩膀变得潮湿起来

我知道，秋天刚刚离开

冬天的脚步声轻轻传来……

在云朵里想你

我在桃花的背后

用一只眼睛偷看你

走上花径的姿态

轻盈的脚步踏碎一路春风

我在莲花的下面

像小鱼一样轻啄你

沐浴阳光的身体

飘逸的长发摇晃一池绿水

我在银杏的面前

如蝴蝶舞蹈

飞吻你秋月朗照的羞容

温柔的睫毛

清香一个季节

现在，雪花漫天而来

你在哪里

我在寒冷的黑夜呼唤

相思如歌

我在云朵里想你……

初冬，摘一缕阳光入怀

大雪降临

初冬，撩起寒冷的面纱

一夜间冻僵了

我走向村庄的脚印

摘一缕阳光入怀

温暖我的胸膛

让每根头发迎风而唱，沾满阳光

母亲站在村口

笑靥如盛开的梅花

她手提的瓦罐弥漫着青稞酒的馨香

我奔跑的双腿踩痛了碎石的肩膀

伴随沙哑的哭喊

一头扑进母亲的张望……

黄昏的山梁

夕阳涂红云朵的翅膀

把山崖的影子拉长

秋风吹过，一群麻雀落在树上

牛铃声拽着丑娃

缓慢地爬上山岗

汗水湿透单薄的脊梁

留守村庄

丑娃学会侍弄庄稼

陪奶奶收获土地的清香

站在树下小憩

期盼的目光

瞭望父母回家的方向……

秦州（外二首）

白 麟

杜甫绾在袖筒里的几页诗稿

还没来得及细改呢

就被眼尖手快的牛毛雨偷窥

秦州南郭寺

三月桃花野

长安的宦海远比这桃花盛

诗人一怒辞官投靠亲戚

颠沛流离朝秦州而来

生计潦倒但心情却出奇的好

安史之乱后杜甫哪见过这么动心的美景啊

难怪短短几月竟写下百十首

放眼城郊的山川绿野

杜甫诗呼之欲出

子美泉处处喷涌

天水 这名字多么大器

只是杜甫最早盖在东柯谷的草堂

被候鸟衔着

一路南迁

先是同谷 再是成都

最后变成客死湘江的灵柩

草堂

从此成了诗圣的别名

麦积山

沙粒都一颗颗黏得紧紧的

生怕把谁叫秦风刮走

麦积山 游人一拨拨聚散离合

却没留下一个

陪他到老

就杵在那儿

一捆麦垛千年如故

来收割风景的人

都被岁月一茬茬割走了

独有它

还等谁收割呢

南郭寺

槐花噘着香香的小嘴儿

要亲那个从唐朝流寓至此的

诗人爷爷

杜甫这个瘦老头

穷得投亲靠友

还有闲情逸致

写诗 忧国忧民

他其实也愁肠百结

只是在去往南郭寺的山径

被满坡甜丝丝的童谣迷醉

他还在寺院徘徊

在自己的诗行里行吟

站在枝头的槐花

又香又白

小女儿态十足

她们围着南郭寺

做鬼脸吐舌头

但等瘦爷爷再做些新句子

好修补一下

秋风破过的草堂

盛开（外二首）

倩儿宝贝

反正，你以爱的方式

不肯告别

反正，春光还是这样

叫人着迷

你招惹了我，就要宠幸我

你要容我像个小孩子

偎在你的怀中，低低地啜泣

把泪水涂满你的吻

然后，破啼为笑

轻吮着手指，游入一个

有山有水的小梦

在那里，枕着祖国的月亮

我和你

为彼此热烈地盛开

羞

你带我去雨后的湖边

看风景，垂钓

赏一池新荷

一朵朵蘑菇举着小伞

躲藏在树阴下

新鲜得

像刚刚萌芽的爱情

你拉起我的手

放在唇边，吻了又吻

这让我感觉羞涩

真的

最好不要让鸟鸣撞见

鹭鸶不飞

哥哥，月亮河的水畔

一只鹭鸶桀骜而立

炊烟弄晚了，也不飞离

就仿佛是固執的一个你

为了与我遇见

迟迟不肯告别这个城市

哥哥，这个时候

我想做一株

满头点点花絮的秋芦

陪着它，一起看斜阳

一起等待，一起孤单

玉门关（外二首）

万有文

驼队把这条路走得瘦弱细小

细若一枚针

针鼻上的玉门关，针尖上的疼

玉门关关城里空空如也

像一只空皮馕，装着孤独

也装着历史的云卷云舒

黄沙掩埋历史，风吹干戈壁

玉门关，黄土加身

已是劫后余生

飞天舞

鸣沙山怀抱琵琶

从沙粒中发出的乐音

和着月牙泉的霓裳之舞

一弹就是千年

月牙泉一跳也是千年

这对恩爱的夫妻

千年里飞舞在敦煌的上空

从此世间有了飞天

从此天上也有了人间

春 风

站在杏树下的你多像她

这手势，这姿态

这表情

冷漠而忧伤

温暖的春风都没有

将你的心绪吹开

如果这一树的杏花，是你心灵的绽放

那么，春风一定走在了你来时的路上